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趙四與李應是老街坊;李應在他叔父未窮的時候,也是住在城裡的。……
    李應在家裡住了三天,也算過了新年。先到姑母家,然後到龍樹古家,都說了些吉祥話。最後轉到教會去找趙四。見了趙四,不好意思不說一句「新喜」!不是自己喜歡說,也不是趙四一定要他說,只是他覺的不說到底欠著一些什麼似的。「有什麼可喜?兄弟!」趙四張著大嘴笑的把舌根喉孔都被看見,拉著李應的手問李老人身體怎樣。他不懂得什麼排場規矩,然而他有一片真心。
    這時候會裡沒有多少人,趙四把他屋裡的小火爐添滿了煤;放上一把水壺,兩個人開始閒談。
    趙四管比他年長的叫哥哥,小的叫兄弟。因為他既無子侄,又永遠不肯受他人的尊稱,所以他也不稱呼別人作叔,伯,或祖父。他記得西城溝沿住的馬六,在四十二歲的時候,認了一個四十歲的義父,那位先生後來娶了馬六的第二個女兒作妾,於是馬六由義子面升為老泰山。趙四每想起來,就替他們為難:設若馬六的女兒生下個小孩子,應當算馬六的孫呢,還是兄弟?若馬六是個外國人,倒好辦;不幸馬六是中國人而必定把家庭輩數尊長弄的清清楚楚,欲清楚而不得,則家庭綱紀弛矣!故趙四堅持「無輩數主義」,一律以兄弟相稱,並非僅免去稱呼之繁歧,實有益於行為如馬六者焉!
    「兄弟!」這是趙四叫李應。「為什麼愁眉不展的?」「哼!」李應很酸苦的笑了一笑。
    「有心事?」
    「四哥!你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可樂的事!」
    「好兄弟,別和四哥耍文理,四哥不懂!我知道大餅十個銅元一斤,你要沒吃的,我分給你半斤,我也吃半斤,這叫愛人。順心的一塊說笑;看著從心裡不愛的呢,少理他;看著所不像人的呢,打,殺,這叫愛惡人;因為把惡人殺了,省得他多作些惡事,也叫愛人!有什麼心事,告訴我,我也許有用!」
    「四哥!我告訴你,你可別對外人說呀!」
    「我和誰去說?對總統去說?人家管咱們拉洋車的臭事嗎!」
    屋中的火燒的紅紅的,趙四把小棉袍脫下來,赤著背,露著鐵鑄的臂膀;穿著一條一條的青筋。
    「四哥!穿上衣服,萬一受了寒!」
    「受寒?屋裡光著,比雪地裡飛跑把汗凍在背上舒服的多!說你的事!」趙四說完,兩隻大手拍著胸膛;又把右臂一掄,從腋下擠出「瓜」的一聲。
    「我有兩件事:一件是為自己,一件是為我姐姐!」李應慢慢的說。
    「我知道小靜兒,哼,不見她有幾年了!」趙四腋下又「瓜」的響了一聲。
    「先說我自己的事!」李應臉紅了!「四哥!你知道鳳姑娘?」「我怎麼不知道,天天見。」
    「年前龍軍官對我說,要把她許給我。」
    「自然你愛她!」趙四立起來。
    「是!」
    趙四跳起來,好似非洲土人的跳舞。腋下又擠的「瓜」的一聲響,恰巧門外放了一個大爆竹,趙四直往腋下看,他以為腋下藏著一個炸彈。然後蹲在地上,笑的說不出話。「四哥你怎麼了?」李應有些起疑。
    「好小子愛好姑娘,還不樂!」
    「先別樂!我身上就這一件棉袍。手中分文沒有,叫我還敢往結婚上想!我一面不敢過拂龍軍官的好意,一面又不敢冒險去作,我想了幾天也不敢和叔父說。」李應看著爐中的火苗,跳跳鑽鑽的像一群赤著身的小紅鬼。
    「定下婚,過幾年再娶!」
    「四哥,你還不明白這件事的內容。」
    「本來你不說,我怎能明白!」
    「龍軍官欠城外老張的錢,現在老張迫著他把鳳姑娘給城外孫八作妾,所以龍軍官急於叫我們結婚,他好單獨對付老張。說到老張,就與我的姐姐有關係了:他要娶我姐姐折我叔父欠他的債。我第一不能結婚,因為又年青又窮;第二我不能只管自己而把我叔父和姐姐放在一旁不管……」「兄弟!你要這麼告訴我,我一輩子也明白不了!老張是誰?孫八是怎麼個東西?」趙四把眼睛瞪的像兩個肉包子,心中又著了火。
    李應也笑了,從新把一切的關係說了一遍。
    「是殺老張去,還是用別的法子救她?」李應問。「等等!咱想一想!」趙四把短棉襖又穿上,臉朝著牆想。「兄弟!你回家去!四哥有辦法!」
    「有什麼辦法?」
    「現在不能說,一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李應又坐了一會兒,趙四一句話也沒說。李應迷迷糊糊的走出教會,趙四還坐在那裡像位得道的活神仙。
    藍小山告訴王德,他每天到飯館吃飯至少要用一塊半錢,而吃的不能適口。王德不曉得一塊多錢的飯怎樣吃法,因為他只吃過至多二毛錢一頓的;可是不能不信沒有這樣的事,雖然自己沒經驗過。
    報館開張了,王德早早的來上工。他一進門只見看門的左手捧著一張報紙,上面放著一張薄而小的黑糖芝麻醬餅;右手拿著一碗白開水往藍小山的屋裡走。
    王德沒吃過一塊半錢一頓的飯,可是吃過糖餅,而糖餅決不是一塊半錢一張,況且那麼薄而小的一張!藍小山正坐在屋裡,由玻璃窗中看見王德。
    「大生進來!」
    王德不好意思拒絕,和看門的前後腳進去。看門的問:「要別的東西不要,藍先生?」
    「去罷!」小山對僕人的詞調永遠是簡單而含有命令氣的。王德坐下,小山拿起糖餅細嚼緩咽的自由著。
    「我的胃可受不了那麼油膩的東西!你知道,親友到年節非請我吃飯不可。他們的年菜是油多肉多,吃的我肚子疼的不了;不吃罷,他們又要說我驕傲擇食!難題,難題!今天我特意買張糖餅吃,你知道,芝麻醬是最能補肚子的!中國家庭非改革不可,以至於作飯的方法都非大改特改不可!」小山說著把餅吃完,又把一碗開水輕輕的灌下去。喝完水,從抽屜裡拿出兩塊金黃色橘子皮。把一塊放在口中含著,把那一塊放在手心裡,像銀號老闆看銀子成色的樣子,向王德說:「大生!說也可笑!一件平常的事,昨天一桌十幾多個人會都不知道。」
    「什麼事,小山?」
    「你看,橘子是廣州來的最好,可是怎能試驗是不是廣州貨呢?」
    「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你看這裡!」小山把橘皮硬面朝外,白皮朝裡往牆上一貼,真的貼住了!「這是廣州來的!貼不上的是假的!昨天在西食堂吃大餐,我貼給他們看;這是常識!」
    小山說罷,從牆上把橘皮揭下來又放在抽屜裡。
    兩個人談來談去,談到婚姻問題。談男女的關係是一班新青年最得意的事。而且兩個男的談過一回關於女子的事,當時覺得交情深厚了許多。
    「我明白女子的心理,比男子的還清楚,雖然我是男子。」小山說。「我明白戀愛原理比誰也透澈,雖然我現在無意於結婚,女子就是擦紅抹粉引誘男性的一種好看而毫無實在的東西!戀愛就是苟合的另一名詞,看見女子,不管黑白,上去誘她一回。你看透她的心理,壯著你自己的膽量,你就算是戀愛大家!我現在無意結婚,等我說要時候,我立在中央公園不用說話,女的就能把我圍上!」
    「我——我不敢——」
    「有話請說,好在是閒談。」
    「我不敢說你的經驗准對。」王德的臉又紅了!「我信女子是什麼都可以犧牲的,假如她愛一個男子,男子不明白她們,反而看著她們是軟弱,是依賴!至於戀愛的道理我一點也不懂,可是我覺得並不是苟合,而是神聖!」
    王德說不出道理來,尤其這是頭一次和小山辯論,心中不能坦然的細想,就是想起來的,口中也傳達不出來。小山把一雙眼珠又集中在鼻部,不住的點頭。
    「大生!你是沒交結過女的,所以你看她們那麼高。等你受過她們的害以後,你就明白我的話了!」
    「我也有個女朋友……」王德被人一激,立刻把實話說出來。後悔了,然而收不回來了!
    「是嗎?」小山摘下眼鏡,擦了擦眼鏡,揉了揉眼。面部的筋肉全皺起來,皺起的紋縷,也不是哭的表示,也不是笑,更不是半哭半笑,於無可形容之中找出略為相近的說,好像英國七楞八瓣的小「牛頭狗」的臉。
    「是!」王德永遠看不起「說過不算」的人,於是很勇敢的這樣承認。
    「告訴我,她是誰?我好幫助你把她弄到手!」小山用比皮襖袖子長出一塊的那件綢大衫的袖子,輕輕拂了王德的臉一下。
    「她與我和親姊弟一般,如今我們希望比姊弟的關係更進一層!我不願聽這個『弄』字,我十分敬愛她!」王德今天開始有一些不愛小山了,然而只在講愛情的一點,至於別的學問,小山依舊是小山;人們那能十全呢?會作好詩好文的,有時候許作出極不光榮的事,然而他的詩文,仍有他的價值。「到底她是誰?『弄』罷『不弄』罷,反正我是一片好心要幫助你!女子的心理你不如我明白的多!」
    「李應的姐姐,我們自幼就相知!」王德很鄭重的說。「嘔!在教會的那個李應?」
    「他的姐姐!」
    「好!好!你們已定婚?」
    「彼此心許,沒有正式的定規!」
    「好!我幫助你!我無意結婚,因為我看女子是玩物,我看不起她們,可是我願幫助別人成其好事,借此或者也可以改一改我對於女子的成見!」
    王德——誠實的少年——把一切的情形告訴小山。小出滿口答應替王德出力,然後兩個人分頭去作他們的事。…………
    老張與藍小山的哲學不同,所以他們對於女子的態度也不同。老張買女子和買估衣一樣,又要貨好又要便宜;穿著不合適可以再賣出去。小山是除自己祖母以外,是女人就可以下手,如其有機可乘!從講愛情上說,並不是祖母有什麼一定的難處,實在因為她年老了!諂媚她們,把小便宜給她們,她們是三說兩說就落在你的陷阱。玩耍膩了一個,再去諂媚別個,把小便宜給別個,於是你得新棄舊,新的向你笑,舊的向你哭,反正她們的哭笑是自作自受!
    老張要不是因人家欠他的債,是不肯拿錢買人的,可是折債到底是損失金錢,於此,他不如小山只費兩角錢為女人們買一張電影票!那不是老張的腦力弱於小山,見解低於小山,而是老張與小山所代表的時代不同,代表的文化不同!老張是正統的十八世紀的中國文化,而小山所有的是二十世紀的西洋文明。老張不易明白小山,小山不易明白老張,不幸他們住在同一個社會裡,所以他們免不了起衝突,相攻擊,而越發的彼此不相能。不然,以老張的聰明何苦不買一張電影票弄個女的,而一定折幾百元的債!不然,小山何不花三百元買進,而五百元賣出,平白賺二百元錢,而且賣出之前,還可以同她……
    「婦女是幹什麼的?」
    王德聽了藍小山的話,心中疑惑,回家之後當著趙姑母又不敢問李靜,於是寫了一個小紙條偷偷的遞給李靜。李靜的答覆,也寫在一個紙條上,是:「婦女是給男人作玩物的!」
    王德更懷疑了:藍小山這樣說,李靜也這樣說!不明白!再寫一個紙條,細問!
    寫紙條是青年學生最愛作的,如果人們把那些字紙條搜集起來,可以作好好的一篇青年心理學。可惜那些紙條不是撕了,就是擲在火爐內;王德是把紙條放在嘴裡嚼爛而後唾在痰盂內的。幾年前他遞給一個學友一張紙條,上寫:「老張是大王八」。被老張發現了,打的王德自認為「王八」,這是他所以嚼爛紙條的原因。
    李靜的紙條又被王德接到,寫著:「我只好作玩物了,假如世上有的男子——王德,你或者是一位,——不拿婦女當玩物,那只好叫有福的女子去享受,我無望了!」
    趙姑母是步步緊跟李靜,王德無法和她接近,又不好意思去問李應,於是低著頭,擰著眉,往街上走。
    時候尚早,不到上報館作工的時間。他信馬由韁的走到中央公園,糊里糊塗的買了一張門券進去。正是新年,遊人分外的多;王德不注意男人,專看女的,因為他希望於多數女子的態度上,得一點知識,以幫助他解決所要解決的問題。
    一群一群的女子,有的把紅胭脂擦滿了臉,似女性的關公;有的光抹一層三分多厚的白粉,像石灰鋪的招牌;有的穿著短袍沒有裙子,一扭一扭的還用手拍著膝上腰下特別發展的那一部分;有的從頭到尾裹著貂皮,四個老媽攙著一個,蚯蚓般的往前挪;有的放開纏足,穿著高底洋皮鞋,鞋跟露著一團白棉花;有的白臉上戴著藍眼鏡,近看卻是一隻眼:「她們一定是玩物了!」王德想:「有愛關公的,有愛曹操的,這是她們打扮不同而都用苦心打扮的原因!……」「有沒有例外?我是個不以女子當玩物的男子,有沒有不以玩物自居的女子?李靜?……」
    王德越想越亂,立在一株大松樹下,對松樹說:「老松!你活了這麼多的年歲,你明白罷?」老松微微的搖著頭。「白活!老松!我要像你這樣老,什麼事我也知道。」王德輕輕的打了老松幾下,老松和老人一樣的沒知覺,毫無表示。王德無法,懶懶的出了公園到報館去。
    「小山!你的話對了!」王德一心的要和小山談一談。「什麼話?」

《老張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