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壽的好好想一想,竟想了許多天。
因為當他們回到聽泉居的時候,神色緊張的雨香在等著他們,帶來了封四爺的親筆信,告訴他們官府近日就要派人來香港拿他們兄弟,還將四處張貼緝拿文告和人像,要他們趕快離開廣東,越快越好!這樣一來,第二天一大早離開香港島,就成了緊張的逃亡。
他們並沒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卻不得不像逃犯一樣提心吊膽、小心翼翼、避開一切可能的危險,水陸兼程,盡快逃離險境。這樣,他們沒有心緒也沒有時間商量他們自己的事。他們依然如兄弟兩個出遊一般,在外人眼裡很平常,於他們自己也很方便。
他們從香港島先到澳門,在那裡搭乘了一艘到佛山賣陶器的貨船;到了佛山又租用客船,直達韶關。天壽很想去看看當年他們住過的那處客棧,天福很謹慎,不讓去,催促趕緊換乘小客船,往南雄州進發。
在南雄州棄船登陸,雇挑夫,尋嚮導,翻越大庾嶺,走一百二十里山路,終於又乘上了小客船,但這已是江西的船了,他們終於逃出了險地,總算鬆了口氣。
儘管是在逃亡途中,但凡租用客船,天壽總是另租一條,與天福的船一前一後相隨而行。天福明白師弟避嫌的用意,這使他更敬重天壽的品格,萬一遇到什麼危險,也有迴旋餘地,所以從不表示反對。他對天壽一如既往,關懷備至,飲食寒溫、衣裳增減,無不體貼入微,更多了幾分極力克制的溫存,每每望著天壽,眼睛裡總是一片憐愛和深情,而一感到天壽有所覺察,又很快移開目光……
天壽從小受大師兄保護,習慣了大師兄的友愛,從來都以為理所當然而不以為意的。可只有到了今天,父母親人或亡或散,心頭方受重創而無限悲涼,又是在危機四伏的逃亡途中,她才真正感到了大師兄情誼的可貴,感到了極大的安慰。天福沒有舊話重提,這無論是因為他不願惹師弟傷心,還是因為逃亡中不應分神,天壽都很感激。
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翻越大庾嶺的時候。
小童僕青兒和蝦仔隨挑行李的腳夫走在前面,天福天壽隨後跟著。因為將出廣東省界,就要脫離險境,兄弟兩個輕鬆了許多,連整日愁眉不展的天壽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師弟的微笑,竟使天福大為感動,他的目光如春陽般和煦溫暖,撫慰著天壽消瘦的面龐,輕聲地說道:“那次天祿對我說了你的那句話--上台是真人、下台才做戲,我還當是玩笑呢,原來……唉,怪不得你從小兒就唱不得《離魂》,不是痛哭失聲就是暈倒場上!你心裡也太苦了!……”
天壽麵頰浮上兩朵紅雲,低著頭只管走路,並不出聲。
天福滿心憐惜壓制不住,一下就握住了師弟的小手,握得很緊,聲音顫抖著低語道:“師弟!我……我實在……”
天壽連連說:“別,別!”趕緊抽出自己的手。
天福驟然間紅了臉,紅得比天壽更凶。他扭開了頭,好半天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是我不好……情不自禁,實在不是故意的,師弟你別生氣……”
這倒叫天壽一陣陣心慌意亂,似小鹿在胸口亂撞……
他們終於順利到達江西南部的大城贛州。看到這裡街巷縱橫,居民稠密,市面繁榮,百貨叢集,茶樓酒樓觸目皆是,燈紅酒綠,一片豐昌景象。問起路人,竟無人知道洋鬼子打中國進廣東的事,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們緊繃繃的心才算完全放開了,有了笑容,有了笑聲,連說話的聲音都大了。所以,為繼續北上去租客船的時候,天福忍不住對天壽說:
“到了這兒,沒事兒了。要不,咱們就租一條船吧,好省點兒船錢。”
逃亡以來天壽第一次顯得這麼輕鬆愉快,對天福俏皮地抿嘴一笑,說:“想什麼呢?咱們也不缺那幾個船錢!不成!”
那雙水靈靈的眼睛裡含著天福很少見到的嬌嗔和嫵媚,令他好一陣心搖神蕩,不知哪裡來的機靈,竟不由自主地悄聲說:“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躲得過初一,還躲得過十五不成!”
“師兄,你壞!”天壽瞟了天福一眼,一扭身子,給了他一個後腦勺兒。但天福看到,天壽那細細的脖子都紅了。天福為人向來端莊平和溫厚,除了在台上演戲唱曲,從不說這種含意曖昧、調侃戲弄的話。戲班子裡什麼人都有,聚在一起常說髒話唱葷曲兒,拿男女姦情當下酒菜,每逢其時,天福也從來是神態自若,微笑不語,從不攙和,最令小師弟心儀,今天這是怎麼啦?……天福有些後悔,一時不知所措。
租好了船,安置好童僕行李,與船家定好明天天明起程。天壽說該找地方好好玩一玩,好好飲一回美酒、吃頓像樣的飯。天福連連贊同,說應該慶賀。船家指給他們贛州有名的古跡郁孤台,還說郁孤台邊的綠園酒樓,全城數第一。
天福天壽先到綠園酒樓吃了飯,之後相隨著從容登台。
登上郁孤台眺望,雖然不能如聽泉居看海那般遼闊遠大,但在台上可俯瞰贛州城的千門萬戶、樹色人影,也可以遠望章、貢二水交匯,洶湧澎湃,同入滔滔贛江的雄偉氣象。正值夕陽斜射,水面一片金光,江岸上城堞、石橋和城外高高低低的田地村落、樹林山丘,都被染上紅暈,映著藍湛湛的天空,格外明亮好看。台上石碑刻有宋代大詞人辛棄疾流傳千古的《菩薩蠻》,使這裡更成為文人墨客攜侶同游、詩酒唱酬的勝地,因而此時尚有少量遊客,還在那裡仰觀俯視,淺斟低吟,談笑風生,很是瀟灑。天福羨慕地看著他們,對天壽說:
“這想必是個詩社,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人生難得呀!……日後,我也能入詩社起詩社了……”
天壽微笑不語。
天福說:“你不信?其實我一直想有這麼一天呀!”天福拉天壽坐在欄杆下的長條凳上,說,“有些事我從沒有說過,實在是覺得慚愧,有辱先祖……我家五代以前還是官宦人家,做過一任太守的。就是到了祖父,年輕時候也曾考取過秀才,無論如何也該維持個書香門第……可他老人家屢試不中,便改做生意,竟賠了個一敗塗地,不上三年工夫,家敗人亡。我還不到兩歲,父親就亡故了,六歲那年又死了母親。舅舅把我賣到戲班,可歎我家四世單傳,只剩我這一條根,竟又墮入了風塵!……若不是柳師傅認為螟蛉,收作徒弟,我怕是早成餓殍,倒斃路旁啦!……”
天壽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沒有江湖氣,彷彿翩翩佳公子,原來真是有來頭的喲!所謂出污泥而不染,是不是?”
天福感歎道:“潔身自好,乃士人之本分。師弟你不也一直奉為座右銘的嘛!即便下九流,也自有清濁之分……本以為此生出籍無望,不想得林大人青睞,跳出梨園,也算是老天開眼,不幸中之萬幸了。我定要借此一線生機,重新光耀門楣,告慰祖宗於九泉之下!”
天壽聽得十分入神,也很感動,說:“當為師兄壯志雄心浮一大白!”
天福慨然一笑,要天壽一起注意聽那些遊客吟詩,不想人家說的江西話,竟一句聽不懂。兩人便轉過去看牆上的題詠,詩也有詞也有,好的也有,打油的也有,天壽卻極不滿意,說,竟沒有一句能為師兄一吐胸中塊壘,也實在辜負了郁孤台。天福望著滔滔江水,情不自禁地吟出了使郁孤台揚名天下的那首《菩薩蠻》:“郁孤台下清江水……”
他才吟了一句,天壽已按捺不住滿腔激烈情懷,只覺得逸興遄飛,竟用《菩薩蠻》的曲牌,將它唱了出來: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清越的歌喉、濃郁的韻味,把遊客們都吸引過來,駐足在他們周圍靜聽。歌聲方停,一片擊節叫好,立刻有好幾個遊客來詢問。天福不願多事,推說是行路人,聽不懂大家的話,領著天壽匆匆下台而去。
但天壽興猶未盡,說綠園酒樓的酒美菜香,又去買了一小壇封缸酒,捧著用鮮荷葉包裹的燻肉、燒鴨、滷鵝、白切雞,還有一包五香豆腐乾,笑瞇瞇地對天福說:“回船上去自己慶賀,開開心心,一醉方休!”
封缸酒真好,不愧此地名酒,又濃又甜又糯,透亮的琥珀色酒液,濃厚得掛在杯壁,芳香透腦。月色真好,照得江面銀光萬點,照得船頭亮如白晝。使得原本在中艙客廳裡對酌的天福天壽,不由得把美酒佳餚和坐墊一起搬到船頭,相對飲酒賞月。已有七分酒意的天壽,酡顏醉色,俊目含水,不住地笑著,手舞足蹈地對月長吟: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天福也有幾分醉意,笑道:“師弟,從今而後,你我當是醉後不分散了!”
天壽停了動作,回轉身直直地盯著天福。月光從背後畫出天壽的身形和面龐的輪廓,彷彿給她鑲了一道明亮的銀邊,襯映之下,面部顯得黯淡而神秘,平日清澈明淨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層暗藍,內中有水銀珠在滾動,十分不安定。她輕聲地、但非常直率地問:“師兄,你當真要娶我?”
逃亡途中,天壽一直在問自己:敢不敢再冒一次險,不認命呢?
胡家書房院的大霹靂在他心上劈開的傷口剛剛癒合,師兄的求婚就接踵而來。明明自己命犯孤鸞,偏偏還桃花運不斷,這不是老天爺故意折磨人嗎?
但,大師兄絕不是胡大爺!
大師兄不是紈子弟。
大師兄沒有斷袖【斷袖:漢哀帝寵幸董賢,共寢時董賢壓住了哀帝的衣袖,哀帝起身怕驚醒董賢,割斷衣袖。後世便以“斷袖”喻男寵。】之癖。
大師兄從來寬厚溫良,真摯誠懇。
大師兄儒雅大方、風度翩翩,有天壽最熟悉最喜愛的書卷之氣。
最要緊的是,大師兄與小師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知根知底,相互依戀之情割不開扯不斷;後來又一起歷經磨難,如今的天壽越發離不開大師兄了。
那日對爹爹發下重誓之前,爹爹曾經說過:“除非你師兄願意娶你。可你若應了,人家要受害呀!……”如果他不在乎受害不受害呢?
大師兄情義深厚,一定不會在乎!……
天壽肯定自己不違誓,相信也依了父命,心裡塌實了許多。只是上次不認命的陰影還籠罩著,又因臉皮薄不知如何表達。今天藉著酒意壯膽,直截了當地問出了一個女孩兒家不能出口的問題。
天福沉醉地看著天壽,笑道:“這麼多年,你我情同骨肉,由兄弟而成夫妻,世上千百萬人,誰有這樣的福氣!求都求不來的呀,還用我給你發誓不成?……你不會後悔的!日後我若有緣,能登上仕途也說不定,那時候,我就該尊你一聲夫人了!”說著,他做了個《奇雙會》裡縣官趙寵的身段,用戲中韻白喚道,“啊--夫人--”
幾乎是出於本能的反應,天壽立刻很熟練地以趙寵夫人李桂枝的姿態回應,答了一聲:“相公--”
“你與下官……”
“怎麼啊?”
“磨墨呀。啊,哈哈哈哈!……”
兩人即興表演,找到了表現各自情緒的最好方式。
天福心頭發熱,說:“此時此刻,非唱你我演得最熟的《驚夢》不可!”說著,就先叫了板,“姐姐,我哪裡不尋你,你卻在此……”
天壽也就和了上來:“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天福想不到,柳夢梅的說白和唱詞,此刻竟能如此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心緒:“姐姐,咱一片幽情,愛煞你哩!……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偏,在幽閨自憐……”
天壽記得,和天福多少次排練這一類生旦戲,師兄做戲的時候含情脈脈、愛意綿綿,十足的多情才子風流小生,常令自己暗暗心悸不已;可只要一齣戲,所有這些便都像被風吹走,一絲不留,大師兄仍然回到平靜溫和的老樣子,天壽的心也就一片寂然。
可是今天,天壽已分不出來,這是師兄還是柳夢梅,自己是韻蘭還是杜麗娘了。
兩人在船頭上、月色中,輕歌曼舞,連唱帶做。唱到那曲平日唱過多少遍卻並不在意的《山桃紅》,竟都面紅耳赤、意馬心猿了:
轉過這芍葯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唱不下去了,兩雙互相注視的眼睛裡,分明燃燒著不可遏制的情焰。天福一個劇烈的動作,一把將天壽攬在懷中,緊緊摟抱,低頭要尋找那小小的嘴唇。渾身哆嗦的天壽極力避開,想掙扎出來。天福瘖啞著嗓子低聲說道:“今晚就留在我船上吧!……”
天壽用力一推,從天福懷中掙脫,幾乎哭出聲來,低聲說:“不!”
天福冷靜了一下,說:“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我不該這麼著急。等見了林大人,請他老人家主婚,明媒正娶,你放心好了。師傅臨終前,你向他發誓,可是為的這個?”
天壽並不回答天福的問題,卻又一次問道:“你是真心的要娶我嗎?”
天福笑道:“小傻瓜,咱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你說我什麼時候蒙過你,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假話?……你老是問我,可到現在你也沒說明白,你到底肯不肯嫁給我呢?你我都已沒有了雙親,說不得父母之命,總要自己說。你說呀,我要聽你親口說,快說!說願意嫁給天福!……”
天壽眼睛裡映著明亮的月光,清澈晶瑩,小聲地、非常認真莊嚴地說:“我願意嫁給天福,我發誓!……”
“好我的小師弟!”天福叫了一聲,一把攬過天壽,摟住她的肩膀,兩人緊緊挨著一起坐在了月下,兩張年輕美貌的面龐上一片明月的清輝。
天福看看天壽,羞澀的神情使她越發動人,他沉醉地笑了,說:“從今以後,我該叫你師妹了……”天壽不好意思,把臉藏進天福胸口,天福動情地緊緊摟住小師妹,用面頰輕輕摩擦著她光滑的烏髮,彷彿自言自語地輕緩地說:
“我這輩子有兩大心願,一要跳出下九流,再不去伺候人,再不被人看輕看賤,走仕途也好,經商也罷,總之當不成官也要發財,定要光宗耀祖!……再一個,我家四代單傳,我一定要多子多孫,來個五男二女七子團圓!師妹,你可得給我多多生養啊!……就像《雙下山》裡唱的,生下一群小娃娃,叫我幾聲爹,叫你幾聲娘,好不快活人也!……師妹,你冷了嗎?身上有點兒抖……”
“你要是……真心真意要娶我,就抱得我再緊些……”天壽哆嗦得更厲害,連聲音也發顫了。天福解開長衫的大襟,把天壽包裹起來。天壽呼吸有些急,但她用力吸了口氣,說:
“師兄,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女扮男裝十八年?”
天福笑道:“這種事,在梨園行不希罕。師傅氣不過人們嘲笑柳家是瓦窯,被人罵斷子絕孫太難聽,所以拿你當兒子養,指望你再帶一個弟弟來,對吧?”
“不!”
“那還能有什麼緣故呢?”天福不在意,輕輕撫摸著天壽的肩頭和臂膀。
“我告訴你說……我生下來的時候……連接生婆都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哦?”
“也請太醫瞧過……太醫說,歲數大了長開了,才能清楚。就這樣,爹媽就拿我當兒子養,可是終究跟男孩子不一樣,所以既不能跟姐姐們住一起,也不能跟師兄弟們同一房……咱們到廣州不久,我長得有了變化……”天壽的頭深深地埋下去,聲音也低得幾乎聽不見了。任何人說起自己的隱秘都很痛苦,都難出口。天福幾乎屏住了呼吸,等著聽下文。過了好長時間,天壽毅然抬起頭,不看天福,盡力克制住身體和聲音的顫抖,說:
“我確實是個女孩兒……不過,是個石女。”
最難出口的話終於說出,天壽反倒平靜了下來。天福卻大吃一驚,直盯著天壽剎那間變得蒼白的臉:“什麼?石女?你是石女?”
天壽點頭。
“就像《牡丹亭》裡的石道姑?”
天壽又點頭。
天福猛地鬆開了天壽,站起身,仰天大叫:“老天爺!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望著月亮彷彿呆傻了。過了好一陣兒,他才長歎一聲,頹然坐下,低下頭,沉默不語。
天壽輕輕地啜泣,低低地說:“我不是有意要騙你……我以為……”
天福很快平靜下來,如平日一樣溫靜和藹地安慰天壽說:“好了,別哭,我不怪你……你儘管放心,不能成夫妻還是好兄妹嘛……師傅臨終囑咐我們要像親骨肉相待,你就是我的親妹子!從今以後再不要唱戲了,我情願養活你一輩子!”
聽了這話,天壽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抽作一團,氣血在體內亂竄,呼吸不暢,喉頭也像塞了塊又熱又柔韌的古怪東西,使她極想大哭一場……可她極力忍住了。她不能哭,不肯哭,甚至還強迫自己擠出一絲微笑,說:“多謝師兄高義了……我……我該回船去了……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天福勉力支撐著說:“好,明天我再到你船上,商量後面的行程。”
天壽的船就泊在後邊,船家早就搭好跳板在那裡,天福目送她過船後便回艙躺倒了。
一整天的經歷,感情上大起大落的跌宕,使天福感到非常累。他癱軟在床板上,心裡一團亂麻,攪得他高低睡不著。後來,迷迷糊糊,似夢似醒,聽得有人在唱《西廂記·長亭》一折裡那曲膾炙人口的《端正好》,像是天壽的聲音,又好像不是;像是清唱,又好像有絲竹伴奏;像是人間的曲子,又似“仙樂風飄處處聞”: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都是離人淚……
唱了一遍又一遍,越來越輕,越來越遠。天福似被這歌聲催眠,終於睡著了。
次日,他梳洗罷,去招呼天壽的船一同起航的時候,才發現,天壽的船已經不在了。
什麼時候離開的?到哪兒去了?沒有人能告訴他。
天福呆呆地站在船頭,望著滔滔北去的贛江水,想起昨天深夜夢中聽到的那曲《端正好》,心頭有說不出的滋味,痛苦、悲傷、惆悵、失望,都有。但在這些之外,無論他自己怎麼不願意承認,他確實還有鬆了一口氣的欣慰……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