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生死有關於天下

劉獻廷(1648—1695),字繼莊,別號廣陽子,北京人。王源《劉處士墓表》說:

相傳其先為吳人,曾祖以上俱無考。處士穎悟絕人,博覽,負大志不仕,不肯為詞章之學。年十九,親歿,挈家而南隱於吳。

初,吳有高僧說法,士人醵金,從之講法華。處士聞之與焉,坐食頃,伏幾而齁。僧說罷,處士齁亦罷。明日復往如故,眾竊笑。僧詫曰:「客何為者?」呼與語,則大驚,拜伏地,曰:「公,神人也!」掖登座。處士夷然登座不讓,暢衍厥旨,眾大說。僧率眾蒲伏,願為弟子。處士笑曰:「吾正若誤耳,豈為浮屠學者哉?」拂衣去,由是從者日眾。

又說:

其挈家而南也,尚有貲數千金,以交遊濟危難散去。鄰舍一女子許字,夫貧,流於外,母將改聘之,女誓不從。處士聞之惻然,時僅餘藥肆一廛,立鬻金,尋其夫,贈使婚娶,而家益貧。久之,西南大亂,民惶惑不聊生,處士乃入洞庭山,學益力。亂定,妻張氏旋卒。於是慨然欲遍歷九州,覽其山川形勢,訪遺佚,交其豪傑,博采軼事,以益廣其見聞,而質證其所學。

劉繼莊在亂世中,全力研究學術,考察山川,訪問遺老志士,生平「志在利濟天下後世,造就人才,而身家非所計」。

劉獻廷在史地與音韻方面,功力尤深。《清史稿》說他:

其學主經世,自象緯、律歷、音韻、險塞、財賦、軍政,以逮岐黃、釋老之書,無所不究習。與梁溪顧培、衡山王夫之、南昌彭士望為師友,而復往來昆山徐乾學之門,議論不隨人後。萬斯同引參《明史》館事,顧祖禹、黃儀亦引參《一統志》事。獻廷謂「諸公考古有餘,實用則未也」。

後來他到了湖南,正欲結合同志,著書立說,竟然死去,年僅四十八歲。

關於這四十八歲的說法,全祖望《劉繼莊傳》中別有索隱。全祖望說劉繼莊——

……晚更游楚,尋復至吳,垂老始北歸,竟反吳卒焉。昆山徐尚書善下士,又多藏書,大江南北宿老爭赴之。繼莊游其間,別有心得,不與人同。萬隱君季野,於書無所不讀,乃最心折於繼莊,引參《明史》館事。顧隱君景范、黃隱君子鴻,長於輿地,亦引繼莊參《一統志》事。繼莊謂:「諸公考古有餘,而末切實用。」及其歸也,萬先生尤惜之。予獨疑繼莊出於改步之後,遭遇昆山兄弟,而卒老死於布衣。又其棲棲吳頭楚尾間,漠不為枌榆之念。將無近於避人亡命者之所為,是不可以無稽也,而竟莫之能稽。且諸公著述,皆流布海內;而繼莊之書,獨不甚傳。因求之幾二十年不可得。近始得見其《廣陽雜記》於杭之趙氏,蓋薛季宣、王道甫一流。嗚呼!如此人才,而姓氏將淪於狐貉之口,可不懼哉!繼莊之學,主於經世,自象緯、律歷,以及邊塞、關要、財賦、軍器之屬,旁而岐黃者流以及釋道之言,無不留心。深惡彫蟲之技。

又說:

予之知繼莊也以先君,先君之知繼莊也以萬氏。及余出遊於世,而繼莊同志如梁質人、王昆繩,皆前死不得見。即其高弟黃宗夏,亦不得見。故不特繼莊之書無從蹤跡,而逢人問其生平顛末,杳無知者。因思當是時安溪李閣學,最留心音韻之學,自謂窮幽探微,而絕口不道繼莊與修齡。咄咄怪事,絕不可曉。何況今日去之六七十年以後,□□□並其出處本末而莫之詳,益可傷矣!近者吳江征士沈彤,獨為繼莊立傳。蓋繼莊僑居吳江之壽聖院最久,諸沈皆從之遊。及其子死無後,即以沈氏子為後。然其所後子,今亦亡矣!故彤所為傳,亦不甚詳。若其謂繼莊卒年四十八,亦恐非也。繼莊弱冠居吳,歷三十年,又之楚、之燕,猝死於吳。在壬申以後,則其年多矣!蓋其人蹤跡,非尋常游士所閱歷,故似有所諱,而不令人知。彤蓋得之家庭諸老之傳,以為博物者流,而未知其人。予則雖揣其人之不凡,而終未能悉其生平行事。

照全祖望的說法,劉繼莊「其人蹤跡,非尋常游士所閱歷,故似有所諱,而不令人知」。我認為劉繼莊根本就在以驚人的大學問做地下活動,他那樣被當時學者們一邊佩服一邊又予疏遠,真的原因,是那些學者怕惹禍上身。劉繼莊生在清朝統治中國後五年,在北京長大。他目擊了新統治者的可惡,因思有以報復。他奔走四方,所結交的都是當時的不合作主義者。此外,他對反清的鄭成功公然佩服,他說鄭成功是諸葛亮、郭子儀、岳飛以後第一人;他又佩服反清的史可法、瞿式耜,看不起「輸誠」的洪承疇、黃梧、吳偉業之流。這種心態,推而廣之,甚至使他對幫助吳三桂反清的王輔臣、劉玄初等人,也深致佩服。他的用心,豈不非常明顯嗎?

劉繼莊雖然有志未酬,「而卒老死於布衣」,並且老死得神秘兮兮,但他的博學與心志,卻在死後慢慢被人重新認定。王源《劉處士墓表》說:「生死無關於天下,不足為天下士;即為天下士,不能與古人爭雄長,亦不足為千古之士。若處士者,其生其死,固世運消長所關,而上下千百年中不數見之人也!」劉繼莊生逢亂世,以驚人的大學問做地下活動未能成功,但他這一精神,卻是三百年後的我們的最佳示範。劉繼莊真的生死有關於天下了,他告訴我們,知識分子在暴政下要決心跟它作對——用經世的學問跟它作對、用至死方休的地下活動跟它作對。「眼光要放在極大處,身體要安在極小處」。在大小之間,完成知識分子的偉大使命。作為「天下士」「千古之士」的有心人,豈不正該如此嗎?

1984年11月2日

註釋

王源《劉處士墓表》記劉繼莊「嘗為學者曰:『聖人謂人為天地之心。人渺焉爾且眾,胡為天地之心?嘗學易,而得其說:乾也坤也,初交而生風雷,無形也。水火次之,形而虛。山澤又次之,實矣。由是草木生焉,鳥獸育焉。草木、鳥獸下已章乎?末竟也。草木不實,則草木之生未竟,而草木熄;天不生人,則天之生未竟,而天地之生熄。人者,天地之實也。故曰:人為天地之心。身豈心哉?心心爾。所謂仁也,天地不能為者,人為之,剝復否泰存乎運,而轉移之者心。人苟不能斡旋氣運,徒以其知能為一身家之謀,則不得謂之人,何足為天地之心哉?』故處士生平,志在利濟天下後世,造就人才,而身家非所計」。劉繼莊顯然是說,天如果不生人,那麼天的生命就沒有完,天地的生命就熄滅了。人是天地的果實,人是天地的心。人的軀殼不是天地的心,只有人心才是天地的心。比如說到仁,天地不能做的,人能做,興衰順逆關係著命運,可是轉移命運的是人心。人要不能改變命運,只拿他的知識能力為一人一家打算,那連人都不配做,還配做天地的心嗎?所以人要替天行「仁」,這樣才是正道。

劉繼莊《廣陽雜記》中有這些話:「陳青來執贊於予,問為學之方。予言為學先須開拓其心胸,務令識見廣闊,為第一義;次則於古今興廢沿革禮樂兵農之故一一淹貫,心知其事,庶不愧於讀書。若夫尋章摘句,一技一能,所謂彫蟲之技,壯夫恥為者也。」

劉繼莊《廣陽雜記》中有這些話:「余於甲子初夏在包山沈茂仁家,偶有所見,奮筆書曰:『眼光要放在極大處,身體要安在極小處。』迄今十年,乃不克踐斯言也,甚矣,知之易而行之難也!」這種「眼光要放在極大處,身體要安在極小處」的情況,我在坐牢時最有此感。

《中國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