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自從五月裡夷船夷兵攻佔寶山上海的消息傳來,鎮江城的百姓就惶惶不可終日,又聽說夷船夷兵接下來不是北上攻打京畿,就是西入揚子江攻打江寧,則鎮江便是必經之地。洋人進城見人就殺、見婦人就奸、見財物就搶更是盡人皆知,人們哪能不慌?日前有從乍浦逃來的官兵,說起夷兵破城,把駐防旗兵殺得一個不剩,婦人不願受辱而投河懸樑者幾近百人,更有全家自殺者多起的可怕情景,使享盡百餘年太平、豐饒富足甲於蘇省的鎮江人,全都成了驚弓之鳥,一有點兒風吹草動,就思謀著趕緊逃離,家家戶戶都做好了準備。
官府呢,卻在不住地出安民告示,說:從揚子江入海口的崇明島算起,北岸為南通州狼山鎮,南岸為常熟福山鎮,皆有重兵把守;越福山至江陰之鵝鼻嘴,沙灘回護,江面僅闊五里,夷船高大笨重,決難通過;過此則北抵揚州,南達鎮江,為常州揚州鎮江三郡扼要之地,有徐州總戎【總戎:總兵的尊稱。】、鎮江參戎【參戎:參將的尊稱。【帶領大軍防守。三郡富民捐金十萬,徵用役,堵塞航道,並伐大樹沉入水中,還集中鎮江衛所【衛所:清代官制,設漕運總督管漕運事。下轄軍隊名為“漕標”,所轄武職官有副將、參將、游擊、都司、守備、千總、把總等,守備管“衛”,千總管“所”。【運糧船五十艘,裝滿草束和桐油,以為縱火燒燬夷船之計等等。
若官府告示所言不虛,人們似又有了幾分安全感,在多年不經戰亂的太平百姓眼裡,這一番佈置,真是固若金湯,就是拿鐵鎖橫江怕也沒有這般堅固了。
若不是火燒眉毛、危險逼到跟前,誰肯捨棄祖居祖業、扶老攜幼逃難,去經受顛沛流離之苦呢!
山營的大炮,江上出現的巨船,一下子把略有平息趨勢的民心再次攪亂了。鎮江城內再次出現居民驚惶遷徙的風潮,徹夜喧鬧,幾無寧時。
海都統於此時新出安民告示,說:日前江上確有海船八艘,是登州販海魚者,因不能出吳淞口,想由京口出海,山營不知內情,又因霧大浪高,誤以為是夷船而開炮,所幸並無傷亡。夷船遠在上海,並無入江之信,爾民不得謠惑遷徙。
可是海都統出告示的次日,新上任的兩江總督又出了一份安民告示,說:夷船泊江陰岸,一民不擾,且囑百姓避其槍炮,爾民幸勿自誤。料其夷人斷不敢深入,爾民可以高枕云云。
夷船已到江陰了,還說什麼“斷不敢深入”,這樣互相矛盾的安民告示,哪裡還能安民!鎮江城內一片驚慌,紳士富戶、平頭百姓逃難者愈眾,河上船價猛然上漲數十倍,城外鄉民也乘機訛詐索要,白晝搶劫的事情更是層出不窮了。
一向遇事不驚的英蘭也著了急。
她當然不能離開。樓上那數十箱葛家的財物,需要她看管、守護乃至完璧回歸山陰葛府。如今道路更加不靖,而留在鎮江又更加危險,她也就更加進退兩難。
起初,她寧可相信官府的告示,覺得堅守城中,以不變應萬變,靜待戰事過去,是風險較小的選擇。所以任憑城中謠言蜂起,人心混亂,她始終不為所動。那日天壽天祿游北固山狼狽而回,帶來的消息使她暗暗心驚,終於改變了主意。她倒不是被山大營的炮聲和江上數艘大船嚇住,是天壽天祿親眼見到的兩件事情,讓她覺出大勢不妙。
天壽天祿回城途中,正遇大隊兵勇往城內開,兵強馬壯,威風凜凜。一問路人,說是北門外守江防的四百青州八旗兵,奉海都統之命,盡數撤入城中,將駐防四城門樓。天祿不解地說:江防不守,這不是自棄屏障嗎?路人也都面有憂色,惶惶不安。
天壽天祿就跟在青州兵後面回城。進北門的時候,因兵馬擁塞,他們在門外等候了片時,遠遠望見錢縣令的車仗也向北門而來,守門的官兵立刻氣洶洶地呵斥驅趕要進城的百姓趕快進去,跟著就把城門緊緊關閉下了門閂。這使天祿天壽兄弟十分驚奇。他們在回城途中曾經見到錢縣令在北郊某鎮辦理糧餉事務,守城的官兵竟敢將朝廷命官、一縣之尊關在城門之外?這是什麼道理?錢縣令的隨從大聲叫門的時候,城上領兵官竟粗聲高叫道:“都統有令,抗擊逆夷、防守堅城,以捉拿漢奸斷其裡應外合為第一要務,你身為守土之縣令,屢屢寬放漢奸,是為漢奸之尤,大漢奸!奉都統將令,不准入城!”
城外錢縣令的隨從們跳腳大叫大喊,竭力申辯,守門官兵毫不理睬。天祿天壽和一干進了城門的百姓們,眼見這一幕,無不面面相覷,又驚又怕。
這兩件事使英蘭斷定:撤江防以守城門,海都統決非智勇之將;已經危機四伏、亟須同舟共濟的鎮江城,卻文武不和到了即將火並的程度。如此,結論只有一個:若夷兵來攻,鎮江城決計守不住,城破之後的一場劫難是逃不過去的了!
怎麼辦?
英蘭與天壽天祿商量了一番,決定請居停主人姚家管事的侄子姚忠安和金老先生來家中議事。夫人之妹姚夫人隨夫人和太夫人去山陰之前,曾經囑咐英蘭,有事就找他們,這兩人長年在姚家管事,尤其那位金姓老貢生【貢生:科舉制度中,將考選升入京師國子監讀書的生員(秀才)稱作貢生,意思是以人才貢獻給皇帝。清代貢生有許多名目,如恩貢、拔貢、歲貢、優貢、例貢等。】,最是神機妙算,有他在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這些日子英蘭礙於自己的身份,每每有事,從來都是差老僕葛成前去打交道的。後來天壽來家,英蘭知道他面嫩,長相又太俊,顧慮再生別的枝節。如今事情緊急,正好天祿來到,英蘭才下了決心。
不過,她自己還是不出面,讓天祿天壽和老葛成在花廳接待客人,她靜坐在花廳隔壁的小廳裡,隔著的只是一層糊著綾紙、畫著花鳥的檀木雕花隔斷,花廳裡喝水歎氣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那位遠房侄子姚忠安,英蘭曾見過一面,三十歲上下,很是精明能幹。他說話不多,但句句都很鑿實,說家中二位大人把城內幾處宅子都托他代管,他只有盡全力,沒有二話,莫說是逆夷攻城,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能離開。轉移財物出城眼下等於白送給劫匪,千萬不可做這等傻事。最好的辦法還是埋藏地下,如果這邊人手不夠,他給找,這種事一定要找可靠的人才行。
天祿說道,據以往逆夷破城的情形,都是破城後見人就殺,第二日查城,殺人少了,姦淫和搶劫卻更凶;多半在三五日後出一個安民告示,夷兵就規矩一些,可本地人和城外鄉下的人就會乘機偷盜搶劫,甚至三五成群、結幫結伙,大肆擄掠。因本地人熟知內情,家中略有財物者都逃不過去。鎮江這樣多的富戶,本家又是有名的大商家,總該有家丁護院才好。
金老先生輕咳一聲,文質彬彬地說:“尊兄何須過慮?我京口保甲制度最嚴,各街各巷出入口均有柵欄,由富戶捐款、僱人晝夜輪流把守看管,盜賊決難得逞!至於城外鄉下,尊兄更可以放心。我鎮江之民,一逢旱澇之災,雖家僅中人之產,無不捐賑,動以一二十萬金為常,而平時育嬰、恤嫠、留養、救生、施藥、施棺以及給寒衣、散年錢請善舉,無微不至,富家出資,寒士亦多出力,桑梓之情至厚,非他鄉他土可以比擬,斷無乘危劫奪之理!只是,夷人狼犬之性,不可不預作準備,還須留出些須浮財在外,俾其饜足貪慾,保家宅人口平安,也算是破財消災,於理還說得過去……”
聽兩位客人這一番話,天祿天壽和隔壁靜坐著的英蘭似乎都鬆了口氣。但一說起女眷,姚忠安和金老先生都異口同聲:決不可留在城中!老先生一再強調夷人虎狼之輩,原本獸性,又長年征戰離家在外,所謂遠客思牝雞是也,一旦破城,婦人無論老少,均不能免。日前夷兵所破諸城,輪姦致死者比比皆是,不下數千之眾,不但人命消亡,實在也貽家門祖宗之羞也!姚忠安還補充說,夷兵撤離寧波之際,還掠去成千年少婦人,裝了滿滿一海船,駛向南方,不是供其淫樂,便是賣往他鄉去做皮肉生意……
天祿天壽陪兩位客人去客廳用飯前,天壽進小廳請英蘭示下,見姐姐心神不定,目光閃爍,汗珠順著面頰脖子流淌,身上一件寶藍色的薄綢衫子都濕透了,便吃驚地趕忙問是怎麼了,身上哪裡不舒服。英蘭只說天太熱,小廳裡悶,開開窗就好,心不在焉地隨便囑咐了兩句就趕天壽去客廳。
天壽前腳走,英蘭跟著就關了門窗,來送茶點和貼身伺候的婢女僕婦一概擋在門外。每當這種時候,英蘭不准任何人留在身邊,不准任何人目睹她的猶豫,發現她的軟弱……眼下,她不但心慌意亂,而且焦躁異常,完全拿不準主意了:走,還是不走?……她時而起時而坐,時而在小廳裡打著圈子來回走動,思慮著各種利弊得失。
等天祿天壽吃過飯並送走客人回來,小廳門窗已經打開,英蘭換了一件鑲天青色繡雲朵花邊的湖色羅衫,平平整整,淡雅素淨;梳抿過的頭髮烏黑齊整,光可鑒人,只簪了一隻珠鳳,鳳嘴銜著的珠串也靜靜地垂著,一動不動;臉上剛勻過粉,白裡透紅,十分滋潤,眼睛的光澤濕潤又穩定,配合著唇邊似有若無的笑意,神情泰然、寧靜、安詳,正靜坐在圈椅中靜靜地喝茶,似乎成竹在胸了。天壽卻帶進來一股濃濃的酒氣,英蘭看看幼弟的酡顏醉態,只輕輕地蹙蹙眉尖。
“天黑以後,他們派十名可靠健僕,來幫我們挖地窖掩埋箱籠。”天祿說著又嘻嘻一笑,“說可靠,我看也不能全信,不如讓他們多挖幾處,抬藏箱籠用我們自家人,這叫兵不厭詐,你說是也不是?”
英蘭心裡盤算著。
最要緊的三個箱籠,裝著老爺夫人和太夫人皇封誥命敕書、老爺殉國後朝廷發下的追諡賜祭的聖旨,還有他們各自全套禮服吉服,只其中的朝珠、朝冠上的金珠碧玉就價值不下萬數,更不要說這是為官的憑證、朝廷賜給的榮耀,後代沾受餘蔭的根據,那是無價可估的。
再有兩個箱籠,一個裝著葛家的全部儲蓄,約有百餘兩黃金、數千兩白銀;一個裝著太夫人和夫人的珠寶首飾,她們從嫁到葛家時帶來的嫁妝開始珍存,歷年購買、受饋贈,數十年增添至今,也是價值不菲的一筆財富。
除了這五個,其餘十來個箱籠無非是字畫古玩、綾羅綢緞、銀杯瓷瓶以及夫人太夫人心愛的各種擺設之類。
英蘭於是說道:“天祿所說辦法極是。我心裡算計著,有五個箱籠只能由你我三人,再加上老葛成去掩藏,選一個最隱蔽、最靠得住的地方……”
“明白,明白!就算被夷兵拿住了,刀劈火燒,往死裡打著拷問,我天祿要是露半點口風,下輩子變黃狗,給英蘭姐你守大門兒,汪汪!汪汪!”
“唉,天祿,這麼正經要命的大事,你還有心腸嬉笑!”英蘭皺著眉頭,忍不住還是露出笑意。
“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任憑天塌地陷,咱坐不改名立不換姓,大名鼎鼎、江湖上昆腔名丑蕭笑笑是也!……”天祿做了一個昆丑雙抖袖的身段以後,復又收了笑臉正色說,“有句正正經經要命的話要對英蘭姐你說,哪怕我天祿的話一百句一千句都算放屁,萬望英蘭姐你就聽我這一句,好不好?--你千萬不能留在城中!千萬千萬!……等所有箱籠掩埋好了,你無論如何也得出城避難去!”
天壽抬起紅撲撲的臉,強睜開水汪汪的眼,朝著英蘭像是在哀求:“姐姐,你走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啊!……”
“我怎麼能走?”英蘭揚了揚線條剛硬的凜凜黑眉,心平氣和地說,“如果城破,這些箱籠被搶,我卻因避難而存活,如何有臉見夫人太夫人?”見天祿天壽急著又要勸說,她擺了擺手,說,“事情未必就那麼糟。剛才姚忠安不是說,制府已經下令,召集鎮江各富戶捐款嗎?捐款用來犒賞夷兵……”
“對對,”天祿道,“剛才喝酒的時候他又提起此事,說揚州一顏姓大商紳,醵銀六十萬賄買夷兵,請其免攻揚州城,說是雙方已定成約。但鎮江富戶逃亡八九,就算制府下令,急切間怕也難聚數十萬兩呀……要是那位金老先生所稱此地桑梓情厚,非他處可比,鎮江怎麼就出不來一個顏商紳?急公好義,簡直就是以牛犒敵以救故國的上古賢人弦高嘛!”
英蘭不理睬天祿的譏笑諷刺,繼續平靜地說:“看此種跡象,夷兵未必攻城,我何必定要避難?這些箱籠可說是太夫人和夫人後半輩子的依靠,全部身家性命皆繫於此,我怎能不與之共存共亡?”
天祿笑道:“何以見得城破了這些財物就一定遭搶?只要埋藏巧妙夷兵如何能找到?況且那姚忠安答應再派給二十名護院家丁,又有我和老葛成守在這裡,難道夷人有透視眼,能看到地下五尺?豈不成土行孫兒了!”
英蘭感激地看著天祿:“你真的願意留下守護?”
天祿不笑了:“只要你肯帶著天壽一起出城!”
英蘭略感驚異:“要我跟天壽都走?”
天祿直視英蘭:“依我看,保住性命名節第一,保住財物第二。”
天壽猛然抬頭,目光晶亮注視天祿,眼睛裡的神情十分複雜,似喜似悲,有感佩有惱怒,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什麼,卻終於咬牙止住。
彷彿早已深思熟慮,英蘭依然固執地搖頭,說:“不,我不能走!我不會為保住性命喪失名節,也不會為保住性命有負太夫人夫人之托。若我死後財物有損,則我問心無愧;若財物損失而我竟活著,有何面目見先夫於九泉之下?”
醉態可掬的天壽一直不做聲,此刻突然激烈地爆發了,跳起來,指著英蘭的鼻子喊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到底為的是什麼?他已經殉國而去,你再忍辱負重、再受苦受累、再忍氣吞聲、再背人流淚,有誰理你?你不管怎麼賣力氣,不也還是個偏房?那正室的名分你永遠也得不著了不是?她們輕輕鬆鬆開開心心,早早就回了山陰過她們的安穩日子,把你撇在這危城中苦受苦熬,你還想把命也給她們搭進去!爹媽生養你一場,就這麼了結不成!你真真活得個窩囊,窩囊,窩囊!……”
連著三個“窩囊”,天壽的嗓子都嚷得岔了聲,把英蘭驚得一時說不出話。
天祿連忙伸手去拉天壽,卻又不敢真碰著他的手,只拽他的衣袖,勸道:“師弟,你喝多了!……怎麼可以這樣對英蘭姐說話!……”
英蘭眼圈一紅,淚水突然湧出,她咬牙屏息,極力忍住不讓它流下來,好半天,她才穩定了自己的聲音,說:“天壽,連你也不明白?我難道只是為了那個正室的名分?……我也並不是全為了她們……我只是為了他,為了他能在九泉之下安心,為了他……”她哽哽咽咽地說不下去,淚水嘩地流了出來。
天壽歎了一聲,轉過身腳步踉蹌地出去了,還帶得小廳的門光當亂響。
天祿遇到這種情形,倒無所措手足了,他口吃吃地勸道:“英蘭姐,你莫哭,莫哭嘛……天壽他年紀小,不懂事,口沒遮攔……他實在是剛才喝多了……”
英蘭拭著淚,小聲嘟囔:“喝酒,喝酒!……不要成個小醉鬼了嗎?……”她心頭忽地一動:天壽原來並不非常愛喝酒,近來好像常在醉中……天天為家裡事忙得頭昏腦漲,竟忽視了他……不錯,連著許多天了,晚飯他都不上桌吃,說是喝醉酒早早睡了……從哪天開始的?對,是青州兵調入城中那天,他們師兄弟兩個游北固山回來以後,四天了,天天如此!是怎麼回事?……
她注視著侷促不安的天祿,問道:“天祿,你剛才是不是說,要我帶著天壽出城避難?”
天祿臉一紅,眼睛望定地面,點點頭,聲音很輕但態度很堅決:“是。”
“你是想要為師傅留下這棵獨苗,對不對?”
天祿臉更紅了,遲疑片刻,說:“也對也不對。”
英蘭鷹翅般的黑眉驚訝地揚了起來,目光尖銳地對固執地不肯抬頭的天祿看了好一陣,語氣和緩下來,擔心地問:“前幾天出城逛北固山,你們哥兒倆鬧彆扭了吧?日常裡照面都不說話……”
“我……”天祿猶豫著,抬頭望著屋頂上彩繪的松鶴延年不到頭的圖案,但視而不見,只覺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綠色和紅點子在浮動,下不了決心。
“自家兄弟,何必呢,又是這麼個日子口兒!……”
“罷!”天祿一跺腳,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中一砸,不由自主地做了個台上常用的痛下決心的身段,說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惹師弟生氣了!……”這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定英蘭,又是好半天不說話,臉像被火烤著了一樣,直紅到耳朵根子,連眼睛都紅了……
“天祿,你怎麼啦?”英蘭擔心起來。
天祿緊緊抿著的嘴唇驟然鬆開,一串問話如同一道激流噴湧而出:“英蘭姐,你說,我為什麼不辭艱險、千里萬里地追尋小師弟,哪怕被當做漢奸斬首也死而無怨?你說,我為什麼不就名班之請、不慕名伶之名利,一心一意來與小師弟相傍相依?”
“你們師兄弟從小相好,情厚非他人可比,這我是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不只為這個。英蘭姐,我為的求小師弟為妻!……”
“啊?!”英蘭大吃一驚,只當自己聽錯了。
“是真話,英蘭姐!師傅師娘已經仙逝,你長姐如母,只求你允了這門親事,我立刻另請媒證,即日下聘!……”
英蘭昏頭漲腦,極力使自己平靜:“……唉,天祿,你一輩子沒個正經,玩笑也不能這麼開法子!天壽知道了非把你那耳朵揪下來不可!”
“英蘭姐,你看我像是說玩笑話嗎?真心真意,老天爺在上!”
英蘭瞪大了眼睛,由驚異而茫然而惱怒:“天祿!你!……玩兒相公是那些烏龜王八蛋臭大人髒老爺們幹的,我們柳家世代作藝,賣藝不賣身!你竟敢違背師命!竟想拿自家師弟當相公!你!……”英蘭竟然罵出這樣的狠話,可見真是氣急了,她站起身,朝天祿逼過來,揚起胳膊,“我要替爹教訓你這個不肖弟子,混賬東西!”
天祿身手何等靈巧,一閃身躲過英蘭那重重的一巴掌,跳到太師椅的背後。英蘭又一掌劈過去,他雙手撐著椅子背,縱身一躍,站在了椅子扶手上,急忙說:“英蘭姐,你真的不知道,小師弟是個女的?”
英蘭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忙問:“你說什麼?誰?天壽?”
天祿一個側翻,身輕如燕,穩穩地站在當地,面對英蘭,一字一句地說:
“是,我說的就是她,我的小師弟、你的親兄弟柳搖金柳天壽!她是女的,她……她還是個石女!……”
極度的震驚,使英蘭幾乎喪失了行動和思考的能力,像座石像,完全呆住了。
天祿於是慢慢地、像忍痛剝開傷口的血痂一樣,痛苦地、詳細地說起了他與天福、天壽之間的糾葛,不嬉皮笑臉,不插科打諢,不譏刺笑罵,對他而言,恐怕是從來沒有過的。說到北固山上求親失敗之際,天祿的傷心雖竭力掩飾也沒有用,為了躲過那一陣的聲音嘶啞,為了不讓英蘭看到他閃動的淚光,他端著空空的茶盞走到門邊,裝作一次次地拈蓋撥葉子,一次次地喝那永遠也喝不完的茶……
英蘭還處在震驚的餘波之中,往事如煙如雲,在心中混沌一片……但,雲霧在慢慢消散,露出某些端倪,她輕聲地說,自言自語:
“可不是,好些事情,那會子覺得怪,不明白……現在想想,也許真的就是?……可這麼多年,我怎麼就一點兒沒朝這上想呢?怪不得娘在臨死的時候,一聲又一聲叫著天壽,老是說對不起他,對不起他……”
天祿從門邊回過身,注視著英蘭,眼睛在問著。
“也許我爹媽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天壽是男是女,都得當男的養活,不然破不了柳家‘瓦窯’的風水!……我娘是回江都老家生養的。陪著回去的爹剛滿月就回京了,告訴我們和京裡的親友,得了一個兒子,還請了三天喜酒哩!……可天壽百日和週歲都在江都老家過的,一歲半我娘才帶他回京。他自小就跟著我娘睡,十歲以後,不管家裡多艱難,他也總有他自己的小房間,從不跟別人同屋,更別說同床了……自打他從江都回到家,還那麼一點點小,竟沒見他穿過開襠褲,也從沒見他在人跟前撒尿拉屎!……現在想想豈不是怪?可那陣子竟也沒當回事兒!都是我爹管束兒女太凶,我們也只當是爹媽寵他太過罷了。還記得那次咱們幾個逼著要看他纏身嗎?他寧可落水也不肯呀!……唉,他受多大的委屈,真是遭罪!……可憐的、可憐的小弟,不,小妹……”
英蘭說著說著,不覺語聲嗚咽,淚流滿腮。
天祿長歎道:“英蘭姐,我對她是一片真心,我不在乎她拋頭露面當戲子,不在乎天福遺棄她,也不在乎她是石女,我心甘情願跟她同生共死,廝守百年,白頭到老,此情此心可對天日!逢著眼下的戰禍亂世,我更得依傍著她守護著她,一刻不離才能放心!可是她對我……我不明白,我真是弄不明白啊!……”天祿覺得熱淚湧上來堵在了嗓子眼兒,趕緊住嘴,用力把它吞嚥下去,長出一口氣,接著說:
“她沒點頭,後來又說,從小就拿我當親兄弟……是什麼意思?是不答應?是一時害羞?我還能不能懷抱一絲兒希望?……我都不知道。回城以後這幾天,我總想瞅空子再問問她。家裡事情這麼多,平日都忙,見了面她也是頭一低就過去了,話也沒一句,倒天天喝酒,喝得醉醺醺,倒頭就睡!……明擺著是成心躲著我,不給我舊話重提的機會……剛才,聽話兒看情景兒,我才想到了一樁事兒,說出來,英蘭姐你可別吃心,好嗎?……”
聽到這樣出自肺腑的傾訴,英蘭很感動,連連答道:“你說吧,你說吧,我怎麼會吃心呢?老天爺在天壽身邊安排了你,是天壽的福氣,不幸中的大幸,天壽怎麼會不明白?”
“英蘭姐,我沒見過葛姐夫,聽說他身材很魁梧?”
“是,比你怕要高出一個頭去。”英蘭聲音有些發顫。
“留著鬍鬚,生得也黑?”
“是。天壽告訴你的?”
天祿不回答英蘭的問題,呆了半晌,然後像是牙疼,很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朝外擠著說:“我明白了,她心裡有別人……”
“你又瞎說了吧?怎麼會呢?”
天祿說得更費勁了,但還是說下去:“她心裡的人,是,是葛姐夫!……”
英蘭微微怔了怔,倒笑了,笑得很傷感,因為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在定海,為男女之間究竟有沒有真情愛的爭論中,天壽突然笑嘻嘻地說:“要是我也是個女人,要是我也想嫁給姐夫,你願意嗎?你吃不吃醋?……”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她也是笑著說的:“可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們姐妹做一對娥皇女英,共同輔佐大舜呢!”……那時候,自己怎麼就一點兒也沒朝這上面多想想呢?縱然她是個石女,以葛雲飛的為人和他們倆那麼投緣而言,也許真的能收留天壽在身邊,無論如何,天壽總能有口安穩飯吃,這輩子也就有了著落了……誰知老天爺偏不肯保佑!英蘭歎息著說道:
“就算你說的不錯,還有什麼用?她姐夫戰死已經快一年了!……她總不能為了守一個離世而去的人,放著你這樣的真情實意不動心吧?”
“那麼……”天祿狠狠捏著自己的手指吧吧直響,阻礙在什麼地方呢?委屈、羞辱、愛和恨一時間纏繞心頭,弄得他苦不堪言。
英蘭想了想,說:“那她的終身大事,爹走的時候,就沒給你們兩個師兄囑托囑托?”
師傅臨終之時?……
當時他和天福在院子裡,突然聽得屋裡久病不起氣息衰弱的師傅硬掙出一聲,說:“你得給我起誓!”果然,小師弟就撲通跪地,撕裂著嗓子尖聲喊叫:“我若違了爹的囑咐,天打五雷轟!”跟著痛哭出聲,嗚嗚咽咽地怎麼也止不住,直到師兄們都進了屋,那小臉還慘白如雪,就像剛受了驚嚇的小兔子那樣不住地顫抖,頭都不敢抬……莫非起這毒誓,正與天壽的終身大事有關?……
天祿說出自己的疑惑。
英蘭尋思片刻,說:“這事,除了天壽自己,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不過,你們兩個從小就要好,正像戲文上說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天壽若不是有爹的囑咐不敢應允,就是怕害你一輩子無後,難以為人……你既這麼真心,實在是世間難得,也真是她的福分!你不知道,她對我說過多少次要出家做和尚的話,我都沒當回事兒!唉,我也真是粗心!……”她又感慨,又感動,又興奮,一拍桌子站起來:
“不管怎麼說,你們倆的親事,我這做長姐的做主了!”
天祿大喜過望,一下子竟呆住了,傻瓜一樣張著嘴,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後來才記起應該致謝,連忙端正衣服,請英蘭正坐,自己一揖到地,跟著就要跪下去。英蘭一把攔住,笑道:
“莫急嘛,話還沒有說完哩!……只要她當日對爹起誓不礙你們的親事,剩下的一件就是她怕對不起你。倒有個好辦法,一舉兩得。”
“真的?什麼好辦法?”
“買兩個姨娘作陪嫁,天壽做你的正頭妻室,房中那些事,還有生兒育女什麼的就由姨娘承當……”
“不不不不!不用!”天祿急得口吃了起來,這對練了多年繞口令的伶牙俐齒的一位名昆丑來說,實在少有,“我不是為了這個!……”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何用諱言呢?嬌妻美妾也是男人修身齊家的成就嘛,不如此,只怕天壽心裡不過意,不肯答應,不就更難辦了嗎?”
“不,決不能這樣辦!”天祿正色到幾乎嚴厲了,“我天祿不想跟大人君子同列,講不來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就是我,天祿就是天祿,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昆丑,做藝人罷了。英蘭姐,你得明白我的心呀!……”
英蘭感到意外,也更加感動,笑道:“難得你唱了十多年的戲,還有這麼一種人品!……我只怕天壽她……”
一個僕婦急急忙忙來稟告,說小爺醉得厲害,回屋後吐得一塌糊塗,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大聲地亂喊亂唱,把服侍的青兒嚇壞了,請奶奶快去看看。
英蘭顧不上再與天祿多說,連忙趕到天壽房中。天壽已經在一陣狂躁之後昏昏睡倒,滿臉紅暈已經退去,面色漸漸變得發青了。英蘭心裡著急,想到天壽的可憐可怕又可悲可慘的身世,眼淚就不住地往下滴答。她一面抹淚一面親自給天壽冷敷、打扇,一步也不離開,坐在床邊,凝視著那俊美的、歷盡苦難的面龐,心裡酸甜苦辣,倒海翻江。她要一直坐在這裡,等待她的小妹妹清醒過來。
姚忠安派來的家丁天黑時分到了,所有挖窖、藏箱籠、掩埋等一應事務,英蘭都交給天祿和老葛成,似乎那些現在都不那麼重要了。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