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士」藥方藏深意

    M兄:
    《紅樓夢》第十回有點怪,尤其後半回“張太醫論病細窮源”,是文不對題的——因為書裡寫的那位由馮紫英薦來的給秦可卿診病的張友士先生,根本就不是“太醫”,不僅不是“太醫”,他甚至也並非以行醫為業的人,書裡用賈珍的話交代,他是馮紫英“幼時從學的先生”,兼懂醫理而已,而他從外地來到京城,也絕非要入“太醫院”當“太醫”,而是“
    給他兒子來捐官”的。但各種版本的《紅樓夢》,在這半個回目上都保持一致,頗令人深思。
    《紅樓啟示錄》專有“張先生與秦可卿”一段,認為“張先生看病一節平平”,這是沒有讀懂或至少未經深思的輕率之言。至於認為賈珍、賈蓉等對張友士的尊重,只是作者“流露出來的一些觀念習俗”,“在醫藝上,人們尊敬業餘的卻不尊敬專業的”,“反映了一種輕視技藝,更加輕視以技藝為職業為謀生手段的觀點”云云,則更是對這半回文字的誤讀。這半回中還列出了張友士為秦可卿開出的一道“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是一個完整的藥方,為全書中所僅見。難道曹雪芹在書中插入這樣一個藥方,僅僅是為了顯示一下他個人學識的淵博,或如《紅樓啟示錄》所說,僅僅是一種“富有遊戲性”的即興筆墨嗎?清人洪秋蕃說:“《紅樓夢》是天下古今有一無二之書,立意新,佈局巧,詞藻美,頭緒清,起結奇,穿插妙,描摹肖,鋪序工,見事真,言情摯,命名切,用筆周,妙處殆不可枚舉……如拜年賀節,慶壽理喪,問卜延醫,鬥酒聚賭,失物見妖,遭火被盜……琴棋書畫,醫卜星命,抉理甚精,視舉悉當……詩詞聯額,酒令燈謎,以及帶敘旁文,點演戲曲,無不暗含正意,一筆雙關。”是呀,如果曹雪芹連寫什麼場合什麼人點了什麼戲都刻意於“暗含正意,一筆雙關”,他又怎麼可能在第十回中錄下了好大一個藥方子而並無深意呢?
    據我梳理爬剔,這實際上是一回十分緊張的文字。有著皇族血統的秦可卿,因等待至關緊要的其家族在權力鬥爭中決一雌雄的最終消息,焦慮到不思飲食、月經失調、神經衰弱的程度,這自然也牽動著賈珍、尤氏、賈蓉乃至那邊府裡賈母、鳳姐的心弦;終於在這一天,馮紫英帶話,那邊派來的傳信人到了——張友士的“友士”就是“有事”的諧音,他“有事相告”;“馮紫英”我疑心是“逢梓音”的諧音,“梓”即“桑梓”也就是家鄉,甲戌本《石頭記》第七回有一回前詩,明言“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秦可卿的家族背景那時已蟄伏於江南,張友士或許原來就是京城太醫院的太醫,甚或就是秦可卿的接生者,隨秦氏一族的蟄伏勢力而長期留居江南,現在“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不過是一個表面的托詞,這一點或許後來刪去的“淫喪”一節中有交代,所以回目中稱“張太醫”就一點也不奇怪,而他診病時所說的一番話,特別是最後他告訴賈蓉:“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全是傳遞絕密消息的黑話,所以“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
    真是一個大悲劇——張友士帶來的不僅不是一個勝利的消息,甚而還是一個只有一冬時間作最後掙扎並必須忍痛善後的最壞的消息。現在需要我們認真破譯的是他開的那個藥方子,兄能動一番腦筋並有以教我嗎?因為關於秦可卿這些情節的描寫,實際上已深深地違背了“毫不干涉時世”的自設規戒,所以曹雪芹後來不僅聽從脂硯齋的建議刪去了“大揭秘”的幾葉文字,也一定將原有的隱喻諧比再盡可能地模糊化,並打了“補丁”。然而張友士的藥方子畢竟還是留下來了。默默地一遍遍被抄錄被印刷被閱讀,而並不為人們所驚覺所重視。
    依拙見,藥方子的頭十個大字,實際上是一道讓秦可卿自盡的命令,那十個字可分兩句讀:“人參白朮云:苓熟地歸身。”也就是告訴秦可卿為家族本身及賈府利益計,令她就在從小所熟悉的地方——具體來說就是“天香樓”中“歸身”即自盡。所以秦可卿死時向鳳姐托夢有“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的話。“人參白朮”是誰呢?我們都知道“參”是天上“二十八宿”之一,倘“白朮”可理解作“半數”的諧音,則正合十四,而康熙的十四個兒子爭位的惡鬥一直繼續到四子雍正登基之後……打住打住,讀至此你一定要斥我“牽強附會”的吧,但《紅樓啟示錄》中斷言寫張友士診病僅僅是表現一點“職業特點”的“認識價值”,就不牽強附會嗎?一笑。
    1992年8月19日

《紅樓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