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嬌艷的魂兒(四)

    「我說:『你要是真這麼替孫子們擔心,叫繼成說說他們。』他就叫:『繼成也不務正業!淨給當權的人拍馬,你知道他現在忙什麼?幫著往內地推銷軍人們開荒種出的煙葉子!說是能換來子彈。你說他幹什麼不好?每次內地人一來就沒好事,專會佔了大島來策劃政權,這次也一樣,跟當年來大島上的流亡文人一樣。』我說:『你這話說得窄了,你們不也是從
    外頭來的?咱們有誰是在大島上土生土長的呢?不過是誰先佔了這個地方。』繼合說:『你怎麼也糊塗了?咱們世世代代在這兒,靠大島活。外頭的人來了不是要在這兒真活不去,是在這兒折騰呢。』『你怎麼知道人家是折騰呢?流亡的文人來了不也是買房置地得過下來了嗎?』『他們倒是賣房置地的,如今這些軍隊倒什麼都不用買了,把前面來的人打跑了就什麼都有了。將來再換上一撥外來人,還不得把我們都殺了?』我說:『你真是無理。你兒子孫子搞起來軍隊,現在你孫子們都在那軍隊裡當官兒,要是引來外人也是你家給引來的。說實在的,從你一生下來就把外人引來了,要說誰毀了大島,就得先找你。可話又說回來,大島還不是靠外來人才愈來愈像個樣兒了?沒有外來人這兒總是個窮島,光靠你們大繼家也不能把大島整到哪兒去。你得感謝外來人。』繼合哼一聲:『我當然得謝。哪天大島給折騰到海底下去了,我也還得謝。我老子要是早知道大島都變成跟內地一樣亂了,他就不用回大島來當居士了,就在內地待著還地兒大點兒呢。』我說:『你人老了老了,怎麼這麼胡攪蠻纏呢?世道是要變的,也不能老圍著你們一家子人變,你們家不過是變世道時的一股小力量,沒了你們家大島還是得變,沒了誰世道都得變。』繼合說:『沒我們大島人就沒有他們內地人,沒有我兒孫創立六十七軍他們內地軍隊就沒著落。』『你這話要叫誰聽了都可笑。沒有內地人大島上連人都不可能有!還不是皇上把第一批人送到大島上來的?沒有內地的文人來大島上哪兒來的大學堂?你要是沒送兒孫去內地讀書他們怎麼會去考軍校?沒進內地的軍校他們怎麼知道搞軍隊?沒有內地來的總堂會和大部隊,你孫子們還不早讓柯心給殺了?你真是怎麼謝堂的恩都謝不過來呢。』『你也變得這麼能說,完全不像個女人了,好像跟這裡街上走的女兵差不多了,你怎麼不保住原來那樣子別變呢?我寧可見到你原來那樣子,一臉的羸弱和委屈,楚楚動人。』『別忘了我是鬼,早沒有時間局限了,我想入哪個時就能入哪個時。來看你之前我學了一大堆道理才來的,怕跟你談不來,結果還是談不來。要是我不死,可能咱們倒談得來,我也不敢說這麼多。』我們幾乎什麼都說,說什麼都互相不同意。我是希望繼合把事都往好裡看,這樣可以活得舒心點兒。這可能就是我當了幾十年修行鬼的壞處,修得自己四平八穩,看誰都好,鬧不清是非了?」
    「那時候你要是認識了我,你就和繼合會有點兒共同語言。你太不知道大島上發生的事了,說話像外來人。」莫姑娘的魂兒起來點上一根兒香煙。
    「再說你那好朋友京之。繼合那時真怕書主要是跟京之好上了,就丟人丟大了。書主這人不正常,因為愛他哥哥,凡是他哥哥的事他都兜著,娶了他哥哥不要的包辦的老婆,生了孩子,京之一守寡,大家怕他又要娶他哥哥留下來的寡婦。那時又不興一夫多妻。大家也聽說了那京之姑娘是一個對男人主動的新女性,不論倫理的,都捏把汗希望事情別成真的。幸虧京之死了書主才正式離了婚但娶的是城裡來的梅,大家鬆了口氣,繼合才開始和書主有些來往了,要不然他一口咬定小孫子是被京之勾走了魂兒,干傷風敗俗的事。我先是不懂,繼合年輕時也是多情多意的人,又娶了蓮英那樣的老婆,他在夢裡什麼風流事都幹了,怎麼大白天的要維護風俗呢?人老了真沒法說。後來再想想繼合是身不由己的被我被蓮英勾住的,要不然他也是個一般的正人君子,就好比他娶了希撒瑪後非要把她的名字改成蓮英,又讓蓮英喝女貞湯。他只不過是個一般人碰上了不一般的事,遠沒有他的兒孫們那股翻江倒海的勇氣。可這個一般的男人就是我當嬌艷時惟一愛過的人。不過,癡情的事都是懵頭懵腦幹出來的,到了誰都不是誰想的那樣。繼合臨死時,是我守著他,家裡人幾次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其實是他正跟我商量死前跟兒孫們說什麼。雖然他有一肚子話要說,可他死前什麼都沒說清楚。因為他在現實裡考慮得太多,並不像在夢裡似的什麼都敢說敢幹。他相信男孩兒多了才能使家族興旺,可眼見著男孩兒多了要鬧事;他希望後代們都有出息,可如今他們出息得邪興;他找不到另外一種活法能使後代們更成功得有說頭兒,怎麼除了干統一外世上沒了別的事可幹了。看著後代們個個都踩著高蹺當風流人物,他心口發堵,一輩子想睜一眼閉一眼,過高雅太平日子,結果什麼邪事都落在他頭上了,這麼聰明的一個人臨死前連自己要說什麼都不明白了。這就是我那一生只愛的男人。生前我們也就是互相看過一眼,真關係還是人和鬼在夢裡才完成的。他對他自己這段兒關係怎麼說呢?他死後是我送他的魂兒去的天上,因為他連再轉世的興趣都沒了。臨跨進天堂的門兒時他對我說:『我這輩子跟誰也沒像跟你似的說過那麼多話,可你卻是個鬼。』後來我只要有空就去看他,曾問過他想不想跟我一塊兒去投胎?他說懶得動。咱們說這些幹什麼呢?你本來想聽點興奮的事,結果這段往事一點兒也不好聽。誰都想不到我最後和老情人在一起是聽他發了幾年牢騷而已。我這人心重,等我再投胎後還是希望能再見到希撒瑪蓮英,可其實仔細想起來連找不找蓮英也沒什麼意思,去投胎到新生活裡了,跟前世的人還有什麼關係呢?」
    莫姑娘的魂兒掐了煙頭兒,說:「到底怎麼做才能感覺得到大浪呢?」
    「我講這麼深刻的話你還在想那事?給你上一課吧,」嬌艷的魂兒起來去拿了紙和筆,畫了個圖,指著圖說:「這兒,然後是那兒。」

《女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