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解釋

  梁啟超在燭光下,勉強把這四首詩解釋出來了,在燭影搖晃中,感到一股逼人的鬼氣。「譚復生真是奇男子、奇男子。」他喃喃自語,「他的詩,沉鬱哀艷,字字學道有得,這種得,全是積極的、奮發的。佛法的真義告訴我們:人相、我相、眾生相既一無可取,而我們猶現身於世界者,乃由性海渾圓、眾生一體、慈悲為度、無有已時之故。是故以智為體、以悲為用,不染一切、亦不捨一切。又以願力無盡故,與其佈施於將來,不如佈施於現在;又以大小平等故,與其側隱於他界,不如惻隱於最近。於是淒然出世而又浩然入世,縱橫四顧,有澄清天下之志。《華嚴經》談『回向』,說以十住所得諸佛之智、十行所行出世之行,濟以悲願,處俗利生。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圓融、智悲不二,而回向菩提實際。佛法的真髓、佛法的真精神,正在這裡啊!這些啊,才是佛法的實際。其他那些吃齋拜佛。手寫『大悲』、手數念珠的動作啊,全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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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啟超、譚嗣同碰面後四個多月,他們就先後南下了。他們覺得北京難以發展,所以到南方去做扎根的工作。「梁啟超先在上海辦《時務報》、開大同譯書局、發起不纏足會,並且創辦了女學堂。後來發現湖南巡撫陳寶箴思想開通,他的兒子陳三立與手下黃遵憲、徐仁鑄,都協助推行新政,有更好的發展機會,就轉到湖南,做時務學堂總教習。譚嗣同也去做了老師。在時務學堂裡,梁啟超親自教育四十名學生,培養下一代的救國人才。他用的是康有為在萬木草堂的經驗,師生打成一片,教育學生新思想、變法思想、民主思想。他每天上課四小時,課餘辦理校務、批答學生作文和筆記,每次批答,有的在一千字以上,忙得常常熬夜,最後累出了大病。這時候,湖南地方的守舊勢力也正好檢舉梁啟超他們,說他們非聖無法、妖言惑眾,湖南巡撫也保護不了他們了,所以一一予以解聘。梁啟超只好由學生扶著,登上輪船,東去上海。在學生中,有一位年紀最小的,只有十六歲,他身體瘦弱,可是靈氣過人,一直在梁啟超身邊,替老師整理行裝。他很少說話,他和梁老師從認識到相聚,只不過短短的幾個月,但是,梁老師的言教與身教,卻深深影響了他。梁老師先用「學約十條」開拓了學生的眼界,十條裡告訴學生:「非讀萬國之書,則不能讀一國之書。」要知道中國以外還有世界,瞭解世界才能為中國定位、才能瞭解中國,「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國,乃以治天下」。因此為學當「求治天下之理」。知識分子要求得此理而努力「成大丈夫」,「以大儒定大亂」,這才是讀書上學的目的。那時候,中國的教育風氣,都是教人把讀書當敲門磚、當成考科舉、謀幹祿、光宗耀祖的工具,但是,梁老師卻完全撇開這些,他用更高層次的目標,來期勉學生,使學生在入學起點,就進入新境界。這個十六歲的小男生,是四十個學生中最聰明的,名叫蔡艮寅,對這種新境界最為醉心。他在作文和筆記本中,長篇大論的討論知識分子的使命和中國的前途,梁啟超除了在上面批答以外,還把大家的作文和筆記都攤開來,互相觀摩討論,在討論中,蔡艮寅不多話,但是每次發言,都能把握重點,見人所未見,老師和同學都特別喜歡他。
  蔡艮寅出身湖南寶慶的農舍,七歲開始讀書,一邊讀書,一邊種田。夜裡看書,為了節省油燈的開支,他每在有月色的時候,就盡量利用月光來伴讀。他在十歲以後,就感到無書可讀之苦,他到處打聽有可能借書看的所在,書是借不出來的,他每每一走幾十里,到有書的地方去就地借看,做成筆記,帶回來研習。十二歲時候,他已經讀了不少書。這時候,他拜同縣的樊錐做老師。樊錐是一位思想高超、氣魄雄偉的人物,在《湘報》上發表《開誠篇》和《發錮篇》,感動了蔡艮寅,也召來了湖南地方守舊勢力的憤怒。最後,樊老師被驅逐出境了。蔡艮寅為樊老師整理行裝,直送老師上路。那是一個陰雨的清早,樊老師背著行李,提著書袋,走出家門,蔡艮寅背著另一書袋,跟在後面,在地方守舊人士的叫囂下,師徒二人,默默走到馬車邊,馬車太小,老師只分到一個座位,所以東西必須堆在腳下,有的要抱在胸前。樊老師上了馬車,蔡艮寅吃力的把書袋推上去,教師接過了,從書袋旁擠出頭來,向學生告別。蔡艮寅小小年紀,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被這樣趕走,他含淚點著頭、伸出胳臂,遲緩地招了手、招了手。馬車逐漸遠去,直到在陰雨中變成了一個逐漸縮小的黑點,那手才放下來。可是,心卻沒放下,他浮動的心,打定主意要離開這錮人心智的地方。三年以後,他隻身到了長沙,進了時務學堂。運氣真好,他碰到了梁老師,一位比樊老師更光芒四射的人物。樊老師使他知道中國、梁老師卻使他知道世界;樊老師使他知道家鄉以外有一片天、梁老師卻使他知道天外有天。可是,因緣是那麼容易破碎,梁老師也遭到被驅逐的命運。如今,他又背著書袋,送梁老師上船了。
  梁老師被學生扶著,躺進了臥艙,他吃力地咳嗽著,蔡艮寅趕忙跑去找開水,一衝出艙門,跟一個人撞了滿懷。抬頭一看,原來是譚嗣同譚老師。譚老師扶住他肩膀,拍拍他,下了艙去。
  蔡艮寅找到開水,回來的時候,正聽到梁老師對大家說的一段話:
  「……我們不能捨身救國的原因,非因此家所累,就因此身所累。我們大家要約定:非破家不能救國、非殺身不能成仁。誰同意這一標準,誰就是我們的同志……」
  送行的人們點了頭,譚嗣同補充說:
  「我們大家在時務學堂這段因緣,恐怕就此成為終點,但是我們的師生之情、相知之情、救國之情,卻從梁先生這一標準上,有了起點。我們時務學堂的師生都是有抱負、有大抱負的。此後我們會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救我們的國家,成敗利鈍,雖非我們所能逆睹,但是即使不成功,梁先生所期勉的非破家不能救國、非殺身不能成仁,相信我們之中,一定大有人在。在看不見想不到的時候、在不可知不可料的地方,我們也許會破家殺身,為今日之別,存一血證。那時候,在生死線上、在生死線外,我們不論生死,都要魂魄憑依,以不辜負時務學堂這一段交情……」
  譚嗣同從床邊站起來,向梁啟超抱拳而別,大家也魚貫走出艙房,蔡艮寅走在最後一個。他轉身向梁老師招手,眼中含著淚。梁老師微笑著望著他,招手叫他過去:
  「艮寅,臨別無以為贈,我送你一個名字吧,艮寅的名字不好,又八卦又天干地支,不能跟你相配,改個單名,叫『蔡鍔』吧。鍔是刀劍的刃,又是很高的樣子,又高又鋒利,正是你的前途。至於字,就叫『松坡』吧。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有松樹那種節操,再加上蘇東坡那樣灑脫,正是蔡鍔的另一面啊!」

《北京法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