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大金國汗敕諭皮島副將陳繼盛知悉:
朕大兵於年前十月內,從薊鎮邊上節次征進,效命歸順者數十有餘處,市肆不擾,秋毫無犯;逆命抗衡者,全城屠戮刁遺不留。沿邊各鎮,將帥不謂不多,兵馬不謂不精,連次接戰,全軍覆沒。在陣殺死並生擒總兵趙率教、滿桂、孫祖壽、麻登雲、黑雲龍等;在城投順文職郭侍郎、白參政、馬副使等不止數十人。凡歸順者,朕皆復其官職、安其家業。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此之謂也!然天意屬朕,故兵不血刃,長驅直前,北京咫尺可下,諒難久存。況你南朝皇帝,貪財好利減克軍餉,不恤民命不憂臣僚,此又非天意乎?
爾水泊中彈丸之地,能存幾多?一勺之水能活幾人?爾等不過農民,或為人誘迫,或畏懼逃走,島中有何滋養利慾?權時安身,豈得已也!
今朕體奉天心,廣行仁政,除殘去暴,設官安民。爾等各想自己身家,小民情苦,乘時速來,官加品爵,民享生全,何等好處!且今春耕在即,農不容緩。爾果回心轉念棄暗投明,任從爾等各人心願,揀選地方住種,不教爾等北來奔馳。
“良鳥相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仕”,古今皆然。朕一片良言,甚是憐憫爾等,各宜三思早圖便計。
特諭。
差人繼去此諭帖共七封:
皮島副將陳繼盛一封;
皮島游擊劉興治一封外帶劉興賢家書一封;
長山島游擊劉興沛一封外帶劉興賢家書一封;
鹿島游擊劉興亮一封外帶劉興賢家書一封;
大獐子島游擊李友良一封;
廣陸島都司毛有候一封;
旅順口游擊一封。
時天聰四年二月十四日
弟興賢字拜大、三、四、五爺得知:
去年七月內,袁督師差人到島調取,弟隨二哥於九月廿二日到覺華島下船,至錦州見過袁督師,吩咐送回皮島練兵,全管島民。因秋天風高,未得去,遂駐紮寧遠。冬至月,聞汗大兵進了長城,二哥奉命撥給人馬六百往太平寨防守。汗聞聽二哥在太平寨,差庫爾纏侍衛來招二哥。比二哥回關途中,行至山溝,還未見庫爾纏,倒先撞遇前哨探馬,亂箭誤傷,這是我家不幸。弟隨即跑出聲言高叫,方遇庫爾纏聽見,將弟救出。
後帶弟見汗,汗吩咐說:“他兄弟們,我甚疼他。今聽說他二哥在,恐他畏懼,故差庫爾纏招服,不想誤死,可憐可憐!”隨將弟交付大人說:“先送回瀋陽見他母親,免她掛牽。”沿途路上,王子大人比常恩愛,一日苦也不曾受。及到城見太太、眾嫂子孩子們,一家團圓,養活的甚好。弟到時,汗送緞子二匹、布十匹、棉花十斤。雖是監中,另蓋的房,凡少物件,一一送來。太太這邊衣服都是汗送來的。委實是疼我們,不是虛怯。況阿沙副將也是逃走了又回來,汗照舊養活,前程照舊,日前跟汗到西邊有功,又升總兵,也不是他們一個骨血,你們可細思之。
我弟兄逃去,原是怕死。如今這樣養活,汗是怕我們甚麼?況前在陣上拿住的黑總兵、麻總兵,如今養活,做貂鼠皮襖、狐狸皮襖與他,甚是優厚。陣上拿獲之人尚是如此,我們壞了他甚麼!你們可速將島子裡人帶來,豈有不升賞之理,有個不養活我們的麼?
汗這樣恩典,且今二哥又沒了,你們在那邊住著也無好處。況北京周圍,各邊兵馬都殺敗了,府州縣城得了一多半,北京看來料也難保。承汗這樣養活,好心不記前恨,此時不來還等何時?若是不來,那時汗惱了,我們與太太受法,你們於心何忍?弟雖不足惜,就是該死的,太太及孩子們,你們不思想可憐麼?太太養我們一場,不能孝順,反帶累死辱,天也不容你們,生居也見不得人!我們就死在陰司也是抱怨你們!
弟思汗一則實心養活,二則要以仁服人,要聲名遠播,這是實情,可熟思之,千萬千萬!
我因不會寫,煩人代寫。你們若不信,差人先來討我真信。弟跟二哥去時,留下三個皮箱,可帶來,莫要疏失忘了。弟交與李天祿往臨清買貨銀子一千兩,此時不知到否?如到,你們收貯,來時帶來。忙中草草,不及多敘。
    千萬速來,免我與太太懸望。至囑至囑!
大金國汗敕諭劉大、劉三、劉四、劉五、劉七知悉:
當初朕聞爾兄在太平寨,特遣阿巴泰貝勒、濟爾哈朗貝勒並令庫爾纏送書令兄,以告朕意,不想二位貝勒尚未曾到,令兄已被前探人殺死,只得劉六來了。
朕想爾等奔島,不過以令兄不在,內不自安,故單身獨馬逃命去耳,何嘗傷朕甚麼來麼?爾等若說:“我們既棄汗走了,又沒了倚靠的兄長,雖是回去,豈肯養活?”則大不然。
朕心思之,若得爾等回來,待以厚禮,天下人必不謂我計人之過,有好養之德,皆慕朕矣!朕欲爾等來,原為我名聲。朕正要播仁義之風於四方,豈肯詐爾五人乎?
爾等如以朕言為是,來歸若是輕身,即依爾南朝官爵,母子妻小團圓。若能帶島中人來,不拘多少,俱封爾等擇地住種,長享其福。朕之此言,是爾等再造之天也。朕為爾等諄諄如此,爾等若不來,則爾母弟侄妻子,全殺不留!此殺非朕也,朕百般欲全爾等,而爾等不肯,是自殺之也。
若不信朕言,宜先遣個心腹人來,朕親與他當面說誓;若信朕言,宜速速來,勿令人覺知不便。
但爾等勿癡癡思南朝,南朝喪天下之時近矣!爾等當熟思之,勿失機會,後悔無及。
特諭
時天聰四年三月十四日
被大金國汗視為威脅,又甜言蜜語屢屢招降其守將的皮島,又稱東江,在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之間的大海中,綿亙八十里,遠南岸,近北岸,向北八十里海路即抵大金界,東北隔海與朝鮮相望,原是大明遼東所屬的荒島。努爾哈赤占遼東,大肆屠戮,漢人逃命者紛紛上島。後來毛文龍受命鎮守,招納遼東人為島兵,分佈哨船,聯接登州以為犄角,多次出兵襲擾金國,使之頗有後顧之憂。
不幸毛文龍胸無大略,狂妄自尊,每戰輒敗,往往掩敗為勝、殺良冒功。又極貪財奢侈,以自籌軍餉為名,廣招商賈,貿易禁品,私開馬市,鬻參販布,名濟朝鮮,實通金國。去年六月,身為兵部尚書的袁崇煥因毛文龍專制一方不聽約束,以十二項大罪為名將其斬殺。
毛文龍雖死,他經營多年的皮島,卻已成為村鎮星布、商賈聚集、農耕漁獵俱全的大島。他麾下健校悍卒數萬,除調出的劉興祚一營之外,都不曾散離。當初袁崇煥收繳毛文龍的敕印、尚方劍,令副將陳繼盛代掌。但陳繼盛只能在自己兼領的東協發號施令,統領西協的劉興治根本不聽從他。
東西兩協各自稱雄,素日來往極疏,島民都知道是“面和心不和”。而今天,東協陳繼盛卻領了數十騎隨從,帶了禮品宴席,登上西協的游擊署大門,因為西協劉興治選在今日為他的二哥劉興祚治喪。
大門外紮著素花牌樓,牌樓下喪鼓雲鑼伴著吹打;佛、道經棚各一台,為死者誦經;執幡打傘的晚輩在哀哀號哭;掛孝的兵勇焚燒著數不清的冥器——車馬衣箱、金錠銀錠。執事拖長聲音高唱:
“東協陳副將赴奠弔喪——”
大門內影壁後轉出十多名威風凜凜的侍從,各個戎裝,頭盔綴著白麻。驟然間,人們眼前雪亮地一閃,一個渾身素白的人大步流星跨下石階,雙手一拱,聲音悶啞地說:
“陳大人光臨,先兄泉下有知,也當感激不盡。請!”
此人身量不高,非常結實,像一塊重石,又似林中猛熊,腳步落地“咚咚”有聲,白帽白袍白腰帶,更顯得臉色棕紅,眉毛濃黑。他就是西協游擊劉興治,劉氏兄弟中排行第五。
陳繼盛客氣一番,指示從人擔進奠禮。劉興治眼皮一抬,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倏地閃過一道強烈的光芒。陳繼盛背後突有一人大叫著直挺挺地倒下去。周圍侍從一陣忙亂,把他扶起,他仍然昏迷不醒。這是陳繼盛的副手,參將沈世魁。帶病人入門弔唁最為喪家所忌,陳繼盛只得命人將沈世魁送回。
素幃高張,香煙繚繞,靈堂就設在大堂。正中雪白的幕簾上綴著五尺見方的“奠”字,靈桌上燈燭、香花、供盤、鼎爐供奉著劉興祚的靈牌。到了這裡,陳繼盛才發現,鎮守皮島及周圍大小島嶼的將領們都來了。
    陳繼盛在劉興祚靈位前奠酒跪拜,從人在靈桌邊的奠池裡燒了百錠金元寶。禮罷,陳繼盛正要向劉興治說幾句哀悼的安慰辭,劉興治卻對他高高地一拱手:“請坐!……諸位將軍也請坐,劉五有幾句話。奉茶!”
家丁絡繹上堂進茶,諸人只得落座。劉氏七兄弟中,劉興祚最有才幹、最出色。劉家兄弟先後學成武藝,當上營官,都靠這位二哥的提攜。所以他們弟兄悲痛逾常,可以想見。不料劉興治卻淡淡一笑,說:
“陳大人,我昨夜做得一夢:你我跟另幾位弟兄賭紙牌葉子,眾人手中還有四五張,你的牌竟都出光,便喊了一聲:‘我沒牌了!’陳大人,你可圓得此夢?”
陳繼盛莫名其妙,不知是自己聽錯了,還是劉興治出了什麼毛病。
劉興治濃眉一揚,兩道目光像利劍般戳向陳繼盛的臉上:“‘只怕劉興祚陣亡是虛,降金是實。’這話可是你說的?”
陳繼盛一驚,隨即哈哈大笑:“劉五弟,你也太認真了,一句玩笑話,什麼要緊!”他說著伸手去拍劉興治的肩膀。劉興治抬胳臂一攔,冷笑著:
“玩笑話?你平白誣我二哥詐死,又假惺惺地來靈前弔祭,豈是大丈夫所為?堂堂大明將軍,竟是這路雞鳴狗盜之輩,沒的叫人羞煞!”
陳繼盛強壓怒火:“劉五弟,那金國汗送來的帖子,專給你們弟兄附上劉六弟家書,誰能不生一點疑心?但韃子詭計多端,你我不可上當!……”
“你這叫將計就計,還是叫借刀殺人?”劉興治“嘿嘿”一笑,順手把茶盞“砰”的一聲摔碎在堂前,如同迴響,靈堂四週一片吼聲:
“拿住他!”
“不許亂動!”
素幃帛帳後面、側門和正門衝進許多披甲戴孝、手執武器的劉家兵:大門進來的是長山島游擊劉大劉興沛;左右兩側來的是鹿島游擊劉三劉興亮、守備劉四劉興邦;後堂擁進的是千戶劉七劉興基,各領全副武備的精兵武士共數百人。諸將來靈前祭奠,按禮節不帶兵器,此時只能乖乖地聽任劉氏兄弟擺佈。
“綁了!”劉興治一聲令下,家丁們蜂擁而上,把陳繼盛和隨他同來的部屬一起捆綁。劉興治這才轉向堂上的各島守將:“諸位弟兄受驚,莫怪劉五魯莽,實在是火燒眉毛,迫在眼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繼續說:“這是陳繼盛差人送上朝廷的密信,被我截獲。信中竟一再誣告我二哥詐死投金,又以謀叛大罪誣陷我們弟兄,要拿我們置於死地,他好獨攬東江大權!”他果真把這封密信從頭到尾念了一遍。
那邊陳繼盛跺腳吼叫開來:“弟兄們莫聽他胡說八道!我並未寫此密信!……他們這些高麗種子,低賤之輩,不同我們一個骨血,凶狡好亂成性!……”
劉興治猛衝到陳繼盛跟前,咬牙切齒,面目狂暴可怕,嘶聲喊叫:“你!你果然一直拿我們當異類,混蛋!——”他血紅的眼睛閃出凶光,奪過家丁的大刀,高高揮起,寒光一閃,陳繼盛被殺,倒在血泊中。
劉興治撇了大刀,拍拍手:“都押下去,一併處死!”
東協的營官都被押出大堂,家丁們拖走屍體,收拾乾淨血跡。皮島諸將眼睜睜地望著,沒人吭聲。
劉大劉興沛揚著一張紙,大聲宣告:“這裡有島上商民官兵上奏朝廷的折帖一件,請朝廷優恤劉興祚,並命劉興治掌敕印、尚方劍鎮東江,東協兵馬由劉興邦、劉興基暫領。諸位請來簽字畫押!”
事態如此,誰敢反抗?當諸將離開西協游擊署,看到素花牌樓外的東協陳繼盛等十餘人的屍體時,不免兔死狐悲、黯然神傷,深感皮島大亂方長,正不知日後還有什麼變故哩!
…………
諸將走後,劉家弟兄齊聚靈堂。
劉興亮急不可待:“老五,既已做出事了,就給汗去信,打點著投過去,好救老太太和老六他們的性命,又給朝廷上的什麼奏折!”
    劉興基遲遲疑疑地說:“五哥,果真投金嗎?只怕……那韃子茹毛飲血的,我實在過它不慣。再說,汗雖應允得好,下面人真能善待咱?……”
劉興沛終於也開了口:“老五,你倒拿個正經主意呀,這麼腳踩兩隻船,終不是事兒!”
劉興治胸有成竹地笑笑:“就是得腳踩兩隻船!兩邊都牽著拽著,都不給他實信兒,咱們才好慢慢走著瞧!天賜給咱這塊海島、這個良機,可不能錯過了,兩邊都好好應付著,偷出空兒來,干咱們自個兒的!”
劉興沛驚異地瞪大眼睛:“你是說……”
劉興治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臉膛發紅泛亮:“毛大將軍說過:以皮島兵力,牧馬登州、南取金陵易如反掌。南京咱不敢想,登州還不去逛逛?那可是七里十萬家,富商如雲的地方!……”
差往北京送奏折的專使剛出發,劉興治與皮島諸弟兄放舟南下,沿途登上海洋島、隍城島、大欽島、砣磯島,直攻到長島。長島南端距山東半島的登州府只有四十里海路。守島明軍在烽山頂的烽火台燃起了報警的烽煙。烽煙只燃了半日,就被趕到的劉家兄弟撲滅,在烽火台上豎起了“皮島大帥劉”的大旗。他們在島上一如南下途中所為,大肆燒殺搶劫、扣押漁船和來往商船,並不時派出一隊隊戰船在登州附近海域耀武揚威,放出話來,要上岸到登州府借錢借糧!
登州瀕海,向有水陸重兵鎮守。但此時駐登大軍已由登州總兵張可大率領勤王,赴援永平去了。登州城內異常空虛,被劉家兄弟的威勢嚇得惶惶不可終日,滿城店舖貨棧關門閉戶,四方貿易商船不敢再來,漁民不敢出海,平民百姓紛紛準備逃難。歷來號稱繁盛富庶的登州府,霎時間成了鬼門關!州府衙門只得趕緊向朝廷發出六百里告急羽書,並馳請山東巡撫和周圍府州縣救援!
     

《傾城傾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