30 十月,鶴之殤

我知道這對鶴就要離開了,孤單地飛往南方。不知道明年還會不會再回這片傷心地?

(本圖攝影:沈尤)

國慶節長假到了,越來越多的犛牛跑到小屋附近「度假」,拉家帶口浩浩蕩蕩,這些犛牛都不認識,來了還賊霸道。我和亦風分析,估計山那邊的草場被遊客的車碾軋禿了,牛沒草吃,就往草原深處跑。牛倌們都顧著拉客騎馬照相,無心管牛,就任由牛群亂竄,反正各家的牛都有記號,過後圈回去就是。

聚集在狼渡灘和狼山的犛牛數以千計,黑壓壓一片,把狼渡灘變成了牛渡灘。

我和亦風叫苦不迭,狼山上遊牧的營盤剛搬走不到一個月,草才冒出點嫩芽又被啃踩光了。整個拇指山就只有我們小屋院子裡還有一點點草芽芽,一群牛包圍著院子盯著那幾撮草芽的貪饞目光讓我很容易聯想起饑民。

不能讓牛群湧進來!新修的小屋並不算結實,特別是門窗禁不起犛牛們磨皮蹭癢。自從目睹大雨中垮塌的小屋後,我們多少有點心理陰影。亦風把小院那圈可憐巴巴的鋼絲圍欄使勁綁牢,可是對牛來說,這些鋼絲都太小兒科,只需一撲一跨就翻過來了,固定圍欄的鐵樁子都能被牛壓倒。

白天我拿著大棒守在小屋周圍,喬默則大叫著趕牛。晚上,犛牛習慣在人居附近休息以圖安全,於是這些牛就全都在小屋周圍過夜,我晚上出門,用手電筒光一掃,密密麻麻的亮牛眼湊得成一條銀河。看這熱鬧情形,別說我們想等的狼來不了,就是老鼠都難以從牛陣中擠進來。

半夜裡,我正睡得香,忽聽喬默又狂吠起來。

我睜眼一看,窗外月光照著「牛魔王」山梁一樣的背脊,牛角在單薄的玻璃上蹭得吱吱響,七八頭犛牛又翻欄進院了。天寒地凍,我本沒打算去管牛,忽聽到「撲通」「卡嚓」!像是撞翻的太陽能板被牛蹄踩踏的聲音,我叫聲「糟糕」,翻身起來,外衣也顧不上穿,抓起手電筒和大棒就衝出門去。

果然,一頭極大的公犛牛正把太陽能板當舞台,踩著滑步對一頭母牛大秀肌肉。

我的太陽能板啊,這是我們唯一的電力來源!

人被無端吵醒後的起床氣不亞於酒後壯膽。就算是牛,我也不怕!我惱怒地衝上前去,把大棒奮力甩向公牛,正砸在公牛眼和鼻子間。公牛「哞」一聲叫,轉過頭來。不知是這一棒砸得特別瓷實,還是我鮮紅色保暖內衣對牛的刺激,公牛竟然無視怕人的常規,挺起角就向我衝來。

我「咦」了一聲,強光手電筒向牛眼一射,人下意識地往右一閃跌坐在地。只覺左肩猛震,公牛角擦過脖子邊,撲哧悶響扎入身後的干牛糞堆中,卡車大小的糞堆幾乎被撞垮,牛角纏絆在圍捆糞堆的麻繩上一時間掙不脫。那漫長的兩秒鐘裡,世界出奇地安靜,我半邊身子都沒了知覺,直到干糞塊像落石一樣敲在我後背,心臟狂跳了兩下重新起搏,肩膀的劇痛感襲來,我這才反應過來——公牛發威了!

牛群哞聲響成了一片。

「救命啊!」我托住左胳膊,邊號邊往小屋沖。

亦風剛推開門,問:「咋回事?」

我閃身進屋,迅速關門。「噗!」一隻牛角插透了門板,不用解釋了。

亦風搬箱子緊抵屋門,牛角正在抽出,眼看公牛再撞勢必破門而入,我「啊呀」一陣驚呼亂叫之後,猛然憋出了一聲高呼:「嗷歐——」

屋外牛群陡然一靜……管用?繼續狼嗥!

「嗷——歐——」

小牛蹄聲亂踢,緊接著大牛蹄聲便轟鳴起來,地動屋搖!房樑上的灰和鳥糞簌簌往下落。

狼嗥在暗夜中確實是穿透力最強的。我都不知道牛蹄聲是幾時消失的,直到亦風大手伸來一捂:「行了,別嗥了,都跑光了。」

我啞著嗓子呻喚:「水……」哭喪著臉傻笑了幾聲,抱著傷肩再也說不出話來。

亦風開燈倒水,兩人都面如死灰。

狼山背後隱隱飄來了兩聲狼嗥,我倆豎起耳朵再聽時卻又沒了。

啾!啾!幾隻麻雀站在窗邊看熱鬧。

「肩膀脫臼了,忍著點!」

還好有澤仁幫忙,他跑遍幾個村寨幫我找了個神醫。這會兒他站在旁邊,一面看村裡的跌打聖手尕神醫幫我把左肩接回去,一面嘮嗑分我的心:「虧得昨晚你用強光手電筒射著牛眼睛,沒撞准,要是直接挑到脖子,你就死翹翹了。發情的公牛,牧民都不敢惹的,三更半夜你去招他幹啥?」

「我認栽,算他牛!」我咬著牙放鬆左肩。

「那你咋知道狼嗥能退牛?」

「我在你源牧住的時候,隔壁那家牧民說過,我一嗥,牛就跳圈……」

卡嚓輕響,胳膊端回去了,尕神醫一愣:「你不痛?」

「痛啊。」

「痛咋不叫一聲?」

「忘了。」我活動活動膀子,挺靈!

尕神醫果然名不虛傳,據說村寨裡牛羊的腿錯環兒了,都是他給卯上的。

「你進城買點跌打藥,自己再揉揉就消腫了。」

「成,我們一會兒就去。咱們都倆月沒吃過肉了,順便買只燒雞,」亦風故意誇張地衝我聳聳膀子,「雞翅膀給你,食療。」

澤仁撿起昨晚掉下來的鳥窩放回房樑上,又呼扇了兩下搖搖欲墜的門:「層板的門不結實,進城問問,換個鐵皮門吧。」

亦風捨不得還留著格林抓痕的門,說:「不用啦,我再修一修還可以用。」

我明白亦風的意思,笑道:「那個牛角洞也不用補了,正好當貓眼。」

「你們兩個人住,沒有鄰居照應,下個月我讓我小舅子丹增過來放牧,給你們做個伴吧。」

我「哦」了一聲,沒往心裡去。幾頭犛牛還構不成什麼威脅,大不了不去惹他們就是。

當我們開車翻過核心區山梁,能遠望旅遊景點的時候,亦風眼一瞇:「火車?!」

「不是火車。」我放下望遠鏡,這鬧心的堵車排場,我一眼都不想多看。都是來旅遊的私家車,在公路上連成了不見首尾的長龍,一直延伸到山那頭。

國慶黃金周,這才只是個開始。若不是為了買藥盡早康復,我真不想蹚這道車河。

我好不容易擠進城,燒雞也到手了,跳上車正想逃離人海,突然看見一家皮貨店門口新貼了一張廣告,寫著「賣狼牙」。

看看!

這是個二十多平方米的小店舖,貨架上雜亂地擺著各式各樣的旅遊紀念品,牆上掛滿皮貨,店舖中間橫著一個玻璃櫃檯,戴著小白帽子的老闆從櫃檯下面摸出一個玻璃瓶,整整一瓶狼牙,用冷水浸泡著。老闆把狼牙倒在水瓢裡,一小堆,大大小小六十多枚。哪來這麼多狼?

白帽子對著圍觀者拍胸脯:「這些都是我親自從狼的嘴巴裡頭拔出來的,就算外行人都看得出這是正宗狼牙。小的六百,大的八百,慢慢選。」

我一枚枚分辨,全是藏狗牙齒。我沒吭聲,從選狼牙的遊客堆裡鑽出來,抬眼再看店裡其他的貨品。門口屋樑上掛著不少狐狸皮是真的,估計是口蹄疫期間從盜獵者手裡收來的。想起我們一直觀察的狐狸一家的遭遇,我心裡一陣酸痛,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他們。

和狐狸皮掛在一起的一張小獸皮引起了我的注意,枯草色好像是狼皮,難道又有哪窩小狼被端了?狼山裡一個多月沒看見狼了,不會是剩下的那兩隻小狼飛毛腿或小不點出事了吧?

我一陣緊張:「老闆,那張小狼皮取下來給我看一下。」

白帽子眉開眼笑:「買主有眼光!這是真真正正幾個月大的小狼皮,又輕巧又軟和,做領子做帽子都好得很。」

老闆剛用衣叉子把小狼皮取下來,我就看出那是狗皮,沒有狼鬃,奇怪的是也沒有頭皮,是從頸子割斷的(通常皮貨會連頭臉的皮一起剝下以明確是什麼動物)。雖然我也痛恨殺狗剝皮,但所幸他不是狼,還是略略鬆了口氣。

不知道哪條狗又遭殃了,我托著皮毛輕撫了一遍正欲放下,突然我的記憶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被這熟悉的觸感喚醒,眼前的狗皮毛色雖然有些枯敗卻似曾相識,我急忙剝開它左肩的皮毛,一個陳舊的燙傷疤痕顯露出來——這是我的小狗「爐旺」的皮。

我的喉嚨像被重重砍了一刀,痛得嚥了好幾口唾沫,才終於發出瘖啞的聲音:「他是你們打死的?」

「不是,我們是從打獵的人那兒收的皮子。你要不要嗎?」白帽子的生意忙不過來。

「哪個打獵的?」

白帽子不耐煩了:「草原上打獵的多得很嘛,問那麼多幹啥?小狼皮精貴難得,就這麼一張,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國慶節又不愁賣……」

沒想到爐旺慘死那麼久,卻在這裡找到了他的毛皮。再看那堆狗牙,怪不得連喬默也不敢再流浪了。

我硬起心腸走出了皮貨店,身後,白帽子又把爐旺的皮掛回了房梁。

「是哪家皮貨店?我去找他們算賬,把狗皮弄回來!」扎西憤憤不平。

「算了,死都死了,就不要再節外生枝,我們走出草原前,越低調越好。」我看著車窗外旅遊的人潮,他們眼中的草原和我們看到的草原是不一樣的。如果因為一時不冷靜走不出這地方,我們留下的一切都會前功盡棄。

「縣城的賓館,藏族人的家裡,全都住滿了遊客,兵荒馬亂地搶房間,後來的人根本沒有地方住,這幾天太火爆了。」扎西是在縣城外碰見我們的,正好搭我們的車回他的牧場。

越野車好不容易脫離了車龍,開上了通往核心區的牧道。

扎西降下車窗大喊:「喂!你們咋這樣開車啊!把草場全毀了!」

扎西吼的是牧道左側的人群,十幾輛賽車正在廣闊平坦的草場上練車,烏煙瘴氣橫衝直撞。轉彎!甩尾!漂移!車胎尖叫著摩擦地面,塵沙飛揚,草皮亂濺,半青不黃的草地已經被重重疊疊的車轍印磨得冒了煙。

玩興正濃的賽車手們被扎西的吼聲震懾了一會兒,有幾個人衝我們揮手道:「好,曉得了,我們不開了,保證不開了!」車手們果然停車了。

扎西升起車窗:「走吧。」

高寒地帶,植物的生長很脆弱,禁不起折騰,車輪來回多碾兩遍,生長力較弱的草就可能被軋死,根也慢慢枯萎,大片枯死的草甸,可能幾年都沒法恢復過來。

「草原人連走路都不捨得亂踏草場,何況這樣。」我歎道,「如果南卡阿爸還在,看見這場面肯定心痛慘了。」

扎西不答話。藏族人的傳統與漢人不同,他們認為死去的人魂已歸天,他的故事、他的觀念、他生平的一切都隨著肉體一併消亡,沒有墳墓,沒有祭奠,活著的人連他的名字都不會再念起,逝者已進入了下一個輪迴,前生的事不必再提。

我們剛轉過一個山坳,山那邊,賽車殺豬般的嘯叫聲繼續響起,見我們走遠,他們又接著玩了。

我聽見扎西粗粗的歎氣聲,問他:「要不要再回去說說?」

「他們不會聽的。」扎西一探頭,指著車前方的濕地,「那個車又是怎麼回事?」

暮色中,一輛越野車陷在泥沼裡,車後窗貼著醒目的「狼行天下,越野一族」的螢光貼。幾個男女打著冷戰坐在車邊抽煙吃零食。奇怪的是他們怎麼能走入這麼深的核心區。這裡看似一馬平川,其實到處是軟泥、沼澤和凍脹丘,沒頭沒腦地在濕地亂竄簡直是拿生命開玩笑。「驢友」往往意識不到驢行的危險,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孤車一輛陷在泥坑裡,即便有空調也堅持不了一夜,一旦太陽落山,秋季夜晚零下十幾度的低溫能把人活活凍僵。

我們雖然很反感他們亂入草場,但是不伸援手,他們肯定陷死在這兒了。

亦風二話不說找出我們的拖車繩,扎西去把繩索拴在他們車上。

對方緊張地攔住紮西:「你們想幹啥子?」

「幫你們拖車。」

「要不要錢的?多少錢?先說清楚!」

「不要錢,你們出去就行了,沒路的地方別亂開。」

兩個男人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們這些「活雷鋒」,女的背身遮住我們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把包往車座下藏了藏。

車,拖出來了。那幾個人高高興興上了車,鎖門,關窗。

扎西敲著車窗:「喂,把你們的垃圾撿一下,這些垃圾不能扔在草場上。」

對方說:「不要緊,風一吹就沒了。」

「不行,一定要撿走!」

女人從車窗縫彈出兩張十元:「給你,你去撿嘛。」

越野車揚長而去,遠遠飄出一句話:「有錢不掙,藏民腦殼不開竅的。」

扎西看著遠去的車燈納悶:「不開竅是什麼意思?」

「別理他!」我不知怎麼去回答扎西,怒火從牙縫裡噴出來,「扎西,他們再陷進坑裡,你還救嗎?」

扎西想都不想:「救啊,不拉他們出來,晚上會凍死的。」

我糾結的怨氣被扎西毫不猶豫的善良軟化。是啊,人命要緊,可是草原也是草原人的命啊。人在做,天在看,鈔票飄入泥沼中,沒有絲毫誘人的感覺。它真的是萬能的嗎?他們來自我那個世界,他們在拋撒金錢試圖解決一切問題的時候,是不是也拋下了難以找回的東西呢?

清晨,靜靜的狼渡灘乳霧流淌。

我被喬默的叫聲驚醒,打開窗戶,豎耳迎風,東北風從山那面輕吹緩送,風中夾雜著人聲、車聲。旱獺紛紛躥回洞中,兔子飛跑進山,狐狸也沒心思逮兔子了,跟著兔子一起逃。黑頸鶴焦躁地伸著脖子,護著小鶴匆匆迴避,他們一家長得黑白分明,沒地方可躲。

我急忙把亦風從被窩裡挖出來:「我聽到有人來了!還有車!」

「不可能吧,」亦風邊穿外套邊聽,「這麼深的草原,到處是水泡子和沼澤,又有那麼多圍欄隔著,外地人不可能找到路。」

我走出屋外看。山樑上出現了兩個人影,正向小屋張望。

喬默拿出了看家本領,向陌生人衝鋒:「汪汪!汪汪汪!」

「喬默!慫!」我急忙跑上山拉回喬默。那兩個女遊客嚇得抱在一起,幸虧她們沒跑,不然刺激到草原狗追擊的本能,我也攔不住。

「請問一下,」中年女遊客向我打聽,「那邊那個房子是廁所嗎?」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們簡陋的小屋:「大姐,除了那個房子,其他地方都是廁所。」

年輕女遊客尷尬地捂著肚子:「不要啦,沒有廁所人家上不出來,後面那麼多人……」

那麼多人?我帶著不祥的預感翻山一看——龐大的車隊,近百輛車和摩托朝著狼山而來。遊客們邊拍照邊行進,翻過山就要經過小屋了!不是吧!

我趕忙上前攔住車隊,正想問誰帶他們來的,眼光一掃就看見牧民阿加喜滋滋地將一把一把的錢往懷裡揣——不用問了。

我叫住阿加:「讓這些遊客就到此為止吧,這裡拍照留影風景也很好了,不要再往前去。」

阿加掏出兩張鈔票甜乎我:「姐姐,好說,我給你兩百塊,你不要給澤仁說就是,都是國慶掙個錢嘛。」

我沒有讓路。

「那就二百五?」

我哭笑不得:「我給你一千,就以這個圍欄為界,麻煩你不要再帶他們過去了。」

阿加欣然收錢,回頭招呼遊客:「就是這裡的風景最好了,想騎馬照相的到我這兒交錢。」

「阿加挺本事的啊,兜來這麼多客,他被聰明人點化了。」亦風也翻過山來,和我一起守在圍欄這邊,望著那些光鮮靚麗的遊客微笑道,「你看他們,和我們當年一樣興奮,人心都是嚮往自由的。」

聽到久違的純正漢語,我有幾分親切感:「讓他們感受一下吧,草原是個美好的地方。呵呵,咱們也沾點兒人氣兒。」

我們大家都來自城市,我記得剛到草原時,我和他們一樣盡情釋放著在霧霾城市中憋壓已久的激情,穿著白紗裙帶著小狼滿心浪漫。而今,我裹著樸素的藏裝,蓬頭垢面,離群索居,做著奔忙的人們都不會去做的事,心態和當初已是千里之遙。我們是山裡人,那些時尚的裝束彷彿和自己格格不入,或許在我心裡一切都被顛倒了,好像這邊才是真實的世界,而那邊只是一場夢。很難相信時間只過了三年,從前的生活似乎已經消失,我忘了自己是誰。我喜歡我現在的樣子,陋室滿滿的,心也是滿滿的,在草原漫步的每一分鐘都比我曾經擁有的任何一件奢侈品更加珍貴。

好景不長。

有遊客發現了水泡子裡隱藏的黑頸鶴一家。攝影愛好者端著相機卡嚓聲不斷,時而吆喝兩聲,想抓拍一些黑頸鶴驚飛的動作。一些心急的遊客索性騎著摩托,開著越野車追攆嚇鳥。我倆連忙阻止。

這裡的黑頸鶴原本是不太怕人的,然而他們何曾見過這陣勢。小鶴雖然羽翼漸豐,但還不會高飛,雌鶴護著小鶴躲避,雄鶴鳴叫奔跑,想把遊客引開,可是哪裡引得開眾多的遊客,雄鶴跑得張著嘴,喉管不住抖喘,一家鶴你呼我喚聚不到一起。

又有人喊起來:「光是一隻仙鶴在飛,不出效果,要他們一起飛才精彩。」

越野車開不到水泡子去,有人想出了餿主意——放鞭炮!

炮聲一響,黑頸鶴驚慌失措,護著小鶴往圍欄這邊飛奔,小鶴第一次奮力扇起翅膀隨著父母飛躍圍欄。不幸的是他的飛行技巧很不嫻熟,長腿沒有及時收並,鉤在圍欄鋼絲網上,慣性向前一折,哀叫起來。黑頸鶴父母急了,在圍欄邊飛上飛下救孩子。

有遊客讚道:「這些照片太精彩了,回去發微信!」

小鶴掙脫圍欄,努力低飛逃命,還有些遊客扒著圍欄想翻過來近距離拍鳥。

我和亦風攔不住人群,火了,擋在圍欄邊大喊:「不准追!喬默,轟(追)!」我們從未對喬默發出過這個追擊的命令,喬默一愣,隨即衝到圍欄邊,沖翻圍欄的人大叫齜牙,躍躍欲撲。矛盾陡然升溫!阿加拿出狗棒要打喬默,喬默當然認識這個武器,他的尾巴本能地夾了起來,後腿發抖,但仍舊直面阿加大叫,決不後退。

我張開雙臂護著喬默:「阿加,打狗等於打主人,你今天要敢下黑手,敢放這些人過來追鳥,我們立馬跟你拼了,扎西知道了絕饒不了你!」亦風給扎西打電話。

一些遊客也紛紛勸阻:「別攆仙鶴,怪可憐的。文明旅遊嘛!」

「大家出來是找開心的,不是惹麻煩的,算了。都消消氣。」

也有遊客阻止阿加和追鶴的人,阿加這才順勢下了台階。

遊客們騎馬、飆車。我們不停地提醒遊客枯草易燃,不能亂扔煙頭,有人聽也有人不聽,幾百人,哪裡勸得過來。鬧哄哄的遊客直到傍晚才離開,垃圾扔了滿山,我們撿到天黑也沒撿完,風一刮,各種包裝袋遍佈草場。

次日清晨,我們在望遠鏡裡看見小黑頸鶴羽毛襤褸,匍匐在水泡子邊,一隻翅膀斜撐著地,站不起來,他的腿折斷了。鶴父母一直守在小鶴旁邊,叼來小魚、泥鰍,輪流喂小鶴,他們一聽到人聲就驚恐不已,甚至連我們靠近都害怕了。我們忙於勸阻遊客,也無法分身去救治小鶴。

七天過去了……歡樂人潮退去,草原恢復了寂靜。

長假結束的那天早上,我們聽到黑頸鶴哀鳴不止,水邊一團白影,再沒有了動靜。

「這隻小鶴就活了三個多月。我們看著他長大,又看著他夭折。」

我和亦風在山坡上傷心地看著黑頸鶴夫婦哀悼他們的孩子。從春到秋,他們忍饑抗寒在雪中孵蛋,他們吞風吻雨護住最後一個孩子,他們抗擊狗、狼和犛牛,他們在投食的多吉阿媽身邊散步,他們帶著小鶴在沼澤中覓食,這只珍貴的小鶴是黑頸鶴夫婦在暴雨中用生命托舉起的最後一個希望,現在他也走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們拍下的小鶴成長的照片變成了遺相。我知道這對鶴就要離開了,孤單地飛往南方。不知道明年還會不會再回這片傷心地?

鶴唳聲聲,長歌當哭,黑頸鶴在風中為逝去的孩子跳起了最後一段舞蹈……他們再也沒有什麼能為孩子做的了。

亦風說:「下午我們試試能不能蹚過沼澤,把他埋了吧。」

我泣不成聲:「小鶴這一生還沒飛起來過,就讓他天葬吧。」

《重返狼群(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