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二孬妗寫給我的三封信

    小劉兒哥哥:
    一切都好吧?在我問你好的時候,你就不要管妹妹我好或是不好了。只要能給哥哥嘴裡送塊冰糖,哪怕妹妹我嘴裡含著黃連。一提哥哥我就傷心,說完了哥哥我再說別人。哥哥你今年36,妹妹我今年才18。過去妹妹不懂事,哥哥你就原諒我。哥哥你也知道,我是在血泊中長大的。當年打麥場上一陣棍棒,妹妹就成了一灘醬油湯。現在距那段日子,已經整整18個年頭了。從小提籃小賣,拾著煤渣長大,事到如今,我又出落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不知不覺,同性關係我們就搞了這麼長時間了嗎?我是在新世界長大的孩子,我生在新世界,長在門環和夜壺下。看起來我和你們一樣,其實我和你們有本質的區別。你們是帶著長長的異性關係的尾巴來到新時代的,我卻是一張白紙可以重新描畫。我們之間的語言和用詞都不一樣了呢。你們常說,你們是在苦水裡泡大的──當時你們苦在什麼地方呢?如果你們還說苦,那你們的前人又該怎麼樣呢?你們不也花天酒地過了一輩子嗎?同性關係只是從你們開始嗎?照老曹和老袁的說法,不是從三國時代就開始了嗎?──如果非說你們苦,我們從小就是蜜罐裡的一群小蜜蜂好了吧?我這隻小蜜蜂和這朵花朵的新圖畫應該由誰來描畫呢?想來想去,我想不起別人,就想起了哥哥你,這就是我給你寫信的緣起──由此你也可以看出你在一個新時代的少女心中的位置了。不說是同性關係,就在異性關係的時代,哪一個少女的開始和圖畫不是由骯髒可惡的成年人來插手和塗抹呢?塗抹之後,然後再把她交給同齡的少男。世界上到處張滿了你們設下的網。我們就是一隻隻漫無目的的飛蛾。人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不撞到這張網上,就撞到那張網上。撞不到網上的,心態也就不正常長大也就成為一個孤獨的老處女了。孤獨的老處女呀,你為什麼不早一點碰上一個成年人呢?你們培養了我們的成熟。乾枯的你們,把鮮嫩一擠就要出水的我們蹂躪得花枝亂顫;我們沾著你們的紫色、雜色、干皮和皴皮、皮屑和頭皮屑開始重新做人。什麼是成熟的標誌呢?原來就是像花白頭髮一樣的雜色和將我們的粉紅變成紫色嗎?──說起同性關係,我就想起異性關係。我們曾經坐過同一架專機,直到那個時候,我還跟你說著「偷香竊玉,早已過時,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的傻話。在我嫁給你舅舅之前,我不也經過許多成年人之手嗎?那個時候我怎麼就沒有碰到你呢?當然那個時候就是碰到你,我們都是少女少男,我也不會把我輕易交給你而會去找另一個成年人。我們在當時都糊塗無知。等到我終於不糊塗經過腥風血雨又成長為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時,我終於能夠把我交給一個心上的少男時,我就給你寫信和要找到你了──但是這個時候我發現我還是逃不過歷史的暗算和成年人的手掌,因為這個時候你也不是當年的你你也已經長大了──當我在一片血泊中重新成長的時候,你已經順著你的年齡曲線拉開了和妹妹的距離,在我到了18歲可以在法律的保護下約人的時候,誰知你也已經36了,你也已經是成年人了。我在上一個時代沒有逃脫成年人的手掌,我在這一輩子同樣上了歷史的圈套。同時我們現在遇到的情況比上一個時代還要複雜,如果我們在上一個時代相遇,我們異性相吸就是合理的和無可非議的──雖然我們在當時因為處於同一年齡層這是不可能的,但是到了現在的同性關係時代,我們再在一起就成了偷偷摸摸好像異性關係時代我們搞同性關係一樣就得到骯髒的廁所和不被人知的城牆的角落。我們現在的廁所和城牆的角落在哪裡呢?比這更麻煩的是──世界上的麻煩往往不是一頭或兩頭,而是三元──這可中了三元的理論了,我在上一個世界是同性關係的提倡者和倡導者──可以這麼說,沒有你上一個世界的孬妗,就沒有今天的故鄉和同性關係,為了這個運動我和世界特別是和你孬舅發生了多少衝突和鬥爭呀;直到大軍開過來,你孬舅還在佈置對我們的暗殺和顛覆呢──沒有我哪有今天的大好局面和一切呢?於是問題恰恰就出在這個地方,同性關係是我提倡的因此我被砸成肉醬──先驅者往往是這樣一種下場,但是當我在打麥場上被砸成一團肉醬作為少女重新在同性關係時代成長起來的時候,我這個同性關係時代成長起來的新人,和你們這些舊時代過來的人相比,我倒是不會搞同性關係而你們倒是對這個精通了。提倡同性關係的人,到頭來不會搞同性關係,就好像異性時代的少女不會搞異性關係還得找一個成年人來教課一樣。在異性關係時代我糊塗我犯傻所以沒有找到你,現在我清醒了明白了在這一個時代就不能再錯過你了。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在這個時代不會搞同性關係也許對於我們倆還是一樁幸事呢。但問題在於,上一個時代你因為不是成年人所以撈不著我,現在你雖然是成年人有了這個有利條件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可真的男女有別了──因為這個時候我們提倡的是同性關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難題在等著你。這個鴻溝我們怎麼逾越呢?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孩子,面對時代的鴻溝她能有什麼辦法呢?哥哥,妹妹我淚漣漣地站在河對岸和河的那邊,渡過這條鴻溝只能靠你了。你聽到這話是不是有點害怕了呢?我有俺爹管著我還不怕你怕個什麼呢?這事不算你求著我就算我求著你成了吧?不算一個成年人在拐帶一個少女,而算一個少女在算計一個成年人可以了吧?我一下就撲到了你的身上──雖然在此之前見到男人和女人說風話我還臉紅心跳呢,我一下就貼到了你的老皮和皮屑上──讓我把神聖的嬌嫩的身體,獻給搞同性關係之前的哥哥吧。有了這一夜,接著我就可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了,我就可以安心地按照我們的既定方針搞我的同性關係了。當我作為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再一次成長起來的時候,異性關係的階段我還沒有經歷過,讓我怎麼搞同性關係呢?苦水我都沒有喝過,讓我怎麼知道蜂蜜甜呢?──這就是生長在新時代的少女和你們這些舊社會過來的長輩相比天生帶來的缺陷了。我找你也是一種補課。到了該出嫁的時候,我才知道因為我的缺陷給我帶來的迷茫和對將來的畏懼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個時候我就想起了我們當年在飛機上短短的幾個小時。我才知道時間和空間是多麼難以捉摸。不懂事和渾渾噩噩的日子,重複的、千篇一律和一成不變的日子,千年等於一天;有意義的深入肺腑和驚心動魄的日子,一日就等於千年。我在一篇談論月光的文章中曾經說到過這句話。今天晚上就有月光呀。我感謝在我做出重大決定的夜裡,天上有了月光,這就增加了我偷漢的勇氣和能力。本來我就不熟練,再加上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天,我不就更要手忙腳亂和驚惶失措了嗎?──當然,你也不要因此高興得過了頭,你還沒有到一日等於千年的地步──我對你也不是處處滿意,我對你的看法還有所保留,無非妹妹到了今天這種地步,只好矬子裡面拔將軍想來想去個個都不合適就你看著還順眼何況我以前還看過你的兩本逗人的小冊子對你比對別人還有些瞭解雖然我知道那書裡的思想也不一定就是你的思想你寫書時是一個樣子不寫書時又是一個樣子但時間緊迫我無法從容地挑人只好飢不擇食和慌不擇路地挑了你你頂多算是憨人有個愣頭福──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該做的都做了,該說的都說了,既鼓勵了你又打擊了你,今天晚上你來不來呢?當然,你來不來還由得了你嗎?我對這次約會和媾和的要求並不高,不要求非在賓館,非在海邊,沒有賓館和海邊,就在我們村河邊和麥秸垛旁也可以嘛。更有一番鄉間野花的味道嘛。已經是春夏之交,地上已經不涼了,月光已經不寒了。花影樹影,讓我把我的少女之淚,噴灑在你家的麥秸垛上。今夜適當的時候,你到我家的牆外來接我。你聽到了俺爹在正房的咳嗽聲,你嚇了一跳吧?但俺爹這老雜毛已經像你們家牛根那條老狗一樣,耳朵已經聾了,眼睛已經花了,不用它看家就是拿它做包子餡肉都已經發餿和筋都一根根嚼不動了。沒有聲音的時候,它倒是聽出了這個村莊和世界的聲音在那裡「汪汪」叫上兩聲;村裡和世界有了動靜,別的大狗和小狗都在那裡「汪汪」地叫成了汪洋大海,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了,導彈已經起飛了,衛星天線已經在這個世界的天空「呼呼」亂轉了,它倒是充耳不聞,在狗窩裡張開嘴打了個哈欠,繼續處世不驚地打它的瞌睡和流它的涎水去了。它夢見了什麼呢?夢見了誰呢?我又夢見了你,一個多麼深情的句子。我們經常夢到的是誰呢?是我們的親人嗎?是我們的情人嗎?是我們的朋友或者是我們的敵人嗎?不,令我們感到孤寂和默然神傷的是,我們夢到最多的,每次夢中的主角,竟是我們自己。我們清醒的時候世界熙熙攘攘,我們夢中的世界總是那麼個別和單調,連背景都那麼簡陋和單色。就讓俺爹在夢中孤獨地尋找他自己吧。他醒著的時候折磨的是他女兒,現在他睡著就該折磨他自己了;我們藉著他做夢和折磨自己的時候不是就可以逃到村外的打麥場上去幹令我們愉快的事情了嗎?我是趁俺爹睡著的時候把我的貞操和我的淚流掉的,等這個滿眼眵目糊的老雜毛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晚了──除裡他再到醫院給我補一塊貞操膜。「操你個媽,你趁我睡著和不注意的時候,就把寶貴的塑料膜塑料布塑料袋給捅破了,在透風的狗窩裡,今後讓你爹如何安歇?」待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大功告成,接著痛苦的只能是他自己。所以,我們該擔心的不是俺爹,俺爹不會成為今天約會的障礙;我們該擔心的倒是村長牛蠅·隨人帶領的一隊隊巡邏兵。我是女的,你是男的,我們經常點著自己的胸口提醒自己;在上一個時代巡邏兵到廁所抓的是同性關係,到了這個時代抓它就開始抓異性關係了。如果我們什麼都沒干在路上就讓巡邏隊抓個正著就地處決就是不處決把你關起來和判了刑,我們的約會不也等於沒有約會甚至比沒有約會還要糟嗎?不是雞沒偷著蝕了一把米狐狸沒打著惹了一身騷嗎?想到這裡,我們倒是進退兩難了。但我們能因為這個恐懼的發生就真的退縮和不約會了嗎?那不也像坐監獄一樣度日如年嗎?一日不見哥哥的面,我就如同坐大監;一旦見了哥哥的面,就是死了也心甘。恐懼的逼迫,反倒使我下了鋌而走險的決心。為了哥哥,就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接著就看哥哥你的了。說起來它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總不能把事先一切的擔心和恐懼都加到我一個人身上吧?你是一個成年人,我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一到打麥場,我就把身子和鮮嫩獻給了你,你總不能在我們如何到過打麥場如何通過這幾道程序和幾道封鎖線上坐享其成吧?同時,如果一切危險都沒有,我現成把一切都擺在那裡,這約會還有什麼刺激呢?不過就那麼回事──到時候你又該這麼說了。當然,我這樣要求你並不是讓你在生活中去硬拚,關於軟和硬的尺度有時在生活中恰恰相反硬就是軟軟還倒就是硬呢──看你跟我在一起或是通一封信能學到多少東西?既然敵人的封鎖線不能硬闖,你就不能用別的辦法來一個出奇制勝和出其不意嗎?既然男女大防,你就不能化一下裝嗎?過去鬼子和納碎來了,我們這些長得好看的女孩子不都要女扮男裝嗎?過去的女扮男裝是害怕武裝到牙齒的男人跟我們胡來,現在我們為了胡來卻要你男扮女裝。真是時代不同了呀。你可以戴上一頭秀美的假髮,假髮再盤成兩個小髻,每一個小髻上都紮著一朵野花;你穿一身飄蕩的綢衣,你穿一身拖地的長裙,你穿著緊兜著屁股的牛仔褲,你穿著若隱若現的黑網衫,你穿著用繩索編成的長裙是呼喚自由,你穿著鳥籠系列狗尾系列唱片系列甚至一具剛剛下葬的棺材也被你扒出來作為道具都是為了瀟灑,或者你乾脆什麼也不穿就穿一個三點式在有毛的胸脯上墊一個假Rx房。這時你就不是一個男人或成年人了,你變得和我一樣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天真爛漫的少女。一個少女到了另一個少女的窗下,在我們同性關係的世界上不就天經地義了嗎?少女的老爹和老狗這時正好剛剛入睡打著接連不上的呼嚕──我們雖然替他的接連不上在那裡著急,但是我們按照日常生活的經驗也知道,正是因為接連不上,一切才能持久和延長呀,你才好上打麥場──什麼叫作爹呢,爹原來就是接連不上。等我們在打麥場上把該干的都干了,一切都圓滿結束了,第二天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眼一股股打在狗窩上,爹才睡眼惺忪地醒了過來。這個時候他看到站在面前的容光煥發的女兒,他以為這個女兒還是昨天他睡去時和打呼嚕時的女兒呢;但女兒已經不是昨天的女兒了。世上所有的爹,恰恰都在這一點上上了當。為了不傷這老狗的心,我們在他面前還故作出幼稚天真和昨天的樣子呢。爹睜開昏花的老眼──當然這個時候打了一個哈欠,怎麼睡了一夜比不睡還要累呀?怎麼休息了一晚倒是嗓子和鼻子都是乾的呢?怎麼睡了一夜一條老狗就睡成一頭老驢了呢?但我還要故作鎮靜,特別是在我女兒這樣的小妖精面前,我看不出她的一切也不能讓她看出我的一切呢──於是故作老成和持重一覺醒來仍是昨天的樣子在那裡裝腔作勢地咳嗽一聲問:
    「妮兒,昨晚一夜睡得都好吧?」
    我趕緊給爹爹作了一個萬福:「爹爹,孩兒一夜睡得都好。爹爹您也睡得好和睡得不吃力吧?」
    爹爹老成地點了點頭:「睡得非常輕鬆。」
    又問:「我這裡沒出什麼問題,你那裡一夜無風也無雨吧?」
    我:「爹爹所見甚是,什麼也逃不過爹爹的眼睛──別看眼睛老,心可不老呢,真是一夜無風又無雨。」
    爹爹:「一夜沒有到哪裡去吧?」
    我不禁一陣心跳。但是為了我也為了我的哥哥,我毫不猶豫地欺騙著這個老雜毛:
    「一夜孩兒睡得像個死豬──孩兒又不像六指,沒有夢中夜遊的習慣,還能到哪裡去?難道爹爹發現什麼了嗎?如果發現什麼,怎麼沒有當場抓住孩兒呢?捉賊要髒,捉姦要雙,人髒都不俱在,您說這話是個什麼意思呢?是自討沒趣呢還是有意調戲女兒要對女兒進行騷擾想當一個老扒灰頭呢?我對你提出的問題倒感到吃驚和奇怪──你是不是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胸脯一天天鼓起來你就在那裡坐臥不安呢?你是不是夜裡沒有睡覺打呼嚕是假裝的一夜一夜就在那裡察顏觀色和偷看女兒的身子所以早晨起床的時候就在那裡不打自招地說睡比不睡還要累呢?……」
    邊說我還邊用鼓鼓的胸脯──昨晚你已經領教過了──一步步逼到了老雜毛面前。這時老雜毛倒是慌了神一步步地縮著往後退,一個勁地解釋昨晚他睡得很死,今早起來這麼問話,也是一個日見衰老的爹爹和一個一天天長大的女兒之間的例行公事而沒有別的意思;我相信你行了吧?我相信今天的你還是昨天的你行了吧?──所以,放心吧我的哥哥,到了明天早上我是不怕的,事情的後果和這個老雜毛我是能夠對付的,我不擔心未來我只擔心現在,我不擔心我我只擔心你──你在突如其來的今夜有把我勾出來的膽量嗎?當你男扮女裝到了我的窗下,你聽到了俺爹的呼嚕聲會不會打退堂鼓呢?但是,夜深人靜,明知道不怕未來,這個時候你不揭竿而起還等什麼呢?你學兩聲小狗叫,我學兩聲拉拉咕叫。我們對上了暗號,我們聞到了氣味,你從外邊搭好了軟梯我飛身上牆又順梯而下就到了你的懷中。接著剩下的,不就是到打麥場上如何動手的問題了嗎?半個月亮爬了上來,柳樹和花影,把我們照得影影綽綽和詩意朦朧。一隻烏鴉被驚醒了,埋怨地看了我們一眼,接著就「撲楞楞」地飛走了。一隻夜鶯被驚醒了,開始「嘀嘀」地在那裡唱歌。唯有俺爹沒被驚起,還在那裡吃力地和上氣不接下氣地打著呼嚕。原來我們的約會和花前月下的前提是一種欺騙。這時我們倒是相互看著慚愧地一笑──但接著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誰能心疼一隻狗呢?但是這個時候就出現了一場驚險──如果世界總不出現驚險的話,這個約會也就沒有刺激和意思了。就好像我們吃菜要加一些辣子一樣,誰不吃辣子還是不革命呢──說著說著就出現了一點驚險和刺激,說著說著就出現了一些挫折和艱難,接著我們把驚險和艱難給克服了,不就顯出我們的先見之明和大智大勇了嗎?我們把我們的日常生活當成了我們的發現,把它像女人的頭髮一樣當作旗幟招搖過市──這個時候就出現了驚險──當我們摟著抱著往打麥場走的時候,我們料到的牛蠅·隨人的巡邏隊從天而降──為了我們的驚險和我們明知道的有驚無險,我們的對手和虛擬對象也做作得天衣無縫──雖然我們事後想起來對驚險付之一笑,但是當時我們明知道這是生活對我們的考驗和遊戲,我們還是嚇了一跳和出了一身冷汗。一隊荷槍實彈的巡邏兵突然在夜裡攔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一下就認為這是檢查、抽查、盤查和盤點了。帶著身份證嗎?帶著護照嗎?帶著武器嗎?帶著人生嗎?是同性還是異性?──我們聞到了你私處的味道。這是我們的敏感呢,還是我們的體貼和對你的尊重呢?──在新時代的巡邏兵在面前,我們渾身打著哆嗦。──幸虧我有先見之明呀,在沒有遇到巡邏兵之前,就把你男扮女裝了。一男一女約會是新時代的叛徒,現在兩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爬山牆頭不就正常了嗎?這不正是我們提倡的嗎?這不正是我們過去在打麥場以流血的代價換取來的嗎?我們從打麥場出發,現在又回到打麥場;我們在打麥場流過了外在的血,現在我們又回到那裡去流內在的血,這不也是返樸歸真和不計前嫌嗎?我們顯得是多麼地大度和信誓旦旦呀,他們哪裡知道我們在這種大度這下還藏著陰謀呢?看著武裝是一種力量,但是這種武裝在我們面前顯得是多麼地幼稚、單純和可愛呀。如果你是一個時代的叛徒,他們就露出兇惡的本相,他們的神經會高度興奮,他們會敏捷和快速地投入戰鬥,他們手到擒來抓住我們證明兇惡是必要的,下一次裁軍國防部、參謀總部和牛蠅·隨人就要提出異議了,看,搗亂的敵人還有吧,不好好搞同性關係的人還大有人在吧?這不就是我們存在的必要嗎?是要亡國滅種的哩。但是今天,因為你的男扮女裝,就讓我們的敵人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什麼把柄也抓不著。就讓國防部失望一次和氣餒一次吧。他們手荷一桿鋼槍,身披萬道霞光,站在我家的邊防線上,眼看著我們兩個手拉手來到了他們面前,大大方方就通過了他們的封鎖線,因為我們是在搞同性關係。他們接到了上級的命令,這樣的人持有合法的身份證和護照,這樣的人放過去的越多越好;這樣的人越多,就證明我們的方針政策對頭幾十年都不變是深入人心和讓人們歡欣鼓舞的;這樣的人應該支持而不是反對否則你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對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起到的作用就不是保駕護航而是一種反動,你就是反動派而不是革命派,這樣的隊伍就不是我們的隊伍而是敵人鑽到我們內部的奸細了。公雞聲聲,戰鼓催春,機械化的巡邏隊,你們是站在我們一邊呢,還是自取滅亡或飛蛾撲火呢?是抓是放,你們看著辦吧。我們去約會,我們去違法,我們要通過你們的封鎖線還讓你們眼睜睜看著無話可說──這就是你妹妹馮·大美眼,一個新時代成長起來的少女對付反對過我的社會的手段。本來氣勢洶洶的巡邏隊,本來興奮和衝動地看到我們就像蒼蠅見到血他們的隊伍馬上就要發展壯大一群說起來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年輕人,這個時候就收起他們心和斂起他們的性也就變得心平氣和收回成命和安身知命了,就由一團火變成了一汪水──水火雖然不能兼容,但在我們面前還是眼看著它們發生轉變和轉化。水可載舟,也可覆舟。剛才鋼鐵一樣的隊伍還在向我們關閉,現在眼看著他們像一波水一樣乖乖向我們閃開、劃開和分開,我們「哈羅」一聲,微笑著揚手向他們告別和走人。小伙子們和鐵姑娘們,你們今天的夜是白起了和白巡了,雖然你們知道我們過去是不對的和彆扭的,但是你們就是盤查不出我們和破綻和漏洞,你們就是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從你們同性關係巡邏隊的鼻子底下大搖大擺走了過去,你們眼看著我們上了船,扯起篷掛起帆,東風一起,我們就到了江心。長江滾滾東逝水,我們轉眼就把你們忘到了腦後;倒是你們巡邏之後回到大本營,還在那裡思量和糟心呢。你們覺出了自己的不對,但是你們就是說不出我們錯在那裡和你們錯在那裡。我的哥哥,不說你的妹妹讓你深夜來約我咱們接著要到打麥場上去懾人魂魄,就是單說為這約會我安排的陰謀,你是不是也感到無比的刺激呢?──你所做的,卻比妹妹要簡單得多,無非雞叫三遍的時候到妹妹窗下學幾聲小狗叫也就是了。說到這裡妹妹我對你也有些失望和對自己也有些辛酸呀──你也不能只讓我說你好而不說你壞是不是?──如果放到過去,世界名模馮·大美眼,坐地賣貨也身價百倍追逐我的人如過江之卿,哪裡還有現成的一切在等著你一切都得我來操持呢?就是答應和你約會,眼看著你猴急我還得故意給你磨蹭一陣呢。現在時代不同了,一切倒要由我給你安排好你來坐享其成──你的任務就剩下到打麥場上去搖花枝了。過去在異性關係時代對於你是不可能的事,現在倒讓你在同性關係時代全給趕上了。是時代使之然,還是你傻小子憨人有一個愣頭福呢?如果你稍有良心,你就不該在另外的場合得便宜賣乖。如果你在另外的場合說三道四,得意忘形,你可就忘本了忘了自己是老幾了忘記天底下還有羞恥二字。以前你是一個什麼東西?誰看你算個人呢?誰給你遞過媚眼或跟你搞過關係呢?當你追人的時候,還沒人正眼看你呢。倒是動不動就被人變成了狗或是被你爹那個老雜毛給打得鼻口出血──你爹都這樣對待你,別人誰還拿你當一個成年人呢?除了浪蕩的大嫂偶爾為了自己開心才與你逗趣,正經人誰跟你正經地談過關係呢?你知道關係是一種什麼滋味嗎?你一直像黃連一樣在苦水裡泡著罷了。現在因為妹妹的一封信,你卻時來運轉一夜之間就成長為人現在就要初省人事和就要開葷了,而且對象是上一輩子的世界名模娘家姓馮三圍尺寸讓全世界的男人捨生忘死這一輩子又還原和克隆成這樣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而且一切都給你準備好了一切客觀的和人為的障礙都給你排除掉了你剩下所要做的就是一下越過好幾個社會階段到打麥場上去動手了,你說這是不是你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和餡餅呢?倒是我思來想去,對於這樣的約會好處都讓別人佔著我也就是闊小姐開窯子圖個舒坦但是這個舒坦由於你是第一次赴約臨時上陣你能不能給我弄舒坦還難說呢,到頭來一切都是我陪著你玩從不考慮自己你說我不是一個傻冒是什麼?天底下哪裡還能找出這樣的妹妹呢?當你在窗外尖聲尖氣而不是老成持重地學狗叫的時候,我在屋裡響應成熟的拉拉咕的時候,我心裡倒突然有些彆扭和產生矛盾了呢。當我越過院牆和你拉手之後,我倒想讓俺爹突然從夢中驚醒一把就揪住你這個調戲少女的王八蛋那個時候才有你的好果子吃我才有了補償和開心呢。碰到巡邏兵的時候,我想著是不是現在回頭和反悔還來得及我們還沒有脫離人民的管區還沒有到達打麥場那個時候說什麼也晚了──我是不是該向這些人民的士兵和巡邏隊把你舉報了呢?我是不是應該倒打一耙和反咬一口上去一把就把你的假頭套給揪下來呢?──揭穿你的把戲戳穿你的畫皮讓你「顛顛」地跑過來現在又原形畢露地被士兵們五花大綁地押到打麥場接著就由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法庭審判你關了你砍了你和斃了你──我給你製造了這一切,我又一手把你給揭穿;我給你編織了陰謀,我又把這個陰謀像陰風一樣吹返到你身上;我給你吹了一個氣球,但就在你伸手要接的時候,我又「啪」地一聲用大皮靴給跺碎了;圓圓的氣球和理想沒有了,現在成了一堆泡沫。孩子,看著你眼前的泡沫和氣球的碎片在那裡發愣、傷心和無名的惆悵和失望吧。這時你是不是會想:我把世界想像得太好了,我太相信大人了,我看了情書就跑過來約會誰知到頭來讓人給裝到了套子裡一切都成了碎片這種尷尬的局面你讓我怎麼收拾?我過去不相信任何人才是對的,今後我見了女人和「女人」像上一輩子一樣再也不談關係和再也不到打麥場去了;現在我看著自己上了別人的當被人嘲笑和戲弄仍像過去一樣只有招架之式而沒有還手之力只好咬著自己的嘴唇在那裡眼中冒淚──當我看到你這種傷心的樣子,我是多麼地開心和符合我歷史的和現在的秉性呀。但是我為了你和打麥場當然也是為了我眼前的一切,我還是一次次眼看著能拋棄你和舉報你的機會從我面前滑過去而沒有那麼做,眼睜睜看著我們的故事和行為按著我事先規定和策劃的軌道向前滑行,於是這個時候我能不充滿對你的嫉妒和仇恨嗎?──我的大智大勇和少女的天真嫵媚沒有給我帶來快樂倒是給你帶來了一切,如果到了打麥場上你再不能滿足我而是半途而廢,雖然你是第一次到時候我還是不能饒了你──當然了,以上說的這一切都是一種假想、設想和你妹妹在事情還沒有成行之前一個少女在閨房裡的前思後想和瞻前顧後、幸福的暢想和它帶來的煩惱、愛之深帶來的恨之切;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百感交集──我的哥,我讓你看到我的內心矛盾,就是為了讓你和我一同煩惱;如果你在前一輩子是愛我的在專機上對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話的話,這個時候你就不能置我的煩惱於不顧──你就乖乖地聽我的招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前邊是一個火坑也先跳下去再說吧。──何況在我內心是一個火坑,在你就是一個蜜罐和便宜呢。都說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現在這樣的午餐就讓你給趕上了。當然,我也知道,在你們男人眼裡,得不到的東西,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是好的;能到手和擺在那裡等著你們的東西,你們一下就沒了激情連電話都懶得回連信都懶得寫聖誕和元旦一個問候都沒有。你們從上一世界帶來的毛病,要經過多長的歷史時期才能克服和磨損掉呢?──一個重要的前提是,這種男女約會在上一個世界比比皆是,在這個世界可能就僅此一例;它在我們的現實故鄉可能有,但不是每天都有。我們的巡邏隊每天是幹什麼用的呢?單是為了這一點,你就不能把妹妹看作見怪不怪隨時可以丟手的賤貨而應認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失掉到時候想哭可都來不及嘍。這和女兔唇和莫勒麗的蒸包子可不一樣,這次真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了。還有地點──事到如今,到咖啡館啤酒屋和麗麗瑪蓮大堂約會常見,在一個莊戶人家的窗外學狗叫機會已經不多。單從這一點,你就看出妹妹把約會安排得獨具匠心和卓爾不群吧?同時,如果你上一輩子在飛機上的目光沒有錯的話,現在來赴這個約會就不但給了現實一個滿足而且連歷史也給了一個找補呢。這單是一個私人的約會嗎?我們卻要把它提到重溫歷史和鑽現實空子的雙重高度來認識──這樣,雖然我們在小的方面有些分岐但在大的原則和空間問題上就可以統一了。當你撲到妹妹懷裡的時候,你也撲向了現實和歷史,當你撲向我也撲向了所有的人,當你撲向了故鄉也是撲向了外地,當然當你撲向異性關係的同時也撲向了同性關係──我們沒什麼好心虛的。當然,我們也沒必要在還沒有撲之前,還沒有到過打麥場之前,就把你的思想負擔搞得過重,如果再這樣類推下去,你到了打麥場倒可能前功盡棄。我們才十七十八,為什麼要把我們的思想和感情搞得像60歲的老人那麼複雜呢?說來說去不就是一個女孩子讓一個男孩子到打麥場上去赴約會嗎?他們單純而深情,他們機智而勇敢,他們躲過了同性關係的巡邏隊,他們到達了有著春風和月亮還沒有蚊子的打麥場。他們身上都沒有墜肉,他們的眼睛下邊都沒有眼袋,他們的身體健康而堅強對愛情有著完全的沉浸和投入。有了完全的沉浸和投入,愛情反倒單純多了。沉浸和投入得不能自拔,是一個多麼好的藝術境界呀。上一世界的瞎鹿,一個民間藝人,為什麼能在藝術上取得那麼大的成就呢?也就是人戲不分呀。說著說著我們就純情了,說著說著我們就激動了,說著說著我們就投入了而不是分心了,說著說著我們就單純了於是也就革命了而不是滿腦袋私心雜念。趕緊定約會的時間吧,讓我們摸著石頭過河。一更二更都不算,五更雞叫就晚了一點;我們就定三更四更;到時候你就邁著狗步和貓步來吧,妹妹我理著雲鬢專候──你三更四更來,我可從一更二更就開始盼望了;等等望望還不來,挖挖耳屎還聽不到狗的聲音,這個時候我還有些擔心呢。知道我擔心什麼嗎?你肯定會說,是擔心你起床晚了,是擔心你睡過頭了,是擔心你走錯了路和擔心你摸錯了門本來是來這個妹妹家現在到了另一個妹妹家──但是這一切你都猜測錯了,妹妹我不擔心這些,我擔心的僅僅是,我的傻哥哥這麼半天不來,是不是路上被車撞了呢?是不是路上被狗咬了或是又一次受人欺負被變成狗了呢?或是乾脆遭雷劈了被同性關係的巡邏兵給提前抓住了?──男扮女裝的臉兒給描畫錯了?裙子穿反了?頭套戴岔了還是高跟鞋給穿崴了?都有可能──當你出現爽約和過點的情況我首先想的不是我自己在精神和時間上的損失,而是我的哥哥現在怎麼樣了。這樣的妹妹別說在同性關係時代你就是翻遍異性關係的歷史看看從古到今還能不能找出第二個?恐怕她早已經祖奶親娘地把你罵了個溜兒夠。說到這裡我倒要求你一句,見字如面,衝著這麼溫柔可人的妹妹,你可不要因為一些預設的困難和不測望而卻步地失約呀,見了這封信你今夜可一定要來呀,妹妹在這時裡望眼欲穿地專候;到時候你不來對你沒有什麼,但在我為了你會痛不欲生呢──被動的是我,主動的是你;前邊夜色朦朧,前邊風景如畫,前邊是溫泉而不是火坑,讓我們一同墜入愛之河和蜜之罐吧。讓我們親親和啡啡吧。從我們約會之時起,你連我的大名也不用叫,你就口口聲聲叫我的小名和乳名吧──知道你們故鄉有這個親近的習慣,就叫我美眼或眼兒吧──從今往後,我也乾脆不叫小劉兒了,就叫劉兒──當然這樣叫起你的名字好像我是一個首長,但是當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就剩下一個執行的問題,我冒充一下首長開一個玩笑又有什麼不可以呢?──何況我的本意僅僅是為了親熱。等到塵埃落定雖然又會沉渣泛起,但是我們就是要把感情控制在塵埃沒落之前。趁著夜深人靜,趁著人和俺爹都在睡覺還沒有搞陰謀之前,趁著人還沒有上路路上還沒有趟起塵埃之前,我們就像鳥兒和蝴蝶一樣在空中和打麥場上飛舞吧。──我的哥,信寫到這裡,已經夕陽西下,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離夜沒有多長時間了,沒有多少思考和鬥爭的餘地了──我這個時候才把信寫完和送達你的手中,也是我的一種策略,也是出於我對你的瞭解和理解──知道你從小是一個苦孩子──苦孩子有什麼好處?也就是從自己的生活經歷出發,充滿了對世界的不信任:這樣的好事怎麼一下子就落到了我的頭上?打小都是別人在坑我、騙我、打我和變我,現在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怎麼就眼睜睜送上門和到了我面前呢?不相信,不可能,不是又一個陰謀又是什麼呢?於是在那裡猶豫、彷徨、痛苦和反思,吃不下飯和睡不著覺。去吧,擔心是又一個陰謀和對自己的暗算;不去吧,假如是一個好事和便宜,等真相大白不又要後悔和痛苦嗎?去還是不去,就好像活著還是死去一樣,你在那裡舉棋不定和唉聲歎氣。眼睜睜把一個幸福,又人為地變成了痛苦──你只有痛苦的習慣,哪裡有幸福來臨的經歷呢?如果我提前三天把這個約會的信遞達你手中,這三天你還不知怎麼過呢。說不定三天沒有到,你自己倒是提前上吊了。就是不上吊,也已經愁得頭髮已經花白渾身瘦得像一個小鬼了;這個時候我不從你考慮,就是考慮我自己,我把你個瘦骨嶙峋的小鬼約到打麥場上幹什麼呢?只有到今天夕陽西下和村裡起炊煙的時候,我才敢把這封信和這束花獻到你面前。你接到這封信第一反應也只是一種驚喜還來不及反覆、猶豫和彷徨,來不及在床上輾轉反側,約會的時間就要到了,你就要起來男扮女裝塗口紅和梳假辮了。你就要倉促上陣和匆忙上路了──給你把時間留得不足表面看沒有讓你深思熟慮是對你智力的一種不尊重,但從你的根本利益出發,還是對你不尊重一些和讓你不深思的好──這才是對你的更大的尊重呢。這就是我的全盤考慮,也就是一個少女的心──苦心和愛心。接到這封信,我勸你連床都不要上──當然晚飯還是要吃的,吃得越多越飽越好,不然到打麥場上餓了不又和小鬼差不多了嗎?──吃過晚飯連想都不要想,直接就進入情況吧,直接就開始梳洗和翻箱倒櫃找你的裙子和抹紅的胸衣吧。一邊打扮,一邊再練習兩聲狗叫──當然要注意是女聲不是男聲──對於我們的約會來講,我們畢竟還生活在白區和淪陷區。最後我想說的一句話是,當你打扮的時候,你一定要想著,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你心上的少女也在同時為你打扮呢。從一更開始,我也沒有閒著。幸福對於我們人類來說是一個個瞬間,為了這個瞬間相對那些幾輩子都沒有經歷過這種瞬間的人們來說,世界上的一切煩惱和瑣事,冠帶和傢俬,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們的口號和聯絡暗號是:
    等待著幸福的世界瞬間
    余言不贅,一切面敘。
    時刻是你的美眼兒
    即日下午五時
    劉兒哥:
    在給你寫第二封信的時候,我要首先給你說一聲「對不起」──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中那個辛酸。我知道就客觀事實和你所受的委屈來說,僅僅用一句「對不起」是平衡不了你在這件事上所受的青春損失和精神折磨的。你現在一定是惱羞成怒了,你現在一定視你妹妹為不共戴天之敵和萬惡之源及你一生和幾輩子所不愉快──天天不愉快的時候多愉快的時候少──的一個根源了。假如你真這樣認為,真這樣以偏概全,妹妹我也不怪你,我也設身處地能夠理解你我痛恨的仍然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痛恨由我造成了這一切及這一切給你帶來的惱怒;既然是這樣,在現實痛苦之上又搭載一些歷史的重荷和遺留問題,又算是什麼呢?一刀是痛,兩刀還是痛,既然走了五十步,我也就不在乎你走到一百步了。把我放到你現在的位置,我會不會像你這樣想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世上哪一個在約會上受騙和挨涮的人,能不這樣憤怒呢?憤怒就是智能,憤怒就是力量。當這個力量變成憤怒的巴掌打到我臉上,妹妹我也無話可說只有在那裡抽泣──直到這時,我擔心的仍不是我的臉疼和臉腫,而是哥哥打我可墊著你的手痛了你的巴掌?因為妹妹的一時失誤而讓哥哥生氣傷了身子,現在哥能出了氣和消了氣,哥能因此鍛煉了涵養,妹妹我因此替你交一點學費也不算什麼或者說是應該。我話該,我活該還不成嗎?哪一個妹妹不挨打,哪一個妹妹到頭來不是一場空呢?問題說出來就出來了,問題說來到就來到了。原來的擔心變成了必然,原來的保證和正點成了一場誤會,不該來的來了,該來的卻沒有到──雖然你在這場遭遇中受到傷害和感到傷心,但是你只要想一想這種事情和情況在歷史也不是偶然的,是不是因為能找到一些上當受騙的同夥找到人民群眾受愚弄的大軍而在心中有片刻的安慰呢?說起那天夜晚,不但哥哥你傷心,妹妹我也不堪回首呀。本來一切都約定了,本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和發展著,本來就要勝利在望和大功告成,但就在我們要見到勝利的曙光和桅桿的時候,事情就像鋼筋一樣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和反彈,別說你想不通,妹妹我也沒有思想準備呢。我願意欺騙我的哥哥嗎?我願意好好的約會就這樣說泡湯就泡湯嗎?你準備好了一切妹妹我不也一切都準備好了嗎?你只是一種付出,我還是一種承受呢──從這個意思上,我們的損失是同樣大甚至一個少女因為身體所受的傷害比一個男孩大她的損失也更大呢。我知道你在接到我第一封信的時候,也是久早逢甘露,心中說不出怎樣的自在和驚喜若狂呢,好好的天上怎麼就掉下一個餡餅呢?好好的平靜如水的日子怎麼就掉下一個姑娘呢?好好的羊群怎麼就跑出一匹駱駝呢?好好的雞毛這次怎麼就上天了呢?說稀奇是真稀奇,洞房鑽出個大毛驢;說奇怪是真奇怪,美眼自動投懷來。不定你怎麼在那裡手舞足蹈呢。晚上說讓你正常吃飯,你興奮得還是吃不下飯;不給你留時間猶豫和懷疑,你就果真在那裡沉浸和深入角色一切都來不及多想──現在看來,當初還是把時間給你留充分一點──給你留一點時間猶豫和懷疑要好一些,說不定你由於幸福得過了頭痛苦得不欲生而在那裡搖擺不定爽了約我們兩下倒正好呢。現在沒有給你留時間,你也就興奮得不知天高地厚到頭來把一次機遇和偶然當成了必然押上了自己的一生拿出自己的全部想法、思想和希望、自己的全部行頭和家當說讓你男扮女裝你也就男扮女裝地上路了,說讓三更四更來,你二更半就到了;你還在那裡縮頭縮腦和試探摸索呢。看看長庚星,是不是到三更;該不該學狗叫,心裡像貓鬧。三更還差五分,你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說讓你叫三聲,你也就叫了三聲;說讓你一長兩短,你也就一長兩短;叫過之後,你就縮在牆角做你的美夢去了。姑娘就要來了,少女就要到了,我們就要到打麥場肆意胡為如果打麥場不行我們還可以到磨道裡嘛。假如這時巡邏隊來了你色膽包天肯定也是不怕的。但是三更過去了,姑娘沒有來,沒有如紅杏一樣探出牆頭。這時你就有些擔心了,但是你這個擔心和我假如處在這種地步的擔心就大不一樣這下就看出人的素質和素養的不同當然也就是人的境界的高低了。假如換我處在這個位置,我首先做出的肯定不是如你一樣的埋怨和生氣,惱怒和著急,上火和跳腳──我從三更一過你的第二次狗叫的著急和埋怨的聲調裡,就已經聽出你的情緒來了──如果換了我,我首先不會為了自己的著急在那裡生氣還要在第二次聲音裡給自己的心上人增加壓力,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心上人時間到了還沒有來,是不是她那裡出了什麼她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或麻煩呢?但你沒有想到這一點,你首先想到的是你自己。幸好,在我和你決定約會之初我對事態的發展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情況及你在種種情況下的表現已經有了思想準備,所以對你在月色和花影下的緊急呼喊也就不感到奇怪了。到了四更,看我還沒有來,你就由著急到了暴躁,這個時候接二連三的呼喊就不是按著一長兩短的規定──開始在那裡大聲高嗓連三趕四沒長沒短「汪汪」地亂叫,我就知道傻小子已經發了瘋和失去節制──這個時候你被巡邏隊終於發現帶走和關進監獄送到屠宰場也就不奇怪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在這裡嚎什麼呢──怎麼不唱頌歌而在這裡嚎喪呢?黑更半夜你不在家困覺到這裡搞什麼破壞呢?你是男狗還是女狗?如果你是男狗怎麼發出了女聲,如果是女狗怎麼又暴露出男性的鼓點呢?你是男扮女裝還是女扮男裝?你不男不女雖然也是我們社會的特點但你在這裡無來由的聒噪不是趁著黑夜搞陰謀打著紅旗以非男非女的面目出現來破壞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又是什麼?我事先就知道你不是一個意志多麼堅強的人,還沒到監獄和屠宰場,你就把一切給招了;人家也就是開個頭嚇唬你一下試探一番,也許還是一場誤會抓錯了呢!你就像老娘們的褲腰一樣,稍微用刀子一挑,褲子嘟嚕一聲就落下了──看來你沒有和一個少女到打麥場對於少女也是萬幸,如果真到了打麥場,你就知道少女和老娘們的區別了──當然那個時候我什麼都給了你等你被別人抓住不是更倒霉嗎?你說暴露就暴露了,說叛變就叛變了。你不但把你的目的給暴露了,為什麼要男扮女裝和在這裡瞎嚎,你還主動地把妹妹我也給交待和出賣了。算我瞎了眼,早知你這樣,為什麼當初還約你這麼個不成氣兌了面還做不成棗子糕的東西到打麥場呢?雖然這叛變也是由於我的爽約和無可奈何給造成的我也有間接責任,但是我還是憎恨在革命地過程和洪流中當革命遇到挫折的時候出現你這樣的叛徙。所以當巡邏隊按照你的口供來我這裡調查和取證的時候,我對你這樣的叛徒也就不能寬容和姑息養奸了。就像你可以想像的那樣,我一口就給否認了。什麼?我要和他約會,亂叫亂喊是我們約會的信號?笑話。既然是這樣,我怎麼沒有聽到信號出來呢?世上有情人到了門前還在屋裡磨磨蹭蹭瞎耽誤功夫的女人嗎?過去可能有,但是世界發展變化到現在,我還沒有發現過;這是對我的陷害甚至是一種勢力有組織有計劃對我的陰謀,無非讓這麼一個傻小子來打頭陣罷了──可見也不是一個多麼健全和完善充滿精英和智能的組織,不然怎麼在慎重初戰的情況下派出這麼一個傻冒呢?但是我們還得看到,這個陰謀和計劃也是挺惡毒的哩,如果他們的計劃只是一個普通的約會,在同性關係的情況下派來的是一個少女,無非他們就是想勾引另一個少女下水或墮落在沒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情況下就私定終身或出賣自身罷了,但是現在到少女窗下的人是男扮女裝,這個陰謀就惡毒了他們是讓我從此踏上犯罪的道路甚至是破壞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整體運動──從此就有人在同性關係的故鄉明目張膽地搞異性關係了嗎?雖然一個人在那裡搞沒有什麼,但這個口子一開後果可就嚴重了,可就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了。我們要防微杜漸,我們要未雨綢繆,我們要在狼來之前把羊圈給紮結實。特別是當來犯者特別兇惡我們又是一個有遠見的政府或是組織的話。針尖大的洞,能透過斗大的風呀。所以你們如果不來調查我還以為這件事跟我無關呢──當時我聽到窗外大狗小狗連續不斷的叫聲,作為一個少女的正常心理,我還有些害怕呢,我還用被子蒙上我的頭和用兩手捂上我的耳朵呢,我盼著黑夜早一點過去和黎明早一點來臨呢;但現在你們來調查我從他的口供中看出這事和我還有些聯繫這個陰謀幹脆就是衝著我來的,我就不得不以一個受害人而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一個和本案有關的角度來說話和提出對本案的看法和我的起訴於是它就理所當然應該成為結案的條件了──當然,我也不會從純個人的立場出發,而要從同性關係運動回故鄉的大局來考慮,那麼為了防患於未然,對你們抓到的這個傻小當機立斷應該採取的處置辦法就是:以同性關係和正義的名義立馬殺頭而不是姑息養奸,立即送進屠宰場和絞肉機──然後再騰出手殺他們一個回馬槍,破獲站在他背後的陰謀集團。破獲一個殺他一個,穩准狠以狠為重點,重典治亂世──哥哥,當我對調查人員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也是不得已呀,既然你因為自己的失誤已經給暴露了,妹妹我還能接著再暴露嗎?我是懂得哥哥的心的,就好像我們過去做地下工作一樣,一個人被敵人發現了和暴露了,另一個就應該立即走開而不是撲上去和敵人搏鬥才更符合大局和革命的利益呢。我在上一封信中就給你說過,我們現在不是還生活在淪陷區嗎?當你去坐監的時候,我也不會去給你送飯;當你上斷頭台的時候,我也不會去劫法場;但當你把牢底坐穿和含笑離去的時候,你想著世上匆匆忙忙和熙熙攘攘的看客中,還有一個革命火種給保存下來了,還有一個溫柔的少女曾在這世界上和你提出過約會,你的這次離去,總比過去被你爹逼死或是被你的主人變成狗剁成包子餡要有意義和幸福得多吧?你總能含笑九泉對世上再沒有什麼爭議了吧?你的吐露和招供,是要把我們一網打盡;我的反招供和反吐露,是為了保護咱們的革命火種和共同利益不至於我們成為一條繩上的兩隻螞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現在我們總算跑出來一個,至於這跑出的是你或是我並不重要,當然最後跑我也是形勢使之然和我受信念的鼓舞──說起來一個文弱的少女,在面對巡邏隊和行刑隊的時候,她怎麼能有那麼大的膽量和機智呢?她應該尿溲而不是堅強,應該吐露而不是反吐露,但別的少女所不能做到的,硬是讓你的小妹妹給做到了。哥,你就放心走吧,留下我在人間和同性關係的世界接著我沒有什麼對付不了的事情會給你臨走留下牽掛;我也不會為你的離去而傷心──我這麼說,你也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吧?你前腳走,我後腳就跟別的「女人」上女地包天的酒吧去喝麥爹利,還讓別人出錢而我讓他什麼也得不著──喝一杯酒就想得到我了?做夢去吧。真不行再讓你像小劉兒那傻小子一樣進監獄和上斷頭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你的離去對於我也是一種資本、一種手段、一個伎倆和對別人的一個威脅呢;你屍骨未寒,我就再寫信找人和再來一次新的約會,關鍵是下次被害的人選應該是誰呢?是小蛤蟆呢還是小麻子呢?是老曹呢還是老袁呢?或者乾脆就是你爹或是我那老雜毛爹呢?我現在思考的已經不是你的問題,而是下一批人選和下一個步驟的問題了。哥,我這麼披肝瀝膽地給你說了這麼多,你該明白妹妹是一個什麼人和什麼良苦用心了吧?──誰說我們絕望了?我們活得並不虛弱,我們倒是活得欣欣向榮和生機勃勃。我們沒有相見,我們沒有約會成功,我們沒有上打麥場,但是在我們的內心,不是已經把這些過程過了一遍又一遍嗎?比起這樣的過程,我們所有的約會和守約,都顯得無足輕生。你的生和死,你的去和留,你的激動的和急躁的狗叫都顯得格外的可笑。當時在院外你只想到你,你想到了屋裡的你妹妹嗎?她的拉拉咕為什麼不響應呢?從你在巡邏隊不打自招的吐露和招供──你只顧你的吐露的招供,你只顧你的叛變和反水,你是那樣的不吐不快和迫不及待,好像說完了也就輕鬆了,說完了也就沒有自己的事了,說完了身上既不發熱也不起刺了──但誰知道你說的越多就對你越不利呢?──看,你只想到發出狗叫而沒有想到比狗叫重要得多的一個問題,就是你的妹妹為什麼沒有回答、響應你的狗叫發出她的拉拉咕叫。一個看似十分簡單和表面得多的問題,就是讓你給忽略和大意了──這樣說來,你心中哪裡還有妹妹呢?單從這一點出發,就是巡邏隊沒抓到你,一切意外都沒有發生,我們順利地約會了和上了打麥場,不經過你的被抓我不知道,經過你的被抓我也要懷疑你的動機和目的呢。你肯定也和招供和吐露一樣,只顧你而不顧我,那麼我還和你上打麥場幹什麼呢?──這就是文學和藝術的區別,這就是小說和電影的區別,一個是背對背,一個是面對面。一個是躺到被窩裡一個人欣賞,一個是身處大庭廣眾之下。你是前者呢還是後者呢?你是做事之前就考慮到妹妹把她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存在什麼是個體和人權呢這就是個體和人權你還是把妹妹作為一個對像和目標一切的實現都是為了你個人或是你團體的利益呢?你在宣揚自己是個體的時候想沒想到別人也是一個個體也有她的個性呢?什麼使我最傷心呢?這才是世上最使我傷心的事。但就是這樣,妹妹我仍然不和你一般見識,就是到了打麥場上,面對你的蠻橫和無知,我表現得仍然溫文爾雅和富於教養。就好像吃飯僅剩下四個狗肉包子你一把和一筷子挾走三個,說有這三個你就飽了,剩下一個包子夠不夠我吃你問都不問,一個包子吃下去我心裡還餓得發慌,但我仍做出吃飽的樣子在那裡朗朗地笑。──哪怕你事後得了便宜賣乖假惺惺回頭問我的感覺,我仍會文雅而有教養地、微笑著和做出天真的樣子說:
    「我的感覺也很好。」
    「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和你在一起,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我吃飽了。」
    「我的飯量本來就小。」
    「平常我也就吃一個包子。」
    「你不搶包子我也決不吃第二個。你搶包子倒是增加了我們吃飯的情趣。」
    兩相對照,你就看出你在這次行動中的自私自利和小肚雞腸了嗎?──就是這樣,我仍然能夠原諒你。──我決不原諒你,這是梗著脖子的女人所說的話,我從來不梗脖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哥哥而不是為了自己──除此之外都是違背妹妹約會初衷的。當然,我明白,當我這樣從宏觀看世界給你解釋一切的時候,你仍在那裡耿耿於懷於矛盾的細枝末節吧?大道理難以解決小心眼。你不能下嚥和釋懷的關鍵細節仍然是:當你在院外長呼短叫和大呼小叫的時候,當你在後花園急得跟個跳腳狗或是嘴裡吞了一塊滾燙的白薯的狗在那裡吞也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急得原地打轉的時候,你的妹妹在屋裡怎麼不給你響應和回聲呢?──你只問「怎麼」不問「為什麼」──你接著想:這不是涮人是什麼?你傷了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你不單在耍弄我的體力如果僅是那樣我倒是不在乎──「傻小子睡涼炕,全憑身體壯」──問題你同時還在耍弄我的智力和我的感情,就讓我受不了。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不是在我一長兩短之後就是你的拉拉咕嗎?在你爹上氣不接下氣的鼾聲中,你翻牆而過就跳到了我的懷中;接著我們需要對付的不就是一個巡邏隊我們兩個在一起相互掩護打埋伏就能兵來將擋和水來土屯嗎?我們需要討論和討價還價的不就是到了打麥場上如何動作誰先挾包子的問題了嗎?這樣問題不就簡單和有趣多了嗎?不就是小兩口之間的逗嘴、逗貧通過這種鬥爭和爭論而樂在其中嗎?但是這一切都讓你變成了等待和焦急。希望越大,失望越重。玉人沒有來,巡邏隊倒是來了。你就是不來,你純粹為了逗我傻小子玩,你現在目的達到了看到我醜態百出如果你不是為了害人而是為了開心你就不能在巡邏隊到來之前你不響應拉拉姑哪怕把一個石頭蛋子扔出去給我打一個招呼讓我逃跑嗎?你涮我我不惱,你就不能在涮我涮夠了之後告訴我一聲嗎?非要讓這個傻小子一直蒙在鼓裡到了監獄和斷頭台還不明白嗎?用心何其毒也,害人何其深也。在這種情況不明和憤怒的心情下,我面對行刑隊能不吐露嗎?如果你事先給我打一聲招呼,能讓我在巡邏隊到達之前急急忙忙和形影相吊地回家,雖然這樣我心中也充滿了被涮的委屈和憤怒,但總比讓我上監獄和斷頭台要好哇。──當然不上監獄和斷頭台如果壓根就沒這個比較的話,你的憤怒也是不共戴天和同樣大,上了監獄和斷頭台兩害相權取其輕你就能體會出逃跑和回家的好處和幸福了。我這樣做不是害你而是充分地為你考慮了呢,讓你知道回家的好處。吹一曲你的薩克斯吧。在艱難的情況下,我從頭至尾只是見你考慮自己的憤怒和艱難,怎麼就不見你考慮妹妹的憤怒和難處呢?──為什麼沒有回拉拉咕或是甩石子。你沒有想到當你遇到困難的時候她遇到困難是不是比你還要嚴重和複雜。你沒有想到要幫妹妹解決點什麼而總是給她出難題。這些約會的起碼常識和素質你都不具備,只顧在那裡埋怨和憤怒,只顧在那裡發洩接著就向巡邏隊吐露出去──你還不是一個幼稚而自私的人嗎?我是和一個幼稚而自私、急躁和沒頭腦的人在定約嗎?當你看到妹妹一遍兩遍狗叫還沒有出來的時候,你還在那裡瞎叫和大呼小叫什麼呢?本來沒有巡邏隊,也被你的呼聲召集過來了;於是當你被他們在法制和民主都還不健全的情況下對你進行了審判和處決──當然你也有些小的冤枉和委屈,他們沒有區別得逞和未遂、只有犯罪動機而沒有犯罪事實的區別;你在心情和情緒都處在糊裡糊塗的情況下就被押赴刑場;當你感到委屈和冤枉的時候你的嘴已經被膠條給封上了,你的喉嚨已經被尼龍繩給勒上了,這個時候你可就真的是莫勒麗了,你真不虧是被「她」或「她」的「她」給變成的狗,你什麼也呼喊不出來──當然我就更有理由懷疑你在這個時候更僅僅考慮的是你自己的痛苦、委屈、勒得慌、憋得慌、出不來氣和射不出的一切,就像我們上了打麥場你只顧你自己而不會考慮和照顧到我一樣,你對我的也像被押赴刑場一樣的感覺,是不會有任何體會的。你不能抬起眼看一下圍觀的你妹妹嗎?你可知道她滿腹的委屈、辛酸、迷糊、清醒、迷糊時的糊裡糊塗和清醒時的痛苦嗎?你上了斷頭台你倒是解脫了,留下我還得艱難地活在這人世上和魑魅魍魎混在一起前邊到底是什麼哪裡是個頭你可知道她的無望和悲哀嗎?哀莫大於心死。死倒是不可怕可怕的就是我們還要活下去呀。但是死到臨頭你還沒有考慮到自己解脫的幸福而這個幸福是你妹妹給你帶來的你也沒有考慮到你妹妹活下的艱難這個艱難是你的死引發的就是不說這個咱們就事論事死到臨頭你也沒明白妹妹為什麼爽約而你把這個爽約看作置你於死地的原因其實是悲哀的。你哪裡知道,爽約才是更好的赴約,赴約才是更大的爽約呢。應約人的心理負擔比起爽約的人來說就像你要上斷頭台一樣橫下心來反倒輕鬆了爽約的人活了下來反倒疙疙瘩瘩想起已經去世的死鬼留下的感情債生活在一地雞毛中不是更加痛若嗎?──我幹嘛聞到狗聲不出來應約呢?如果當時情況允許的話──你到死都不明白一個少女的苦心,當你在不明白她苦心的情況下就答應和她約會,你可真是憨大膽,你可真是白白糟蹋和辜負了她,你就是以你的死來報答這一切──而且還不是主動的,我也不能原諒你;你的苦水倒完了和解脫了你就走了,現在輪到我倒苦水了可我這苦水該倒給誰呢?痛苦不在於解脫和含冤而去,而在於沒有解脫和含冤而去之前的無處和無人訴說;有苦水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苦水無處可倒。可怕的不是死了──有的人死了卻還在活著──我不還唸唸叨叨地在說你和重複你嗎?──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她的心如死灰,身如行屍走肉,我們一看到她的面目和顏色,就知道她的靈魂如游絲,飄渺而迷離地並不生活在現在,她還想著過去的那場約會而不是心不在焉怎麼都成地和你說現在約定。看著她在麗麗瑪蓮的大廳裡等著你是不錯,看你給她帶來了一束玫瑰花或紫蘿蘭她也在那裡微笑,你以為這個微笑是對著你和對著你的這束花嗎?不,她想的還是多年之前和小劉兒哥哥的那次約定和約會──對了,我忘了問你,那次你到俺家的後花園外和我約會,你給我帶來一束花嗎?當然,不管你帶了還是沒帶,我對你都一樣懷念和一往情深。看我在麗麗瑪蓮和別人跳舞,其實我摟的還是你呀;當別人的肚皮蹭向我肚皮的時候,我以為那也是你,所以我才那麼響應和他貼得那麼緊──裡面到底有幾層誤會呢?──這才是我在你死後和別人繼續約會的原因。我想別人的誤會和我的誤會大家一下不知身在何處和摟的是誰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哥哥你的委屈的魂靈再一次遊蕩到這裡的時候,你千萬不要繼續誤會和吃醋才好。沒看到妹妹突然就潸然淚下了嗎?別人溫暖的手指替我把淚擦掉了,其實我覺得擦淚的還是你呀。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後花園,你的魂靈為什麼不到哪裡去呢?為什麼你的靈魂不能和我的生靈再約會一次呢?我現在每時每刻想到的,不是企盼和你魂靈的約會,就是回到和你沒死之前。我沒有生活在現在,我的心還在過去走動。
    我把一瓢水舀起來,澆到我自己的頭上。我拍打,我走,我看,我聽,我靠……我靠到你的背上,你往前走了一步,我「啪」地一聲摔到了地上;我爬起來,又靠到你的背上,你往前又走了一步,我「啪」地一聲又摔到地上;我爬起來,又靠到你的背上,你又往前走了一步……這個時候我能不淚流滿面嗎?你的召喚我聽到了,你的狗叫聲我聽到了,我不是用耳朵去聽,在你沒有到來之前,我就用心聽到了你的腳步的「咚咚」聲。我鬢上插著盛開的黃花──我現在才理解了什麼是故鄉天下黃花,原來就在我的鬢角之上呀,我臉上貼滿了鮮艷的花紅,我從暮色中炊煙四起到深夜一更,除了吃了四個荷包蛋──我們得在打麥場呆上一夜呀,我也得為此準備一些體力呀,除了上了兩回廁所一回是解小手一回是解大便,我一直都在鏡頭前整理著雲鬢。就要見到我的哥哥了,就要見到我的心上人了。我終於長大了。過去沒有長大的時候,看著你們大人為所欲為和對我們的壓迫,我無可奈何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長大;當我走在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想著我還沒和一個少男約會如果這時被車軋死了那我是多麼地冤和多麼地可惜──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還得感謝你呀哥哥,你終於使約會到來了和讓我死而無憾了;沒有你的到來,我說不定還在黑暗裡摸索和痛苦呢。你使我終於就要度過人生的關鍵一關和關鍵一步了,那我從今往後可就什麼也不怕和視死如歸了。為了等待這激動時刻的來臨,我吃過荷包蛋哪裡還敢睡覺呢?如果躺在床上一覺過去錯過這一切,我還是一個敏感和可人的姑娘嗎?那我不就成了一個傻大姐嗎?為了等待這一時刻的來臨,我倒不是覺得時間過得慢,而是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呀,我照著鏡子覺得也就是兩三分鐘,我匆匆吃了荷包蛋和上了廁所我還沒有完全整理好我的雲鬢和貼好我的花黃,怎麼門外、戶外和後花園裡就起了腳步聲和狗叫聲呢?時間滴滴嗒嗒地在向前運行。越是重要的時候,它越是和你搗亂。哥哥已經來到了嗎?是他的狗聲嗎?不會是村裡的髒狗和荒外的野狗在亂叫吧?不會是一種誤會和我聽岔音了吧?是一長兩短嗎?不會是一短兩長吧?我側耳細聽分辨出聲音並沒有錯狗沒叫錯我也沒聽錯一切都是按照預定規則發展重要時刻的來臨是按部就班和井然有序的時候,我才真的著了急慌了神和慌了我的手腳──本來我是一個遇事不慌和每臨大事有靜氣的人呀,但是我得承認,這個時候我也不行了,我也慌亂了,我一切還沒有整理好呢,我還停留在世界的上一步呢,怎麼它的下一步就急速地到來和敲門了呢?是時間出了毛病還是我腦子進水了呢?兩個齒輪的轉速怎麼不一樣呢?是宏觀控制出了問題還是微觀調控出了故障呢?我是繼續把我的雲鬢整理好,還是一聽到狗聲就迫不及待地跳牆頭呢?是讓哥哥在那裡繼續喊叫我不答理他拉一下硬弓逗一下他的底火等到了打麥場上使他感到更加如饑似渴呢,還是我不講時候和不講分寸地就這樣別人看來也乍頭面整齊但我看起自己還是蓬頭垢面地一個鷂子翻身就到了哥哥面前呢?是這樣還是那樣呢,是死去還是活著呢,一開始我因為猶豫不決倒真在這上頭耽誤了些時間,這個時候你就開始著急你由沉著到著急的過渡是短呀,你可真是一個沒有涵養和包容性說急就急不分場合和時間的鄉下傻小子呀,接著你一陣大呼小叫和群山沸騰,我就知道如果我再沉著下去不出來的話,這個故鄉和世界就要爆炸和出大事了,它就成了一個火藥桶,並且沒有安全閥;它就成了一座火山,並且沒有預報站。真要把哥哥給逼瘋了──但我要的不就是這種樣子嗎?什麼是石破天驚呢?什麼是兵慌馬亂呢?打麥場上的內部破裂和外部的大呼小叫和石破天驚結合起來,才顯得和諧呼應或者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個前奏。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少女就這樣默默無聞地在世界上遭到破壞和就此消失,才是這個少女最大的悲哀呢。就好像我們即將不是人的時候我們才感到為人的悲哀一樣。你說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你由平靜到瘋狂的聲音,我能不興奮、聞雞起舞和就要回答拉拉咕嗎?但是事情的轉變也真是說時遲和那時快,就在我一切都決定了不再猶豫不再以我頭腦裡轉速而以外界和哥哥的轉速來調整和決定我自己行動和就要行動或已經行動的節奏的時候,我就要起身拔腿上牆翻身不顧我的頭臉和雲鬢還沒有整理好就這樣湊合了和請哥哥原諒的時候,甚至我的前一嗓子拉拉咕已經喊了出來就好像槍已經上膛和劍就要出鞘的時候,就在我的青絲已經飄蕩起來我的繡花鞋和三寸金蓮就要飛身上牆和接著就要到另一邊落到你懷抱的時候,就在我的心我的音和我的身從來沒有這麼一致地嚮往一個方向所以一切都做得那麼合適和諧的時候,當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問題發生只要我們兩個之間不出問題世界上其它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想著你這個傻小子肯定也不會想到的是,世界上最麻煩的事情出現了──比遭遇巡邏隊、進監獄和上斷頭台還要麻煩和煩人哩,比較起來,你接著上斷頭台算什麼呢?──我穿著繡花鞋的腳,就在它拔身離地之後,就在它處於欲飛的空中,被一隻骯髒和老朽的大手給抓住了。接著這手的延伸──後面的身體裡和體腔裡發出一個聲音:

《故鄉面和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