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友××函

××女士:

假如你也應當關心國事—噢,我的姊妹!你怎麼應當不關心呢?我們多少多少英勇的男兒已把血流在戰場上,但是我知道他們是死而無怨的,因為他們一向就以捨身報國為志願與光榮,他們死在戰地正是了卻生平的心願,而且激動了別個男兒的雄心壯氣。再說,他們並非白白死掉,而是也曾把自己的槍彈與大刀放在敵人身上過,他們死得壯烈,死得不委屈不窩囊。反過來再看看我們的女人呢,男女雖系平等,可是在衝鋒陷陣的事業上,女子究竟須讓男子一步;在現在的情形下,簡直可以說女子還沒有參戰的能力,雖然軍隊中已有了一些女兵也是不可磨滅的事實。這就是說,男兒戰死,正是求仁得仁,而女子被殺,未免冤枉。

可是,暴敵所至,不但殺戮了女人,而且是污辱過後,輪姦完了,才結果了性命—到這時,還不痛痛快快的殺死,而是想入非非的折磨,割下乳房,剁下雙足,或把木棒塞入陰處。暴敵是要看著婦女—我們的姊妹呀!—把血一滴滴的流盡,受盡苦痛而後聲斷氣絕,姊妹們呀,你們沒有槍刀,不是武士,為什麼受了這麼大的污辱與苦痛呢?

敵人這種暴行是人類的羞恥。同時,我們若不報仇,我們便是承認了野獸可以在我們這裡橫行,我們也便沒了人味。

假如你也應當關心國事—我又用了這不該用的「假如」!這是不該用的,女子不是比男子更心軟,更同情,更富於情感的麼?那麼,你既知道成千論萬的女同胞們受了那樣的苦楚,遭遇了那樣的奸劫,你能無動於衷,或付之一笑麼?不能吧?

然而,我看見了你。你的頭髮燙得還是那麼講究,你的臉上還擦著香粉與胭脂,你的衣服還是非常的華麗。這你還不該原諒我用那個「假如」嗎?

這麼說吧,比如你的親近的人死去,你還有心去修飾打扮麼?當然不會。你的哀痛會使你的態度嚴肅起來,無論如何你也不肯再畫眉敷粉,以彰顯你的美妙。

哼!現在有多少多少姊妹遭受了最大的苦痛,而且這苦痛未必就不來到你身上,可是你並不嚴肅,這表明你既沒關心她們,也沒為你自己打算;假如麼?哼,你是的的確確的未曾關心國事!你若是滿腔義憤,你還肯擦胭脂嗎?

自然,你可以說:修飾無礙於愛國,粉面下自有熱血呀!可是,燙頭髮費去的時間—不是得用兩個鐘頭嗎?—絕不會還用在救國的工作上;買脂粉的金錢絕不會再獻給國家。你的時間與金錢只花在了你自己的身上。白花,我老實不客氣的講,這是白花!想想看,五分之一的國土已被敵人佔去,百萬的軍民已被敵人殺戮,你美,給誰看呢?嬌美的小姐,在這時候,是最醜陋的!你麗裝過市,英武的軍人,受傷的士卒,流離的難民,和稍有心肝的人,都向你致敬嗎?他們,對你是嗤之以鼻呀!他們的心是憂國思家,他們佩服為國犧牲的英雄,英雄不必美麗漂亮。看見你,他們覺得失望,覺得不平,甚至於感到一種污辱—國破家亡,應有同感,而你卻是個例外,別具心腸!你自己想想看吧!

是呀,你還可以說:我沒有事可作呀,為什麼不把自己打扮得齊齊整整呢?平日就是這樣,今天自然還是這樣。啊,我的朋友,你又說漏了!怎麼沒事可作呢?在家裡,不必出門,都能有事作。給醫院裡折折紗布,團團棉花,是工作。給傷兵縫縫衣服,織補襪子,也是工作。誰都能作,作出來都有益處。自前線至最後的後方,全面抗戰,到處是工作網。沒有事作?對著鏡子,斟酌眉的短長深淺;或到戲園去,看別人的裝束,以證自己的漂亮合時,便絕不會嚴肅。因為不嚴肅,所以不會關心國事,也就想不出事作。你可曾看見一位以吃喝玩樂為事的將軍,能打勝仗?你可曾看見一位浪漫漂亮的寫家,會大量的產生抗戰文藝?生活的嚴肅,是愛國心理的表現,肯脫去高跟鞋的才是有肯跑路的預備,你再想想看。

你的思想很前進。你可以這樣說,誰會相信於你呢?救國的事情是心與身並用的。坐在舞廳中講思想,除了自慰,還有什麼呢?設若將領們都到香港去談戰法,而把戰場上的事全交與士卒,你看,那能打勝仗嗎?民族危亡,我們的思想是要通過熱情而現諸事實的。閒著兩手的,便是無心,而腦子也會隨著空了的。

我知道,這封信寫得過長了,也太直爽了。可是,我將永不後悔,即使是深深的得罪了你。我以你作親姊妹看待,我願你為我們的受難女同胞們雪恥復仇。中華的兒女,在今日,都當把救國與服務作為摩登的標幟,正像你平日以染紅指甲,露出半臂,引為漂亮入時那樣。不要以事小而不為,不要以受苦為恥辱。你要證明你是好樣的女兒,在危患中證明你是個不甘屈服的志士。祝吉!

老 捨

原載1938年4月10日《彈花》第1卷第2期

《天真的幽默家:老捨40年散文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