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胡家花園裡的這個戲台,遠近聞名,不說是廣州城最好的,也是最特別的。
它的樣子跟城裡各會館、跟許多大族祠堂裡的戲台差不多:四根大柱支起的圍了欄杆的高台坐南朝北;台前一片看戲的場子,正中間設了主座;東西邊是垂了簾供女眷看戲的兩廊。但這裡的排場可就大多了,戲台大,場子大,場子的東、西、北三面都成了兩層樓座,樓座的樣式據說是請了一位專門從事建築的英夷,比照著英夷京城裡戲院的包廂做的,連包廂的護欄上都雕著夷人叫做曼陀羅的花樣兒,一下子就叫這處平常看戲的所在顯得又大方又華貴了。
胡家花園戲台一面世那工夫,著實轟動了一陣子,有好幾家行商和大族有意比照著改建自家的戲台,但沒聽說有誰超過胡家,終歸財力和氣魄差著一點。
今天,台前大場子裡一張張宴桌,請的是同行和與胡家有生意來往的朋友;樓下兩廊的一排排宴桌後,坐的全是深目高鼻鬈發的跟胡家有交情的夷商;樓下正面,專招待身份高的夷商,像東印度公司在中國的代辦司當東,像與中國貿易額大、財力雄厚的夷商領袖顛地等等。
樓上東西兩面共十個包廂,全都垂著細密的珠簾,只能聽到一串串努力壓低卻又難以克制的嬌俏的笑語,只能隱約感到一陣陣脂粉香和著花香酒香從那裡飄逸而出,撲人鼻觀,裡面的人別說長相穿著打扮,就連身形兒也看不清。
樓上正面包廂是這裡最尊貴的位置,由家主人親自陪客。客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在總督巡撫衙門、廣州知府衙門和粵海關衙門裡當差的官員,胡昭華的師友,出入廣州上流社會的名士等等。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官身,論理可以身著朝廷的吉服【吉服:清代制度,官員著裝有禮服、吉服、常服、行服、雨服等規定,其式樣、顏色、質地按不同等級有嚴格區別。吉服多在喜慶場合穿著。】前來賀喜的,可是他們雖以與胡家這樣的大富豪來往為榮,又以與胡家這樣的四民之末的商人來往為恥,所以,儘管挈眷來賀,賀儀也很豐厚,竟沒有一個人肯著官服。這倒帶來一樣好處,少了拘束,可以任情飲宴說笑取樂了。
鑼鼓喧天,震耳欲聾,這是玉筍班的頭一次亮相,武場的師傅們各個精神抖擻,非常賣力氣,使得鑼鼓聲中帶出一團喜氣。不過,場下的觀眾,無論天朝人還是夷人,都不是初次看戲的嫩客,知道三通鑼鼓後才會正式開戲,所以並沒有靜下來,還在互相打招呼、介紹新朋友、大聲說笑。當新郎官胡昭華端著酒杯一席席敬酒的時候,台下的喧鬧更壓倒了場上的鑼鼓響。跳加官下場了,天福天祿天壽哥兒仨的《三星高照》也下場了,台下還是亂哄哄的。
小天壽手忙腳亂地從壽星老兒的硬頭殼裡鑽出來,趕緊換上仙女的頭飾和衣裙。下面是專賀婚慶的《鵲橋密誓》,那是《長生殿》裡楊貴妃與唐明皇對牛女雙星發誓、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一折,為此,台上還要佈置一個橋景,上面插許多喜鵲燈來象徵鵲橋。天壽扮織女,得第一個上場。他直犯嘀咕,下面這麼亂,自己怎麼能壓得住台?這可是到廣州來頭一次亮相,唱砸了怎麼辦?往唇上點胭脂都點到嘴角去了。
柳知秋也要上場吹笛,他過來看看天壽,說:“慌什麼!還能比宮裡規矩更大?有你爹給你把場【把場:戲曲演出術語。演員初演,因經驗不足或不諳舞台規律,往往由師長在旁照料提示,俗稱”把場“。】,放心唱!”
說來也怪,不管心裡怎樣惴惴不安,一旦在上場門站定,一旦聽到檀板和引笛的聲音,小天壽的心就平貼安寧了。今天的戲場上也怪,剛才還吵吵嚷嚷,人聲鼎沸,樂聲一起,竟很快就靜了下來。因為人們立刻發現和往常很不相同:伴奏的不像廣州的戲班只有笛子,還添了笙、簫、管和弦子;不是角色上場等笛音,是笛笙簫管吹響了迎接仙女;首先出台的也不是織女,先走出四個執小紅幡的仙女,一對一對分列而立,然後才引出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小天孫【天孫:古星名,即“織女”。民間神話中織女為天帝之孫,故稱之。】!
合奏的樂器比單調的笛子動聽,出台的場面也別開生面,這立刻吊起了看客們的胃口。
小小的織女直上到台口,唱出了這折戲的第一支曲子《浪淘沙》:
雲護玉梭兒,巧織機絲,天宮原不著相思,報道今宵逢七夕,忽憶年時。
這個小旦是這樣地小,一看那稚氣的眉眼就知道他不過七八歲,但他的動作台步如此自如,他的曲子唱得如此字正腔圓、韻味十足,倒讓台下這些老於此道的觀眾們喜出望外,不由得哄堂地喊了一聲“好!”接著又是一片讚賞的議論聲和說笑聲。可是小織女一開口念詞,場子裡立刻安靜下來,聽他有腔有調、吞吐有致地用韻白念出那首被千古情侶們奉為至情至境的《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信,銀漢秋光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腸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兒,又有人叫了聲好,不合叫好的規矩,引起人們友善的哄笑。此後,台上台下就都進入了正軌,演得專心,看得在意,該笑的地方都有笑聲,該叫好的時候都有人叫好。坐在文武場桌邊的柳知秋斷定,人們對玉筍班很滿意,他放心了。
《鵲橋密誓》完戲以後,今天就沒有天壽的事兒了。照師傅的規矩,他得待在台後一側,細聽師兄們往下演唱。他才坐定,天福和天祿就追過來,朝他豎大拇指,誇他頭一炮打得挺響。天福有幾分擔心地問他:那些夷人怎麼樣?他們能看懂嗎?會不會半道兒抽籤【抽籤:戲曲演出術語。由於演出質量不佳或其它原因,觀眾未及終場而陸續離座,名為“抽籤”。】?會不會像京師戲園子裡的混混兒痞子鬧場?
天壽說看他們挺安靜,再說這是堂會,有主人家的面子、賓客的規矩,抽籤啦、鬧場啦,總不會的吧。
其實,天壽覺得那些夷人愛看戲,還有些人是真懂。
他站在鵲橋上,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天使般的小夷人,他就坐在他叔父身邊,新郎官胡昭華來這一席敬酒,還指著台上的小織女得意地對他說了幾句,引得他一臉驚異。天壽當然猜得到是在向小夷人說明這仙女就是昨天的小男孩兒,一時間心裡很有幾分得意,唱最後一支曲子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眼睛就望著小夷人,像是在對他唱。可走下台來一坐定,那點得意似乎又被幾縷失意的酸楚驅逐得一乾二淨。
漸漸地,天壽擱下自己的心事,走進了《浣紗記》的劇情,隨著吳越的興亡、隨著西施與范蠡的命運而悲喜而起伏。師兄們的戲越演越精彩,曲子唱得聲情並茂、嘹亮動人。他格外注意著西施,因為他將來一定也要演西施!……
《浣紗記》一折一折演下去,觀眾們看得嬉笑歎罵,聽得如癡如醉,不覺太陽西斜又下山,不覺台上台下處處點起燈籠,直到吳滅越興,范大夫功成身退,一葉扁舟載了絕代美女西施同游五湖而去,人們在燈火中聽完了最後一支《清江引》: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論興和廢。富貴似浮雲,世事如兒戲。惟願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戲演完了,台下聲息皆無,人們還都沉浸在遼遠的情思中沒有醒。
樓上主人說了一聲“賞--”四名僕人早抬著兩簍子錢等在台邊,霎時間銅錢和小銀幣雨點般朝台上撒,觀眾們這才和著一片丁當響大聲地叫好,此起彼伏,你呼我應,熱鬧非凡。班主領了唱西施、鄭旦的旦角們到台前請安謝賞,激起又一次叫好的高潮。
堂會第一天結束了,可觀眾們一個個興致不減,還在眉飛色舞地大聲稱讚、議論、爭辯著這台戲,評判著這些令人喜愛的作藝的優伶們,多數賓客都是這樣邊走邊說著離開的。
第一炮打響了!
玉筍班出名了!
堂會第二天,昨日在座的賓客一個不落地都來了,還增加了許多慕名來看玉筍班的新客,場子裡和樓上樓下都加了桌面,氣派更大了。對於非常講究排場、揮金如土的胡家來說,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因為這些新客都是精於此道的名士或官員,平日不屑與商家來往,這次雖說胡家都恭送了喜帖相請,若不是玉筍班一炮打響,他們是不會光臨的。但他們對於胡家、對於整個十三行,卻都是求得著的要緊人物。
今天的大戲是《西廂記》,折子戲是天福的《鍾馗嫁妹》、天壽和天祿的《思凡下山》,還有另兩個孩子的《探親相罵》。
在昨天的同一時刻,柳知秋命武場開鑼。
小亨利睜著藍色的大眼睛,簡直一眨不眨地盯著台上,專心一意地看戲,他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成了戲迷。
小亨利生在澳門,父親和有關親友的事業都跟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三十多年前,他的叔父在小亨利這個歲數的時候,曾跟著父親老司當東--也就是小亨利的祖父--隨同英王陛下遣出的第一個龐大的正式使團訪問過中國。使團的特使就是著名的馬戈爾尼爵士。使團向乾隆大皇帝敬獻了包括當時最先進的天文儀器、光學儀器、銅炮、榴彈炮、連珠炮、毛瑟槍、望遠鏡在內的一大批奇異的壽禮。他們受到天朝和乾隆大皇帝本人最隆重最熱情的接待。當然,在天朝眼裡,這只是一份豐盛的貢禮而已,而使團代表英王這“西方第一雄主”提出的平等交往和通商貿易,理所當然地被最客氣地拒絕了。
老司當東與馬戈爾尼爵士一樣,對這次外交的失敗憤怒而且痛心了許多年。而小司當東則既恨這個東方古國的頑固和狂妄,又對這片極富魅力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由此生發出來的古老文化依戀不已,以至長大後投身東印度公司,專門從事同中國的貿易,一年中的很多時間住在澳門,決心要舉畢生之力叩開中國閉鎖的大門。他幼時受到過乾隆大皇帝親切接見,參加過熱河行宮萬樹園裡無比豪華盛大的游宴,這些經歷,都是他的子侄輩們掏取不盡的故事寶庫。小亨利就被他熏陶成了一個中國迷。
前年小亨利八歲,應當回英國讀書的時候,他以不願遠離父母為由不肯回去;去年小亨利的父母也回國了,而小亨利仍然執意留下來,說是要跟著叔父。這位叔父在諸侄中也特別喜愛小亨利,認為憑這孩子的資質,最有希望繼承司當東家族中學問和貿易這兩大成功事業中的後者,多學兩年中文更好,所以,他向小亨利的父母保證負責小亨利的教養,一兩年後再送他回國。
在澳門的英國小學校裡,小亨利的文法和數學成績都很好,但更以喜愛繪畫和音樂戲劇在同學中獨樹一幟。前者使叔父能夠心安理得地帶他來胡家花園參加喜慶宴,後者則使他一接觸中國古老的戲劇便立刻被吸引住了。
昨天晚上叔侄倆回到十三行街商館區怡和洋行的住處,小亨利一直不停地詢問有關中國戲劇的各種問題。叔父也是個戲迷,不厭其煩地解釋、說明,兩人議論到好晚。小亨利還不停手地畫著,筆下出現的都是深深印在他腦海中的形象:跳加官的魁星,皇帽皇袍的唐明皇,美麗的西施、醜陋的東施,畫了花臉譜的吳王夫差等。畫的最多的是小織女,正面的、側面的,半身的、全身的,站在鵲橋上的……
叔父看著這些漫畫笑起來,打趣他:“亨利,你畫這麼多小織女,不會是愛上她了吧?”
亨利說:“難道她不可愛嗎?昨天下午咱們在花園裡見過他呀,那麼一個小男孩兒,怎麼就變成這樣漂亮的小仙女了呢?太不可思議了!”
叔父說:“確實,這古老戲劇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還有好幾天呢,你慢慢地領會吧。”
這魅力真是不可抗拒!今天,面對台上的鍾馗、小尼姑趙色空和小和尚本無,他又一次震驚了。鍾馗充滿陽剛之美的身段動作、小和尚旋轉拋接念珠的絕技令他讚歎不已,但他最注意的還是那個令他迷惑不解的小尼姑。他真想去結識他,瞭解他,問問他怎麼會把一個女孩演得這樣像。當他發現卸了裝的天壽從戲台一側的小門出去的時候,很高興有了機會,便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
天壽出後台進花園,一直東張西望,忐忑不安,他實在是被尿憋急了。
平日上場前是不許他多喝水的,萬一要出去方便也一定有母親陪同。可今天英蘭姐姐發寒熱,母親不得不在家照看,沒人管他了。他曾求救似的看看父親,可《西廂記》已經開場,正是文場【文場:戲曲中所用各種伴奏樂器總稱場面,笛管笙簫絃索月琴等管絃樂器稱文場,鑼鼓鐃鈸等打擊樂器稱武場。】笛子最要勁的時候,哪裡顧得上?沒法再忍,急得直想哭,又不敢驚動旁人,趕緊悄悄跑出來,看準一處綠陰掩映的太湖石,一頭鑽進去,解褲帶子的手都在哆嗦……終於得尿了!他長長舒了口氣,渾身說不出的輕鬆安泰,愉快得閉眼享受片刻。
忽然背後刷刷輕響,引得天壽回頭看,竟有一顆毛茸茸的金黃色的腦袋從一塊太湖石上伸出來,嚇得他尖叫一聲“啊呀!--”
很多事情在短短的一瞬間幾乎同時發生--亨利爬上太湖石剛要伸頭看,背後突然受到襲擊,雙手一鬆摔倒在地;襲擊他的天祿跟著就撲到他身上,兩個男孩滾來滾去地扭打成一團;天壽整理好衣裳,衝出來,紅頭漲臉地指著亨利不住地罵他“下作!不要臉!”可看他倆身上做客才穿的新衣服沾滿青苔灰土,又忍不住喊道:“別打了!衣裳都糟踐啦!”
兩個男孩幾乎同時住了手,同時跳起來,可互相看了一眼,又扭在一起。兩人都揮著拳頭亂擂,天祿一有機會就朝亨利的腿上踢、勾、使絆子,亨利卻總想照著天祿的下巴頦擊打。天壽幫不上忙,又認出這個“不要臉”的“下作東西”,竟是前天下午認識的那位“天使”,便不想他們再打下去。他終於衝到近前試圖拉架:“行了,別打了,別打了呀!……啊呀!”
天壽又是一聲尖叫,跟著就雙手掩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
“怎麼啦?”打架的這才停手,意識到他們誤傷了旁觀者。
果然,天壽前額挨了一下子,不是拳頭就是巴掌,不僅打紅了,還被尖尖的指甲在眉間劃了一道傷,挺深的,傷口沁出血來了。
“是你打的!”亨利叫道,儼然為天壽抱不平,一把拽過天祿的手,“你的指甲太尖了!”
“明明是你打的!又下作又無賴!”天祿毫不退讓,憤怒地說,也一把拽過亨利的另一隻手,“你看你手上的指環有多硬!”
“是你!”
“是你!”
說話間,兩人又動起手來。幸而此時天福趕到,到底大兩歲年紀,個子高力氣也大,上來就把兩人拉開了。
“你們這是幹什麼!”天福斥責他們,一眼看到天壽在哭,趕忙過去安慰,發現天壽臉上的傷,吃了一驚,掏出手絹就幫著擦血跡,心疼地說:“怎麼回事嘛!咱們唱戲的,最怕臉上受傷,明兒還有戲呢,怎麼上妝怎麼出台呀?再落個疤瘌可怎麼好!……天祿!師弟受傷了你擱著不管,倒去打架!”
天祿原本也在台後聽戲,看到對面天壽一臉煞白、急急忙忙尋後門口而去的背影,立刻猜出師弟的動向,想到師娘今天沒來,無人守護,便也立刻決定遠遠跟隨著,盡師兄的關愛保護之情。不想剛進花園,就發現有人捷足先登,搶在他前面,緊緊尾隨著師弟,竟去偷看師弟解手!這不正是柳家師徒深惡痛絕的那路專好男風、專玩優伶,被人稱作“花間蟊賊”的色鬼行徑嗎?連八歲的小師弟都不肯放過,太可惡了!天祿激於義憤,衝上去朝那傢伙肋下猛擊,不料一打就倒,這才發現,對方是個跟自己年歲差不多的小夷人!打架這種事,一旦出手就顧不得許多了,何況還傷著了天壽,怎麼打也不能說沒理。
天祿指定小夷人,氣哼哼地說:“你問他幹了什麼好事?打都是便宜他!”
天福看看亨利,知道是胡家的客人,便追問天祿:“他到底幹什麼了?”
天祿做個極不屑的怪樣兒,鼻子眼睛眉毛都皺成一堆兒,說:“他追在師弟後面偷看人家解手兒!”
天福不由得皺著眉頭,像師傅那樣板著臉,對亨利說:“你才是個小孩兒,怎麼就跟著學壞呀?”
亨利瞪大了清澈的藍眼睛,不解地說:“我學壞?我又沒幹什麼壞事!”
天祿搶著說:“偷看人家尿尿算是好事?”
亨利尾隨在天壽後面,是一心想要結識他,向他提許多問題的。看他走那麼快,追也追不上,才想到他是出來撒尿的。直到聽見尿水嘩嘩響,他才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來,他不覺得這念頭有什麼丟臉,此刻就直言不諱地說:
“我不過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男孩子!”
“想知道這個幹嗎?”天福和天祿都很奇怪,異口同聲地問。天壽也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注意聽。
“我不相信呀!他昨天演的那個仙女、今天演的這個小尼姑,完完全全是女孩兒,是姑娘,怎麼會是男的呢?結果我什麼也沒來得及看,就跟他打了一架。”亨利指指天祿,然後,像他們夷人習慣的那樣,撇撇嘴角聳聳肩。
天祿哈哈地指著小師弟笑個不了,天福也望著天壽點頭微笑,天壽紅了臉,低著頭,像平日受到讚揚那樣不好意思地輕輕一笑。亨利的疑惑,等於是在讚美他們的技藝,這是最真實、最自然的讚美。
敵意頓時化為烏有。
天福笑著解釋道:“他是我們的小師弟,是我們師傅的獨生子,當然是男孩子,那還用問嘛!……你是個夷人,中國話說這麼好,還愛看我們中國的戲,要不是你黃頭髮藍眼睛,也真不像夷人啦!”
亨利說明他在澳門出生在中國長大,雖然這是第一回看中國戲,可一看就喜歡,他指著天壽和天祿說:“你們倆今天的戲是不是叫《雙下山》?太好了!我非常非常喜歡!”
天祿指著天福說:“我師兄的戲你也喜歡吧?”
亨利想了想:“他演的是什麼?”
天祿說:“是第一出裡的鍾馗呀,畫了花臉你就認不出來了吧?”
“是他嗎?”亨利驚異地說,“真奇妙哇!臉上的五顏六色太好看啦!……”
天福笑道:“我們的戲還多著呢!上百出上千出都有,你這麼喜歡,就慢慢地看吧,三年五年都看不完!”
“可惜我不能看完,過不了一年我就得回國去讀書了。”
天壽輕聲輕氣地問:“那你們夷人……演不演戲呢?”
“當然演啦!”亨利很自豪地說,“我們英國有位非常偉大的莎士比亞,寫了很多很多的戲劇,我們在學校裡上課都念他的劇本,也排演過他的戲--不過不像你們這樣的全都演,只演一兩場。我們演過《羅密歐與朱麗葉》,說我長得像女孩子,分派我演朱麗葉……”他興致勃勃地把這段動人的愛情悲劇講給新朋友聽,並很高興新朋友們聽得那麼專心。
天福聽罷想了想,說:“這跟我們的《牆頭馬上》挺像,你說是吧,天壽?”
天壽說:“前面一見鍾情有點像,中間私自成親也像,可咱們的戲最後都能團圓,沒有他們這樣慘的,兩人都死了,多可憐啊!”
“可是他們為愛情而死,很高尚!”亨利似乎在說著課堂上的話,“我演朱麗葉,念臨死那段獨白的時候,覺得美極了!”
天壽又小聲說了一句:“那你跟我一樣,也是旦角了。”
“也許是吧,”亨利不能確定,“不過我可沒你演得那麼像女孩。你教我好嗎?”
天壽點點頭。
天祿眼睛笑成了一條線,說:“這真是不打不相識啊!”
說起打,亨利又想到一件事,他問天祿:“剛才咱們倆打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愛用拳,老踢我的腿?”
天祿有點不好意思:“都說夷人的腿像根直棍兒,不會打彎兒,一踢就倒,一倒就輸,可我老也踢不倒你……原來是假的!”
四個孩子一齊笑起來,氣氛越發融洽,彼此都覺得很合得來。亨利希望以後的幾天能天天見到這些新朋友,能跟他們在一起玩,一起談戲劇、音樂、色彩、舞台這些他喜愛的話題,真是太愉快了!因為來到廣州住進商館,他周圍就沒有一個同齡的伴兒了。
此後的幾天裡,四個孩子果真成了好朋友,每天都能找到時機聚會,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題,有做不完的遊戲,他們一起捉迷藏、講故事、說演戲,或是玩中國的陞官圖和陀螺,或是玩英國的洋鐵兵和木偶。天福他們畫了三把扇子送給亨利,分別是蘭草、桂花和青松,說明他們三人表字的含意--韻蘭、喜桂和秀松;作為回贈,亨利也為他們每人畫了一張速寫。
胡家花園的堂會結束了,孩子們的交往卻沒有結束。好在亨利的住所離玉筍班不遠,不是亨利獨自或有時跟叔父做伴去看柳家師徒排戲唱曲,就是天福兄弟到商館去為亨利叔侄表演琴棋書畫。大人們或許有金錢交易,孩子們卻只管發展他們的友情。到了五月,亨利要離開廣州回澳門了,孩子們都依戀不捨。
分離的前一天,亨利來玉筍班告別,四個孩子默坐花園,心裡都不好受。
天祿指著那株開得如火的石榴花,提議說:“古時候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咱們不正好來個榴園四結義嗎?”
其他三個立刻來了情緒,天福想了想,說:“榴園不好聽,咱們都是梨園子弟,就叫梨園四結義!”
大家拍手叫好。
榴花開得實在喜興可愛,樹葉油亮碧綠,花紅燦爛耀眼,拿它當做梨樹真不搭界,倒是鮮明的對照。可誰擋得住孩子們樂意呢,他們圍在樹下,認認真真地學著說書人講的撮土為香,四個人滿臉嚴肅,排成一橫排,跪拜如儀。
這中間又出了點小岔子:亨利跟大家不一樣,只肯單腿跪。他解釋說,他叔父當年隨他祖父見乾隆大皇帝的時候,也只是單腿跪的,那時就為了肯不肯行跪見禮,爭執了好多天呢,他總不能超過叔父和祖父吧?天祿儼然內行神情,很堅決地對亨利說,見皇帝該怎麼跪咱不管,咱們現在是跪天地,必須雙跪,不然結義不作數!亨利這才乖乖地服從了。
孩子們完全仿照桃園結義,口裡念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
隨後,按年齡排次序:天福是大哥,天祿和亨利同歲,但大兩個月,做了二哥,亨利就行三了,天壽是四弟。照規矩,弟拜兄:天祿、亨利、天壽共拜天福,而後亨利、天壽共拜天福和天祿,最後,天壽拜三位兄長。
天壽拜得最多,拜得頭都暈了,站起身時三位兄長都來扶。
天祿和亨利不約而同地注視著四弟的眉間,那裡留下一個很明顯的疤痕。上次打架誤傷出血的傷口,因為連續幾天扮戲被脂粉污了,後來又是紅腫又是出膿的,多半個月才結痂。所幸疤痕的位置在前額正中的眉間,倒給這張秀麗的小臉添了幾分俊俏。但傷人者不能無憾,天祿不由得又問:
“四弟,你真不記得是誰把你打傷的?”
天壽笑著連連搖頭,說:“那會兒你們倆的手多快呀,誰能看得清!”
亨利很遺憾地一攤雙手:“沒辦法,我們倆永遠也洗刷不掉兇手的嫌疑了!”
兩個“兇手”相約,要永遠好好保護這個小弟弟不受傷害。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