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黑紅中國電影的視覺復甦

中國人的眼力向來靈光得很。且不扯遠古的紀昌學射和養由基百步穿楊,也甭吹中古的李太白「香廬紫煙」和李清照「綠肥紅瘦」,隨便從現代拈出兩個人所共知的俗例,比如朱自清的梅雨潭之綠或者毛澤東的「山舞銀蛇,原馳蠟像」之類,我看其眼力就絕不比那位把倫敦霧瞧成紫色的莫奈先生要差。可誰知僅用了10年的工夫,當人們從鋪天蓋地的紅海洋中拔出自己的靈魂連同目光時,才發現我們的視網膜已被深深地灼傷了。正像《紅高粱》結尾「我爹」看了日食之後,閃著滿腦子的紅暈,躑躅在一條不分五色的荒路上。

從此,我們的電影藝術家便不得不和觀眾展開了一場征服與反征服的持久搏鬥。

於是,《小花》有了爭論,因為人們的眼睛沒見過用暗紅色的渲染去表現戰鬥場面。

於是,《小街》有了爭論,因為人們的眼睛沒見過狡兔三窟式的魔術結局。

於是,許多沒見過的都有爭論。人們的眼睛一面抗拒著五光十色的「奇巧淫技」,一面又揣著激動的好奇去接受、去認同、去期待。白內障在一點點消失,中國人的視覺在一步步走向多頻道。然而,藝術家們似乎等不及了,他們要給觀眾的視覺系統注射一批速效的強心劑。於是,就誕生了那部也許要在中國的電影史上小小地劃個時代的驚天之作——《黃土地》。

人們第一次飽餐色彩如此強烈,如此集中的這道大菜。莽黃的高原,拄天塞地般灌入人們的眼簾,他們意識到,這是他們的國家,他們的故地。他們吃的是那純黃的土中生長出的金黃的五穀,他們飲的是那濁黃的大河裡的渾水,他們趕的是那高原一般的紫黃健牛,他們相信的是那弓成一片人海的古銅色的脊樑。在腰鼓方陣踏起的漫天黃塵中,觀眾們折腰了。《黃土地》以它粗獷倔強而不免有些生硬的聲音告訴人們;電影,畢竟根本是視覺藝術,而且首先應該是視覺藝術。它甚至用一種耳提面命的態度把「畫面欣賞」的意識注入觀眾的大腦。如果說當今各個藝術門類都湧起了「新潮」的話,那麼,《黃土地》是當之無愧地打開了中國電影新潮的主閘門。

大家回頭看一看《黃土地》,又不難發現它的幼稚。那種過於強調的鏡頭感和技巧欲,那種精心追求的場面調度,使人時刻能覺出導演的存在。當以《黃土地》為代表的這批先鋒片完成了它們的歷史天職後,人們感覺到,單純的攝像技巧不過是在紡織一組組視覺遊戲。觀眾不只是臉上有一雙眼睛,在心裡,還有一雙要求更高的眼睛。這樣,我們的探索影片走向了—個又—個小高潮,假若以《黑炮事件》作為它們的代表,大概不會再有跳出來爭此功的。

《黑炮事件》在色彩、畫面上並沒有劍拔弩張的架勢。雖然也設置了—些明顯的美術性鏡頭,但都是作為影片的內涵象徵來處理的。一枚丟失的棋子,波動之廣從經濟基礎一直到上層建築。這一荒誕表現在主人公貌似平靜的臉部特寫上,表現在莊嚴肅穆的討論會上,表現在呆板無語的時鐘和頑皮滾動的棋子上。畫面上並沒有多少「黑」,觀眾心裡卻自動產生出一股黑流,取個名稱的話,也許就是所謂「黑色幽默」吧。

《黑炮事件》告訴人們:電影不僅僅是視覺藝術。視覺只是手段,藝術才是目的。電影可以像小說一樣地自由表現,每個畫面的背後都可能暗伏著更多的畫面。不能僅僅停留於眼睛的欣賞,「無視之以目,乃視之以心」。電影的技巧是應該,也能夠超越單純的蒙太奇把握到完整的自我的。

《黑炮事件》而後,人們慢慢習慣了各種新鮮,怪誕的技巧,觀眾與藝術家漸取了合作的姿態。探索影片終於立定了腳跟。而且,影壇似乎出現了「買方市場」,就是說,人們對視覺變幻司空見慣,卻沒有一部力作來決定性地為人們摘去最後的眼鏡。期待,終於釀出了決戰。西柏林上空一聲霹靂,《紅高梁》一霎時紅透了中國半個天。

喝彩、叫好,然後卻似乎沒什麼說的。真正成熟的傑作,你想稱讚它確實有無處下嘴之感。人物、畫面、美工、音響,都沒得說。沒有做作,沒有顯示。紅的高梁、紅的酒,紅的太陽、紅的血,紅通通的世界,紅通通的人。陽剛之氣、生命之氣、太極之氣。你的目爽了,你的耳也清了,你的魂兒彷彿化人那片天地之間的紅高梁,漫著一條看不見的通天大路飛昇。你的生命如同得到了一次脫胎換骨,你心中的眼睛像手術後揭去繃帶那樣豁然開朗。於是,就在這身與物化的大陶醉中,中國電影的視覺復甦了。

從《黃土地》到《紅高粱》,走的不是一條平路,其中有許多「黑炮事件」。但是,藝術家們「大膽地往前走」,終於走出了一個紅通通的天地來。如果承認我們的視覺已然復甦到不遜於洋人、不遜於前人、古人的境地的話,再往前走走又何妨呢?

《47樓207:北大醉俠的浪漫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