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黃昏時分,葛雲飛領著天壽回到寧波城中規模宏大的館驛,走進專為他佈置的那處寬敞明亮、傢俱精緻的院落。英蘭率婢僕跪迎,道了勞乏,把他們一直接進正房堂屋。兩人洗漱完,才坐定,熱茶已經送到手邊。
“累了吧?”英蘭在這裡,仍然坐在主位的右下首,不敢僭越。她望著八仙桌邊男主位上坐著喝茶的葛雲飛,關切地說,“臉比平日紅了許多,又喝酒了?”
“議事未畢,明日還要再議。本地太守備了戲酒,也算盡地主之誼,不好推托。喝了幾盅,並沒有過量,放心好了。”葛雲飛酒後心情很好,竟比平日話多。
他們從山陰出發,不幾天便來到寧波。此時寧波儀從如雲,冠蓋滿目,浙省的大員都集中在這裡,不但有浙江巡撫、浙江提督和奉命守衛定海鎮海的包括葛雲飛在內的幾員總兵,連兩江總督也蒞臨了,為的是商議戰守事宜。寧波太守宴請乃是正理,酒宴間上戲更是官場規矩,不足為奇。但從這郎舅倆一進門,英蘭就發現天壽表情不自然,眸子裡閃著很不安定的光,擔心他遇到什麼麻煩,便又委婉地問:
“天壽難得見這等大場面,可有什麼疏錯嗎?”
“他嗎?”葛雲飛笑著看天壽一眼,說,“他未見得少見大世面。不過梨園子弟,柔弱靦腆,動輒臉紅,少了男兒剛強之氣。不妨事,到了定海,多練練騎馬射箭,或是揚帆到海上去闖蕩闖蕩,自然就好了。”
幾句話說得天壽低了頭,轉著茶盞蓋不做聲。
“聽你這話音兒,”英蘭笑道,“必是出了點子事體。”
“瞞不過細心人哪。席間子弟們【子弟們:指梨園子弟。】演唱上來,倒也罷了,後來制台【制台:對總督的尊稱。】大人點唱《遊園》一折,扮上來的杜麗娘和春香極是貌美窈窕,唱得也好,眾人讚不絕口。偏是那位提台【提台:對提督的尊稱。】大人,余步雲余太保【太保:清代官制,有太師、太傅、太保、少師、少傅、少保及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都屬於榮譽加銜,或死後追贈,為空銜而不是實職。余步雲所加太子太保銜,為從一品。】,行伍出身的貴州人,為人一向粗魯,口沒遮攔,竟一手指著杜麗娘,一手指定天壽,大喊道:這不是一模一樣嘛!鬧得眾人都拿眼睛來看天壽,又是笑又是鼓掌叫喊附和,天壽立刻一個大紅臉!他原本站在我宴桌邊的,便一個勁兒地朝我身後頭躲,看他那樣兒,只要地上有個洞,他眨眼工夫就會鑽進去!哈哈,好可憐!”
“真的很像嗎?”英蘭問。
“也不盡然,余少保喝多了眼花,不過神情眉眼間有幾分相似而已。那個杜麗娘嬌小玲瓏得多。”
“後來呢?”英蘭又問。
“後來也就罷了。倒是他,回來這一路都悶悶不樂。是不是在生氣?天壽,男子漢大丈夫,要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你這樣可不成!”因明天還要繼續議事,葛雲飛又鼓勵天壽幾句,便回房歇息去了。
英蘭將丈夫安頓好,又出來,見天壽還坐在那裡發愣,就問到底怎麼回事。
天壽好像從夢中驚醒,揉揉眼睛,神情嚴肅地說:“姐,面貌相像還在其次,要知道,他倆唱做走的是我們柳家的路子呀!”
英蘭也吃了一驚:“怎麼?有這樣的事?”
天壽細細說給姐姐聽。
其實,是天壽最先發現的。那個嬌小玲瓏的杜麗娘一出場,天壽就心裡犯嘀咕:這不就像從鏡子裡看自己嗎?待開口一唱,那吞吐,那韻味,竟十足的柳家風範!
在外行人看來,同一齣戲,同一個角色唱同一支曲子,應該都是一樣的,可是梨園子弟或是此中行家卻很清楚,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唱法不同的味道。當年在京師,柳知秋就已經獨出心裁地唱出了他的特異風格,被當時的梨園行嘲笑為野狐禪,說它過於柔靡嬌媚,態度激烈的甚至罵之為左道旁門,不屑為伍。但許多看客卻十分喜歡。在柳知秋被迫逃離京師前夕,柳家的唱法很是風靡一時的。天壽雖然吃驚那個杜麗娘的形貌,卻還在等著那支著名的《皂羅袍》,因為裡面的那句“朝飛暮卷,雲霞翠軒”的唱法是柳家的獨創,和任何流派都絕不相同。
這一句是整支曲子中音調最低的地方,按祖師爺傳下來的唱法,從中低到最低,差不多的伶人唱到這裡,看客就完全聽不到聲音了,唱詞則更聽不清。柳知秋把這一句唱一開始就挑高上去七度,到“卷”字來了個九度的下滑,滑到最低處,使得唱腔既明亮清楚,又不失低回婉轉,很是特別,也就召來內行們最集中的反對。柳知秋反倒因為自己的“不群”而得意,拿這一句當成柳派的精華。
不料那杜麗娘唱出來的“朝飛暮卷”竟是不折不扣的“柳腔”,甚至更婉轉纏綿,更柔媚動聽。驚異的天壽找了個機會溜出宴會花廳,找到太守府管宴會的師爺,打聽這位杜麗娘的來龍去脈。
說到這裡,天壽端茶盞喝茶,英蘭倒急了:“打聽出來了嗎?是誰呀?”
天壽急急把茶水咕嚕地嚥下去,說:“哪承想,這杜麗娘和春香都是女的,還都不是梨園子弟,竟是此地狀元坊的名妓!……”
“她們有多大歲數?”英蘭趕忙問。
“我正為這個著急呀!她們扮上戲年齡看不出,不扮戲,濃妝艷抹的也看不出歲數。我本想趕到跟前問個清楚,可她們領了賞就走了,姐夫這邊又叫我……”
英蘭和天壽互相望著,有好多話想說又不好出口。後來還是天壽忍不住,悄聲說:“姐,三年前,三姐四姐賣給人販子的時候,比我現在還小一歲呢!……四姐姐從小愛唱愛舞的,常偷偷跟著我們學戲,咱爹教的,她沒有不會的……”
英蘭咬著嘴唇,半天不出聲。
“姐,要真是三姐四姐,可不心疼死人了嗎?誰不知道煙花青樓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夫官高爵顯的,姐姐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英蘭瞪了天壽一眼,說道:“還沒弄清誰是誰呢,怎麼救呀?……”
“著人到狀元坊去打聽打聽就是了。”
“說得容易!妓館豈是我們這樣官宦人家能去的地方!朝廷有嚴令,禁止官員狎妓,犯了禁革職以外還要加罰,不是杖就是流,厲害得很!派人前去萬一走漏風聲,可不害了你姐夫?”
“可萬一要真是她們呢?眼看著能救不救,吃一輩子後悔藥!……”天壽一挺胸,氣昂昂地說,“要不,我自個兒去,不與姐夫相干!”
英蘭猶豫片刻,說:“我跟你一塊兒去!”
“你?”天壽瞪大了眼睛。
“怎麼啦?我扮成男的就是了,你一個人去我還不放心呢!萬一被哪個小妖精迷住怎麼辦?只要咱們嘴緊,沒人知道就不礙的了。”
天壽開心了:“這主意可太好了!三姐四姐跟你一屋住了那麼些年,一見面準能高興得跳起來!……咱們這就走!”
“心急吃不了熱鍋飯!我什麼都沒準備,怎麼去?再說,這事還得跟你姐夫說說清楚。”
“啊?告訴他?他能答應嗎?”
“答應不答應另說了,可我的事任什麼從來不瞞他。”
“真的?……那他呢?他對你也這樣?”天壽好奇地問。
“是。除了公事。……咱們明兒午後去吧。兩位公子爺上妓館打茶圍【打茶圍:訪客到妓院由妓女陪著飲茶談天。】,嘻嘻,真不知是個什麼景況,真有意思!”
天壽聽英蘭自信的口氣,暗想,姐姐對姐夫忠心耿耿,姐夫對姐姐也不大像一般男人對討來的妾,他們還真的挺有點情義呢!
狀元坊的豪華富貴和氣派,叫打茶圍的兩位公子爺吃了一驚。
不要說從不起眼兒的小小門樓進去之後那一重重院落令人有如入迷宮之歎,不要說那無處不有的山石花樹與飛簷翹角的亭台樓閣互相輝映怎樣炫人耳目,就只各處懸掛的紗燈、絹燈、羊角燈、琉璃燈、水晶燈和幾乎每間屋裡都有的各種屏風、落地罩、隔斷,其精緻、貴重和高雅,都是第一流的。來這裡的路上,熱得不得了,兩人坐在轎子裡不住地流汗,英蘭因為頭髮不好遮掩還戴了頂涼紗瓜皮帽,更是燠熱難耐。一進狀元坊,竟是一派清涼,彷彿中秋。天壽還罷了,英蘭對這種地方竟比她家二品將軍的府第還華美舒適百倍,深感不平。
門上那個毫無表情的僕人把他們領進客廳。一個三十歲上下、長相俊俏的男人滿面堆笑地迎上來,聽說兩位公子爺來打茶圍,立刻高聲招呼下去,然後笑著問:兩位是哪位相熟的朋友帶來的?可有相好的姑娘要叫?
英蘭粗著嗓子說:“我們是外省來客,聞說狀元坊有兩位極善唱曲的姑娘,慕名已久,今日專程拜訪。”
那男人皺皺眉頭,說:不是熟客帶領,狀元坊向來是不敢接的。可又笑了笑說,不料夢蘭夢菊兩個丫頭竟然聲名遠揚,對不起得很,她們兩個不打茶圍,只擺檯子【擺檯子:嫖客出資在妓女房中擺酒席。】。
天壽心想,青樓從未聽說過這種規矩,就要反駁,英蘭以目示意止住,說:“好吧,那就擺檯子。”
俊俏男人露齒一笑,說:“對不起得很,蒙太守大人瞧得起,昨日她們給傳了去,為制台撫台提台諸大人宴會助興,身子勞乏,這工夫怕是還沒起床呢。”
背臉觀賞牆上字畫的天壽忍不住回過頭搶著說:“我們等著!”
男人看看天壽,臉上露出幾分迷惑,但很快又是一臉的笑,說他去催催看,並指著那架掛了垂地錦帷的精雕細刻著洞賓戲牡丹的大屏風,說姑娘們的花名都在上面,公子爺要是等不及,就叫別的,狀元坊裡個個出色。
男人一走開,兩位公子爺互相看看,英蘭說:“花名叫夢蘭、夢菊?……”天壽立刻接口道:“蘭是咱家姐弟的排字,咱爹字菊如……”
兩人一起上前拉開了帷簾,二十多塊花名水牌整整齊齊排在那裡,頭一行前兩塊就是夢蘭和夢菊,名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湊近一點,看得清清楚楚:“京、粵昆曲名師柳知秋之再傳弟子”。天壽啊了一聲,姐弟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外場【外場:妓院中的男僕。】送上手巾把,娘姨和大姐【大姐:妓院中的未婚女傭。】先後幾次奉茶,很客氣,可也都不住地朝客人臉上不大客氣地看來看去,看得英蘭和天壽心裡發毛。
終於有個小大姐來請客人登樓了,說是檯面擺在夢蘭姑娘房中。
樓梯口,那個俊俏男人迎著他們,笑問道:“公子爺可還要等朋友來?可還要叫局【叫局:寫局票招妓女陪席。】?”聽到否定的答覆後,他又笑著說,那麼檯面上只四個人太冷清了些。英蘭天壽不再答理他,逕直上樓。
一個輕俏的女孩子聲音嬌滴滴地喊:“蘭姑娘菊姑娘,客來了!”
姐弟二人心跳如鼓,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瞬,上天肯不肯發慈悲、現奇跡,給他們骨肉重逢的驚喜?
粉紅色的紗帷左右分開,夢蘭夢菊裊裊婷婷地步出香閨,款款相迎。
英蘭天壽登時涼了半截:兩個姑娘淡妝如仙,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其中一個眉眼間與大香小香有幾分相像,另一個則全不相干。她們當然不是大香小香,但她們怎麼會是柳知秋的再傳弟子?會是哪一位師兄的高足?
房中四張高背椅圍著一張擺著鮮花和酒具的大圓桌,上方懸著兩盞湘妃竹絹片彩繪翎毛方燈,大白天也點得通亮;四周整齊有序地擺著大理石紅木雕花罩大床、穿衣鏡、自鳴鐘、梳妝台、大理石紅木雕花美人榻、碧紗屏風、紅木八仙桌和太師椅;牆上有中堂山水和泥金箋對、鏡框字畫條屏;各處有高腳紅木花架托起的彩繪瓷花盆和插著鮮花的彩繪瓷花瓶,花盆裡全是蘭花,陣陣幽香在屋裡飄逸……
兩位姑娘美麗又聰慧,溫柔如水,笑容似春風那麼暖人心扉,琅琅笑語,令天壽想起聽泉居旁清脆動人的丁冬流泉。一種無法形容的沉醉,漸漸滲透了天壽,他彷彿走進了極美極美的夢……
輕移步,他走近碧紗屏風,打量屏風畫上衣帶隨風飄舞的仙女;靠攏梳妝台,打開紫檀洋鏡妝盒,一股熟悉的脂粉氣息撲面而來,竟使他心頭一痛,幾乎落淚。
他撫摸著胭脂水粉、絹花珠花和金銀水鑽頭面【頭面:舊時婦女頭上妝飾品的總稱。】、手釧,美麗的色彩和晶瑩的光芒像針一樣錐進手指,穿透肌膚,直達血脈,使他感到陣陣帶著刺痛的溫暖和愛戀。
大床邊衣裙架上搭著五顏六色的衣裙,柔軟閃亮的絲綢錦緞衣料上繡著極美的花樣,鑲著攙有金絲銀線繡織得繽紛華麗的花邊,他知道由於花邊和繡品非常繁複精細,每隻袖子都有五六斤重,穿到身上該多麼挺括漂亮!
哦,這件提花緞大襟襖太美了,用四合如意雲肩做領沿真是高明啊!領沿以及襟沿、袖沿,都繡著嬰戲圖和亭台樓閣、拱橋、竹石,淡紫的顏色那麼輕柔、神秘,像夢裡的輕雲和霧靄一樣……
突然看到姑娘中的一位站在穿衣鏡前,嬌美地抬起一臂,伸出蘭花指輕掠如雲的鬢髮,他頓時渾身焦躁,心頭激起強烈的渴望:穿上那美不勝收的衣裙,梳一個盤龍髻,把亮晶晶的頭面和絹花插定,再描眉打鬢搽粉拍胭脂點唇,難道他不能把這兩朵名花比下去?……
腳下不知怎麼就移步到了大穿衣鏡前,恍然看到鏡中的自己,迷迷糊糊,總看不清楚,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裡像撞鐘一樣,一下一下,跳得又慢又沉重,重得要將薄弱的身軀撞開撞碎!一瞬間,蒙在他心頭和他鏡中身影上的霧靄散開,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這充滿女人氣息的環境中是這樣舒適順心合意,他的天性使他依戀這裡,甚至希望屬於這裡--哪怕這裡是為人們所不齒的狎邪曲巷、下流青樓!他看清楚了:桃腮櫻唇,柳眉星眸,繡衣閃閃,長裙翩翩,是我,那就是我!我應該是,也確實是個女人!……
那件美麗的淡紫色的提花緞大襟襖不知為何就在他手中,這一刻,死心塌地做個男人的決心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很自然很輕鬆地把淡紫色穿到身上,收攏雙腳蓮步站立,做了一個杜麗娘出場整鬢的嬌柔動作,於是,鏡中一個絕美的女子在對著他溫柔地微笑,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啊!……”其他三人異口同聲、輕重強弱不同地喊出來,對這位公子爺的古怪行徑大惑不解。活潑伶俐的夢菊立刻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歪著頭嬌憨地說:
“啊唷唷,真真是千嬌百媚,百媚千嬌!我要叫你一聲阿姐,可好?……”
夢蘭雖然也用手絹掩著嘴笑,卻拿出名妓和做姐姐的派頭,指責道:“夢菊快勿要胡鬧!哪能就去牽手!……”上等妓女初次見客必須做淑女狀,主動示意是不成體統的。
最難堪的還是英蘭,天壽的行為叫她丟臉,太不合大家公子的身份了!在過梨園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不知遮掩反倒故意出醜,無非想討得兩個小妖精的歡心。於是英蘭紅頭漲臉地喝道:
“天壽!你瘋啦?這是幹什麼!”
天壽像看不認識的人那樣,望著英蘭。聰明伶俐的小夢菊已經替他脫掉了女衣。幸而小大姐用托盤送上四果品、四冷碟,及時救了場,英蘭很快恢復常態,天壽視而不見地望著,沒有做聲,彷彿還在做夢。
夢蘭和夢菊請客人入席,天壽仍是恍恍惚惚,眼睛裡一片若有所失的悵惘。夢蘭撥動琵琶彈唱了一曲《思凡》中的《山坡羊》,天壽似乎也沒聽到。英蘭極口稱讚一番,立刻不失時機地說,這麼地道的昆腔現在不容易聽到了,不知姑娘師從誰人?
夢蘭掩著琵琶笑道:“公子爺沒有看花名牌嗎?我們都是柳老先生的再傳弟子哦!我們師傅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呀!”
“你們師傅是何名諱?你們可見過柳老先生?”英蘭立刻追問。
“我們師傅已經過世了。”夢菊接口說,“柳老先生無緣得見,真是憾事!”
四熱炒、六小碗陸續上桌,姑娘們忙著一一敬菜,把這話題撂下。
英蘭微微一笑,說:“我這幼弟最好昆曲,不時粉墨登場--如今世家子弟玩票竟成風尚,方纔他那樣,習氣使然,見笑了……不過,他最好柳派昆腔,平日也愛唱,讓他票一曲,就教於夢蘭姑娘,可好?……天壽,哎,天壽!”
天壽從迷茫中驚醒,接過琵琶,轉軸撥弦三兩聲,頓開喉嚨就唱。唱的也是《思凡》,那段他最喜歡的《香雪燈》:
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香積櫥做不得玳筵東閣,鐘鼓樓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軟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繫黃絛,身穿直裰?……
兩個女孩兒聽得呆住了。英蘭也望著天壽,驚異他竟唱得這麼好。樓梯下面一時間圍了許多人,連那個俊俏男子在內,這響遏行雲、韻味濃郁的曲聲,是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開始還竊竊議論互相詢問唱者是誰,後來全都靜悄悄地聽,靜得彷彿沒有一個人。
一點輕微的騷動,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是女人的小腳在走,但走得蠻有力氣。腳步聲消失的時候,一個豐腴高大而又風姿不凡的佳人出現了,她滿頭閃亮的首飾和極其華麗的衣裙,遠比年輕的姑娘們鮮明燦爛,逼得人一時睜不開眼睛。夢蘭夢菊看見她立刻站起身,天壽也停了唱,英蘭故作高傲地慢慢轉過頭去,可兩人的目光一碰,便再也解不開,竟一起怔住。
英蘭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又不由自主地朝來人慢慢走過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對方也在慢慢地朝英蘭走近,一雙亮閃閃的眼睛也不曾離開過英蘭的臉。
“你?……”英蘭遲疑地說。
“你!……”高貴的佳人這一個字像是口中噴出來的,她一把抓住英蘭的手,說了聲“跟我來!”拉了就朝門外走,樓板上一直響著她們的腳步聲,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天壽和兩個姑娘面面相覷,完全蒙了。
過了好一會兒,天壽才問:“她是誰?”
夢蘭說:“她是我媽。”
夢菊說:“她是我乾媽。”又補了一句,“狀元坊就是她的。”
天壽驚異不定,夢蘭的媽卻又快步出現在面前,一把抓住了天壽的手,滿眼滿臉都是淚水,沖得臉上的脂粉狼藉一片。她騰出另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天壽的面頰、耳朵乃至後頸,眼睛也在天壽臉上流轉,像在回答自己心裡的什麼問題似的喃喃地說:“是,是他,沒有錯……”
“你……”天壽被她摩挲得很不自在,說,“你幹嗎?”
她淒然一笑,拉了天壽就走,離開了這處讓天壽依戀難捨的所在。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