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怕是道路不通也未可知。「說完,大約生怕吳應箕還不罷休,他又急急轉向沈士柱,」昆銅兄,你不是在蘇州時遇見錢牧齋了麼?他給你說的那些事,何不講給大家聽聽!吧纈衙潛糾淳筒淮笙氬斡胍槁勖跋澹由隙雜誶嫻睦肟暇┬忠恢逼奈匭模遠偈倍祭戳誦巳?起初,沈士柱還一個勁兒地追問:「哎,辟疆怎麼了?這可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看見吳應箕閉上嘴巴,不再吭聲,大家又紛紛向他打聽錢謙益的情形,他才不大樂意地揮一揮手,鼓著腮幫子說:「錢牧齋也沒說什麼,只是看樣子像是很喪氣。他把史大司馬、呂少司馬、戶部高公、翰林院姜公全都罵了一通。還說從今以後,他決心歸隱鄉里,再不管留都的事了!」
    「他罵史大司馬、呂少司馬他們——到底罵了些什麼?」由於在前一陣子擁立新君的角逐中,錢謙益本是個通曉內情的角色,所以連陳貞慧也留了心。
    「這個——無非是罵他們畏首畏尾,心志不堅,嘴裡說得挺硬氣,一見真章兒就全都往後躲,還說他們把他給賣了!」沈士柱隨隨便便地複述說,顯然並不太瞭解這些話的確切含義。停了停,他又補充說:「哦,對了,錢牧齋還說了些頂古怪的話——他勸我乾脆別來留都,還說什麼做君子的人都成不了大事,只為他們太君子,所以一定鬥不過小人。他還說,但凡做君子的都不會有好下場!」
    「啊,他、他是這樣說的?」陳貞慧驚愕地問。看見沈士柱肯定地點點頭,他就沉默下來,隨後又轉臉望了望大家,卻發現大家也同他一樣,似乎被這句充滿怨毒和不祥的預言愕住了,全都茫然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五直到社友們實在等不及,決定開席的時候,黃宗羲、顧杲才帶著左國楝匆匆趕到暢好居。他們之所以來得這麼遲,是因為臨出門時,被周鑣召到上房去,耳提面命地切實訓誡了一通。據老頭兒估計,在今天這一次聚會中,陳貞慧必定會再度提出那個讓社友們都去當幕僚的設想。他一口咬定,這是陳貞慧為著把持社局、自充盟主而耍弄的一套花招。因此要求黃宗羲和顧杲一定堅決抵制,並向社友們當場揭破其奸謀。為著堅定黃、顧二人的信念,周鑣還列舉了許多陳貞慧在社內結幫謀私的「證據」,其中包括大肆吹捧拉攏資歷既淺、品行又欠佳的侯方域,使之得以名列「復社四公子」,而把資歷深得多的顧杲和黃宗羲排除在外。此外,周鑣還特別提到前年的虎丘大會上,陳貞慧為著拉攏鄭元勳,雖然明知對方同錢謙益有勾結,企圖為阮大鋮翻案,卻故意放鄭元勳一馬,不僅不公開揭露其醜行,反而欺騙周鑣,讓周鑣支持鄭元勳繼續充當大會的主盟。到了後來,又借口在冒襄同董小宛結合的事上,錢謙益曾經幫了忙,迫不及待地停止對錢某人的聲討。凡此種種,都證明陳貞慧是一個利慾薰心、工於權術,而毫無道德準則的人。如果讓他的圖謀得逞,真正坐上社中的第一把交椅,勢必要把復社引到邪路七去。
    對於老頭兒怒形於色的訓誡,黃宗羲雖然聽了進去,卻尚未形成自己的明確判斷。事實上,也許由於他本人從來沒有萌生過領袖社壇的慾望,所以對陳貞慧以往的言行,也就缺乏周鑣那樣敏銳和強烈的感覺。他毋寧說更多是以是與非的觀念來評判一切。只是陳貞慧的所作所為,沒有明顯偏離復社立社的宗旨,沒有明顯違背一位正人君子的大節操守,別的他倒不怎麼注重和計較。當然,周鑣是他平日頂信賴敬重的一位朋友,又是當年他加入復社的介紹人,老頭兒所說的話,黃宗羲照例會認真考慮,至少準備要印證一下。現在,他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坐在席位之上,一邊靜靜地聽社友們談話,一邊等待著開口的機會。
    黃宗羲的心思,坐在他對面的陳貞慧自然不會瞭解。無疑,自從得知周鑣在背後罵他之後,陳貞慧一直感到既吃驚,又氣憤。他是一個外表比較溫厚,內心卻相當高傲的人,他可以平等而謙和地同各種人交往,卻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的任何凌辱和藐視,更別說像周鑣這樣的惡意攻訐了。「值此國家喪亡、社局解體的關頭,你姓周的空為復社元老,拿不出任何扶危濟困之方不說,如今我剛剛打算有所規劃,以期扭轉這一蹶不振的頹勢,你馬上就諸多猜忌,橫加阻撓。哼,你以為如此一來,我就怕了你,從此俯首帖耳,不敢動彈,可就未免太輕看我陳貞慧了!」憤慨之餘,他強硬地想。同時,鑒於黃宗羲和顧杲同周鑣的深密關係,他馬上就直覺地把他們二人看成是周鑣埋在社中的兩顆釘子,並估計今天的聚會必定有一場激烈的較量。
    說實在話,陳貞慧並不怎麼把黃、顧二人放在眼裡。他之所以沉默著,沒有立即把自己的既定設想提出來,是因為這一會兒,社友們正圍著新來的沈士柱談得熱鬧,使他一時插不上口。
    這個沈士柱,長得又矮又小,一身伶仃瘦骨,外帶比麻稈兒粗不了多少的一雙胳臂,以及兩隻小爪子似的拳頭。然而,他卻偏偏令人奇怪地以將才自許,一心嚮往著虎帳談兵,躍馬殺賊。就連平日的言談,也經常大引兵書,把那些個《六韜》、《尉繚子》、《孫子兵法》囫圇吞棗地往裡搬。為這緣故,往往招來朋友們的打趣,但他依然如故,毫不改變。此刻,他正同社友們在談論福王繼位的事。
    「哎,這一次無非是東林諸公用兵不慎,誤中奸人狡計,折了一陣。有道是勝敗乃兵家常事,算不了什麼!」沈士柱揮著手,滿不在乎地說。
    「算不了什麼?你倒說得輕巧!須知這輸的是生死攸關的一著!」梅朗中悶悶不樂地冒出一句。
    「生死攸關——」沈士柱眨眨眼睛,「也可以這麼說吧。惟是兵法有云:」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而後生『。其所以然者,實全賴一股』膽氣『!大抵兩軍相逢,惟勇者能勝。何況已處死地,退無可退,鬥志自必更盛。譬如今日,我軍折此一陣,似已陷於絕險之境,然而只鬚髮揚蹈厲,鼓勇直前,又何愁不能力克強敵,轉敗為勝哉!啊笆茄劍羰欽鄞艘徽螅闋隕ㄆ┐┌竅輪耍穹潛宦砝賢范拔葉幀⒏瓷縑俊貝笤伎醇蚴恐晃兜乜誄齟笱裕嗷騁槐呦蟶纈衙牆器鑭卣W叛郟槐匡哦苑降目諼撬擔婧螅忠槐菊刈蟶蚴恐骸澳敲矗佬種嘸恢平渤觶俊?「計麼,計就在眼前,只看列位及東林諸公膽氣如何而已!」沈士柱顯得胸有成竹。
    「噢?」大家倒有點意外,不由自主停了杯箸,一齊期待地望著他。
    沈士柱卻拿起酒壺,且不說話,先挨個兒給大家的杯子斟滿,然後,自己擎杯在手,神色莊嚴地說:「弟此計如能施行,定教他奸邪破膽,志士揚眉,這留都朝局,依然是我東林、復社的天下。請列位滿飲此杯,以壯膽色!啊昂茫衾止釁婕潑畈擼齏思鵲怪窶劍凳且槐閌且話儔芤艙找淮牽蔽庥紫染倨鵓票?「對,對,一定奉陪到底!」余懷、梅朗中也同聲響應。
    於是,在熱鬧起來的氣氛裡,大家都乾了一杯。
    「說起來,弟此計也並不煩難。」等大家放下酒杯之後,沈士柱轉動著幾乎立即就酡紅起來的瘦臉,伸出兩根爪子似的指頭,興沖沖地說,「無非是以毒攻毒而已!列位試想,那馬老頭兒何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背信棄義,公然與我東林為敵?
    無非是恃著背後有江北四鎮的兵馬給他撐腰。惟是他有兵,我輩何嘗無兵?現放著左良玉八十萬大軍在武昌,只須請史公修書一封,再遣一能言善辯之士,攜往左營,說彼興師東下,亦不必真來留都,只須連營於湖口、彭澤之間,成虎視鯨吞之勢,便足令馬瑤草之流股慄心寒,如芒在背。如此,則留都之局,便不愁不入我之掌握矣!不知列位社兄以為如何?」
    大家起初聽他大言犖犖,還以為真的有什麼了不得的奇計妙策,及至發現鬧了半天,原來又是主張借助「左兵」,都不禁大失所望,於是搖頭的搖頭,擺手的擺手,紛紛發出了哂笑的噓聲,倒把滿心想著贏得喝彩的沈士柱,弄得茫然不知所以。
    直到大家說明,這種「奇計,,別人也早已想到,但遭到史可法的嚴厲拒絕,根本行不通,他才如夢初醒,紅著臉,尷尬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這時,陳貞慧才決定把談話引向正題。
    「列位,」他捋著垂到腹部的漂亮鬍子,不急不躁地說,「昆銅兄所言之策,雖然未便實行,惟是適才他力主不應自喪膽氣,卻是至理名言,令弟聞之,不覺氣旺!」說了這幾句之後,他故意停了停,把嘉許的目光投向沈士柱,看見後者現出意外和慚愧的神色,他才繼續說下去:「惟是如今福藩繼位,已成定局。馬瑤草之輩不惜以奸謀奪此擁戴之功,其意欲把持朝政,已是不言自明。我諸君子如不急謀制御之策,豈惟朝端可慮,中興難致,又寧知不會復賈天啟、崇禎之禍!」
    他一開口就指出當前事態的嚴重性,特別是今後東林、復社所面臨的危險,固然是為了使大家對己方目前的不利處境,有一種明晰的認識,同時也試圖抓裝黨禍」這個大家最敏感的問題,來調動情緒。果然,本來只是有點喪氣的社友,頓時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變了神色。
    「那、那該怎麼辦?」梅朗中結結巴巴地問。
    陳貞慧淡淡一笑:「辦法麼,無非兩條:一、立即散伙,各捲鋪蓋回家,學錢牧齋的樣,從此息影田園,不問世事。如此,雖難免為世所譏,但當可免縲紲之災,殺身之禍!」
    在座的這幫子社友,一向以仁人自居,以國士自許,名譽對於他們來說,可以說比生命更重要。如今,突然聽說讓他們向馬士英之流徹底認輸,回到鄉下去苟活偷生,這顯然是絕對難以接受的,縱使個別人未必全無猶豫,但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肯表露出來。所以,沉默了片刻之後,梅朗中再一次問:「那麼,這第二條?」
    「這第二條——」陳貞慧依舊不動聲色地說,不過,目光卻有意無意地在黃宗羲和顧杲臉上挨個兒逗留著,「第二條就是:堅持君子之節概,不因小人之奸而自墮報國之志,戮力同心,以為東林當道諸公羽翼之助,務期沖決奸人之網羅,開創大明中興之業!」
    「開創大明中興之業,這是不消說的。」傳來了張自烈老氣橫秋的聲音,「惟是以往我復社操持清議,之所以令權奸畏懼,實因先帝乃英睿明敏之君,且乾綱獨斷,邪惡難以遁形之故。今馬瑤草挾擁戴之功,必深蒙新君恩眷,區區清議,只怕未必能令彼就範吧?」
    事前,陳貞慧雖然並未把自己的想法同張自烈商量,但對方這一問,卻正是他需要的,於是,點一點頭之後,他便從袖子裡摸出來一份手折,說:「爾公兄所慮甚是。時至今日,我復社除清議之外,尤須致力於朝政之興革。
    天下魚爛久矣,江南黎民之望新政,猶如大旱之望雲霓。惟是小人但知營私,其慮必不及此。我東林值此朝廷新立之機,正應力主其事。語云: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此事實不難收效。一旦新政有成,民心感附,我東林何止本位得固,更能取信於新君,則奸邪縱慾危傾於我,又談何容易!」
    說著,他就把手中的折子遞給大家傳看,介紹說:「這是弟近日草擬的新政二十款,就中列具赦免新舊錢糧、廣開賢路、獎勵屯墾,以及規劃戰守諸事,請列位社兄見教!」
    「那麼,兄意欲何為?莫非打算上書朝廷麼?」余懷一邊把看過的折子傳給身旁的黃宗羲,一邊轉過臉來問。顯然覺得事關重要,他收起了慣常的嬉笑表情。
    陳貞慧一邊注意著正湊在一塊看折子的黃宗羲和顧杲的反應,一邊搖搖頭,說:「『非也,上書言事,只怕延宕時日,而且未必有效。弟之意,是列位倘若認可弟所列各款,則不妨分頭晉見東林當道諸公,自請任為幕僚,即以此各款新政——自然尚可增刪,懇請其採納。弟估計,一俟迎立之事定,諸大臣必定會議朝政,屆時,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現在,陳貞慧把他先前的那個設想,加上新的內容再度提了出來,並且準備著黃宗羲和顧杲會起而阻撓。「哼,你們如果想搗亂,那就來吧!我陳貞慧決不屈從於誣蔑和威嚇,哪怕是周仲馭也罷!」
    「啊,定生兄,弟還不曾告知兄哩,自從兄上回說過讓大家去當幕僚,弟日前已經面謁呂少宗伯,在禮部謀到差事了!」一個興沖沖的聲音說,那是一直沒有開口的左國楝,雖然他是同黃、顧二人一起到來的,但對於周鑣持有異議似乎並不知情。
    「還有爾公進了戶部,朗三也進了都察院!」左國楝又指著張自烈和梅朗中介紹說。
    「噢,這事當真?啊哈,好,太好了!」陳貞慧驚奇地問,不由得興奮起來。
    他暫時顧不上黃宗羲和顧杲,開始饒有興趣地詢問起左國楝等人的近況來。
    這時,坐在他身旁的侯方域,卻似乎從黃、顧二人的沉默中獲得了某種自信。
    他斜瞅著黃宗羲,臉上露出鄙夷的冷笑,問:「咦,太沖兄何以默然不語?莫非對定生兄這折子,不以為然麼?看來,必定另有得自秘傳的高明之策噦。何不略加披露,令弟輩一開茅塞?」
    「這……」黃宗羲看了對方一眼,隨即低下頭去,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老實地說,「弟也未有良策,不過……」「噢!」侯方域馬上截住說,「原來太沖兄竟也未有良策,卻對定生兄的良策又不以為然,於是便不言不語,莫測高深。知兄者或能諒兄向來如此,不知者便會疑兄仗勢驕人,不知自量!」
    侯、黃二人關係一向欠佳,這在社友們是清楚的。但這幾句平白無故的挖苦挑釁,仍然使大家為之愕然。黃宗羲更像給針紮了一下似的,猛然抬起頭,一張小臉隨即漲得通紅,眼睛也瞪了起來。
    坐在他們之間的余懷一看勢頭不對,趕緊離開座位,張開雙臂,試圖制止馬上就要發生的爭吵。
    「散開,統統散開!快,快點!」一聲暴厲的斥喝忽然從窗外傳來。
    社友們又是一怔,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但接著,街上那鬧哄哄的聲音變得更大,還夾雜著響鞭的「啪啪」聲、行人的奔走聲。吳應箕把手一揮,啞著嗓子說:「王駕。是王駕到了!」
    大家「氨了一聲,頓時著忙起來,紛紛離開了座位,擁向臨街的窗戶。
    六
    這當兒,街上的氣氛已經完全變了樣,早些時候還熙來攘往的行人,彷彿被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刮得一乾二淨。寬闊的、司以容得下五匹馬從容地並排前進的街道兩旁,如今佈滿了全副武裝的軍校。他們身上挎著腰刀,手中還拿著皮鞭,正虎視眈眈地環顧著。一位頭戴烏紗,身穿圓領青袍的官員,正領著一群衙役,神色緊張地往來巡視。每當發現有不順眼的地方,他就用手一指,讓手下的衙役或軍校迅速前去糾正。不用說,在這種空前嚴格的防範措施彈壓下,絕大多數的居民都已經躲進自己的屋子裡,不敢露面。即使是頂愛湊熱鬧的一些人,也只能規規矩矩地守在街口的木柵欄後面,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當然,還有一些得到特許的人家——主要是臨街的住戶,則忙著在門前設案焚香,看樣子準備在福王鑾駕經過時,跪拜行禮,以表達他們的擁戴之忱。
    也許是受到眼前氣氛的感染,擠聚在酒樓內的社友們都沉默下來,各懷心事地望著窗外,等待即將出現的那令人沮喪而又無司抗拒的一幕。此刻,在他們當中,心情最為惡劣的要數黃宗羲。這倒不是由於受到侯方域的無端奚落,因為眼下他的心思並不在那上面,甚至也不是由於福王的進城。事實上,在這一次擁立新君的較量中,東林派的失敗固然使他頗為懊喪,但隨後他又認為,當初東林派捨棄名正言順的福王不立,硬要去擁戴潞王、桂王,使己方處於理不直、氣不壯的地位,結果自亂了陣腳。若論失敗的原因,恐怕主要還是在於只考慮自身的利害,而忽略了是非公論之故。
    前幾天,他那麼激切地跟著周鑣等人去見史可法,與其說是堅持排斥福王,毋寧說是對馬士英之流的卑劣手段感到憤慨。當發現事情無法挽回之後,他對於福王,倒寧可採取再等著瞧的態度。眼下,他感到心情惡劣,更主要的還是由於周鑣同陳貞慧之間的明顯不和。本來,就情誼的深密而言,他應當更加傾向周鑣的一邊,但到目前為止,從復社的一貫宗旨來再三衡量,他卻始終看不出陳貞慧的作為有什麼明顯的出軌之處。因為無論是改革朝政還是制御奸邪,都同黃宗羲的一貫主張相吻合。至於說到讓大家去充當幕僚,以便更切近地對東林派的當權人物施加影響,似乎也難以確定對方就是為著把持社局。正因為看不出事情有什麼不對,卻硬要讓他加以抵制,甚至不惜與之公開對抗,這就使黃宗羲感到被置於失卻了是非依據的境地,從而打心底覺得困惑、彆扭、無所適從。
    「嗯,來了!來了!」忽然有人激動地、小聲地說。周圍的社友也隨之稍稍發生了小小騷動。黃宗羲怔了一下,向窗外望去,發現街道上依舊空蕩蕩的,但氣氛卻變得更加森嚴、肅殺,就連那些官員和差役也全都停止了走動,在街旁的屋簷下各自站好了位置,並且一律把臉孔朝著南面,目不轉睛地屏息以待……「來了?哦,是的,來了!」這麼醒悟過來之後,黃宗羲也就趕緊收斂心神,朝人們張望的方向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並為遲遲不見進一步的動靜而焦躁不安……終於,一陣輕微的響動,有如秋雨灑落地面,打破了難耐的靜寂——那是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從南邊一路傳來。過了片刻,一組手執旗幟的戎裝甲士出現了。
    他們奔馳得並不特別迅速,所以黃宗羲清楚地分辨出,先過去的是二名手執紅色令旗的騎手。
    他們的露面,等於正式宣告:福王的車駕已經臨近了。於是,一剎那間,街道上變得愈加肅靜,反之,那得得的馬蹄聲,聽上去卻更加清脆有力,一下一下,彷彿全都敲在人們的心上。令旗過去之後,接著是四面清道旗,各由一名甲士擎著,並馬而來。那四名旗手,顯見是經過精心的挑選,一個個都長得身高體壯,威猛豪雄,就像從廟宇裡搬來的四尊護法韋馱。這時,站在旁邊的張自烈說話了:「清道旗多至四面,這可是太子的儀制!」
    「他雖然只是親王身份,但既入朝監國,如此安排,也還不算僭越。「梅朗中表示著他的見解。
    「咦,怎麼是『入朝監國』?不是說要立為新君麼?」沈士柱詫異地問。
    「聽說這是福藩之意。」陳貞慧回答,「其實,無非是自示謙抑,循例而行。
    登極為帝,不過是早晚之事。」
    「清道旗過後,下面該輪到什麼?」又一個人問,那是左國楝。
    答話的仍舊是張自烈:「若按太子儀仗,便該是龍旗六面,然後是五色旗各一面,每色旗下有隨旗軍士六人。若按親王儀仗,便只有方色旗、青色白澤旗各二面,隨旗軍士也少些。」
    聽他這麼說了,大家便不再做聲,繼續凝神注視,想看看福王到底使用哪種身份的排常這當兒,剛剛寂靜了一會的街道上,又重新響起了馬蹄聲,而且比先前要響得多,聲勢也大得多。這預示著大隊人馬已經來到。
    又過了片刻,一隊旗手出現了。不過,在他們手中隨風舒捲著的,並不是太子專用的六龍旗,但也不是親王的用旗,而是按五行方陣式排列的黃、青、黑、赤、白等五面旗子。每面旗下各自行進著六名弓弩手。他們身上的戰衣也按本旗分為五色——這無疑是一種折中的做法,以表示福王的身份與太子尚有一定的差距。黃宗羲心想:「太子及永、定二王至今存歿未卜,他自然不該以太子自居。不過,作出如此安排的必定是姜居之、張金銘等東林大臣,而絕不會是馬瑤草之流。哼,不錯,天地間總拗不過一個『理』字去。其實,只要我東林君子莊其言而正其行,自能巍然立於朝端,令權奸有所畏,又何必惴惴然以權術自謀!」正這麼想著,忽然聽見余懷失聲說:「怎麼後面儘是兵馬?那些引幡、戟氅、金瓜、節鉞呢?」
    黃宗羲連忙定眼望去。果然,在旗幟過去之後,本來照例輪到由校尉們執掌的各種名目繁多的器物。譬如,皇太子的儀仗,便應當有繹引幡一對,戟氅、戈氅、儀珵氅、羽葆幢各三對,青方傘一對,青小方扇和青花雜團扇各兩對,此外還有班劍、吾杖、立瓜、,臥瓜、儀刀、鐙杖、骨朵、斧鉞、響節、金節等等;親王的儀仗雖然名目少些,但一樣也有,即使由於出巡的目的不同,儀仗的繁簡也不同,卻總不至於全部取消。可是眼前絡繹而過的,卻除了戎裝的甲士,還是戎裝的甲士……「嗯,大抵福藩此番逃難南來,一應儀仗俱已遺失,留都所存者又已朽敗無用,倉促間無從置備,所以便如此從簡了!」張自烈在旁邊猜測說。
    這話倒提醒了黃宗羲。於是他不再吭聲,繼續看下去。現在,文武大臣的隊伍出現了。由於今天是為未來的皇帝護駕,所以他們一律乘著馬,後面也不張傘蓋,各人的面目都看得很清楚。不過,除了史可法之外,黃宗羲幾乎都不認識。倒是陳貞慧當上兵部的幕僚後,經常出入各部院衙門,見多識廣。這會兒他便向社友們逐一指點:誰是高弘圖,誰是姜日廣,誰又是呂大器;甚至連魏國公徐宏基、誠意伯劉孔昭那幾個對頭,他都能辨認出來。一時間,他很自然就成了社友們包圍的中心。
    只可惜窗戶裡的視角太窄,沒等他們看清楚,隊伍已經走過去了,倒惹得眼力歷來欠佳的幾位社友空自伸著脖子,緊盯著那些烏紗緋袍的背影,臉上一派茫然……幸而,緊接在文武官員後面,八名身穿紅綢轎衣的輿夫,已經合力扛著一乘步輦,緩緩走來。大家的注意力立即又被吸引了過去。因為誰都知道,步輦裡面坐著的,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曾經被他們激烈地攻擊反對過,結果仍舊以勝利者的姿態,昂然君臨留都的福王。
    這是一乘親王專用的巨型步輦,足有一丈多高、八尺多寬,共有四根轎轅,長的兩根超過三丈,短的也有二丈多。大約是從宮城的庫房裡找出來,臨時又翻修油漆了一遍,所以倒顯得煥然一新。
    那些紅髹立柱,那些雲狀的雕飾,那些鍛花葉片,以及抹金銅寶珠輦頂和朱紅色的遮簾,在五月的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炫人眼目。由於步輦的兩扇門是緊閉著的,黃宗羲和他的社友們無法看見乘輦者是怎樣一個模樣。但是光憑這乘步輦的尊貴外觀,以及它緩緩前行的威嚴氣派,已經足以使他們強烈地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一種前途未卜的茫然。就連不久前,對眼前發生的事態還頗為泰然的黃宗羲,也忽然產生了深深的疑慮,在步輦徐徐通過的整個期間,他只是眼睜睜地注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終於,走在最後面的那名輿夫的紅綢轎衣閃動了一下,消失了。接下來,又是大隊的武裝甲士。這預示著,進城的儀式已經進入尾聲。也就是到了這會兒,社友們才似乎鬆了一口氣,開始陸續轉動著身子,低聲交談起來。黃宗羲一來不打算參加談話,二來感到站得有點累了,便轉過身,打算回到座位上去。就在這時,他感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顧杲。
    「嗯,兄莫非還要待下去麼?」顧杲神情冷漠地低聲問,沒有抬起眼睛。
    黃宗羲微微一怔,隨即就醒悟了。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社友們正把陳貞慧包圍在當中,起勁地談論著。他略一躊躇,終於點一點頭:「好,那麼我們就走。」
    說完,也不告辭,他就同顧杲一道,逕自向門口走去。
    七
    福王進城之後的第五天,方以智終於到達南京。他並沒有馬上前往吏部報到,也沒有忙著去尋找社友們,而是帶著在丹陽時冒襄給他添置的隨身行李,以及一名新雇的長班,首先前往秦淮河的舊院,去訪舊日相好的名妓李十娘。
    他這麼做,是經過反覆考慮的。說起來,在同冒襄相處的兩天裡,彼此雖然交談了許多,但有一件事,他卻始終不曾向朋友提起。
    事實上,在北京以及其後的一段充滿著混亂、緊張和恐懼的日子裡,即便是像方以智這樣聰明機敏的人,也喪失了冷靜思考的能力。那時候,他一門心思,就是想方設法從牢房中脫身,以便盡快逃出那個地獄般的城市——他既不願意白白死去,更不願意向「萬惡」的「流賊」賣身投靠。所以,當「賊」廷頒下「偽詔」,宣佈赦免包括他在內的一部分明朝舊官,並決定以原職錄用時,方以智就耍了一個花招,姑且裝作接受,一旦獲釋出獄,他就立即設法逃走。在南來的一路之上,對於這種做法,他心中一直十分坦然,因為自己一沒有到「偽」官署去報到,二沒有正式上任,所以一切都不能算數。直到同冒襄見了面,促膝交談時,他發現老朋友對傳說中的明朝官員變節降賊,表現出極大的鄙視和憤慨,心中才第一次受到觸動,隱隱意識到,那至少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因此,也就沒有向冒襄說明。後來,愈行近南京,他愈加強烈地感覺到:江南一帶的氣氛,以及人們的情緒,同已經成為淪陷區的北方完全不同,可以說激烈得多,也苛刻得多。這更使方以智存了一份小心,擔心自己的事情,萬一在南京已經有所傳聞,如果不弄清是否遭到歪曲,就貿然在大庭廣眾中露臉,說不定會招來意外的不愉快。因此,他拿定主意:一、先不上主管衙門去報到;二、也不直接去尋訪陳貞慧等社友,而是先上有可能打聽到點消息的秦淮河來。
    現在,方以智乘坐的轎子,已經走在從桃葉河房到武定橋的街道上。這一帶,本是南京城裡頂有名氣的吃喝玩樂的去處,要在平日,總是市聲喧闐,遊人如鯽,說不盡的風光熱鬧。可是眼下,由於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節已經來臨,陰沉沉、皺巴巴的天空從前天起就沒有開朗過。那大一陣小一陣的長腳雨,也始終滴滴答答地下個不停。這雨雖說才開了個頭,還不曾讓人膩煩到彷彿連骨頭也要長出霉來的程度,但已經足以使市面上陡然冷落下來。如今,街道上打著油紙散頂著竹笠,或者披著一塊麻袋片兒的行人,自然也還不少,但多半是行色匆匆,難得有從容停歇的時候,更別說悠然自得地觀街景、湊熱鬧了。即使是街道兩旁的屋簷下,那平日吆喝得起勁的叫賣聲,這會兒也洩了氣,分明地沉寂下去。縱然有幾個心性豪雄的角色,耐不住冷清,抖擻精神嚷嚷上幾句,那聲音也像馬上給雨水澆癟了似的,嗚嗚咽咽地散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再也蹦韃不起來……不過,雖然如此,人們的眼神和表情,看上去倒還安詳鎮定。除了眼下正當二十七天的國喪期間,人人身上都奉命穿上了素色的喪服之外,已經沒有太分明的悲痛跡象。這自然是有關「流寇」傾師南下的傳聞,到底沒有被進一步證實,而且如今福王正式在南京「監國」,一個新朝廷也建立起來,於是他們漸漸又放了心,覺得重新有了倚靠和希望……方以智在舊院的寒秀齋前下了轎子,由長隨上前敲門,通報過姓名之後,李十娘的鴇母很快就出現了。如同舊院裡的不少名妓之家那樣,這位胖胖的、長著一雙金魚般突出的眼睛的小女人,實際上是十娘的親生母親。不過,無論是秉性還是長相,她同女兒都相去太遠。如果不是她對十娘確是百依百順,鍾愛異常,外人也許就會更難相信這一點。今天,她同樣穿著一襲素色的衣裙,但領頭袖口有意無意地顯露出內裡的一層,卻依然鮮艷花哨。此外,她臉上也照舊濃施粉黛,只是髮髻上的金飾略見素減了一點。方以智的突然來訪,顯然使這位老於世故的鴇母頗為意外,甚至有點驚疑參半。不過,她仍舊顯得十分高興而且熱情,一迭聲地嚷著「稀客」,又是呼喚丫環打傘,又是指揮僕人幫客人搬行李。然後,她就移動著小腳,一邊照例嗔怪著方以智「薄情」,怎麼許久都不上門來,一邊滿面春風地把客人讓進堂屋裡。
    這是一間小小的、收拾得異常雅潔的堂屋。方以智已經有兩年多沒來,但發現屋內的陳設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當中仍舊立著一架祁陽石座的山水屏風,屏前也依舊是兩張方幾,外帶四張烏木嵌紋石的扶手椅。一對四開光的坐墩靠在牆邊上。
    不過,窗上的湘妃簾像是換了新的,竹簾下增設了一張小壁桌,一個宣銅彝爐正在桌上裊裊地飄散著清爽宜人的香氣。由於外面一直嘩嘩地下著雨,前簷下的那架鸚哥兒和蜷伏在門邊的叭兒狗,都顯得有點悶悶不樂,直到發現來了客人,它們才稍稍動彈一下身子,咕咕哼哼地發出幾聲敷衍的叫喚……李十娘的鴇母顯然很想打聽方以智是怎樣脫身歸來的,但看見客人不願多談,也就識趣地住了口。她只告訴方以智,今天十分不巧,十娘同她的妹妹媚姐上石城門內的關帝廟燒香還願去了,辰時出的門,這會兒還未返家,所以只好請方老爺包涵,多坐一會兒,到時一定罰十娘陪方老爺多喝幾杯酒。方以智此來本不是為著尋歡買笑,自然也就無所謂。他一邊捧著茶盅慢慢地喝著,一邊向對方打聽些南京近日的情形,像福王是哪一天進城的,前一陣子城裡可有些什麼傳聞,最近從北邊逃回來的人多不多,可知有些什麼人,還有,舊院中相熟的那些人近來可還好麼,等等。待鴇母一一回答了之後,他才偏起頭,問:「嗯,吳次尾和陳定生相公他們,近日想必還常來院中走動?」
    鴇母正從一隻碟子裡揀著瓜子兒,一顆接一顆地放在嘴邊嗑著,聽他這麼問,就住了手,胖胖的圓臉上現出沮喪的神情。
    「常來什麼呀?」她說,聲音裡透著怨艾。
    「怎麼?」
    「誰知道呢!其間賤妾也曾打發、丫環,還央了張老爸、蘇老爸去專誠請過好多回,巴望他們就是來吃一盞茶,說會子話也好。誰知偏偏再也請不動,不是推說不得空閒,就是推說沒有心思。總之,也不知是院中哪個鬼丫頭,開罪了復社的相公們,連累我們也糊里糊塗地白陪著受冷清!」
    方以智微微一笑:「這倒未必。大抵是眼下遭逢國變,他們一來正忙,二來也當真提不起興致,所以才會如此。不過,莫非連余相公也不來麼?」
    他問的余相公,就是余懷。三年前,余懷經十娘介紹,同她的妹妹李媚姐相識。
    兩人一見傾心,好得不得了。余懷還不止一次地表示準備替媚姐贖身,娶回家去。
    這件事,圈子裡不少朋友都知道,所以方以智才有此一問。
    鴇母點點頭:「就只餘相公還來過幾次,可也每每推說事忙,不似往時來得勤了,把媚姐那妮子拋撇得丟了魂兒似的,倒纏著余相公又哭又笑地鬧了好幾回!」
    方以智「噢」了一聲,問:「那麼,余相公的住處,外婆必定知道了?」
    「知道,只是不曾去過。聽鴇兒說,小油坊巷盡東頭右首倒數第三家便是。」
    「既是這等」方以智略一沉吟,用商量的口吻說,「下官此來,一則是順道相訪,二則也想會一會余相公。如今就煩外婆著人給他帶個口信,說下官在此候他,請余相公前來相見,不知可使得麼?」
    「這——」鴇母的眼珠子轉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這不是極容易的事麼!方老爺幾時變得這等生分客氣了?賤妾這就著鴇兒去報信!」
    「不過」方以智用手勢止住她,「下官來此一事,請外婆吩咐鴇兒,只可對余相公一人說知,並轉告余相公,也暫勿向旁人提及。
    嗯,勞動了!?
    等鴇母答應著出了堂屋,方以智便站起身,倒背著手,在室內來回踱起步來。
    八
    沙,沙,沙,外面的雨還在不停地下。看勢頭,它已經比先前小了一點。但由於室內停止了談話,那聲響反而清晰起來。粗略一聽,這雨聲似乎十分單調、沉悶;然而細心領略,就會發覺其實不然。由於雨點時大時小,落下時所承受的風力忽強忽弱,加上最後濺擊的物件和處所各不相同,其間便產生出異常繁複而且豐富的變化。方以智可以說深諳此中的妙趣。以往於公務和治學的餘暇,碰上這種天氣,品茗聽雨便成了他的一宗賞心樂事。此刻,他也不由自主地側起了耳朵。然而,只一忽兒,有關此次南歸的種種考慮又重新佔據了他的心思。他開始想到:也許一切都是自己的多慮。待到把余懷找來之後,問清情況,如果沒有什麼,接下來他就要去同朋友們相見,好好地敘上一敘。然後,再花上兩三天的時間,把自己在北京陷落期間的所歷所聞詳細寫出來,呈報給通政司。如果能順利到達監國的手中,說不定還會受到召見。「對了,要是監國詢問到今後我的任職打算,該怎麼回答?莫非仍舊回翰林院?不,可別再回那種是非之地去!這些年那種門戶爭鬥的苦頭、悶棍,我算是領教夠了!倒不如請纓從軍,上陣殺賊。即便是馬革裹屍,也比臨深履薄地混日子來得痛快!嗯,如果北伐成功,神京光復,說不定我還能同失散的妻兒相見。」
    由於想到了被自己拋棄在北京、生死未卜的家人,方以智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他還記得,在決意隻身冒險出逃的那個晚上,妻拖著年紀尚幼的兒子,跪在自己的跟前,哭得那樣傷心。開始,妻還苦苦哀求他留下來,不要拋棄他們母子。後來見他去志堅決,她就一把抓起桌上的利刀,使勁刺向胸口,哭著說要死在他的前頭,免得將來受苦受辱。
    是他奮力把刀奪下來,再三勸解開導,並責成她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把兒子撫養大,說不定將來還會有相見的一天。……「如今,我總算活著回來了。可是他們呢?這一個月來,他們是怎麼過的?
    要是沒有發生意外,他們應當還活著。但流賊一旦發現我失蹤,必定會上門追索,那麼……「方以智不敢想下去了。他的心痛苦地緊縮起來,渾身的血液瘋狂地奔突著,腦袋也在轟轟作響,而兩條腿彷彿不再屬於自己,只管機械地移動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方老爺,方老爺!」一個女人興沖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方以智狂怒地回顧了一下,當看見一張塗著脂粉的胖臉,和一雙金魚樣突出的眼睛時,一句嚴厲的呵斥就衝到嘴邊:「混賬,你亂嚷什麼!」然而,一剎那間,他醒悟過來,「嗯,這是鴇母,如今我是在寒秀齋,在她的家!」他想著,隨即咬緊嘴唇,站住了。
    「哎,方老爺,好了好了,十娘回來了!」鴇母眉開眼笑地報告說,顯然並未覺察客人的神情異常,「賤妾本讓她即刻來見方老爺,可那妮子偏說這會子見不得人,必定要進屋裡換了衣裳再出來!」
    「對了,還有一個李十娘!」方以智苦笑地想,「我既進了這門,豈有不被認做狎客之理?不管真也罷,假也罷,反正還得周旋一番!」於是,他慢慢抬起頭,竭力把滿心的慘苦情思壓抑下去,一聲不響地回到椅子旁邊,坐了下來。
    雖然兩位名妓說是換件衣裳,但足足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屏風後面才傳來裙裾擺動的細碎聲響。在剛才等候這一陣子,由於鴇母一直在旁邊陪著說話,方以智的情緒總算漸漸又平復下來。他冷冷地朝屏風轉過臉去,覺得眼前彷彿一亮,身材頎長的李十娘手中拿著一柄綠紗襯金滾邊的白葵扇,姍姍地走了出來。後面跟著她的妹妹李媚姐。看來,她們不只是更衣,而且還沐浴了一遍,重新用脂粉勻過臉,描過眉,連頭上的飾物也經過精心的選換,所以顯得格外新鮮嬌艷,容光照人。寒秀齋的這一雙姐妹花,在秦淮河一帶早就芳名遠播,尤其是李十娘,同方以智可以說相當熟稔。以往,在方以智的眼中。這位柔弱善病的美人,並不見得比顧眉、沙才、葛嫩那樣一些名妓更對他的胃口。然而,也許由於近兩個月來,他一直處於極度的緊張、驚恐和狼狽的境地之中,所歷所聞也全是戰亂、刑獄、鮮血和死亡,舊日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恍如隔世。現在一旦面對如此嬌媚艷麗的女人,切近地感受到那圍裹上來的溫馨氣息,有片刻工夫,他竟然覺得有點眼花繚亂,不由自主呆住了。
    「方老爺萬福……」兩位名妓已經把雙袖交疊在腰間,盈盈地行下禮去。
    「哦,罷、罷了!」方以智驀地回過神來,慌忙應道,於是站起身,還了一禮。
    「方老爺幾時到的?奴家姐妹竟坐不知,還望方老爺饒恕失迎怠慢之罪!」李十娘輕啟朱唇,首先表示歉意。作為訓練有素的舊院姐兒,她說起話來總是又軟又慢,使人聽著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方以智「嗯」了一聲,沒有回答;同時分明地感到,一種壓抑已久的慾望正在心中甦醒,並且迅速地上升,使他變得有點意亂神迷,把持不定。「啊,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子?」他詫異地、生氣地想。為了抗拒誘惑,他強迫自己把視線從兩位名妓的臉上移開,以擺脫對方熱切的目光。
    「咦,方老爺怎麼不說話,莫非當真生氣了不成?」李媚姐腮邊閃動著笑窩,也湊了上來。她的聲音又清又脆,卻同樣的好聽。
    方以智瞥了她一眼:「哼,要是她們知道我如今不只是個拋雛棄婦、前程未卜的逃官,而且是個靠朋友周濟的窮光蛋,大概就不會是這副臉孔了!」這個痛苦的念頭一閃現,他頓時冷靜下來,於是把身子往椅背一靠,淡淡地說:「下官今日才到留都,本未敢即來相訪,只為打探余淡心相公的行蹤,才順腳過來一問。二位小娘子又何罪之有?」
    「啊喲!」兩位女郎齊聲叫喚起來,「方老爺這等說,便是不肯饒恕奴家姐妹了!」
    方以智卻不再答話,只一本正經地搖搖頭。
    「那麼,」李十娘用白葵扇半掩著嘴兒,忽閃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微笑說,「方老爺可得把才纔的話改一改才成,改做:」專程來探望奴家姐妹,順便打探余相公的行蹤『,可使得?「方以智皺了皺眉毛。他自然十分瞭解這種嬌聲軟語的糾纏,無非是要製造一種骨酥意蕩的氣氛。而這樣一種氣氛,對於做成下一步的買賣,是必不可少的。眼下,他雖然無意於做買賣,但一來,此次上門是有求於對方,二來,也不想顯得過於生硬古板,以至失卻了昔日的氣派和風度。於是他報以微微一笑,故意搖著頭說:「下官適才所言,乃是實情,如此一改,豈非成了說謊之人?呵呵,使不得,使不得!」
    「那麼,方老爺到底還是不肯饒恕奴家姐妹了!」媚姐嘟起小嘴,乾脆撒起嬌來。她比李十娘要年輕幾歲,長著一雙討人喜歡的靈活眼睛,「媽媽,你瞧,這可怎麼辦哪!」她回過頭去,向鴇母求救了。
    這其實是一個信號,暗示著這一幕表演已經差不多,可以轉入下一個場景了。
    鴇母自然心領神會,馬上揮一揮手,說:「哎,方老爺是同你們逗耍子呢!你們姐妹怎地就當真了?罷啦,這會兒天也不早了,你們嘴也斗夠了,倒不如把酒席整治起來,你們好好兒陪方老爺飲上幾杯是正經!」
    從得知李十娘回來的一刻起,方以智就在暗中考慮,該怎樣應付這種意料之中的為難場面。以自己昔日的高貴身份,主人這樣安排是很自然的,而且換了等閒的俗客,還未必能受到這種接待。
    但如今的方以智卻遠遠不能同過去相比。作為一個徹底破產的逃亡者,他甚至已經支付不起一席的酒資。眼下他身上的衣著還算光鮮,箱籠中也還藏著七八十兩銀子,但那全是得自冒襄的饋贈,今後一段日子的生活開銷,說不定就得靠著它。
    在這樣的景況下,要像過去那樣一擲千金地逞豪斗奢,方以智可是再也無此氣概與膽魄。但是,公開地、坦然地承認這一點,對於他來說,似乎又是困難的、痛苦的,特別是在這種女人面前!因此,他暗中打定主意,要把一切有可能被對方藉以勒索的安排,設法堅決地、但又不失面子地推托掉。憑著多年來對風月場中各種門道的諳熟,方以智自信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所以,一聽鴇母說要設宴,他就立即點著頭:「應該,應該!下官與二位小娘子一別二載,今日幸得相逢,正須把酒共話,一申渴懷!」
    說完,又皺起眉毛,裝出為難的樣子:「只是下官今日才到留都,尚有許多俗務須得料理,只待會過余相公,便要告辭,如此說來,又未免倉促了些——這麼著吧,二位小娘子的盛情,今日下官暫且記著,改日卻來恭領,如何?」
    「啊喲,這可不成!」鴇母故作驚怪地叫起來,「方老爺是多年相與的貴客,今日走了幾千里路回到留都,頭一個就來看望十娘。光只這天大的情面,就夠十娘受用一輩子!若是連兩盞薄酒都不吃,就放了方老爺去,縱然賤妾說使得,別人也說使不得!將來這話傳到外頭,我婆子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李十娘的鴇母自然並非等閒之輩,這幾句話說得既謙恭又漂亮,特別把外頭的反應也拉出來給她助陣,倒一下子把方以智給噎住了,張了兩次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李媚姐在旁邊看見,也乖巧地笑著幫腔:「方老爺好不容易才來一趟,莫非只喝一杯茶,就忍心拋下我們姐妹去了麼?」
    這一問倒提醒了方以智,他連忙抓住話茬兒說:「正是,下官今日來此,別的都不想,就只想一品寒秀齋的佳茗!至於飲宴——不瞞二位小娘子說,前些日子,下官在丹陽巧遇冒辟疆相公,還有一班熟朋友,天天纏著吃酒,膩得肚子怪不舒坦的,這會兒聞見酒味兒就反胃。下官也不忍心拋下二位小娘子就去,不過還是以品茗為宜,這擺宴就留待他日吧!」
    停了停,看見三個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他又把手中的茶杯一舉,故作豪邁地高聲說:「況且,兩三個人冷冷清清地喝酒,有什麼興味!二位小娘子如有興致,改日待下官把陳相公、吳相公等一班朋友全請來,再邀上卞賽賽、李香君、張燕築、盛仲文她們,就在河房之上,擺上個十席八席。到那時,再喝它個一醉方休,豈不更加痛快?哈哈哈哈!」
    他剛才推三阻四地不肯擺席,顯然引起了鴇母的懷疑,但接下來這麼虛張聲勢地一咋唬,老鴇那張本來有點陰沉的圓臉,頓時又堆起了笑容。
    「既是恁般,」她討好地說,「那麼,賤妾也不敢相強。只是,到那會子,方老爺可別忘了十娘、媚姐才好!」
    「哦,不會,篤定不會!」方以智搖著手,爽快而又響亮地說。他本來就是個好奇樂觀、愛鬧愛玩的人,特別是在這種風月場中,一切都是逢場作戲,所以,他更加絲毫不覺得這麼做有何不妥;相反,還為自己略施小計,就把這個不見銀子不開眼的老鴇兒嚇了回去,暗暗感到得意。「哼,我方某是何等樣人,莫非還能在這種地方翻了船不成!」他自傲地想。正要再咋唬幾句,使對方更加深信不疑,就在這時,一直沒有開口的李十娘忽然轉過臉,對鴇母說:「娘,方老爺不是要尋余相公麼,怎麼鴇兒去了半天,還不見回來?」
    這句話,自然是暗示鴇母沒有必要再在這裡呆下去,以免妨礙她接待客人。鴇母馬上領會了,連忙答應:「那麼,我這就瞧瞧去!」
    說完,又慇勤地請方以智安坐,然後匆匆離開了堂屋。
    「妹妹,」李十娘又望著身邊的李媚姐,「余相公待會兒就要到,瞧你臉上這妝,都化開了,快去弄一弄吧,可別讓余相公瞧見笑話!」
    「噢,是麼?」李媚姐微微一怔,似乎想說,剛上的妝,怎麼就化了?但眼珠子一轉,她有點明白了,便狡黠地一笑,說:「好的,這兒有姐姐陪著方老爺,妹妹也不怕失禮了!」
    方以智目送著媚姐的背影,不禁有點納悶,在姐兒陪客的當兒,鴇母應當離開,是很自然的事,可怎麼連這一位也給支走了?
    「嗯,莫非因為我不肯擺宴,便故意降格以待不成?」他不悅地想。
    望著已經坐到凳子上的李十娘,眼神也隨之冷了下來。十娘似乎猜到他的心思,連忙解釋說:「哦,她不過進去片刻,馬上就出來的,還請方老爺海涵!」
    「唔,有小娘子相陪,下官於願已足,媚姐既然有事,倒也不必催她!」方以智故示大量。
    「只是,奴家卻有一事相求,望方老爺應允。」
    「噢,不知小娘子有何見教?」發現對方神色異常,方以智不由得再度警惕起來。
    李十娘先不回答,她伸手從袖子裡掏出一條包成小包的汗巾,擱在併攏的膝蓋上,解開結子,從裡面拿出一朵珠花來。
    「這個,不知方老爺可還認得?」她問,遞了過來。
    方以智望了她一眼,遲遲疑疑地接住,舉在眼前端詳了一下。
    他發現,這是一朵挺漂亮的珠花——在一枝小小的、金絲織就的帶葉花托上,綴著五顆晶瑩奪目的珍珠。當中一顆足有半粒花生米大,其餘四顆的大小,也與黃豆不相上下。論價值估計足可抵五六十兩銀子。
    「嗯,這是——」雖然覺得有點眼熟,但方以智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便抬起頭,疑惑地瞅著對方。
    「這是方老爺的東西呀!方老爺難道認不得了?」李十娘提醒說。
    「啊,我的東西?」
    「是的,是的,方老爺怎麼忘了?五年前那一次,姜相公正住在這裡,方老爺同孫相公忽然在夜裡進來……」李十娘急切地說,橢圓形的粉臉隨即漲得通紅。
    方以智眨眨眼睛,終於想起來了:當時,萊婺人姜垓迷上了李十娘,躲在寒秀齋整整一個月不出來。他同妹夫孫臨想同姜垓開個玩笑,在半夜裡翻牆進了李十娘家,裝作江湖大盜的模樣,手執鋼刀,直奔臥房,一路喊殺連天,把姜垓嚇得從被窩裡滾了出來,跪在地上哀求饒命,還直叫「莫傷十娘!」後來,玩笑開夠了,他們才哈哈大笑,露出真面目,於是當即擺酒暢飲,大醉而散,也就是在那一夜的酒席之上,他把這朵珠花送給了李十娘,說是給她壓驚……「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拿出來給我看什麼?」由於愈是回憶起昔日的豪奢放縱,就愈加想到今日處境的可悲,方以智的臉色再度陰沉下來。
    「奴想,奴想把它奉還老爺。」
    「什麼?」
    「奴想老爺也許、也許會有用處。」
    李十娘說話時聲音很輕,而且顯得畏畏縮縮。方以智卻像猛然挨了一巴掌似的,血液一下子湧上臉孔,眼睛也因勃然大怒而睜圓了。他捏緊了手中的珠花,打算朝李十娘的臉上直摜過去。不過,當接觸到對方那楚楚可憐的、充滿祈求意味的目光時,他就臨時改變了主意,哈哈大笑,說:「怎麼,你以為下官適才不肯設席,當真是開銷不起?告訴你,下官沒有那麼窮,下官有的是銀子!下官……」「方老爺,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李十娘激動地阻止說,眼睛裡忽然充滿了晶瑩的淚水,「奴雖是煙花陋質,不諳世事,可也知道老爺這次天幸脫身回來,是何等不容易!必定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雖然老爺不說,可老爺的臉相模樣,奴都瞧在眼裡,痛在心上……這朵珠花,原是老爺賜給奴的。奴也知道,老爺決不肯再收回去,那麼,只求老爺權且拿著,待會兒當著媽媽的面,再賜給奴一次——哦,說不定媚姐就要出來了,奴也不再說了,就當奴求老爺一次,請老爺千萬應允!」
    她一邊說,一邊急急跪了下去。
    在李十娘說話的初始,方以智還緊繃著臉,因為感受到了侮辱而怒火中燒,但漸漸他的火氣低了下去。相反,這個風塵女子所表現出來的真情實意,卻使他愈來愈詫異和慚愧。待到李十娘把話說完,他也禁不住心頭發熱,雙眼微潮,趕緊跨前一步,把對方輕輕扶起來,低聲說:「好,下官應允就是。這地下潮著呢,快點起來吧!」
    待到把李十娘安頓到凳子上之後,他又用一種深摯的、全新的目光打量著她,並且有心說上幾句體己的話。然而,就在這時,隔著門外的雨幕,已經傳來了余懷興沖沖的呼喚:「密之,密之!你在哪兒?」
    於是,方以智只好暫時放開李十娘,把那朵珠花匆匆包好,塞進懷裡,然後定一定神,轉過身去……

《白門柳2:秋露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