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跑出仙桃觀數十步,天壽腳下一個踉蹌,天祿連忙扶住,天壽卻捂著肚子蹲下了。
“師弟,你這是怎麼啦?”
“肚子疼……”
“哎呀,看你臉都白了!滿頭汗!……來,我背你。”天祿說著就背朝天壽弓下了腰。
“不,不!……疼一陣兒就過去了,不要緊的……”
“那,坐路邊歇會兒。是不是跑岔氣兒了?”
“沒事兒,歇口氣兒就好……這些日子常這樣……”天壽說著,還是就地坐下了,灰白的臉色漸漸緩過來,嘴唇也有了血色。她蹙著眉頭說:“師兄,我猜英蘭姐還是中途返家去守著那些箱子了!她只想把咱們送出城。”
“我想也是。”天祿眉間的豎紋格外深,“就怕萬一真的走失了,不找一找怎麼能放心?”
“不如先……”天壽的後半截話只見嘴動,卻聽不見聲音,因為此時滿城槍炮聲大作,已經分不清來自東南還是來自西北了。
天祿大聲喊著問,力圖蓋過四周的轟鳴:“你說什麼?”
天壽湊近天祿耳邊,可著嗓子嚷:“我說,先回家,她要不在,再出來找!”
“好吧!先回家!”天祿大聲叫著,並做著手勢,指著自己的背,還要背天壽。天壽已經站起身,邁步朝前走了。
兩人跑到古通巷口時,見那位曾在西門撫慰百姓的太守大人騎馬匆匆而來,滿臉激憤,神態高傲,後面有兵勇追著呼喊“請大老爺回!”太守大人理都不理,撥馬就走掉了。太守隨從中的一人對路邊一熟人說,太守大人親至南門請守門將領開門放百姓逃生,門將不但不開,還出言不遜,看來如今再沒有法子可想了等等。天祿聞言對天壽小聲說:果然大事不好,這城斷斷是守不住的了。話還沒說完,遠處傳來一片喊叫:“北門破了!北門破了!……”
天祿天壽不知是真情還是訛言,正進退兩難之際,忽見旗人數百名,其中多老弱婦女,一個個蓬頭垢面,哭天喊地號叫而來。後面跟著的漢民也有數百人,朝著南門猛跑。看這情狀,城破是真的了!
天壽忽見漢民叢中有主婢兩人,極像是英蘭和她的貼身女僕,拽著天祿就追。但人多街窄,擁擠不堪,他們怎麼也追不到近處去分辨。
南門口百姓聚集達千數人,但城門竟也被黃土磚塊堵死,急切之中不能開啟。旗人兵弁數人,打開小側門柵欄,放旗人出城。漢民緊隨其後也想跟著逃出,旗弁立刻命兵勇以刀刃火器逼住,喝道:“你們漢人豈能從這裡通行!”說著下令開火,旗兵立刻朝人群開了槍,打死打傷數人,逃難漢民轟然後退,頃刻間奔逃一空。
天祿天壽再跑回古通巷,就遇上敗兵潰將蜂擁而來。真所謂兵敗如山倒!他們爭先恐後地奪路,一邊跑一邊扔掉頂帽脫掉號衣軍服,火槍弓箭刀槍旗幟更是拋棄一路。留刀在手的兵弁,竟去砍居民大門,要求進家躲避,還狂呼亂吼“再不開拿你們全家開刀!”後面槍子火箭蔽空而來,敗兵們只得如飛逃走。天祿趕緊把天壽扯到一棵路邊的古槐樹幹後暫避。
不料古槐樹下的一角小門呀地突開,開門的竟是曾在葛府中為英蘭抬轎子的轎夫鮑某,他驚訝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怎麼還在街上!快進屋!”
進屋坐下,才覺得四肢像散了架子一般,極其疲乏,天壽更是面孔雪白,彷彿隨時都會暈倒。鮑某端上一壺涼茶,他倆急急飲下,不啻玉液瓊漿。看鮑某神安氣定,忍不住問他為何不逃。鮑某笑道:我光棍兒一個,四壁空空,靠力氣吃飯,不過愛吃口老酒喝碗好茶,不怕偷不怕搶,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就這一條命也不能白給他!誰想要,拿三條命來換!說著又笑起來,讓天祿天壽羨慕不已。
他們懸心著英蘭的下落,鮑某聽說,也催他們趕快回家看個究竟,他也斷定英蘭夫人決不肯離開那處宅院。趁著外面槍聲漸稀,兩人趕緊出了鮑家直奔西城。
出門行不到百十步,前面巷子中槍炮聲驟起,火箭如飛星在空中劃過,落在他們附近地面,立刻轟響炸開。天祿飛快地把天壽按倒在地,說,快護住頭臉,這裡想必還有官兵與夷兵巷戰!真是好樣兒的!……
不多時,槍聲越來越遠,兩人站起身,趕快朝前跑,數名躲避槍炮的百姓也跟著他們一塊兒跑。剛跑到范公橋,就遇上大股夷兵列隊而來,一個個紅衣白褲,端著槍,見人就射,正在過橋的百姓立刻成了靶子。
天壽天祿身邊兩個人先後摔倒,血流滿地。天祿卻就地趴下,一個跟斗滾過了橋。天壽慌亂間踏在血污上,滑了一跤,沒能跟上師兄,被夷兵隔在了橋這頭。如雨的槍彈飛射而來,容不得遲疑,天壽反身鑽進小巷子,雖然躲開了夷兵的追擊,卻與天祿失散了。
葛府的住處雖然深在僻巷,大門外樸素無華,竟也有逃兵的蹤跡,滿地都是他們扔掉的衣帽刀戈,天壽不敢從大門走,轉向更僻靜的後園門。離後園門不過十來步,將要轉彎過去,忽聽鄰家門縫裡傳出低低的呼喊聲:
“快別往前走了!夷鬼在殺人!”
天壽茫然直視,見二十步外的巷口,一人從馬上倒下,濺血飛空,再俯首一看,十步內赫然數具屍首,倒臥血泊中,內中並無官兵,全是本地居民。天壽既驚又憤,急忙衝向後園門,正要敲門環,發現門是虛掩著的,趕緊進園,回身把門關死,如飛地跑回前院。
那正是一天中最熱的午時三刻,當神情緊張、滿頭滿臉大汗、衣服上多處血跡的天壽突然出現在後堂門口的時候,上午就已經陸續回來的家人婢僕都額手稱慶,甚至口念阿彌陀佛。為天壽急得團團轉的英蘭,一見血糊糊的小妹,驚慌地叫起來:
“老天爺,你又受傷了?傷在哪兒?快讓我看看!……”
急忙上去細細查看,知道是滑倒血污中沾上的,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雙手合掌,閉了眼睛說:“天可憐見的,到底把你給望回來了!”
天壽一見英蘭果然如她所料,早就回來,不由得渾身無力,一下子跌坐在曬得火熱的石階上,一時間腰痛腹痛腿痛驟然襲來,她咬緊牙關,用雙手蒙住了臉,卻怎麼也止不住從心裡朝外擴散的陣陣顫抖。
“這麼熱的地兒怎麼能待,要坐下病的!快回屋!”英蘭叫青兒和她的貼身丫頭趕緊把天壽扶進堂屋,靠在榻上歇著,又吩咐婢女打水倒茶,自己挽袖擰手巾,親自給天壽洗臉換衣服……然而,周圍人們的忙碌,天壽幾乎沒有覺察,沒有在意,這半日的可怕經歷,使她還有幾分呆傻。
天壽終於定下心,端起茶杯正要喝,目光忽地一掃,登時把茶杯往桌上一,急問:“二師兄呢?他還沒回來?”
“放心,他早回來了,見你沒回來,又出去找你了……天祿身上功夫好,極是機靈,不會有事的!”英蘭強笑著極力撫慰天壽。她也只能這麼說。半個時辰前,天祿發現天壽還沒回來的時候,眼神都直了,誰勸也不聽,汗沒擦一把,水沒喝一口,立刻就又跑出去尋找師弟。英蘭知道決留他不住,只是慨歎而已。
天壽起身就走,英蘭一把拉住:“你別走!他找你,你找他,這不弄得兩岔了嗎?外面那麼危險……幹什麼非要去送命?”
天壽瞪了英蘭一眼:“那你為什麼騙我們,半路上自己返回?”
英蘭歎道:“這還用我多說嗎?我若不答應,你們倆肯走嗎?我若真的跟你們走,我自己心裡過得去嗎?……”
天壽心裡當然明白,既感動又不滿,當下不好再說什麼,只是要走,可力氣又不如英蘭,掙脫不開。突然間,城西又傳來一片密集的槍炮聲,飆駭雹掣【飆駭,指炮火形成的巨大氣浪;雹掣,形容子彈像冰雹一樣快而密。】,如雷如電,震動得房梁都在微微發顫。眾人吃驚地互相望望,英蘭感慨地低聲說:
“海大人雖然不無殘暴,他領的兵倒真是強悍敢戰不怕死!真難得啊!……”
天壽聽得槍炮聲,更加焦急不安,說什麼也得出去找到天祿。但她脫不開英蘭的阻攔,便使氣道:“哪怕找到他的屍首,我也得去!”
英蘭也生氣了:“我怕你還沒找到他的屍首,自己先成屍首了!”
天壽更加不管不顧:“成屍首就成屍首!我自己願意!”
英蘭更加強硬:“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我管不住天祿也就罷了,說什麼也要管住你!”
“我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
“你憑什麼?”
“就憑我是你姐姐!長姐如母!”
天壽急得暴跳如雷,生平沒有這麼亂喊亂叫過。英蘭就是不撒手,眾人圍著勸說,誰也不敢動手拉。這一家還從沒有這麼鬧過,可誰都不是為了自己,也就誰也不能怪了,這又怎麼勸?
勸無可勸、解無可解之際,天祿突然衝進屋裡,叫道:
“快放手!我不是在這兒嘛!是大活人兒不是屍首!”
眾人猛地一靜,一齊望著天祿。天祿強壓著心頭的激動,笑道:“想叫我天祿死可沒那麼容易!兩回當成漢奸要斬首都沒死成,這會子還能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對不對?”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英蘭天壽立即把天祿圍住上下打量,天祿笑道:“沒事兒,胳膊腿兒都全,一根頭髮絲兒不少!也多虧這雙腿腳利落了。英蘭姐說得對,天壽要是出門兒,真得白送死!……”
天壽彷彿沒有聽見天祿在說什麼,反而一聲尖叫,指著天祿肩窩的一塊血跡,也像方才英蘭那樣驚恐地說:“你這是怎麼啦?受傷啦?……”
天祿低頭看了看,說:“不是我的血,是個夷鬼的血濺到我身上了……我從小校場跑回來的,那些青州兵真是好樣兒的!各城門都已經失守了,他們退到小校場又跟夷鬼大戰一場,先是火槍對射,後來又逼近了刀槍肉搏,真殺了不少夷鬼!”
英蘭審視著天祿,說:“你定是去幫青州兵巷戰了!”
天祿並不作答,只是懊惱地說:“可惜沒有後援,夷鬼人多勢眾,還是把青州兵打散啦!”
英蘭說:“守城兵勇也很是強悍。我在樓頭遠遠望過去,北門敵樓都被夷炮擊中起火了,北城門下槍炮火箭還在互相噴射,抵抗極是頑強;直到東城樓起火、夷鬼炮火叢集,城上才不見兵勇身影;但夷鬼炮火攻擊處,還能看到有數十兵勇伏在城堞間不住地還擊!駐守城上的,都是日前從城外調進的青州兵……可恨城中城外一個援兵都沒有!只怕城上兵勇都……”英蘭說不下去了,眾人也都低了頭。
在輕輕的嗚咽聲中,傳來了一陣夷兵軍樂隊的鼓號奏樂聲。
英蘭和天祿天壽都知道,這是夷人在慶祝勝利,在宣告佔領了鎮江城。
屋中一片靜默,空氣凝固了,每個人心頭都沉重得像是壓上一塊巨石,天祿朝自鳴鐘掃了一眼,指針指在未刻。從夷兵放炮攻城、擊潰城外劉提督和齊參贊大軍、攻破城池、攻破駐防旗營,至此僅三個時辰!青州兵的血白流了……
忽聽大門上傳來一陣大刀亂砍的聲音,眾人一驚,頓時緊張慌亂。天祿如一家之長,立刻指揮著眾人:女眷們退回到後樓樓頂承塵之上躲避,男僕隨老葛成在過廳、中堂、後堂守候,他領著青兒和兩名男僕到前院應付。只有天壽不肯聽他調度,不願隨英蘭到後樓,而要跟他一同往前院,天祿只得依從了。
這處房屋內裡寬敞華麗,但是門臉小、門板厚,院牆高近兩丈,外觀樸素甚至有些破舊,很能表現商人不顯富、防偷盜、怕人窺探的心理。葛夫人的妹夫是徽州富商之後,作為居停主人,處處可見其用心良苦。此時還真顯出了它的長處:厚厚的門,被大刀砍了一會兒並無破損,小小的門臉兒也讓持刀者覺得油水不大,砍門聲停了。門外傳來的是一片夷鬼夷語啁啾,夾雜著馬嘶鳴、馬蹄響,還有一陣又一陣的狂笑,聲音漸漸遠去。
天祿天壽他們提著的心剛剛放下,又聽得遠處群喊救命、婦女尖聲哭叫、夷鬼呵斥吼罵和大笑,此起彼伏,所有這些聲音會合一起,在夜空中震盪,沉重地撞擊著人們的心。
天壽突然憤怒地挺身而起,捏著小小的雙拳,纖細的黑眉高高揚起。天祿輕聲地叫了一聲師弟,望住她,目光凝重地搖搖頭。天壽咬得牙咯咯響,終於唉了一聲,重新坐在前院的台階上,低下頭沉默了。
守在前院的幾個人,眼睛都緊緊盯著大門,想著一旦夷鬼破門而入時自己如何對付,手中的棍棒和長刀短劍能招架夷鬼可怕的來復槍嗎?緊張的沉默,恐怖的等待,每個人體內都似有一根繃得很緊很緊的弦,外面的聲聲慘叫,使得這根弦幾乎要繃斷了。天祿看看眾人,平緩地說道:
“這必是夷鬼在戕害良民,姦淫婦女。非節制之師,暴戾可知!……”
有人出聲說話,神態又很穩定,前院的緊張空氣略有緩和。
夜久,外面漸漸沉寂,十四的月亮又大又圓,越過高牆照進宅院。
這天晚上的月色令人驚異地格外皎潔,照地面如爛銀,照房宇如瓊宮,四周亮如白晝,又比白晝清朗柔美寧謐。城上夷兵的軍樂大作,在遭受切膚之痛的中國平民聽來,是那樣的哀怨繁促,令人備感淒涼。好好的鎮江繁富之地,堂堂天朝的京口要塞,無數百姓先世墳墓所在的桑梓故土,一旦淪於夷人之手,難道從此就要成為夷下之民、夷下之奴了嗎?
天壽望著月亮,瘖啞的聲音中滿是淒惻悲涼,道:“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夷鬼也罷,朝廷官兵也罷,誰拿平民百姓當人?如蜉蝣,如草芥!人命危淺,生不如死,又何必活?……”
“別這麼想!”天祿安慰說,“天覆地載,父生母養,師傅教誨,朋友護佑,哪一個不巴望你成人長大,平安和美過一生?若說受夷鬼戕害奴役便痛不欲生,那自二百年前山海關門大開以來,漢人早就該死絕了!……天下之大,人命至重,便是蜉蝣、草芥,不也要活得靈靈動動、鬱鬱蔥蔥嗎?……”
月光下纖毫畢現,天壽憤懣悲慼的面容變得柔和了,天祿呆呆地望著那雙反射著月光一片明亮的眼睛,好半天咬緊牙關不做聲。天壽看著天祿背光的面龐,覺得出他眉際的聳動和太陽穴的跳蕩,從他的眸子裡,能看到自己浴滿清輝的臉和亮晶晶的目光。她說:“師兄,但願我能有你這樣闊大的胸懷。我向來軟弱……”
天祿臉上掠過強烈的表情,一下子握住了天壽的一雙小手,低聲說:“不,你一點兒也不軟弱!……剛才你對英蘭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願同生死,誓同生死……叫我怎麼謝你!……”
天祿的手捏得很緊很緊,天壽感到疼痛,同時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既甜蜜又苦澀的快意。短短的半個月中,她眼看著他長成一個堅毅甚至有些威嚴的漢子,在危險和死亡面前都敢笑。這使她不僅對這個唱昆醜的、身材不高其貌不揚的二師兄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深深敬意,心頭更充溢著同生共死的極親切的感情。儘管內心最深處還會隱隱滲透出某種不清不楚的遺憾,可是,艱危時節見真情的道理,她自幼就深信不疑。此刻,哪怕是閉著眼睛跳火海,她也認了!
她做出了反應:用她被握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手指。
這輕微的舉動激得天祿渾身一哆嗦,一股愛戀的熊熊烈火在慢慢升起,照亮了他的臉膛,燃燒著他的眼睛。這一瞬間,他是這樣英俊,這樣美好,這樣引人入勝、動人心魄!天壽感到從他全身輻射出來的燙人的熱氣已經把自己包圍纏繞,自己的心於是也在腔子裡猛烈地跳蕩起來。只見天祿咬緊嘴唇,剛勁方正的下巴都在顫抖,這分明是在竭力阻止洶湧而來的情話;但那額頭突起的青筋,眉間深紋和面頰肌肉的閃動,也表明那薄弱的嘴唇就要守不住防線,就要被突破了!天壽的心怦怦亂跳,驚懼中又帶著期望,怕他出口又盼他出口……
撲通一聲,守在門口的男僕因困極打了個盹兒,一歪身子竟摔倒在地。天祿臉上的熱烈和沉醉迅速消失,他回頭看了一眼,男僕正低聲咕噥著爬起來。再轉回頭,那表情又變得溫和認真,平靜中含著嚴峻了,他說:“你也回屋去睡一會兒吧,這幾天你太累了!……”不等天壽回答,他便迅速走到門口,向那個男僕低聲囑咐著什麼。
天壽低了頭,品不出心頭是失望還是僥倖,聽話地回後院自己的小屋去了。
小屋裡悶熱得如同蒸籠,桌椅枕席摸上去無一不熱烘烘地燙手,天壽躺在床上片刻間就汗流浹背,身下的竹蓆頓時一片濕漬漬,而她卻一動不動,腦子裡不斷重複剛才那月光清輝中發生的一切,咀嚼和品味自己那一瞬間的感受。多麼奇妙的瞬間!多麼舒發、輕快、甜美,面臨的威脅和恐懼突然變得無足輕重,大不了一死罷了!有這麼一次美好得令人發抖的奇異感受,也算沒有白活一世了……
那日酒後對姐姐一吐心曲,是她一生從沒有過的暢所欲言,雖然非常非常痛苦,但又非常非常痛快。一個人能心無隱私、光明磊落、無所畏懼地活著,夠有多麼幸運!……自那以後,原本要當一輩子男人的決心動搖了。眼淚多了,性情柔了,言笑舉止又變得細膩了……不用掩飾,不用裝假,不用強迫自己這樣那樣,就只依著自己的本性、自己的本來面目活,才真是活得自在,活得輕鬆,活得高興,活得滋潤啊!……
這些日子以來,她常常覺得腰痛小腹痛,胸前也脹鼓鼓的一碰就疼,是不是女孩開始長大都這樣?她不好意思去問英蘭,也不敢放開纏身的帛帶。在酷熱的炎夏,真跟受刑一樣苦。可生逢亂世,有什麼辦法呢?
亂過之後,真的嫁給二師兄嗎?
剛才,他要說什麼?要是讓他說出來,是好是不好呢?……天壽感覺得到,他想要摟抱她,想要親她,想要……不!不!她不行!她是石女,男人最想要得到的,她給不了,二師兄終究是個男人啊……
她要是嫁給二師兄,這麼好這麼仗義這麼剛毅無私的男子漢大丈夫,是不是太虧他了?自己真的能問心無愧嗎?
要不然,亂過之後自己逃遁他鄉,甚至乾脆出家,好讓他另娶?……
想來想去,不知何時,睏倦已極的天壽還是睡著了……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