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 城

有五個月沒進城了。乍一到城中,就彷彿鄉下的狗來到鬧市那樣,總有點東西碰擊著鼻子—重慶到底有多少人啊,怎麼任何地方都磕頭碰腦的呢?在街上走,我眼暈!

洋車又貴多了,動不動就是一百。我只好走路。可是走路又真不舒服,一來到處是人,擠得彼此都怪難過;二來是穿少了衣裳,怕冷,穿多了又走不動!我的棉襖真好,當我坐下寫作的時候;及至來到城內,它可就變成了累贅,一走路我便遍體生津!

入城就趕上李可染先生的畫展,運氣真好!我頂喜歡他的作品。他本來會西洋畫,近幾年來又努力學習中國畫,於是「溫故知新」,他的國畫就在理法上兼中西之長,而信筆揮來都能左右逢源。看完畫,寫了一篇短文交《掃蕩副刊》發表,外行人總想假充內行,此一例也。

文藝界的友人這兩天在城內的很多,大家許久未見,見面特別親熱。可是,在親熱之中,大家似乎都有那麼一二小句要說而又不方便說的話,像:「怎樣,喝一杯去?」或是「到我那裡去吃飯,好不好?」誰都沒有膽量約友人,也不願友人約自己—這年月使人老先想到友人的經濟狀況!記得,六年前初到重慶的時候,無論怎樣窮,大家總還有喝酒的錢。今天,哼,有個李白也得癮死!

出版界好像都暫不印書,版稅無望了!假若刊物也停止,我不曉得寫家們還怎麼活著!

因住在鄉下,城中的話劇摸不著看,進城後聽說一齣戲須投資到一兩百萬,而是賠是賺全無把握。聽罷此言,我倒盼望城裡也沒有話劇可看了—省得替友人們提心吊膽!

洪深、馬宗融、靳以三教授都滿面紅光,大家都說:「教書恐怕還是闊事!」細一看,馬教授的洋服裡子已破成千瘡百孔,洪教授的中山裝裡不是毛衣,不是羊毛的緊身,而是一件舊小棉襖!

在鄉下,寂寞。在城裡,又嫌太鬧。城裡鄉下時常來往最好,可惜路費與舟車又不那麼方便。假如早一點下手,發點國難財,有多麼好?悔之晚矣!

原載1945年3月《藝文志》第2期

《天真的幽默家:老捨40年散文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