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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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一段時間他不再認為自己是偉大領袖了,這是個好現象,要是他還在偉大領袖附身,找不回毛永健的角色,一切都白演了。我們還發現他那間屋裡其實還有一個角色,一隻會說革命切口的鸚鵡,你說打倒反動派,它就會說保衛毛主席,你說打倒帝國主義,它會接一句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但是如果來生人,它會縮在陽台一角冷冷地監視著你。聽毛衛玲說,在這個世界上,這鳥是毛子最信任的,鳥對毛子俯首帖耳,毛子對鳥計聽計從。
  突然明白第一次來這兒時,聽到裡面有領袖和田秘書的對話,進門卻只發現毛子一個人,原來,田秘書就是那只鸚鵡。看來,鸚鵡就有當秘書的天賦,或者說,首長的秘書天生都是鸚鵡。
  為了讓毛子回到40年前,我們還在牆上貼滿毛主席像,下面是「永向前戰鬥隊」的標語,專門掛了一個老檯曆本,1969年1月9日,依次往下撕。
  甚至還找來了一些好心的經歷過文革的老人,穿著那個年代的毛式服裝,到他房裡來給他匯報最近革命形勢怎樣,台灣特務穿著腳蹼偷渡過海被紅小兵抓獲,美國偵察機飛到我國上空被高射炮打下來,珍寶島之戰又開始第二輪我軍大勝……那些老人們說來十分自然,而毛子聽著聽著,眼睛亮亮,握緊拳頭說,是該永向前戰鬥隊行動的時候了。「永向前」就是當年他率領的戰鬥隊,他篤信偉大社會主義國際國內形勢一片大好,全身充滿著幸福。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手鐲也仿造好了,梨花街莊家的家居擺設也大致差不多了,我下令,A計劃,行動。那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心情大爽,我甚至還同意毛子帶上了他的秘書,那只鸚鵡。
  卡車一開進鎮上,我就在電喇叭裡大喊一聲「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早就安排好的群眾演員們震耳欲聾地喊「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毛永健神清氣爽,完全進入到40年前的狀態,一臉英氣跳下車,畢敬啪地敬了一個軍禮,他瀟灑回了一個軍禮,問人呢。
  畢敬手一指,莊家母子正跪在院裡。按照A計劃,毛子到了院子裡就該自行審問,他必然查出藏在椅子座位下的變天賬,也很容易就查到戴在青青腕上的手鐲,然後我們就會上前請示他,變天賬和手鐲怎麼處置……只要毛子一說出去向,我們就大致有數了。
  當然我們還有B計劃,要是毛子當時沒有定奪,我和畢敬就會引誘他,隊長,不覺得這手鐲好眼熟嗎,該砸爛,還是該交給上級革委會,要是他沒反應,我們就直接說,要不要把這手鐲私吞了。總之,我們一定要讓毛子回復到當時的情景中去。
  可事實上居然出現的是C計劃,比我們之前預想中還要好——毛子走進那個院壩就慢慢停下腳步,歪頭想了想,說我咋個覺得這個地方昨天才來抄過喃,好眼熟。
  我暗叫我親愛的毛主席咧,怎麼這麼容易,然後聽毛子一邊走向青青一邊說,那個女人怎麼還在那兒跪到起的,她不是要跳井嗎……此時,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我和畢敬上前一步請示,隊長,她跳下去了……我們剛剛把她撈起來的吧。
  毛子沉凝半晌,說不對啊,她沒跳下去啊,她一跳就被我逮住了手腕,腕上還有一個手鐲子嘛,我記得很清楚的。他徑直走向青青,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打量。青青這妞不學表演真是可惜了,她一仰臉,嬌喘吁吁地按照之前我們交代的說,我也是窮苦家孩子,我是被莊亦歸搶來的,不給吃不給穿,苦啊,我這有個手鐲是他留下來做為發報機用的,我上交給政府,上交給毛主席……
  毛子一把拿過手鐲,看了看,把它遞給我,緩緩地要說話,這個,這個東西……我知道我們快成了,我知道這個40年來的謎底就要揭開了,我甚至心裡倒計時著,5、4、3、2……只要他說出這個東西交給哪兒,500萬元我至少拿到了100萬。
  毛子好像腦子很疼,不停敲打著太陽穴,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他緩緩地說,這個東西就……這時突然,一個留著瓦片頭的青年衝上來大聲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麼敢強搶民女,我楊過怎能袖手旁觀,說完,擺出了一個疑似降龍十八掌的造型,嘴裡還配合發出川劇鑼鼓點的「匡差差」,在院裡遊走。
  毛子顯然被出現的怪物嚇了一大跳,縱然文革中見過大風大浪,也沒遇到過這麼誇張的事情,他愣在那裡訥訥半天,才問出你是保皇派,造反派,還是逍遙派的。這幾天翻找資料,知道文革時的三派,造反派到處打砸搶,逍遙派則躲在家裡哪一派都不參加的,保皇派態度溫和,正好左中右三派。
  那青年顯然不知道這些派的來歷,他一聽保黃派,以為就是保黃蓉那派,小時候楊過沒少受她欺負,連右臂都被黃蓉女兒砍斷,所以大罵一聲——狗日的黃蓉,狗日的保黃派。
  毛子聽了,臉上一喜。古裝青年可能又想,逍遙派是《天龍八部》裡的,和楊過不太搭,但那天山童姥總和美女過不去,所以硬著脖子又罵了聲——狗日的逍遙派,毛子臉上再一喜。
  那楊過又說,造反派?我楊過就是要造反,一掌打死那些牛鼻子們。這下毛子大喜過望上前摟過他說,我們是戰友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革命……那楊過也喊,打倒保黃派,打倒牛鼻子,打倒全真教。牛鬼蛇神和牛鼻子雖都屬牛,但根本不是一個路數,何況後面還跟著個什麼全真教,但當時毛子見著革命戰友,激動之下只聽見打倒牛什麼,所以大大地同仇敵愾。
  我和畢敬心中著急,上前提醒手鐲,手鐲。精神病患者注意力極容易分散,現在毛子和楊過雖然各說各話,一個城門樓子,一個機槍頭子,可表情熱烈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一時竟忘了此行來搜手鐲的革命目的,如果毛子被帶跑狀態,飄移十天半個月也回不來,那手鐲的下落也遙遙無期了。
  我悄悄問這瓜貨是誰。朱亞當說,鎮長的兒子。
  我頷血噴天,鎮長肯定酒後行房,生下來這麼一個神經病兒子,朱亞當你他媽試拍時難道沒發現他腦殼有病?
  朱亞當結結巴巴地說,怪不得開拍前他還來問我到底走哪個機位,是逆光還是側光,我隨口接了一句,白天用全光,他說全光嗎,不是拍毛片吧,我還覺得他有點幽默,現在想來原來是腦子有病。
  我內心焦躁,一腳踢向旁邊的一個籮筐,籮筐亂飛,驚壞了一隻鳥,那只鸚鵡。
  只見它撲騰著翅膀大叫革命口號,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反對派不聽勸,就叫它完蛋,完蛋,完蛋……感謝鸚鵡,這世界上毛子最信任的戰友,他激靈了一下,放開楊過,又去按他的太陽穴,他似乎努力在想起什麼,表情痛苦,為了趁熱打鐵我又悄悄踢了一腳鸚鵡,鸚鵡又撲騰著大叫完蛋就完蛋。這時毛子如醍醐灌頂,表情猙獰對跪在地下的青青就說,你這個狗官家屬不是要跳井嗎,跳啊,不准給我裝可憐,老實交代狗官殘殺了多少百姓。
  無數次預演,可我們忽略了一個細節,毛子的表情,這窮凶極惡的表情是無論如何也綵排不出來的,青青嬌滴滴的要出水哪見過這場面,哇地一聲就哭了,還嚇得嘔吐起來,毛子看她在地下嘔吐起來,咦地一聲,忽然表情變得怪怪的,說你是不是懷了娃兒,青青又嚇又羞,說沒有啊哇地又大哭起來……
  此時毛子臉上陰晴不定,忽然又仰天像在思考一樁重大的事情,又一個個打量著我們很久,突然大喝一聲,嘔了一口血,癱倒在地。
  很久才抬起頭來,身形委頓,但眼睛亮亮的,他說,你們把寧寧叫過來,我有話對她說。
  一般情況毛衛玲是不現身的,怕干擾到毛子記憶還原,可毛子忽然變得這麼清晰,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把藏在另一輛車裡的毛衛玲叫過來。毛子看看我們,說你們走開,我有悄悄話對寧寧說,等會就告訴你們那手鐲在哪裡。
  漫長的等待,我們像經歷了一次文革,偶爾向院子裡偷看一眼,只見父女二人竊竊私語,一會兒拿起那手鐲看一下,一會兒又低聲爭論起來,不知結果如何。
  很久,毛衛玲神情黯淡地回來了,她說,謝謝你們,爸爸終於醒了,他說他知道那手鐲的下落,當年抄家時他私藏了。她亮出自己手腕上一隻碧玉手鐲,這就是我爸爸私藏的那隻手鐲。不過這是碧玉的,不是你們要找的那隻羊脂玉手鐲,讓你們失望了。
  晴天霹靂。我們早就注意到毛衛玲腕上戴著一隻普通女孩常戴的玉圈子,可這和傳說中後周手鐲相差太遠了,毛衛玲連說對不起,我們才知道:幾十年前毛子帶人闖進一戶人家,一陣搜查之後發現了所謂變天賬的房契和女人手腕上戴的碧玉手鐲,毛子從來不貪財,但當時他娶一個漂亮的紡織姑娘,姑娘剛剛懷孕,天天鬧著要一隻手錶。毛子名頭雖響但是很窮,根本沒錢去買只手錶,突然在抄家時發現了這隻手鐲,起了異心,私藏了這隻手鐲送給妻子,也就是毛衛玲的媽媽。媽媽去世後,這隻手鐲作為念想自然就傳到毛衛玲手上。
  毛衛玲告訴我們,爸爸剛才醒來後已明白了一些,問了我半天,才完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說當年抄去手鐲的那戶人家根本不是什麼國軍少校軍官家屬,就是普通的國民政府小職員。
  是碧玉手鐲而不是羊脂玉手鐲,是小職員而不是少校軍官,我們愕然。毛衛玲卻開心起來,她說,我要謝謝你們,這一年多來爸爸從來沒這麼思路清醒過,他正是因為看見青青痛哭時嘔吐不止,才想起當年他到這家抄家前,我媽也是嘔吐不止,那天他還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懷了娃兒了,觸景生情之下才突然清醒過來。以前我都錯怪他了,他還是愛我媽媽的,他也有人性中溫柔的一面。
  我大吼道,你找到你爸爸的溫柔,可是,可是我們的手鐲就這樣不見了。
  我真的有點失控,忙了整整一個月的行動變得非常滑稽,群眾演員、綵排、道具、帶大蝦的盒飯、鸚鵡……結果全是被一個瘋子帶到地雷陣了。我罵我真是他媽自找的,把一盞碘鎢燈踢飛,上車。
  回城的路上,毛子蜷縮在座位上不說話,他高大硬朗的身體突然因為恢復記憶變得瘦小而柔軟,我也都不說話,想起莊亦歸催逼甚緊,心中暗暗算賬——那20萬我給青青交首付花了8萬,各種雜稅1萬2,這段時間給青青購物用了差不多3萬,給公安局買了一箱五糧液外帶一頓海鮮花了1萬,年關規費也就是紅包1萬2,給民政局交管理費6000,外加紅包4000,給文物局老同學甘總的小舅子買手機一部5000,預支給毛衛玲5000,還有租卡車提供群眾演員盒飯燈光攝像機過路費等,加起來共花費近18萬了,幸好清遠鎮長還贊助了1萬,莊亦歸那裡也許可以報銷大約兩萬多的車馬費和打點費,否則我真的就破產了。
  看著外面夜色如水,我突然很想哭,眼淚辟里啪啦落了下來。
  毛子扭頭看見,乾咳了一聲拍拍我的肩膀,小鬼,莫要急嘛,仗要一個一個打,飯要一口一口吃……我蹭地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都他媽是你這個老東西害的,當年你害了多少好人,現在還來害老子,你說,你他媽是不是在裝瘋,老子掐死你。
  不是遷怒於他,我確實認為老東西有點裝瘋賣傻,他不是全清醒,也不是全傻,他太想回到當年的風光了,就利用了我們的尋人心切。現在回想起來他還是有一些破綻,比如我第一次向他提起手鐲時,他就顧左右而言他,後來還做勢又撲又咬,剛剛見到手鐲時,雖然手鐲品相大不一樣,但他卻咬定就是那隻手鐲,甚至那楊過突然跳出來,也誤打誤撞救了他的駕,否則也許當時他就得招認私藏碧玉手鐲了,可他還想玩,東拉西扯地耽擱了我們小半個月,和一筆錢。
  老東西實在可恨,我手上加力,毛衛玲一聲尖叫撲上來,你放開我爸爸,我和你拼了,她上來就咬住我的手,不鬆口,劇痛之中,血流如注。
  幸好杜丘把她拉開,毛衛玲號啕大哭,說我爸爸要是真想害你們,隨便說一個手鐲去處就行了,交給早被槍斃的革委委頭頭,賣給收荒匠了,哪樣都可以把你們繞地球三圈去找,他善良,就算有點裝瘋賣傻,也是太想回到那個年代了,並沒有給你們造成太大損害。對不起了嘛,我這裡代他給你們賠不是了,你們預付的5000元我退還。
  毛衛玲雙手合十,頻頻作揖。我恨恨地吸著手上的血,突然覺得心酸,就說算球了,沒意思,都怪我李可樂是個瓜貨,5000元不退了,送你們回家過年。
  一路無語。
  只是康紅打過電話來,說群眾舉報我們在清遠鎮鬧得雞犬不寧,我們剛走,鎮長的兒子病就加重了,說戲還沒演完怎麼就走了,非得找黃蓉報仇,鎮長急忙打電話要請峨影廠幫忙,才知道廠裡根本沒有我們這號劇組。康紅讓我們注意點影響,找孫子也不能冒充峨影廠的。我沒好氣地說,你別管我們怎麼弄,你只該為我們提供方便,銜接關係,何況鎮長那兒子無論有沒有我們,都會瘋的,最好讓鎮長睡前少喝點酒。
  康紅說,我馬上調其他隊,不管你這事情了,不過你這樣子遲早要出事的……我打斷她,這個我媽可以證明,我早就出世了,早產,生下來才4斤半,和一隻燒雞差不多大。康紅還想叫嚷,被我輕輕掛斷。我一點都不在乎這個協調員,反正她又管不了我,要警方幫忙自有左大哥。
  莊亦歸也回台灣過年去了,他知道我們正在清遠鎮大演文革戲,卻很高興,認為比同時也在尋人的台辦、公安、民政專業多了,還讓瑪麗莎給我們打電話,說要是找得到兒子孫子中任何一個,500萬自然是要付的,另外,明年春節請我們燈火公司全體去台灣過年,他在日月潭給我們擺火鍋宴,再用私人游輪送我們去東南亞旅遊半個月,全程六星級接待。
  朱亞當、畢敬、杜丘、劉一本大受鼓舞,紛紛臆想日月潭美景和高山族妹子,這些呆貨。而我遙望窗外,心中迷茫,對他們說,明年春節,我還不知道在不在地球呢……他們愕然地看著我,我也覺得說得有點沉重,笑笑,地球真他媽危險,等飛船票打折,老子就回火星。
  除夕已至,這座溫暖的城市忽然下起了雪,雪花冷冷地在空中跳舞,立刻繽紛了我憔悴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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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子又瘋了。瘋了的時候以頭撞牆,這症狀和我基本相似,卻比我更有的放矢。
  整個春節我也在以頭撞牆,拆東牆去補西牆,可撞著撞著發現只撞到空氣,我連東牆都沒有,所以也補不了西牆。世上最悲涼的莫過於此,當你想撞牆,社會卻連堵牆都不提供。
  後來我忽然哈哈大笑,眾人皆問何以發笑,我說東牆找到了,東牆?毛子很仗義,這段時間一直托當年的戰友們打聽手鐲下落,他在發瘋前喊出一個人的名字,東強,就是是史東強,毛子當年的戰友。據史東強說,當年有一個叫巴豆的紅衛兵曾抄到過一隻手鐲,只是後來去了雲南插隊就不知所終了,有人甚至說他跑到緬甸了。
  我們總不可能跑緬甸去找吧。
  呆貨,我們尋人又不尋玉,當然不去緬甸,可你們知道期貨嗎,舉個例,期貨就是我手裡有玉米,可這玉米即不是肯德基的甜玉米,也不是李宇春的玉米,而是僅存於數字上的玉米,它可能三年後才長出來,可能今年夏天就遇到乾旱死光光,但只要我理論上擁有這筆玉米,我就可以繼續把生意做下去。
  還是不懂。點頭+搖頭。
  莊兒子莊孫子現在就是燈火手裡的期貨,既然史東強知道當年的巴豆曾抄走過一隻手鐲,不管這手鐲是不是那手鐲,只要這條線索不斷,遊戲就可以玩下去,這孫子還可以裝下去。
  裝孫子?
  要是不裝一下孫子,我們馬上都會成孫子了,只要船王知道我們還順著這根籐在摸那個瓜,不管最後是地瓜黃瓜苦瓜還是木瓜,我們就不急著還那40萬,就可以繼續玩下去。所以現在必須得有一個前往雲南,先找史東強再找巴豆,誰願前往?
  心情大爽,環顧四周,很期望出現以下的壯觀:
  誰願前往……末將願往。可知此戰大意不得……末將願領軍令狀。立何軍令狀……末將若拿不下此城,願拎頭顱來見丞相……於是我就撚鬚長笑,哈,哈哈,有子龍這一員虎將,老夫焉能無勝算,得勝之日,老夫為你把盞慶功則也……
  沒有末將出來,只有未將出來,未見一將出來,眾人紛紛假裝發短信、續茶水、整理文件、談論天氣,劉一本還焦慮地問朱亞當,今天星期三是禮拜幾……我冷笑,燈火生死存亡之際居然有這麼多膽小怕事之徒,朱亞當,自公司成立之日你從未單獨立過頭功,這次非你出馬不可,明天你就開拔,開不開拔。
  朱亞當點頭說,開、開……我迅速打斷他,朱亞當真乃忠勇之士,說開拔就開拔,大家鼓掌。大家很配合集體鼓掌然後迅速閃人。早算準朱亞當會答應開拔,只要祭出「開……什麼」的句式,他一定會答應。
  因為,朱亞當其實是一個結巴,超級。
  大家都知道了,朱亞當外語流利之極可漢語流年不利,其實當年正是為了掩飾結巴,他才一心鑽研各門英語及波希米亞語,這就是我們幫他隱瞞許久的秘密,比如:
  那次我們為他慶祝生日,想敲他一竹槓就點了一瓶皇家禮炮,小姐拿來後說1888元一瓶,問朱亞當開不開,朱亞當說開……開……小姐二話沒說呯地一聲就把皇家禮炮打開了,此時聽朱亞當氣急敗壞說,開……什麼玩笑,這麼貴。
  還比如那次給他倒酒,亞當還能喝嗎,還倒不倒,還倒不倒……朱亞當一直說倒,倒,等酒都灑出來時才說全,倒……不得了。
  以及畢敬感激地握著他的手,亞當,這次黃金周你真的又要幫我加班麼,太感謝啦,那我就謝恩平身了,我這就平身了……此時朱亞當一定會說那你平身、平身……畢敬迅速閃人,等閃得只剩下屁影時,他的尾音才從樓道深處傳來,你平身……憑什麼又是我加班啊。
  這是初級版本的結巴了,據劉一本統計,只要反覆疊化你需要的詞,朱亞當中招率達79.24%。
  朱亞當結巴是有淵源的,大學報到第一天就暴露了他的結巴,那天他剛在報到冊上簽了名,臨時室長畢敬告訴他,因為大家嫌下鋪太髒,想睡上鋪的人多出一個,所以下午兩點抓鬮決定上下鋪,對了,你到底是喜歡上鋪還是下鋪,朱亞當臉紅了,說我,我下、下……當時感動得畢敬握住朱亞當的手直晃,好兄弟高風亮節,謝謝了啊。轉身告訴兄弟們不用抓鬮了。
  大家都睡一覺了,朱亞當才說完整,我下,下午有事,能不能現在就抓鬮。
  朱亞當同學是值得同情的:
  第一學期,他很少在圖書館佔到座,這是因為他總是對旁邊同學說請,請,請……如此美意,後面來的同學自然也不好拒絕,等複習完兩個單元後,才明白他其實是在說請問這裡有沒有人。第一學期,他沒有利索在食堂點過自己最愛吃的醬肉絲,每次大勺問他吃什麼,他都靦腆地說jiang、jiang、jiang……大勺說這同學家境真困難啊,每回到這兒都只吃姜。第一學期,長得還算白淨斯文的朱亞當幾乎沒在舞會上請到過一個女生跳舞,因為他總是站在女生面前說,我,我,我……等那女生被搶跑時,他才說出我想和你跳一曲舞好嗎?
  直至有一次他站在一個女生面前,我、我、我……時,那女生說,這裡是舞會,不是詩朗誦會,你幹嗎總——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全場哄笑。
  打那兒以後,朱亞當就很少說話了,也很少出現在公眾場合,他總是熄燈前才悄悄溜回寢室,起床哨之前就離開寢室,他閉關了。直到大二下學期,新東方在我們師大搞英語演講比賽時,他才像傳說中破關而出的不世高手,磚頭橫飛,一出手就把我們全體震斃了。
  在規定動作中,他先用美國黑人英語朗誦了一篇馬丁·路德·金的《Ihaveadream》,那黑人腔讓美國移民官懷疑自己是否得了色盲,然後在自選動作中,邀請了一個外語學院的女生和他色情並茂地表演了《簡·愛》裡簡和羅徹斯特站在上帝面前時的經典台詞,獲獎感言環節中,他並沒有用中文說些感謝父母老師之類的話,而是用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分別講述了他對溫莎堡、普羅旺斯和加泰羅尼亞的嚮往之情……
  可以想像當時我們的目瞪口呆,UFO降臨了,我們敬畏,不是對外語的敬畏,是對不明生物的敬畏。
  當時新東方校長和外語學院系主任以及美領館的參贊,紛紛打聽這男生家庭背景,是不是出自外交世家,願不願意從中文系轉到外語專業,可是朱亞當拒絕了,他拒絕的唯一理由是,他要把《唐詩三百首》翻譯成英、法、西、意、德、希臘及波希米亞語……
  不寒而慄,龜兒子這麼處心積慮,現在是來向漢語報仇了,他外語極好漢語極濫,要是《唐詩三百首》被他翻譯成外語,那還不如我的——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
  果然,自那次閃亮登場後,他恢復了正常的作息時間,驕傲地進出寢室,但不跟我們交往,偶爾非得交流也基本不說中國話,非得用中國話中間也要夾雜著很多外語單詞,比如我今天真的很Boring,那個Game真的很Exciting,而且他身邊出沒的基本是外國留學生,甚至連動作也很歐美化,哦,賣糕的,聳聳肩膀,攤開雙手,It』ssokidding…Whatapoorboy…Justsoso…基本屬於一隻明明中國製造,悄悄撕掉MADEINCHINA商標,然後潛回國內的假洋鬼子玩具熊。
  由於之後他就絕少與我們交往,所以他最經典的就不再是跟我們之間的橋段,而是與小賣部大伯、麵館老闆娘以及西瓜販子之間的對話:
  由於他長期堅持說外語,加之長相白淨舉止斯文,常被小賣部大伯以為是日本留學生,每回都跟他要日元,他不吱聲,到畢業那天時大伯說朋友你都要走了,留下點日元吧。朱亞當嘰哩哇啦說了一通可大伯不懂,朱亞當又說了一大通,大伯還是不懂,說小日本真摳門,朱亞當就說我日,我日,你……大伯怒了,小日本你還敢罵中國人,上來就是一巴掌,朱亞當這時說,我日元沒有,你要不要人民幣。
  風韻猶存的拉麵館老闆娘熱情地上來招呼,這位同學想要什麼,朱亞當嘰哩咕嘟說了一大堆可老闆娘不懂,再說再不懂,無奈,朱亞當說,你,你能不能,給我來睡覺,就一晚。啪,耳光,火星四濺,然後才聽朱亞當捂著臉說,你不能來水餃,一碗,也不,不興打人啊。
  經歷上兩次說漢語的遭遇,朱亞當更是發誓堅決不說漢語了,那天天很熱,他實在口渴就去買西瓜,他問Howmuch?西瓜販子見來一外國留學生多少有點宰客,1斤5yuan。朱亞當想比正常價貴了一倍還要多啊,不行,得砍一半價,於是皺著眉頭說Half,OK?
  那小販一刀下去切成兩半,說Half了,8斤共40元。朱亞當終於忍不住用中文說,我,我沒說要買,貴……小販也急了,明明你說要HALF,我切成兩半了,你卻嫌貴了,這西瓜和別的不一樣,Half後概不退貨。
  蜜斯脫朱亞當,只是在錯誤的時間生在一個錯誤的地點而已,不幸落草到了我們燈火,其實以他實力完全可以去外交部做個高級翻譯,三天兩頭坐在元首側後方參與點朝鮮四邊核武會談,中法貿易協定峰會,環太平洋十國論壇……可他不是外語不行而是漢語不行,不是外國元首不明白而是中國元首不明白,比如說朝鮮核談,他要是附耳對我國元首這麼一說,「金將軍說核武器,器,器……」這一氣,氣,就氣得我國元首腦血栓唄兒地通了,這還算輕的,要是布什正在越洋電話裡和中方熱議到底要不要向伊拉克開炮,他這兒兩頭傳話來一句「開,開,開」,千鈞一髮之際結果炮彈榴彈導彈轟隆隆全整出去了,他才說完「開什麼玩笑,我們一向以和為貴」,可事情已無法改變。
  朱亞當曾經想去國外繼續深造,但被簽證官認為有嚴重移民傾向遭到永久拒簽,他還去過上海譯局做過一段時間文字翻譯,但漢語文學修養不足且為人倨傲,被那些老學究們排擠掉。最後他淪落去當了一段時間的導遊,專門負責來自歐美的高檔客人,可一次指揮司機倒車時出了問題,倒,倒,差點倒在懸崖下去,外國老頭老太太的投訴告他蓄意謀殺,費很大周折才解決了這場外事爭端。
  大學畢業後,我是一次出差去廣州在街頭與朱亞當重逢的,當時一個大塊頭正扭著他要打,我急忙上前勸阻才知道原委,朱亞當好心提醒那大塊頭手機掉地下了,他追上那人不斷說,丟,丟,丟……廣州仔大怒,來敢丟我,我搞呣系你。
  廣州回來,朱亞當就跟著我一起籌劃燈火公司,雖然深覺埋沒才華,內心頗為看不起我們這些濫人,可由於同事就是同學,大家歷經四年後也沒有外邊人那樣去在意他的結巴,而且燈火正是用人之際,偶爾需要裝檯面做點外事翻譯時他正好大顯身手,我們左一個朱總監,右一個亞當董事,漸漸讓他重新找回到一個高等人的感覺。
  這次我讓朱亞當去雲南尋找東牆,其實大有深意。
  經過幾番折騰,我總結出,過去我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濫招,在這次尋人中似乎不太靈光,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再以小混混面目出現,而要上檔次,要高級,一出場就能震暈對方,讓人覺得我們其實不是尋人公司,而擁有FBI、CIA、英國軍情六處這般深不可測的來歷。
  我們個個面無表情目光冷漠,耳朵眼不經意露出根耳脈,一水兒的黑西服,一般人還不准打聽,打聽也沒用,我們只用外語交流,你要是問急了就去摸胳肢窩,不是有狐臭,而是摸勃朗寧間諜專用手槍。當然,槍一般情況是不會掏出來的,因為那就不是間諜而是保鏢,我們一般手裡玩的是一個大屏幕的電子玩意,手機?手機多土,全球衛星定位可視電話,不是中國移動中國電信那些常掉線的民用玩意,頭頂上漂來漂去40多顆衛星直接跟蹤,別說是一個人,就算是一隻耗子,我們也能很快調查出它的公母。
  偶爾拿著它在桑拿洗浴假裝玩遊戲,其實是在和總部進行視頻通話,不知為何,總部的頭兒總會在我上廁所洗桑拿或者攀巖時與我視頻通話,可能是考慮到這些地方僻靜……總之總部的頭兒會滿臉焦慮地告訴我,蘇丹國王不見了,俄羅斯一枚當量驚人的彈頭也不見了,南極冰層詭異地加速融化了……通常情況下我會不耐煩地說頭兒我正在休假,可這時他早已掐掉了電話,我很不高興,可想到他臨掐電話前最後一句是:這次行動中,會有一個金髮碧眼的女線人陪同你破案。所以我還是高興地穿上衣服出發了。當然沒有忘記把那電子玩意扔向空中,因為一般6秒鐘後它就會爆炸……在這樣的經歷中,全世界的飛機好像分分鐘都在停機坪等著我,全世界的好車都隨便我去追?擦掛,全世界的美女都在一番糾纏後跟我上床,最煽情的一幕是,正當我想跟她說你就Marry了我吧,一顆來歷不明的子彈就穿越了她美麗的頭顱。當然,這個結尾,就是下一個故事的開頭。
  我收回了思緒,因為就目前本公司的情況而言,我們還用不到這麼誇張,可是我仍然在電話裡對朱亞當說,公司裡別人條件都不如你,不如你會裝。朱亞當問怎麼裝,我說怎麼累就怎麼裝,最好把自己搞成裝甲部隊司令,穿正裝,打領帶,拎著拷克箱,不苟言笑,盡量說外語,公司專門花了2500元請了一個翻譯陪你這個月出差。
  朱亞當不滿地說,翻譯?外語還沒有我好。
  我說,龜兒子你不曉得嗎,叫翻譯來不是給你翻譯外國話的,而是幫你翻譯中國話的。
  最後我強調,這一個月,你的任務就是,盡量吃好點住好點動作大點,最好驚動當地市以上級別的政府部門,讓他們覺得這不是找兒子找孫子找手鐲,而是尋找海峽兩岸一系血脈的,只要政府參與進來,局面就會變複雜,局面變複雜了,事情就一時半會兒辦不好,你就幫我爭取到時間了。
  朱亞當問我的差旅費什麼標準,我說一天250元包括吃住行,朱亞當大呼現在物價飛漲250元怎麼夠用。我說你真是250,只要你擺出一副大派頭,五星級酒店的單,政府搶著幫你買,你不讓他們買他們還不高興,因為他們認為你身後的船王會帶來好多的GDP,信不信?
  朱亞當外語極好,對中國特色的GDP卻似懂非懂,雞的屁,當地政府好啃雞的屁?我不耐煩了,什麼雞的屁,還鴨的屁,還不趕緊得令給我滾,思想有多遠,你就給我滾多遠。

《尋人啟事(李可樂尋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