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敵人出版

駱賓王(約公元640—約684),浙江義烏人。他年輕時就會寫文章,尤其精於五言詩,「嘗作《帝京篇》,當時以為絕唱」。唐高宗時候,「為長安主簿。坐贓,左遷臨海丞,怏怏失志,棄官而去」。

徐敬業起兵討武則天,他參加了,代徐敬業主持宣傳與軍中書檄。最有名的《討武照檄》,就出於他手筆。傳說武則天剛看到這篇罵她的妙文的時候,滿不在乎,並且還嘻嘻哈哈的,但是讀到其中「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兩句時,睜著眼睛說:「誰寫的?」左右告訴她,駱賓王寫的。武則天埋怨說:「宰相安得失此人!」(宰相怎麼這樣的人才沒給注意到!)

徐敬業起兵失敗後,《新唐書》說:「賓王亡命,不知所之。」《舊唐書》說「伏誅」,顯然是被殺了。

駱賓王死後,武則天找人尋訪他的作品,找到了十卷,「盛傳於世」。

駱賓王任侍御史時入獄,寫了《在獄詠蟬》,說:「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他死後,絕沒想到「表」他「心」的,竟是他的頭號政敵!武則天的度量,真不簡單!

像武則天這種度量,在後代的統治者中,也有傚法者可尋。明末清初時候,明朝的孤臣孽子史可法(1602—1645)復多爾袞書,拒絕招降,終於以四十三歲盛年,於亂軍之中就義而死。他死後,他這封復多爾袞書湮沒不彰。清初修《明史》,在《史可法傳》中甚至不載此事。到了乾隆皇帝時候,敕修《歷代通監輯覽》,開始出現「先是我睿親王多爾袞令南來副將韓拱薇參將陳萬書等繼書致史可法,可法旋遣人答書」的話。乾隆「御批」說:

幼年即羨聞我攝政睿親王致書明臣史可法事,而未見其文。昨輯宗室王公功績表傳,乃得讀其文,所為揭大義而示正理,引春秋之法,斥偏安之非,旨正辭嚴,心實嘉之。而所云可法遣人報書語多不屈,固未嘗載其書語也。夫可法,明臣也。其不屈,正也。不載其語,不有失忠臣之心乎?且其語不載,則後世之人將不知其何所謂,必有疑惡其語而去之者,是大不可也!因命儒臣物色之書市及藏書家,則亦不可得。覆命索之於內閣冊庫,乃始得焉。卒讀一再,惜可法之孤忠,歎福王之不慧,有如此臣而不能信用,使權奸掣其肘,而卒致淪亡也。夫福王即信用可法,其能守長江為南宋之偏安與否,猶未可知。而況燕雀處堂,無深謀遠慮,使兵頓餉竭。忠臣流涕,頓足而歎無能為,唯有一死以報國,是不大可哀乎?且可法書語初無詬誶不經之言,雖心折於睿王,而不得不強辭以辯,亦仍明臣尊明主義耳!余以為不必諱亦不可諱,故書其事如右。而可法之書,並命附錄於後。夫可法即擬之文天祥,實無不可。而《明史》本傳乃稱其母夢文天祥而生,則出於稗野之附會,失之不經矣!

汲修主人(清禮親王昭槤)《嘯亭續錄》卷三也記此事,說:

純皇帝(李敖按:乾隆被尊為「法天隆運至誠先覺體元立極敷文奮武欽明孝慈神聖純皇帝」)旨嘗閱睿忠王傳,以其致明史忠正公書,未經具載回札,因命將內閣庫中所貯原稿補行載入,以備傳世,真大聖人之用心,初不分町畦也。嘗聞法時帆言,忠王致書,乃李舒章(雯)捉刀,答書為侯朝宗(方域)之筆也。二公皆當時文章巨手,故致書察時明理,答書義嚴詞正。不唯頡頏一時,洵足以傳千古,亦有賴忠王閣部二人之名節昭著故也!

乾隆皇帝不但為史可法出版了遺作,並且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史可法就義以後一百三十一年,賜謚「文正」,建祀立碑,題像賦詩。在敕賜專謚文裡,乾隆說史可法「砥行能堅,秉誠克裕,遭時坎坷,恆仗節以無撓;殉義從容,竟捐生而不悔。朕覽披信史,軫念忠徽,予褒顯於崇祠,用隆秩祀;示表章於往籍,載錫嘉名,像厥生平,謚為忠正。於戲!溯流芳於頑廉懦立,節或重於泰山;彰定論於世遠風微,榮更逾於華袞。幽光特闡,鑒當年嗷日之心;正氣鹹伸,勵萬古疾風之節。欽茲茂典,慰爾英靈」。雖然史可法死後被他所反對的敵人如此禮遇賜謚,未免滑稽,但是古代統治者對敵人的度量,比起小氣的國民黨來,卻足以發人深省了!

1984年9月7日

〔附記〕關於史可法答多爾袞書,捉刀者有不同說法。據鄧之誠《史忠正答攝政王多爾袞書》(《古董瑣記》):「攝政王致史忠正書,為華亭李舒章雯筆,見《嘯亭雜錄》。史復書,樂平王綱筆也。綱字乾維。見南昌彭士望《恥躬堂集》。按談遷《棗林雜俎》云:出自沔陽黃曰芳筆。曰芳庚辰進士。忠正俾答書,詞頗峻。忠正手刪之云:『不必角口。』曰芳曾刻其原草。《借庵偶筆》云:乃新建歐陽五敕筆,江都強惟良脫稿。未知孰是。」

《中國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