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

雖然剛住了幾天,我已經感到鄉間的確可喜。在這生活困難的時候,誰也恐怕不能不一開口就談到錢;在鄉間住,第一個好處是可以省下幾文。頭髮長了,須跑出十里八里去理;腳稍微一懶,就許延遲一個星期;頭髮長了些,可是袋兒裡也沉重了些。洗澡,更談不到。到極熱的時候,可以下河;天不夠熱的時候,皮膚外有一層可以搓捲著玩的泥,也顯著暖和而有趣。這就又省了一筆支出。沒有賣鮮果,糖食,和點心的;這不但可以省了錢,而且自然的矯正了吃零食的壞習慣。衣服須自己洗,皮鞋須自己擦。路須自己走—沒有洋車。就是有,也不能在田埂兒上走。

除了省錢,還另有好多的精神勝利:平劇、川劇全聽不到了,但是可以自己唱。在大黃角樹下,隨意喊吧,除了多管閒事的狗向你叫幾聲而外,不會有人來叫「倒好」的。話劇更看不到,可是自己可以寫兩本呀,有的是工夫!

書是不易得到的,但是偶然找來一本,絕不會像在城裡時那樣掀一掀就了事。在鄉下,心裡用不著惦記與朋友們定的約會,眼睛用不著時時的看表,於是,拿到一本書的時節,就可以願意怎麼讀便怎麼讀;願意把這幾行讀兩遍,便讀兩遍;三遍就三遍;看那一行不大順眼,便可以跟它辯論一番!這樣,書彷彿就與人成了可以談心的朋友,而不是書架上的擺設了。

院中有犬吠聲,雞鴨叫聲,孩子哭聲;院外有蛙聲,鳥聲,叱牛聲,農人相呼聲。但這些聲音並不教你心中慌亂。到了夜間,便什麼聲音也沒有;即使蛙還在唱,可是它們會把你唱入夢境裡去。這幾天,杜鵑特別的多,直到深夜還不住的啼喚;老想問問它們,三更半夜的喚些什麼?這不是厭煩,而是有點相憐之意。

正在插秧的時候下了大雨,每個農人都面帶喜色,水牛忙極了,卻一點不慌,還是那麼慢條斯理的,像有成竹在胸的樣子。

晚上,油燈欠亮,蚊蟲甚多;所以早早的就躲到帳子裡去。早睡,所以就也早起。睡得定,睡得好,臉上就增加了一點肉—很不放心,說不一定還會變成胖子呢!

原載1942年5月25日重慶《大公報·戰線》

《天真的幽默家:老捨40年散文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