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從地委黨校灰灰溜溜地回來後,孔太平一共只在鹿頭鎮呆了三天,其中一天還是去看望田細佰和田毛毛。另外兩天,一天用來開總結會,一天用作與黃所長和李妙玉等人聊天。黃所長告訴他,關於區師傅的情況對方目前只給了一份簡單的材料,區師傅的確當過副檢察長,五十五歲時就提前退休了。黃所長說話時毫無表情的樣子反而引起孔太平的注意,他覺得黃所長在這件事情上有東西在瞞著自己。孔太平名義上是在落實關於建設高山環保蔬菜基地的報告,實際上是在家休養生息。鎮裡寫的那份報告放到哪兒了他都不知道。趙衛東隔三差五地來家裡坐坐,每一次來,心氣都比前一次煩躁。眼看著年三十就要來了,來鎮裡要錢的人簡直比到刑場看殺人的還要多。其中有兩撥人最厲害:一撥是鎮裡欠著幾個月工資的教師。一撥是在夏天被泥石流弄得傾家蕩產的幾十戶農民。鎮裡不欠他們什麼錢,可農民們不幹,手拿登載著國外一些政府如何善待災民事例的報紙,天天在鎮裡說些難聽的話。鎮裡的幹部還在暗地裡組成了第三撥人,他們嘴裡沒做聲,想要說的全表現為辦事效率的低下。孔太平遲遲不想回鎮裡主持工作,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他聽李妙玉私下說過,上黨校之前自己再三叮囑不讓花的那幾萬元錢已被趙衛東花光了。
    越靠近年關,那些要錢的人情緒越激動。特別是教師們,因為不歸鎮裡管了,他們膽子也大了許多。臘月二十那天,幾十個青年教師居然在鎮裡鬧事,情急之中還將趙衛東推到辦公桌的一隻角上頂傷了腰。趙衛東一氣之下不想管鎮裡的事了。趙衛東到蕭縣長那裡訴苦時,蕭縣長反而將他數落了一頓,最後要他來請孔太平出馬。蕭縣長管著全縣難處更多,孔太平知道這一層意思。經不住趙衛東三番五次地登門拜請,蕭縣長不僅打了電話來,還親自寫了信,孔太平只好回鹿頭鎮正式辦公。
    蕭縣長在信裡說,鹿頭鎮的事沒有孔太平是辦不好的!
    為了印證蕭縣長的話,孔太平三天之內就使盡了渾身解數。
    按照往常的習慣,洪塔山實際報的利潤數總要比真實情況少兩到三倍,這也是孔太平敢在大火燒到門口時出面救險的一張底牌。孔太平沒料到,洪塔山的習慣改了,早早就將底牌亮了出來。孔太平將財政所的丁所長叫到洪塔山那裡,三個人當面時,孔太平將話說死,要丁所長作擔保,以養殖場的名義到銀行借貸款,無論如何也要將年關度過去,明年的事明年再說。剛剛下定決心,外面就傳來消息,從縣銀行到鎮裡的辦事處,除了儲蓄以外其它業務一律停辦,所有賬目全部集中鎖入指定的金庫。丁所長和洪塔山去試了試,果然管信貸的人連影子都見不著。縣裡的情況更不妙,財政局那幾個平常沒有化妝不進辦公室的女人,竟然像三天沒洗臉一樣,孔太平還沒開口,她們就一齊叫饒,救孔太平發發善心留她們一條命,就是讓人販子將她們賣了也弄不回幾個錢。不管面前的情況如何艱難,孔太平再也沒有想過要將月紡的私房錢拿出來救急。月紡有幾天沒見著孔太平,兩人在電話裡說話時,月紡告訴他,不要打銀行的主意,今年下達的緊爭通知用詞雖然和往年差不多,但由於總理豎著劍眉親臨北京的銀行總部,將一些很硬的指標甩在那裡,大大小小的行長都怕丟頭上的妙帽。孔太平也發現總理很少在電視上露面,偶爾出來就是接見外賓也豎著劍眉。當然月紡還另有考慮,她不想讓丈夫在自己的同事面前低三下四。
    孔太平將自己關在家裡苦思冥想整整兩天,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便又求月紡將縭子的電話號碼拿出來,當著面給縭子家打電話。接電話的又是那個男人。孔太平這一次嚴格按縭子說的,連個請字也沒用,直截了當地說:「找縭子!」男人竟也不多問,大約是回頭叫了一聲,話筒裡傳來空空的回音。縭子的聲音在電話裡特別好聽,柔得像清水裡浮現著的白雲。
    聽見孔太平自報家名後,縭子驚喜地說了聲:「你怎麼想起我來了!」
    孔太平如實地說:「你不是讓我有為難的事時找你嗎?」
    在縭子的鼓動下,孔太平很快將鹿頭鎮面臨的困難說了一遍,他要縭子幫忙聯繫一下地區財政局有關人員與自己見個面。縭子遲緩了一下才說,地區財政局的話她也不方便說,不過她可以介紹孔太平到省財政廳去見一個叫湯有林的處長。孔太平一聽,馬上想起那個給縭子寫信的男人,心裡明白縭子這樣做只是一廂情願,湯有林如此薄情,絕對不會為她幫這個忙的。孔太平不好明說,就個理由說省財政廳離得太遠,救不了近火,就算人家同意,也要等到年後才能轉帳到縣裡,不如地區財政局,一說給錢馬上就能拿到手。說了半天,總算將縭子說動了。放下電話不到半個小時,縭子就回話讓孔太平馬上到地區來一趟。
    孔太平將鎮裡僅有的兩千元錢拿來上一半,小許的吉普車出了毛病後因無錢修理,癱在家裡,孔太平只好一個人搭乘長途汽車不聲不響地往地區趕。按縭子的吩咐一下車他就趕到碧雲賓館訂了一桌酒席,雖然是高中低三檔中最低檔的那種,賓飯還是要了一千元押金。接下來孔太平就在賓館大堂裡等縭子,眼看著天完全黑了。又皮看著七點鐘過了,八點鐘來了。始終不見縭子的蹤影。孔太平朝餐廳的服務員說了許多的好話,好不容易才讓她們將上菜時間推遲到八點半,仍然不見有人來。孔太平瞅著滿滿一桌酒菜正發愣,有人上前來問他的名字,說是有個小姐打電話找。孔太平跑到服務台前拿起電話,一個陌生女人告訴他,縭子不能來吃飯了,財政局的人也來不了。孔太平接過服務員給他的進餐發票,一口飯菜也沒吃便離開了碧雲賓館。他傻傻在街上轉了好久,直到發覺自己又餓又冷時才知道自己正在面對一千元錢白丟送給人不說,自己身上還一文不名。孔太平出門時走得太急,平時帶在身上的零花錢剛夠買一張車票,原以為可以馬上從地區財政局那裡拿到錢,哪裡料到會是如此結局。
    孔太平到車站轉了一圈,到各地的最後一趟班車早就發光了,候車室裡只剩下幾個躲避寒夜的乞丐。情急之中,孔太平也沒有誰能去麻煩,只好去找區師傅。走在路上,孔太平一想到自己曾經在區師傅面前說過的話這麼快就兌現了,禁不往的悲涼比北風還傷人。沒想到區師傅也不在,孔太平在大門口等了兩個小時,眼看著要到半夜了,忽然看見那個通知他回縣裡去的校長坐在一輛伏爾加回來了。趁著司機下車拉開鐵門時,孔太平上前叫了一聲,校長只說了聲:「是路過,還是想起來看看我們?」孔太平說:「既路過,也想看看你。」校長聽後啊了一聲再也不搭腔了。孔太平後來才明白,這時候別人都是來送禮的,校長以為他是給別人送完禮再上黨校來,當然對自己沒好氣了。孔太平歎了一口氣後自語道:「有錢我也會送禮,沒錢送禮太昧良心了。」想到這裡,孔太平又開始著急自己空著兩手怎麼好回去,不說沒錢過年,自己的威信也經不起這樣的損失。心裡一急,孔太平竟然想出一個狗急跳牆的辦法。
    遠處的路燈下有個很像區師傅的人慢慢走了過來。孔太平躲開他,一個人在街上瞎逛。快到半夜時,他又來到車站,強迫自己同那幾個乞丐一起躺候車室冰涼的水磨石地面上。三九時節地上的寒氣比刀子還厲害。孔太平咬著牙,心裡盼著查夜的警察早點來將自己帶走。熬到下半夜,警察還沒來。孔太平有些撐不住了,爬起來走到候車室門外看看四周沒人,正要就地撒泡尿,兩個警察不知從哪兒了鑽出來。孔太平有意裝得有點驚慌失措。一個警察用槍逼住他,另一個警察上來沒有搜出錢卻發現有一隻手機。孔太平剛被押進派出所大門,他就一身正氣地將自己的身份告訴警察們。警察哪肯相信這個時代裡還有為省錢冬天睡候車室的幹部。按孔太平的提示,警察們將電話打到組織部,組織部沒人值夜班。孔太平又要警察直接找地委值班室。這一次警察總算找著人了,值班的人聽說後,馬上叫警察讓孔太平聽電話。孔太平沒想到對方竟是孫萍。孔萍問清情況後,在電話那邊輕輕笑了一聲。孫萍要警察將孔太平放了,警察不肯,要她帶上介紹信親自來一趟。孫萍正在值班一時走不開,孔太平這才對警察說還有一個人認識自己。警察掛上電話不到十分鐘,區師傅就趕來了。區師傅將孔太平領回屋裡。說起事情的原委,孔太平將衣服解開,讓區師傅看身上被警察推推搡搡弄出的十幾處傷痕。區師傅叫孔太平不要想著去告警察,這種事他見得太多了,誰想圖一時之快誰會落得後患無窮。區師傅責怪孔太平沒來找自己,孔太平將自己在黨校門口碰到校長的事說了一遍,還說自己怕區師傅也像校長那樣見沒有過年的禮物就不理睬自己。說話間孔太平連打了兩個噴嚏。孔太平說這是鎮裡那些急著要錢花的人在罵自己。區師傅讓孔太平在大床上睡,自己支了個行軍床睡在一邊。天剛亮時孔太平感到喉嚨裡像有把火在燒,區師傅不在屋裡。他爬起來時才知自己的頭重得像是換了一隻牛頭。孔太平這才知道自己的身子已不如那些能忍饑挨凍的乞丐了。勉強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孔太平回到床上倒頭就睡。
    朦朧中,孫萍好像和別的什麼男人一道來過,孫萍的手大約還在他的額頭上摸了幾下。孔太平完全清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然在區師傅的屋子裡。屋子裡多了一束鮮艷的康乃馨。正在打盹的區師傅也醒了。聊了幾句孔太平這兩天發燒的情況後,孔太平喝了一碗稀飯,便要起床。
    區師傅將他按在床上說:「地委已安排了一台車,上午送你回縣裡去。」
    孔太平一聽就急了說:「我空著兩手回去,那些領不到工資的人肯定會將我身上的肉割下來過年。」
    區師傅說:「你也別急,既然地委能派專車送你回去,地委說不定也會解決你所面臨的困難。」
    孔太平想了想後又說:「我要去找縭子,要她說清楚騙人的理由。說不清楚的話就要賠我的一千元錢。」
    區師傅指著桌上的康乃馨說:「縭子來過了,這花就是她送的。縭子讓我告訴你,她沒有騙你,是因為有個能管著她的人不讓她做這種事,那個能管縭子的人也不希望孔太平也學得像那些慣於鑽營的人,專撿歪路走。」說到這裡區師傅掏出一千元錢,「這是縭子找賓館要回的那頓沒有吃的飯錢。」
    孔太平拿過錢後有些不相地說:「這個縭子也太神通廣大了。」
    區師傅突然問:「上次離開地委黨校時你也要找縭子,這一次你又找她,看樣子你們這間的關係非同尋常。」
    孔太平連忙解釋說:「你還記得我說過,曾經有個女孩鑽進我的房間,躺在我的床的上,說我是這個地區的第三個好人的話嗎?這個女孩就是縭子。」
    孔太平一點點地將認識縭子的經過說給區師傅。區師傅越聽越不高興。孔太平一邊說一邊想著縭子曾經在自己面前展現出來的胴體,沒有發現區師傅表情的變化。
    突然間,區師傅低聲喝道:「別說了。」
    孔太平一抬頭,區師傅的樣子讓他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啦,不是你讓我說的嗎?」
    區師傅過了一陣才開口說:「我是在提醒你!你好像一點正義感受也沒有,反而像是在津津樂道!」
    孔太平說:「怎麼可能哩,我還在想要是哪天碰到那個叫湯有林,一定要替縭子報這個仇!」
    區師傅問:「你連湯有林都認識?」
    孔太平一愣,馬上明白自己失言了,不應該將湯有林說出來。他只好編了一段話說:「我哪裡會認識湯有林,是那次縭子離開我的房間後,有幾個人打電話來,說是找省財政廳的湯有林湯處長,我才知道縭子要找的人是誰。」
    區師傅站起來,從冰箱裡取出一隻瓶子,嘟著嘴喝了幾口。孔太平以為是什麼飲料,等到區師傅又坐到面前時,他聞到一股濃濃的酒氣。
    區師傅長吁一口氣說:「我們說正題吧!其實比鹿頭鎮困難的鄉鎮全地區有好幾個,就因為那些主管幹部從一開始就將腿腳伸進歪門斜道裡,招致區書記的反感,認為這些幹部無能又無德,不敢給他們錢,怕他們拿來去吃了喝了送了。」
    區師傅像是意識到自己在失言,突然不說了。
    孔太平沒有露出自己從區師傅的話裡聽出端倪的敏感,繼續敦厚地說:「黨校真是個教育人的地方,區師傅只是幫忙看看門,就對全地區的情況瞭如指掌。」
    區師傅歎息地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鹿尾河鹿頭河本是一條長江的兩個支流,可是兩個鎮裡的負責人卻完全不一樣。我很高興你孔太平沒有跟著段人慶的樣子學,從這一點來說,從黨校提前回去正是你最大的收穫。別看段人慶現在玩得這麼轉這麼順,在政治人格上他已經玩完了。」
    區師傅斬釘截鐵的樣子讓孔太平看著舒服了不少。孔太平接著他的話說:「不過我也怕地委領導到時候也學我,因為段人慶還能做些工作,而繼續用他。」
    早飯後,孫萍親自押著一輛黑色奔馳轎車來送孔太平。孔太平一見奔馳轎車上掛著本地區的一號車牌,以為這是區書記的座駕,死活不肯坐。區師傅告訴他一個常識,一號車通常被用來擔當接待任務,並不是一把手坐的。
    在路上,孔太平才知道孫萍已經是地委辦公室的秘書科長了。
    孫萍說:「區書記知道你做的奇事後,一連說了三聲難得,你的好運要來了。」
    孔太平說:「我這麼弱智,真有運氣來了也搞不清楚。」
    孫萍說:「其實領導心裡喜歡的從來是一些弱智的智者。」
    孔太平一到家就得到消息,放年假的第一天,區書記將要親自帶隊來鹿頭鎮慰問。
    年假的開始的那一天,區書記沒有來。帶隊的人是孫萍。孫萍將八萬元救濟款交到孔太平手裡時,轉達了區書記叮囑的話。區書記要他不要有事就打老婆私房錢的主意,老婆的私房錢是領導幹部工作起來沒有後顧之憂的保證。孫萍小聲告訴孔太平,區書記對田細佰一家很關心,私人準備了一個紅包,托她捎給田細佰。孔太平覺得自己不好出面,就叫李妙玉帶著孫萍去了田細佰家。區書記沒來,準備搞保衛的黃所長沒事幹。他在四周瞎轉時,發現給慰問團開車的司機有點不地道,到處找人打聽孔太平的情況。孔太平瞅空一看,開車的司機竟是區師傅。孔太平趕緊退回來忙著給那些聞訊等在一旁的人們發錢。私下裡他給月紡打電話讓準備幾壇麻油泡的醃豆角。直到慰問團要走時,孔太平好像才發現區師傅連忙上前要他將自己捎到縣城。到了家門口,趁著孫萍他們嚷著要看月紡長得有多漂亮之際,孔太平快速進屋抱出幾隻罈子。他將一壇麻油醃豆角塞到駕駛室時,鄭重地對區師傅說,這東西雖然不值錢,卻是月紡親手醃製的。區師傅連聲說,好好,人老口味重,越到過年這種東西越金貴。
    地委突然派下來的慰問團在縣裡引起很大反響。蕭縣長的愛人好幾次找月紡聊天,一聊就聊到這件事上。孔太平知道不少人會趁著拜年的機會來家裡打探風聲,三十早上他讓月紡將娘家的人全都請來家裡一起吃了頓年飯,然後就帶上月紡和兒子,躲到田細佰家去了。
    初一上午,電視裡直播地直機關團拜會實況。電視裡區書記照著講話稿正讀得挺順當,忽然將那疊紙扒到一邊,不指名地講起田細佰一家為改革大業忍辱負重的故事。聽著區書記大聲說:「我們有這樣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還不成功,那真是天理難容!」孔太平心裡不禁卡嚓一響,他將區書記的表情細看了一陣,發現有一股隱隱的憤怒和憔悴。
    看完電視後,孔太平打電話給區師傅拜年。聊了幾句別閒話後,孔太平說:「我從電視裡看見區書記心事重重的,該不是有重大事件吧!」
    區師傅用一種隱藏著痛苦的語氣說:「我也覺得區書記這個年過得並不快樂。可能是家裡有不痛快的事吧!」
    孔太平追問道:「區書記又不愁家裡有人下崗,有什麼不痛快的!」
    區師傅不高興地說:「孔書記如果這樣想那就太幼稚了。」
    孔太平不敢再說這些,連忙換了個話題問:「舅舅家的事,我只告訴過你,區書記為什麼會知道,還在團拜會上大講特講?」
    區師傅平靜地說:「我也聽到那段話了。他又沒指名道姓,幹嗎就當成你舅舅家的事哩,其實這樣的事到處都有。」
    放下電話,孔太平心裡對區師傅充滿著猜疑,站在那裡有些發愣。
    月紡上來問:「你怎麼啦?」
    孔太平說:「我總覺得區師傅和區書記,還有縭子他們之間肯定有什麼關係。」
    月紡說:「剛才看區書記在電視上發表講話時,我就覺得像是在哪兒見。你這一說倒讓我想起年前見到的區師傅,他與電視上的區書記長得很相像,按照常理,他倆應該是兄弟倆。」
    孔太平想一想也沒有別的東西可想,就問:「就算你說的有理,那縭子哩?」
    月紡笑一笑後也不多說,拿過手機撥了幾下。聽見那邊有人接電話了,月紡就說:「我找區縭子!」手機裡一個男人大聲叫著:「縭子,你的電話!」一會兒縭子在那邊對著電話連問了幾聲:「誰呀!」月紡用手捂著手機的麥克風不敢吱聲,好在縭子聽出是手機的信號不好。
    放下電話,月紡毫不猶豫地說:「縭子一定是區書記的女兒。」
    孔太平想了半天,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他說:「如果真是這樣,以後的事就有些意思了!」
    月紡將孔太平認識縭子和區師傅的全部經過回憶一番後,一口斷定,從前好風總往鹿尾鎮刮,好雨也只往鹿尾鎮下,今年開春後,好風好雨恐怕都要降臨到鹿頭鎮了。
    孔太平一高興就與月紡開起玩笑來。「縭子的電話號碼你怎麼記得那樣清楚,眼睛眨也不眨就背出來了!」
    月紡說:「我也不怕你知道,什麼李妙玉,孫萍,凡是與你來往較多的女人的電話號碼全在我肚子裡裝著。」
    孔太平要月紡將縭子的電話號碼再撥一遍。孔太平聽出來接電話的男人正是區書記,聽說縭子剛出門,孔太平說聲謝謝後,便將手機上的NO鍵按了一下。
    初三下午孔太平才在縣裡露面。他一進家門電話就響了。沒想到電話是陶鄉長打來的。兩人聊了一陣各自的情況後,陶鄉長說,他正好也看了地直機關團拜會的電視直播,他覺得區書記的話講出了份量。可惜這些話不知道被誰反映上去,大年初二,就有更高層的人發話,說區書記的說法很不謹慎,據說區書記已經作了口頭檢討。孔太平覺得這樣的話應該是由段人慶來傳播,問過後果然如自己所猜測的,真的是段人慶主動告訴陶鄉長的。陶鄉長說,段人慶目的也就是要他給孔太平通氣。兩個人又說了一陣黨校的事。陶鄉長對黨校裡後來發生的一些很厭惡,他說孔太平走後,好多學員成了華爾街上的股票交易商。孔太平有點不懂陶鄉長的話。陶鄉長要他回頭記憶一下,從前的政治讀物中關於華爾街股票交易商的評語。
    陶鄉長這邊的話還沒說完,洪塔山在外面敲門進來。見屋裡沒有別人,他迅速轉身,從門外的車裡拎了一隻皮包和一隻包裝袋返回來,小聲告訴月紡,皮包裡裝的是她要的筆記本電腦。洪塔山將買電腦的發票塞進月紡的手裡。月紡輕輕一笑,隨手將筆記本電腦放進櫃子裡。
    這時候洪塔山打開包裝袋,故意大聲說:「孔書記,我請人打了兩隻麂子、野豬,做成野味讓你嘗嘗鮮。」
    孔太平從書房裡走出來。
    洪塔山不好意思地說:「我在孔太平面前是個實心人,年年拜年時,只會送這些老三篇的東西。」
    月紡替孔太平回答說:「老三篇是做人的標準。」
    月難熬,年好過。亂哄哄的春節一晃就過去了。
    月紡趁孔太平初四出門拜年時,將洪塔山送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擺在孔太平的寫字檯上。孔太平回來後猛一看見,非常高興,問也沒問便插上電話線,迫不及待地上了網。網上果然有好幾個損姜書記的帖子。孔太平還搜索出那個有青干班學員家譜的網站,每次用鼠標點擊它之後,便有一個提示跳出來說:你所尋找的網站可能因為違反某種約定暫時無法使用。孔太平還將從段人慶那裡得知的省委黨校的「湯炎」輸入搜索引擎,各種網站與網頁中有九十四條關於湯炎的目錄。這些目錄中能打開的沒有超過二十條,且內容多為重複介紹湯炎在一九八八年因一篇名為《半個地球的思考》的文章而獲得社會科學進步獎的情況,剩下的則全用各種說明打不開原因的提示來搪塞。初七這天,孔太平仍在網上泡著。月紡抽空將那些上家裡拜年的人送給兒子的壓歲錢清點了一遍。扣除自己給出去的壓歲錢,多收了八百八十八元。月紡有點不相信,很快又清點了一遍。畢竟是在銀行當會計的人,這點錢哪會出差錯。月紡很興奮,不僅因為這個數字很吉利,更重要的是這是他們家第一次在壓歲錢的收之上出現盈餘。月紡連忙告訴正抱著兒子坐在電腦前的孔太平,說孔太平今年一開始就有好兆頭,肯定會發發發。孔太平通過鏈接在雅虎台灣和雅虎香港裡的幾個網站,心情沉重地流覽到一些聞所未聞的消息。月紡的話只讓他勉強笑了笑。月紡忍不住說孔太真的是個憨人,別人一直想顛覆中國,當然不會說好話。
    孔太平在網上一直呆到深夜,還是月紡強行將電源線拔掉,提醒他明天還要到鹿頭鎮去上新年的第一個班。
    幾乎與孔太平剛從網上下來的同時,電話鈴就響了。
    月紡接電話的神情與以往不同,問了一句後,馬上就將話筒交給孔太平:「縭子找你!」
    孔太平有些不相信。他遲疑地接過話筒,還沒有完全貼近耳朵縭子的聲音就軟軟地飄過來。
    「孔太平,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拜年?」
    「我差點被你害苦了,你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這不怪我,再說你後來還不是弄到錢了。」縭子在那邊笑起來,接著又問孔太平家的電話什麼整天都在占線,是不是到處給領導打電話拜年。孔太平解釋說自己在上網後,縭子又說:「我猜就算你有情人,也不敢如此膽大包天,在家裡煲電話粥。我有話要告訴你。我為你悲哀——你完了!」
    孔太平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縭子說:「你當然不懂。因為你還沉浸在喜悅之中。」
    孔太平說:「我愈來愈不懂了。先前你好像沒有這樣深奧!」
    縭子說:「你真不知道?地委要你去省委黨校青干班深造哩!」
    孔太平說:「別開玩笑,我還在過年哩!」
    縭子歎了一聲:「真沒勁,還以為趁機掃掃你的興。沒想到倒成了報信的。地委可是要求昨天通知到人的。你們是怎麼搞的。」
    心驚肉跳的孔太平穩了下來:「縭子,鄉下人過年一直要過到十五。請看在曾經幫過你的份上,別拿我開心。」
    「我說的全是真話。我知道你們這些年紀不大的幹部都想進青干班。從青干班出來的人一個個前程似錦。可是,」縭子在電話那邊充滿惋惜地說:「孔太平,你這一去,過去的一全切完了。」
    「一個鄉鎮幹部只有一年四季外加二十四節,哪有什麼過去。」孔太平說。
    縭子說:「過了今晚,會有很多人來祝賀你。對你我沒有祝賀。我只想下次見面時,你還能像前一次那麼純樸。你還記得我的樣子嗎?」
    孔太平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指穿衣服的樣子,還是沒穿衣服的樣子?」
    縭子咯咯地笑起來。孔太平繼續說:「上次你送的花我還沒謝過哩!」
    縭子說:「不用,那花只有一半是送給你的。」
    放下電話後,月紡不等孔太平複述,就將手臂箍著他的脖子上。狂吻一陣後,月紡的胸脯越來越挺腰越來越軟。孔太平身上的精血一下子沸騰起來。他抱起月紡正要到床上去,月紡忽然掙扎著叫起來。
    「不行!有問題!。」
    孔太平嚇了一跳。
    月紡從他懷裡站起來繼續說:「還沒到慶祝的時候。縣裡到現在還不通知你,這中間一定有人搗鬼。」
    月紡的話讓孔太平猛醒過來。兩個人商量一陣,覺得段人慶最可疑。月紡自報奮勇先給鹿尾鎮辦公室打電話,段人慶果然不在。月紡學說的省城方言很地道,接電話的人不敢多問,只說是段人慶早上就開車出去了。隨後月紡又找到小袁,讓其問問給段人慶開車的戰友知不知道段人慶的行蹤。小袁很就回話說,段人慶此刻正在從地區返回的路上。接下來月紡揣上那盈餘的八百八十八元壓歲錢,讓孔太平送她去王科長家拜年。到了王科長家門外,孔太平躲在暗處,讓月紡一個人去敲門。
    月紡進屋後不久,天上就開始飄起雪花。偶爾有一兩隻煙花衝上添黑的天空中,那閃爍著的樣子讓孔太平的心也跟著飄忽不定。月紡不久就出來了。她告訴孔太平,王科長果然一大早就被段人慶從床上拖起來,去了地區,臨走時還從王科長愛人那裡借了五千元錢。月紡挽著孔太平的手,臉貼著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孔太平小聲說:「去年過年的氣氛不如前年,今年過年的氣氛又不如去年。」
    月紡說:「你這人真是怪,現在應該擔心段人慶在背後做了些什麼才對。」
    孔太平說:「只要縭子真是區書記的女兒,我就什麼也不怕。」
    月紡注意到路燈下面有些麻麻點點的東西在飛翔。
    「天上是不是下雪了?」她問。
    「下雪好。過年不下雪就不像過年了。」孔太平不想逛了,他盯著月紡說:「回去吧,我們還有任務沒完成。」
    月紡臉上的紅暈在夜色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狂歡之後孔太平睡得很踏實,醒來後見月紡將被窩舉起來,嫵媚地亮著自己豐腴的胴體,還以為自己只是打了一個盹。兩人在被窩裡悄悄地商量一陣後,孔太平趕緊起床,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趁著大雪先到鹿頭鎮將開年的工作好好安排一下。孔太平在門外碰見黃所長騎著摩托車輾著厚厚的積雪迎面駛來,說是現在就回鹿頭鎮。孔太平就上了黃所長的摩托車。外面的雪很厚,黃所長讓坐在掛斗裡孔太平戴上頭盔後,低頭將摩托車狠狠踩了一腳。
    滿世界的雪景透過頭盔上的面鏡,鋪天蓋地而來,好久不見下這麼大的雪了。繞城而過的鹿頭河只剩下一條窄得發暗的水線,過冬的小麥與油菜全被埋進雪裡。
    孔太平特別喜歡說:「今年一定會是大豐收。」
    黃所長說:「豐收有什麼用,越豐收老百姓越沒有錢花。」
    黃所長一分心,正在上坡的摩托車軋進一座雪堆裡熄火了。
    孔太平跳到雪地裡一邊推車一邊對黃所長說:「先前托你的那事,就罷了吧!」
    黃所長說:「怎麼變卦了?」
    孔太平的喉結上下滾了幾下才說:「還記得那次你問要不要知道趙衛東的隱私時我說的話嗎?還是那樣好,如果一見到姓區的人就以為與地委區書記有關係,那我就活得沒人味了!」
    黃所長看不清頭盔裡孔太平的表情,他說:「我也實話對你說,區師傅的背景我當時就查出來了。我不願對你說,是怕你走上那條不歸之路!」
    孔太平嘴裡說著謝謝時,心裡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虛弱。他取下頭盔擦擦額頭上的汗珠。黃所長看了兩眼,一使勁就將摩托車從一處雪窩裡推出來。寒風裡忽然飄來梅花的芳香。
    「我不喜歡這種花!它太脆弱了,除了冰雪別的什麼也抵擋不住。」
    公路旁一棟漂亮的小樓前開滿晶黃的臘梅。黃所長數落的就是它們。
    孔太平領悟了半天才覺得黃所長的話有種特殊的深刻。

《痛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