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急轉

    就在楊鶴鳴返回地區的當天晚上,栗寶山和張言堂也坐車回到了地區。他們找到楊鶴鳴家裡,先向楊鶴鳴匯報了大字報案件的新情況和他們的看法,爾後就詳述不能糾掉銀俊雅縣長助理的理由。楊鶴鳴聽後問他們,下午剛同意,怎麼晚上又變了?栗寶山不說懷疑那屋子設有機關,只說怕當時頂了老部長不合適。楊鶴鳴雖然覺得他們說的有道理,但也不能答應他們,因為這是辛哲仁書記的意見。他又不能把這個告訴給他們,只能反覆做工作,要他們還按他說的辦。栗寶山和張言堂見夜已深了,只好告辭出來。
    「我們先回家看看,想想主意,明天早晨在地委大院碰面後,再定怎麼辦。」栗寶山對張言堂說。於是,兩個人分手,各回各家。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兩個人在地委大院碰面後,栗寶山問張言堂有什麼主意,張言堂提出去找辛哲仁。栗寶山說,絕對不能找李哲仁。命令是楊部長下的,只能找楊部長說。越級匯報,後果不可設想。這是政界裡的大忌,千萬不能貿然從事。他主張繼續找楊部長磨。因為明顯地看得出來,楊部長對他們是信任的,理解的,要糾他們的態度不是那麼堅決。要是很好地磨一磨,興許就不堅持了,或者有句什麼話,他們拖著不辦,到時候不跟他們叫真也就行了。張言堂表示同意他的意見,只是提出來自己不去為好,讓栗寶山一個人去。栗寶山覺得這樣也好。因此,張言堂去科室找同事聊天,栗寶山到楊鶴鳴辦公室去磨。
    誰料,栗寶山越磨,楊鶴鳴的態度反而越硬。正在栗寶山感到無奈,準備要走的時候,楊部長桌子上的電話機響了。
    「喂。」楊部長漫不經心地拿起電話,聽到對方的聲音後,立時坐直了身子,一改方纔的聲調,「是是是,我是楊鶴鳴。啊,對……什麼?」他好像有些吃驚,又好像有些難為情,但很快用明朗的語氣說:「好吧,好吧,我明白。」楊部長放下電話,低頭沉思。
    栗寶山估計楊部長接的是哪位重要領導的電話,看他很忙,這時慢慢地站起來,輕輕喚了一聲「楊部長」,打算告辭。
    楊部長驚醒了似地:「啊,寶山,你坐,你說吧。」
    「我想給楊部長說的,都已經說了。請楊部長原諒我惹您生氣。楊部長這麼忙,讓我打擾了這麼長時間,實在對不起,我先走了。」
    栗寶山說完,轉身就往外走。
    「寶山,你回來。」楊部長叫住他。
    栗寶山轉回身來,疑惑地看著楊部長。他忽然發現楊部長看他的眼睛變得溫和了,臉也不像剛才那樣嚴肅了。他走回來,站到楊部長的對面,看著楊部長,等楊部長發話。
    「坐,坐下。」楊部長用平和的聲調說,並且使著手勢。
    栗寶山心犯嘀咕地坐了下來。他看著楊部長,楊部長也看著他。楊部長好像等他說什麼,但他這時猜不透楊部長的心,不知道說什麼好。楊部長等了一會,等不到他的話,只好低下頭去,像是思慮什麼,然後對他說:
    「你剛才說的銀俊雅縣長助理的事,不行就依著你們吧,暫不要糾了。」
    栗寶山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楊部長,你是說銀俊雅的縣長助理可以不糾了,是這樣嗎?」
    「是」「那太好了!太感謝楊部長了。我代表太城縣全縣人民感謝楊部長。」栗寶山非常高興。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楊部長的態度會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同意了他的意見。
    楊部長依舊低著頭說:「因為糾起來確實有困難,於你們的工作也不利,所以只好這樣了。」
    「感謝楊部長對我的理解,對我工作的巨大支持。」
    這時,楊部長抬起頭來問:「昨天下午我到縣裡對你說的話,你給別的人說了沒有?」
    「沒有,我給任何人都沒有說。」實際他給張言堂說了,在這裡他根據楊部長的意向,幾乎是未加思索地撒了一個小謊。
    「那好,昨天對你講的和今天對你講的,你統統不要再對任何人講了。就好像這事不曾發生過的一樣。你記住了嗎?」楊部長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把頻率放得很慢,一字一句說得又清楚,又有份量。說完之後,用眼睛盯著栗寶山,等候他的回答。
    栗寶山這時雖不十分理解楊部長的用意何在,但他知道楊部長的這個交待至關重要,不能有絲毫的馬虎,所以他也一板一眼地口答說:「請楊部長放心,我記住了,昨天下午楊部長到縣裡對我講的和今天在這裡對我講的,絕不對任何一個人講,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以黨籍作保證!」
    楊部長很滿意栗寶山能把他的囑咐複述出來,放心地點了一下頭說:「好。」
    栗寶山心想,楊部長肯定還要批評教導他一番。可是沒有。楊部長再一次抬起頭來對他說:「就這樣吧。你去忙吧。」他見楊部長下了送客令,趕快告辭退了出來。
    張言堂早在院子裡等著,見栗寶山滿面春風地走出來,高興地跑上去問:「是不是獲得了意外的成果?」
    「你怎麼知道?」
    「從你臉上就能看得出來。」
    「是這樣。」栗寶山簡要地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張言堂又問他:
    「你知道叫楊部長突然改變態度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嗎?」
    「好像和他接的那個電話有關係。」
    「很可能。不過,真正的原因我已經找到了。」
    「你已經找到了?是什麼?」
    「你來看。」
    張言堂給栗寶山展開當天的《人民日報》,只見第一版上顯赫的標題登著:《太城縣撥亂反正圖大業,奇才女奉獻良策挑大樑》在長達萬餘字的文章中,剖析了造成太城經濟落後的根本原因,記述了栗寶山上任後如何解放思想,更新觀念,敢想敢幹,給銀俊雅平反,銀俊雅如何有才,如何獻出礦業興縣的良策,栗寶山及其縣委又如何打破常規重用人才,委以銀俊雅縣長助理的重任。並且說,這是太城縣在改革開放中邁出的關鍵一步,它使太城縣人民看到了脫貧致富的曙光。還說,太城縣的經驗,在全國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等等。
    正是這一篇文章改變了楊鶴嗚的態度。確切一點說,楊鶴鳴態度的改變,是因接了那個電話,那個電話是因這篇文章。電話是地委書記辛哲仁打的。
    自把楊鶴鳴派往太城以後,辛哲仁的心情就一直很沉重。平心而論,他是很不願意對栗寶山提出批評的。不但不願意批評,倒覺得應當支持和表揚栗寶山才是對的。雖說栗寶山提拔銀俊雅當縣長助理欠妥,但栗寶山總算打破了太城縣污濁沉悶的空氣,在那裡樹起一桿令好人鼓舞、叫壞人恐懼的旗幟,使他似乎看到了太城黎明的曙光。大字報的出現,從反面說明了這一點。然而,上邊的一些領導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傳下來了那個指示。儘管他費盡心機,也不能不採取適當的形式,派楊鶴鳴去批評,去糾正。他既為栗寶山、為太城擔心,也為自己的私心而感到愧疚。他本是一個心底坦蕩,不願意做違心事的人。可多年的仕途實踐,改變了原來的那個他。每每回想起這個變化,他都心發酸,又不得不繼續下去。想當初,還在他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由於受父母的熏陶和影響,就立下了要當科學家的宏願。因此,他學習十分刻苦,門門功課成績優秀,尤其數理化在中學一直名列全校榜首,一九六五年以高分考取了中國科技大學。但命運不濟,人大學不久,即趕上了文革,學業被荒廢,後來分配到了農村。那裡沒有塑造科學家必要的環境和條件,他只能隨勢而安,叫幹什麼就幹什麼,不知不覺就進了鄉機關,又進了縣機關。先是當農業技術員、農機站站長,後來又當副鄉長、鄉長、副縣長、縣長。一九八三年機構改革的時候,因他有大學文憑,又是從基層一個台階一個台階上來的,又年輕,一下子選他當了行署的專員。後來地委書記到線,他又接了地委書記。任這個職務也已經有八年多了。從前,他對職務陞遷看得很淡,不管是在鄉,在縣,還是在地區,都把精力百分之百地用在工作上,從來沒有想過,幹工作是為了陞遷。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大約是最近幾年的事,他開始想到個人的陞遷,而且這個意識越來越強烈,常常為此苦惱,為此憤憤不平。因為周圍的環境使他越來越體察到,當今在從政的圈子裡,陞遷已幾乎成為一個人能力、水平、價值和政績的唯一標準。不管你是怎麼進到這個圈子的,一旦你進來了,你就不得不謀求陞遷。你升了,是你有水平,有能耐,你榮耀,你臉上有光,眾人也高看你。你升不了,是你沒水平,沒能耐,你發灰,你臉上無光,眾人也看不起你。你要降了,那更是慘了。如果晉官像晉陞學位一樣,憑學問,憑真本事,倒也罷了。可氣的是,晉官不全憑這些。隨著不正之風的蔓延,官道在一些地方變得很不乾淨。辛哲仁既痛恨那些污穢的東西,也懼怕那些污穢的東西。他認為,解決那樣嚴重而廣泛的問題,需要積蓄力量,需要萬眾的覺醒,也需要扭轉乾坤的人。在這種思想的指導本,他一方面痛斥不正之風,一方面又在自覺不自覺地學習適應這種環境的能力。他看到跟他一起當地委書記的人,甚道比他晚了好幾年的人,都提到省裡甚至中央去了,而自己還是原地未動,心裡很是不平,很是感到臉上無光。為了能夠陞遷,他雖做不出誇大成績報假喜、肉麻地吹捧領導、送禮那一套,但特別注意研究官道上的複雜關係。總怕弄不好影響了自己。總想繞開一些障礙,達到勝利的彼岸。這弄得他很累,很憋氣。眼看著太城縣有問題,卻不敢大刀闊斧地去幹。栗寶山好容易在那裡打開一點局面,他也不能及時地給予支持。不但不能支持,上邊的一個電話,他立刻得派人去批評,去糾正。這算是什麼事呢?在楊鶴鳴走了以後,他用拳頭狠狠地捶了幾下桌子。好像在捶打這個難弄的世道,也好像在捶打他那負疚的靈魂。接著,他一會擔心他的意見落實以後,太城會不會出現不利的局勢,一會又擔心栗寶山會不會接受他的意見。如果不接受,他就沒法向上邊交待。
    於是乎,後一個擔心成了他主要的擔心。當楊鶴鳴返回來,告訴他栗寶山接受了,一切都很順利時,他卻對這順利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不但高興不起來,而且坐在那裡,半天沒有說話,眼睛呆呆地看著前面,就好像已經看到了太城出現的不利局勢一樣。晚上,他回到家裡,沒有吃飯,早早把自己關到屋裡去睡覺。實際他那裡能睡得著呢?栗寶山和張言堂找到楊鶴鳴家裡申述不能糾掉銀俊雅縣長助理的理由,他一點也不知道。因為楊鶴鳴沒有對他講。楊鶴鳴只能落實他的意見,不會向他講困難,更不會把矛盾上交。楊鶴鳴寧肯自己承擔責任,也不會給辛哲仁添麻煩。楊鶴鳴就是這樣的人。這天晚上,辛哲仁一夜沒有合眼。
    儘管一夜沒有睡,今天早晨他還是第一個到了機關。就像拉慣了磨的驢,一進了磨道就轉個不停,又批文件,又看材料。十點鐘,公務員送來了報紙。他一手打電話,一手翻開報紙來看。《人民日報》第一版上的那篇文章,立時使他雙目驚亮。他趕快放下電話,一口氣把那篇文章看完了。這一看,又是興奮,又是著急後悔。像這樣大塊頭高評價的典型經驗文章上《人民日報》,在他這個地區還是第一次,在全省也不多見。不用說,很快會引起省委的重視,在全國也會造成很大的影響。說不定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有許多人前來參觀學習。不僅太城縣,他這個地區,乃至全省的知名度都要一下子提高了。這不但可以成為他陞遷的重要籌碼,而且可以成為省領導陞遷的重要籌碼。那個下指示批評的省領導,看了報也會後悔,也會馬上改變態度的。讓他著急侮恨的是,他竟然做了那違心的決定,而且已由楊鶴鳴捅下去了「這該怎麼辦呢?」他在辦公室裡十分著急地想。「不管怎麼樣,都應當糾正,應當立即行動。」他接著想。他覺得所好的是,是由楊鶴鳴單獨出面去談的,他沒有直接出面,他還能爭取主動。只是有點對不起老部長了。但他知道老部長理解他,會主動承擔責任的。因此,他便給楊鶴鳴打了那個電話。
    打完電話,他開始考慮進一步的補救工作。他認為,眼下需要做的工作在三個地方,一是太城,二是省裡,三是北京。太城的事已交給楊鶴鳴去辦了,他可以緩兩天再去,不必著急。省裡的事應當抓緊。原來打算過兩天去省匯報落實電話指示的情況,現在用不著匯報這個了,應趕快到省找主要領導匯報太城進行改革的嘗試和成果。北京也應當快點去,去支持黃福瑞、銀俊雅在北京的招商引資。掂量來掂量去,他覺得還是先去北京為好。
    正在這個時候,地區政法委書記郝萬超敲門進來了。郝萬超行色匆匆,一臉緊張,進門後把門關嚴,走到辛哲仁跟前匯報說:「剛接到太城縣政法委電話報告說,太城縣那天晚上出的大字報案件破獲了,案犯是黃福瑞縣長的兒子黃順德。還說,黃順德交代,他是受他父親指使的。」
    辛哲仁聽完匯報,剛感輕鬆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他問:
    「有證據嗎?」
    郝萬超回答說:「他們在電話裡說,證據確鑿。詳細情況,我還說不上來。」
    以辛哲仁對黃福瑞的瞭解,他認為黃福瑞支持兒子幹這事的可能性不大。可人家說證據確鑿,他不敢完全斷定。他想,這很可能還是那幫人策劃的一個陰謀。考慮到太城的複雜背景,他只能作出原則的指示說:「太城發生的大字報案件,背景很複雜,一定要廣泛深入地調查,反覆地進行核實,要重證據,千萬不能輕信口供。尤其案件涉及到黃福瑞縣長,更要慎之又慎。當然,是他,他跑不了。不是他,也絕給他安不上。你們本著這個精神,先做做工作,爾後再詳細匯報。在沒有完全定案以前,盡可能保密,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因為黃福瑞還是太城縣的縣長,他現在正在北京招商引資,如果不注意,會影響太城的工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郝萬起回答:「我明白。」
    送走郝萬起之後,辛哲仁陷入了沉思。

《官場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