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米 湯

    一連陪省市環境容貌治理檢查團喝了三天酒,魯國庭市長一點胃口也沒有了,一到快吃飯的時候就犯了愁。好不容易送走了檢查團,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回辦公室後一覺就睡到了日落西山。稍微有點在領導身邊工作經歷的機關工作人員對這一點都非常知趣,如果知道中午領導有大酒場,下午無十萬火急之事,一般不會輕易打擾。老百姓也掌握透了官場上的生活規律,知道酒場上泡出來的官大都是上午清楚、下午糊塗。所以一般有事要辦或上訪告狀的,大部分都選擇在上午。而領導們的私房交際應酬或幽會,則大多數又是在下午和晚間。
    這天是雙休日前的週末。魯國庭直到快下班時才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手機。剛到衛生間裡擦了把臉出來,秘書就來請示有沒有事要交辦。
    「這一周迎查搞得大家都很疲憊,除了安保特崗以外,雙休日都安排大家全休。」聽魯市長說完,秘書像得了大赦令似的歡天喜地而去。柳聞鶯的電話就在這時候打了進來。
    「領導,您好!」
    燕囀鶯啼一樣標準美聲普通話一傳進耳鼓,魯國庭立刻便像服用了興奮劑一般精神陡長。「主持人好!忙什麼呢?」
    「一周的工作都忙完了。大週末了,我是看領導有什麼重要活動?」
    「不重要的活動也沒有。陪了檢查團三天,喝得五迷三道,現在還沒找著北呢。」
    「那好,咱就踐約,到我家喝米粥、吃鍋貼,給領導保養保養胃黏膜。」柳聞鶯有意迴避了喝米湯的字眼,怕的是魯市長敏感。
    「好嗎——?」魯市長似答似問,本意是想說:「這樣好嗎?」一出口反而說成了模稜兩可的「好嗎」。男人對美女的盛邀大都難以婉拒,而況柳聞鶯又集才女名嘴著名主持人於一身,不知道夏河市每晚有多少人憧憬著她的音容笑貌入夢呢。
    「咱就說定了。稍晚一點吧,七點十分,政府後院府南小區八號樓三單元六○二,恭候領導大駕光臨。」柳聞鶯想得極為周到,以她的知名度和身份來請市長到家裡吃飯是個極為敏感的話題,太早了剛下班單元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太多不妥,時間太晚了讓人碰上歪想的傾斜度更大。只有七點多一點天也黑下來了,這個時段大部分人家都在圍桌吃飯或看《新聞聯播》,與人碰面的幾率最小。
    魯國庭雖然生性曠達率直,可畢竟身在萬目關注的市長寶座上,自然也考慮到了方方面面。來夏河市長任上快一年了,幾乎是天天進酒樓下飯店,還真沒進家入戶吃過飯。他心神不寧地翻了一會當日的報紙,之後就打開更衣櫃挑選外套。此時他要找的是一些從未當眾穿戴過的裝束,這種赴約的行頭是一定要避免讓人一見就眼熟的效果。工夫不負有心人,可意的裝束還真讓魯市長給找出來了。記不清是哪個企業老闆送他的藏青毛料大領風衣和棕色鴨舌帽,還真的就是一次也還沒有穿過戴過。
    魯國庭披掛起來,又連風衣的大領也豎起,衝著大衣鏡一照,特別像電影裡軍統或中統要去執行任務的特工人員。他很滿意這套頗具神秘色彩的裝扮。看看時針晚七點已過,央視《新聞聯播》節目已經開始繞著地球飛飄綵帶,預定的時間到了,就決定開始行動。關掉電視機後,又把套間臥室裡的頂燈和床頭燈都閉了。及至轉身走出闊大的市長辦公室將要碰上門時,忽而又想起諸葛亮空城計的故事,反身又把大辦公室的頂燈撳亮了。
    夏河初冬的夜晚已經很有些寒意了。魯國庭兩手斜插在雙兜裡讓風衣裹緊了腰身,大領圍住脖頸,快步走出市政府院門。門衛隔窗眨了眨眼,沒有認出他來,也就一聲沒吭。
    這樣就好,這時候的魯國庭最怕熟人打頭碰臉再噓寒問暖了。便快步邁過路牙,走進路邊垂柳的暗影裡。市政府後院的府南小區總共十八棟多層住宅樓,市直機關各部局委辦的工作人員很多都在這裡居住。上下班步行也就幾分鐘的腳程,對沒有灰色收入的階層來說,在工作生活極為方便的同時,還省去了許多可花可不花的閒錢。
    八號樓在小區的東南角,是一座平改坡以後的多層住宅樓。三單元六○二是頂層又是躍層樓,魯國庭看著單元門上的標牌,很順利一眼就找到了房間號。他按完六○二又按「#」號,單元門鎖立即「匡」的一響就開了。
    還好,樓道裡一個人也沒有。一路步行梯爬上來,步點委實是接近特快,這就讓魯國庭有些微微發喘。六○二的防盜門開著,屋內橘黃色的燈光在樓道平台上罩出了一片金黃色的落腳地。魯國庭在門口印著「平安是福」的腳墊上輕輕噌了噌腳底,隨即進門反身將防盜門輕輕碰上。
    聽見了門響,柳聞鶯在灶間裡抓了條毛巾,一邊擦手一邊踮著碎步跑了出來。
    「有失遠迎,讓領導屈尊大駕,冒嚴寒上高樓下訪民女。」柳聞鶯一邊寒暄著接過魯國庭已經脫下來的風衣掛在衣架上,一邊看著他正要摘鴨舌帽的神態,禁不住笑個花枝亂顫,「真逗啊,吃個便飯,領導還要精心改裝,是要學康熙微服私訪?還是想跟馬三立學徒當相聲演員?」
    「是也沒錯,不是也很對。」魯國庭爬樓梯帶來的微喘已經平穩下來,客隨主便地讓柳聞鶯安頓在棕色的牛皮沙發上落座,一邊就言不由衷地說,「為到你這夏河之花私宅吃一餐便飯,我心裡可是像敲著一百面小鼓。這個三百萬人市長的位置也不好坐呀,不敢說有六百萬隻眼睛盯著,至少一百萬隻恐怕還打不住。眾口成碑,人言可畏喲!」柳聞鶯非常理解魯市長此時的心情,隨即起身將門鈴上的電源插頭拔掉,又把鐵防盜門的內木包箱門也關了。這樣一來,鐵防盜門上的貓眼裡就不會再洩露半點春光了。
    柳聞鶯想得極為周到,魯市長卻愈發如坐針氈:「這樣不妥,當家的回來作何解釋?」
    「領導儘管放心,無須解釋。我這個當家的人性憨直,到東北辦一個攜款外逃的案子,十天八天還不一定能回來。」
    「在哪供職?」
    「市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一邊說著,柳聞鶯已把沏好的茶水奉上。
    「還是咱們反腐倡廉的檢察官,厲害呀!」魯國庭啜了一口茶,已經開始適應這兩人世界的環境和氛圍了。此時他才開始認真巡視主人的居室環境。客廳適中,一套仿紅梨木沙發和玉石茶几佔去了近三分之一的空間。客座對面是四十六寸液晶大彩電,電視牆上首是一幅裝了鏡框的名人字畫金邊牡丹。這幅金邊牡丹不僅用金黃的色彩和優美的工筆點綴出花中之王的天姿國色,最為妙不可言的還是在花蕊中翻飛采香的兩隻蝴蝶。客廳窗角擺放的盆景是束茂盛的劍蘭,給人以永遠的綠意。看著主人臥室雙人床頭大鏡框裡還不算太舊的婚紗照,就隨口誇讚說:「帥哥配才女,小日子過得蠻有詩意嘛!」
    沒想到柳聞鶯卻非常委屈地訴起苦來:「甭說詩意了,實在應該叫差強人意。他一年有五個月在外奔波辦案,名為副局長,實際就是個牽頭辦案的案頭,還美其名曰叫專案組長呢。現在案子又多,查辦一個就要得罪一堆人。好多人是得罪不起的呀!我正說求市長大人在方便的時候說說話,給他動動地方,找個合適的崗位。」
    「這個嘛……」魯國庭不便立即表態許願,卻又願意讓柳聞鶯高興,就說,「再有動幹部的機會,一定鼎力相助。」
    柳聞鶯樂顛了,立刻抱住魯國庭的一隻胳膊連聲道謝:「多謝領導關照!多謝領導關照!今天我準備的便飯實在太虧領導,擇日當家的回來一定隆重答謝!」
    魯國庭身上過電似的湧起一陣燥熱,但卻全力自我冷卻。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一市之長,決不能自輕自賤見火就著,便隨著女主人連牽帶拽地來到餐廳入座。小餐廳裝飾得更顯詩情畫意,吊頂和周圍的陳設全像是進了熟透的葡萄架下,給人以饞涎欲滴的口腹之慾。
    四人桌的小餐廳只擺開了兩把合成皮罩面的就餐椅,飯菜早已備好,柳聞鶯卻先從不銹鋼蒸鍋裡拿出散發著玫瑰花香氣的面巾,讓魯國庭擦手敷面。之後才將飯桌上的餐罩揭掉,果然是四菜一湯的便宴。
    柳聞鶯含羞帶笑說道:「領導放心,咱這家宴絕對符合紀委的廉政標準:活捉豆芽、白灼芥蘭、酸辣土豆絲、不油不膩的壓豬臉,再有就是蘿蔔豆腐丸子湯。保證領導爽口開胃醒腦。」
    「好!不僅非常好,而是特別好。一看就有胃口。」魯國庭擦完手把面巾放在桌邊,先用湯匙舀了一勺湯入口,「母親打小一吃飯就教導我說,吃飯先喝湯,強如開藥方,這蘿蔔湯真是鮮美無比,開胸順氣呀!」
    「承蒙領導誇獎。」柳聞鶯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一瓶紅葡萄酒,「今天就喝這瓶張裕解百納吧,多好的白酒也是辣乎乎的,既傷肝又壞嗓子。」
    常上酒場的人喝多了誰也難受,及至坐到桌前動菜時,手裡沒有了酒杯,又覺得像是少了什麼。魯國庭是個痛快人,也樂得客隨主便,雙手接過斟滿的一高腳杯紅酒道:「紅葡萄酒裡這解百納口感最好。為了夏河人民的賞心悅目、美耳中聽,聞鶯啊,一定要保護好你這金嗓子,不管在什麼場合,都不要喝白酒。」
    魯市長不再管聞鶯叫柳主任,開始直呼其名,讓女主持人心中驚起了一頭小鹿似的怦怦亂撞,隨即端起同樣的一大杯紅酒,祝酒詞比主持節目還來得暢快淋漓:「來,先敬領導一杯,感謝領導抬愛,屈尊光臨寒舍。士為知已者死,女為悅已者喝。聞鶯一定不辜負領導和廣大觀眾厚愛,竭盡全力做好本職工作。」
    「好,我干了,你隨意。」
    魯國庭一仰脖子,一高腳杯紅酒咕嚕一聲就見底了。這柳聞鶯雖是女流之輩,難得請市長上門做客又如此豪爽,豈肯不捨命相陪,眨眼之間也就嘰裡咕嚕一大杯酒點滴不剩地灌下去了。
    酒入胃腸,柳聞鶯臉上立刻就異彩頓放,霞光照人。一陣燥熱直衝上耳根臉頰,她將一蓬波飛浪捲的披肩長髮用皮筋紮起,鵝蛋形的臉龐更像是盛開了的牡丹花,魅力四射。
    兩人吃菜。魯國庭盛讚柳聞鶯的廚藝色味香俱佳。柳聞鶯不停地勸酒,主持人燕囀鶯啼的聲音讓市長如沐春風、似飲甘醇。葡萄酒的酒精度數雖然不高,但這才貌俱佳的絕色美女更勝烈酒。不覺中,兩瓶解百納已快見底。魯國庭市長是一個很敬業的外地幹部,家屬不在夏河,工作上的事一忙起來,兩三個月也不一定回家一次。成天在會場上、酒場上浸泡著,對這溫馨柔美的家庭氛圍因而特別渴望,正猶如在沙漠里長途跋涉的行僧急於到達休憩的驛站。
    柳聞鶯又要再去斟酒的時候,魯國庭不容置疑地堅決制止了。「酒夠了、菜好了,最後的壓軸節目應該是米湯了。不是早就聲言說你們家的米湯是傳家絕活嗎?」
    「那是自然。」柳聞鶯非常自信而又從容自如,血液裡奔湧的酒精也開始讓她的嗓音變調,「市長大人莫急稍候,待民女呈上請大人品嚐。」
    米湯早已熬好,在電飯鍋裡煲著。柳聞鶯先盛一大碗給魯國庭端上,而後自己也盛一小碗陪著魯國庭進膳。
    這米湯熬得果然味道不凡。入口綿潤甘甜不說,更有一種板栗的醇香、蓮子的醒腦。仔細咀嚼品味,還有一種比小米大又比大米小、似扁微圓、入口特別筋道、咬起來絲絲麥香的東西。品了半天魯國庭不知道是什麼,便用筷子夾出一粒向柳聞鶯請教。
    「我以為是泰國香米,又不像。是哪國的洋米?」
    「少見多怪了吧,領導。」能讓市長口味新鮮,柳聞鶯特別開心而又達觀地笑了,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綻出無數個迷人的燦爛。「這就是您市長大人屬下的夏河國特產,叫麥仁香米。」
    「怎麼個做法?」
    「是用當年的新麥脫皮後在石碾上軋扁風乾,儲存起來四季煮飯、熬米粥都可以用。石碾在城市裡已經見不到了,在夏河只有西北山溝的石頭村裡還當文物保留著,間或也還用來做此美味,我是小時候跟娘住姥姥家時常喝姥娘熬的麥仁米湯和麥仁稀飯。姥娘說這叫山裡人的『仨米兩豆蓮棗栗子八寶養生飯呢』。一邊解說,柳聞鶯又從不粘鍋裡拿出黃米面烙成的小鍋貼,讓魯國庭品嚐。
    城裡出生城裡長大的魯國庭市長一大碗米粥下肚之後食慾尚盛,接著又來半碗,一邊喝著一邊又咬了一口鍋貼,直咂嘴嘖嘖稱讚說:「老百姓才是最偉大的美食發明家。」

《億萬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