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曲系課堂迪斯科放得山響。全體同學都湊在這裡慶祝考試結束。森森醉醺醺地湊到李鳴面前,說他最近又發現了一個新的音響,名字叫「原始張力第四型」。
    「原始張力第四型?」
    「就是把所有可能的有力度的音型都疊在一起,分成四十八個聲部,還可以變成復調。」森森說得唾沫星亂飛,比手揮腳,直立的頭髮直抖。李鳴邊喝著啤酒邊說:「你行行好,讓我把這首迪斯科聽完。」「貓」突然跳過來,抓住森森的後脖領子,把他抓到跳舞的行列裡去了。
    「這算什麼音樂?這算什麼音樂?」小個子有點兒坐立不安。
    「你說的是森森還是迪斯科?」
    小個子沒回答,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森森像個原始人一樣扭動著身軀。孟野邊跳邊找機會倒立。他們誰也不跟著拍子,有時比拍子快,有時慢,有時讓腳步老和音樂差半拍。他們瘋狂地扭動旁若無人,氣喘吁吁,汗流滿面。突然,「懵懂」在他倆中間出現了,她一出現,全場都喝起彩來,因為她把自己打扮得像個非洲土著,精確地踏著節奏,使三人的舞姿一下就溶成一體了。
    「嘿!」聶風和管弦系的男生女生突然闖進來。「烏拉!」作曲系的人眼睛一亮。管弦系的女孩子一個個光彩奪目,每人手裡還拿著一份作曲系寫的譜子。「你們的譜子太難啦。」「我再也不拉了。」「真見鬼了。」「可是真帶勁!」她們把譜子紛紛扔在地上,然後她們圍著它們跳起舞來。管弦系的男生拿著銅管,聶風手一揮,突然,一個震天動地的和弦使全屋的人都痛苦不堪。當這聲音結束時,長號手抱歉地對森森說:「對不起,我們沒吹出你要的力度來。」「貓」跳過來,衝著森森喊道:「你寫的東西都像臭狗屎!我一輩子也沒聽過這麼討厭的音響,簡直討厭透了!要是你變成一把琴弦,我一定把它折斷!」森森邊跳邊說:「何必,何必!」然後衝著地上的譜子哈哈大笑。孟野正躺在地上,把譜子往自己的身上蓋。
    小個子還在咕嘟咕嘟喝啤酒。
    「你可喝得太多了。」李鳴提醒他。
    「你最好別管我。」
    「你這個糊塗蟲。」
    「你這個懶蟲。」
    「好,你喝吧。」李鳴又給他拿來一瓶啤酒。
    孟野自從躺在譜子下面後再沒動,外面的世界已經和他無關了,誰要是翻動一下譜紙,他就會罵一聲:「滾,臭豬!」於是誰也不理他了。他閉起眼睛聽著震天響的迪斯科,跳舞的人把塵土都踢起來了,樓板也隨著節奏抖動。他突然感到一陣煩躁,他必須去看看女朋友了。
    她比他大兩歲,是個神經質並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也許是由於這種特殊的素質,她擅長文學寫作,在一所文科大學裡上學。不知是他們誰更崇拜誰,使他倆一見如故,然後就發誓「白頭到老」。她喜歡戲劇性,什麼事都想追求戲劇化。比如她看了部愛情片,在電影院哭一場還不夠,出電影院門後還要聳著肩模仿片裡的女主角走路,而且整整一天都要陶醉在女主角的氣氛裡。那時你要是和她搭一句話,保你背過氣去。
    「你餓嗎?」孟野問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肩膀一聳,眉毛挑起來,眼睛露出絕望的神色。
    孟野只好在心裡背總譜。
    假如在孟野的音樂會上,她必得四處周旋,出人頭地,像收入場券的招待員一樣忙個不停。假如在同學聚會時,她必得滿口成語地滔滔不絕,使作曲系的學生深恨自己沒文化。假如她笑,她必得大睜著眼睛,不會使眼睛也隨著肌肉抽動而小下來。假如她坐著,只要不是在上課,她必得把兩腿扭向一邊,使身體側臥傾斜,顯出線條來。
    總之,她是個非凡的女性,是個女才子。能從詩經一直背到郭沫若,而且還在背下去。她不能容忍孟野輕易地和「懵懂」跳了舞,拍了照,和那麼一個頭腦簡單的東西。
    「你愛她?」
    「不。」
    「你愛她。」
    「沒有。」
    「你愛她!」
    「我不是。」
    「世界如此黑暗,人是如此輕薄,你愛她你不承認,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她把照片用剪子剪碎,扔進馬桶裡沖了。
    她喜歡用剪子這個工具,它可以把任何東西在一會兒時間就毀掉。自己看不上的手稿、男性的情書、新做的連衣裙、還沒衝出來的膠卷……
    每次一看到她哆嗦著用亮閃閃剪子卡嚓卡嚓地破壞這一切時,孟野就想暈過去。剪著剪著,她已經從氣憤變成一種專心致志的工作,最後看看一堆碎片,她就得意起來了。孟野一想到說不定哪天他也會出現被一剪刀一剪刀地剪成這樣,一想到剪他時她臉上可能會出現的表情,他真想暈過去。
    「遠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靜,立雙雙歐鷺。」那次他倆一起旅遊,她緊緊挽著他的手臂,把頭靠在他肩上,「剛斷腸,惹得離情苦……」她抬眼看看孟野,孟野眼神迷茫地看著遠處。「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她又看看孟野,孟野仍望著遠處。「我們結婚吧。」她衝著孟野的耳朵輕輕地說。
    「你說什麼?」孟野好像嚇了一跳。
    「你真沒聽見?」
    「真沒聽見。」孟野一臉誠實。
    「那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最近的作品已經不能使我滿意了,在下部作品裡我得拋棄那種手法。」
    「呵?你原來在想這些?你原來愛音樂勝於愛我,我恨你的音樂!恨你的音樂!」她用手撕著書包。
    又有人在揭譜紙。
    「孟野在想那位—文學家?」
    「音樂,音樂,再大點兒聲。」
    「這音樂永遠也不要停。」
    「音樂—音樂—音樂—」
    「再喝吧。」
    「音樂—音樂—音樂—」
    「乾杯!」
    「音樂—音樂—音樂—」

《你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