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識彎弓射大雕--射鵰英雄傳賞析

    《射鵰英雄傳》1957年至1959年連載於香港《商報》。它是金庸先生第一部「超級長篇小說」,同時也是金庸先生最有名的作品。很多人都是因為這部小說而成為「金庸迷」的。1980年廣州《武林》雜誌首次連載了《射鵰英雄傳》,金庸武俠小說首次正式進入大陸。影響巨大。《武林》也由此聲名大噪。1983年,黃日華、翁美齡主演的同名香港電視劇上演,《射鵰英雄傳》更是深入新一代的讀者的心。毫不誇張地說,大陸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鐵血丹心》、《華山論劍》、《滿江紅》的旋律,是他們少年成長過程中無法抹殺的記憶。
    作為金庸武俠的優秀作品,小說《射鵰英雄傳》可以說的東西很多。民族衝突、民族主義、英雄主義,俠義、愛情、武功等等,可以說包羅萬象。這裡,只能選一些片段,冀望以管窺豹:
    風雪話國恥
    郭嘯天斟了酒,勸張十五喝了兩杯,說道:「鄉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賣。沒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張十五道:「有酒便好。聽兩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楊鐵心道:「我兩兄弟原是山東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骯髒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裡人情厚,便住了下來。剛才聽得先生說道,我們住在江南,猶似在天堂裡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你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
    張十五歎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美女,金兵又有哪一日不想過來?只是他來與不來,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而是臨安的大宋朝廷。」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同聲問道:「這卻是怎生說?」
    張十五道:「我中國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還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將,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金兵如何能夠抵擋?我大宋北方這半壁江山,是當年徽宗、欽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欺壓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免,殺頭的殺頭。花花江山,雙手送將過去,金人卻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後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請金兵駕到,他又如何不來?」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兒、筷兒、碟兒都跳將起來,說道:「正是!」
    張十五道:「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長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專幫皇帝搜括的無恥之徒;像童貫、梁師成,是只會吹牛拍馬的太監;像高俅、李邦彥,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整日裡若不是求仙學道,便是派人到處去找尋希奇古怪的花木石頭。一旦金兵打到眼前來,他束手無策,頭一縮,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將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進,只得退兵,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的話,竟將李綱罷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慣戰的宿將,卻信用一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會得呼風喚雨的騙子郭京,叫他請天將守城。天將不肯來,這京城又如何不破?終於徽宗、欽宗都給金兵擄了去。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
    郭嘯天、楊鐵心越聽越怒。郭嘯天道:「靖康年間徽欽二帝被金兵擄去這件大恥,我們聽得多了。天神天將什麼的,倒也聽見過的,只道是說說笑話,豈難道真有此事?」張十五道:「那還有假的?」楊鐵心道:「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韓世忠、岳爺爺這些天將,本來大可發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搗黃龍,要收復京城汴梁,卻也並非難事。只恨秦檜這奸賊一心想議和,卻把岳爺爺害死了。」
    張十五替郭,楊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飲乾,說道:「岳爺爺有兩句詩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裡話。唉,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只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郭嘯天問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卻又如何?」張十五道:「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概,豪傑身手,去到臨安,將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個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卻又不用在這裡吃蠶豆、喝冷酒了!」說著三人大笑。
    楊鐵心見一壺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壺,三人只是痛罵秦檜。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蠶豆、一碟花生,聽他三人罵得痛快,忽然嘿嘿兩聲冷笑。
    楊鐵心道:「曲三,怎麼了?你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那跛子曲三道:「罵得好,罵得對,有什麼不對?不過我曾聽得人說,想要殺岳爺爺議和的,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三人都感詫異,問道:「不是秦檜?那麼是誰?」曲三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迎接徽欽二帝回來。這兩個皇帝一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什麼呀?」他說了這幾句話,一蹺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頭望天,又是一動不動的出神。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可是弓腰曲背,鬢邊見白,從背後瞧去,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
    張十五和郭楊二人相顧啞然。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這一位兄弟說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皇帝。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得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問道:「他卻又怎麼無恥了?」張十五道:「當年岳爺爺幾個勝仗,只殺得金兵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無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國義民,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金人正在手忙腳亂、魂不附體的當兒,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說要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說道:議和倒也可以,不過先得殺了岳飛。於是秦檜定下奸計,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岳爺爺。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岳爺爺被害,只隔得一個月,到紹興十二年正月,議和就成功了。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高宗皇帝向金國稱臣,你道他這道降表是怎生書寫?」楊鐵心道:「那定是寫得很不要臉了。」
    張十五道:「可不是嗎?這道降表,我倒也記得。高宗皇帝名叫趙構,他在降表中寫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緊,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聲,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震倒了一隻酒杯,酒水流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哪一門子的皇帝!」
    張十五道:「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個訊息,無不憤慨之極。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此坐得穩若泰山,便道是秦檜的大功。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這時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權勢薰天。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金人佔定了我大半邊江山。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裡,他在臨安已坐了五年龍廷,用的是這位韓侂胄韓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樣?嘿嘿,難說,難說!」說著連連搖頭。
    郭嘯天道:「什麼難說?這裡是鄉下地方,盡說無妨,又不比臨安城裡,怕給人聽了去惹禍。韓侂胄這賊宰相,哪一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臣?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
    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卻有些膽小了,不敢再那麼直言無忌,喝了一杯酒,說道:「叨擾了兩位一頓酒,小人卻有一句話相勸,兩位是血性漢子,說話行事,卻還得小心,免惹禍端。時勢既是這樣,咱們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飯吃,挨日子罷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什麼故事?」張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梁舊京去了。」
    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這才告辭,腳步踉蹌,向東往臨安而去,只聽他口中獨自喃喃的念著岳飛那首《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郭嘯天付了酒錢,和楊鐵心並肩回家。他兩人比鄰而居,行得十餘丈,便到了家門口。
    ——選自《射鵰英雄傳》第一回《風雪驚變》
    密室留真情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你怎麼啦?」郭靖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黃蓉問道:「想什麼?」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麼先前你想什麼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你,親親你。」黃蓉心中溫馨,臉上也是一紅,嬌美中略帶靦腆,更增風致。
    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你生氣了麼?我這麼想,真像歐陽克一樣壞啦。」黃蓉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生氣。我在想,將來你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心中大喜,訥訥的說不出話來。黃蓉道:「你想親親我,想得厲害麼?」
    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衝進店來,只聽侯通海的聲音說道:「操他奶奶雄,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師哥你就不信。」語調氣極敗壞,顯是說不出的焦躁。又聽沙通天的聲音道:「什麼鬼不鬼的?我跟你說,咱們是撞到了高手。」黃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見侯通海滿臉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師兄弟倆狼狽不堪。完顏洪烈與楊康見了,大為驚訝,忙問端的。
    侯通海道:「我們運氣不好,昨晚在皇宮裡撞到了鬼,他媽的,老侯一雙耳朵給鬼割去啦。」完顏洪烈見他兩邊臉旁血肉模糊,果真沒了耳朵的影蹤,更是駭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說鬼道怪,你還嫌丟的人不夠麼?」侯通海雖然懼怕師兄,卻仍辯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個藍靛眼、硃砂鬍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撲來。我只一回頭,那判官就揪住我頭頸,跟著一對耳朵就沒啦。這判官跟廟裡的神像一模一樣,怎會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給他將自己衣服撕得粉碎,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決非神道鬼怪,只是怎麼竟會生成判官模樣,卻是大惑不解。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克,都是不得要領。說話之間,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後逃回。靈智上人雙手給鐵鏈反縛在背後,彭連虎卻是雙頰給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是可笑,滿頭白髮給拔得精光,變成了一個和尚,單以頭頂而論,倒與沙通天的禿頭互相輝映,一時瑜亮。原來三人進宮後分道搜尋武穆遺書,卻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不相同,一個是無常鬼,一個是黃靈官,另一個卻是土地菩薩。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罵,污言所至,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連虎隱忍不語,替靈智上人解開手上的鐵鏈。那鐵銹深陷肉裡,相互又勾得極緊,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這才解開。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眾人也不和他多辯。
    隔了良久,完顏洪烈道:「歐陽先生怎麼還不回來?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楊康道:「歐陽先生武功蓋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來也不致吃虧。」彭連虎等聽了更是沒趣。
    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說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極,暗想:「我買給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風,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與他遇上了交過手。」掌心感到郭靖內息開始緩緩流動,當下也練了起來。
    ——選自《射鵰英雄傳》第二十四回《密室療傷》
    草原之夜話別
    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別過公主。」李萍躊躇道:「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傷心。」郭靖道:「不,我要親口對她說。」出了營帳,逕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幾日喜氣洋洋的正忙於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了聲:「媽!」她母親笑道:「沒多幾天就成親啦,連一日不見也不成。好罷,你會會他去。」華箏微笑著出來,低聲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你說。」引著她向西走去。
    兩人走了數里,離大營遠了,這才在草地上坐下。華箏挨著郭靖身子,低聲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要跟你說。」郭靖微微一驚,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則真不知如何啟齒。華箏道:「知道什麼?我是要跟你說,我不是大汗的女兒。」郭靖奇道:「什麼?」
    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後,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罵我,你儘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湧,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華箏道:「什麼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連你的一半也沒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蒙古南歸的事,這當兒再也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幾天我真是高興啦。想到那時候我聽說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虧拖雷哥哥從我手裡奪去了刀子,不然這會兒我怎麼還能嫁給你呢?郭靖哥哥,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寧可不活著。」郭靖心想:「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黃蓉,不禁長長歎了口氣。
    華箏奇道:「咦,你為什麼歎氣?」郭靖遲疑道:「沒什麼。」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哥卻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為什麼?」華箏很是得意,道:「我聽媽媽說,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會立誰?」郭靖道:「自然是你大哥朮赤了。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華箏搖頭道:「我猜不會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精明能幹,二子察合台勇悍善戰,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三子窩闊台卻好飲愛獵,性情寬厚,他知將來父王死後,繼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個兒子之中,最寵愛的卻是幼弟拖雷,這大汗之位決計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與人無爭,三個兄弟都跟他好。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以相信,道:「難道憑你幾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華箏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也不用擔心。他們若是難為你,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
    華箏自幼得成吉思汗寵愛,四個哥哥向來都讓她三分。郭靖知她說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華箏道:「是啊,哥哥們若是待咱們不好,咱倆就一起回南去。」郭靖衝口說出:「我正要跟你說,我要回南去。」
    華箏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媽媽捨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個人……」華箏道:「嗯,我永遠聽你的話。你說回江南,我總是跟你走。爹媽要是不許,咱們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
    此言一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四目交視,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華箏滿臉迷惘,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親。」華箏急道:「我做錯了什麼事嗎?你怪我沒為你自殺,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誰錯了,想來想去,定然是我錯了。」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說了。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諸般經過,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禁掉下淚來。
    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罷,我非去找她不可。」華箏道:「你找到她之後,還來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若是你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親,決無反悔。」華箏緩緩的道:「你不用這麼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罷,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動,說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
    華箏躍起身來,投入他的懷裡,放聲大哭。郭靖輕輕抱著她,眼圈兒也自紅了。
    兩人相偎相倚,更不說話,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傷心。
    ——選自《射鵰英雄傳》第三十六回《大軍西征》
    誰是英雄?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里,猛聽得頭頂雕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雕在半空中盤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郭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致斃命,豈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見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什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什麼?」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什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歎道:「我左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裡喃喃念著:「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選自《射鵰英雄傳》第四十回《華山論劍》
    一、靖康恥,猶未雪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一首《滿江紅》蕩盡無數炎黃子孫的俠骨柔腸。它是偉大的中華民族堅強不屈,敢於抗爭精神的集中代表。《射鵰英雄傳》基本上是以這種濃烈的民族悲憤、正氣與豪情為背景而敘述的。
    小說第一回《風雪驚變》開篇,就通過說書人,對兵荒馬亂後的破壁殘瓦,民生凋敝,而宋朝朝廷偏安江南的講述,奠定了整部小說滄桑的歷史基調。小說兩位男主人公郭靖、楊康名字的來歷,也是為了讓他們能記住靖康之恥,希望他們將來能成為中華民族的抵禦外侮的脊樑。然而世事無常,郭靖與楊康最終站在了對立的陣營。
    江湖各派勢力的爭奪也與這個大的背景有關。江南七怪、全真教、丐幫是民間勢力的代表,在反抗外侮,扶危濟困這一點上是一致的。而以楊康、歐陽克為代表的另一撥江湖勢力,則是為私利泯滅了民族立場,成為金國鷹犬的邪惡代言人。前者,是一個「俠」的集團,但是無法與懦弱的官方力量結合。儘管如此,它依然是異常強大的。因為,俠的背後刺著的,分明是「人民」兩個字;後者,儘管有完顏洪烈為代表的金國朝廷的支持,但是,無論從廣義的還是狹義的民族情感出發,「侵略」在道德上總是短缺的。可以說,郭靖與楊康就是在這樣不同的意識形態空間,不斷地接受熏陶而成長起來的。
    郭靖小時候在大漠,被都使辱罵一句「漢狗」,就將抽像上的民族分野,很自然地落實到了個體身上。其他蒙古人之所以喜歡他,連公主都愛上他,一來是他老實本分,二來是他們早就把這個喝羊奶、吃馬肉、會射鵰的郭靖,看成了自己陣營的一分子。正如,完顏洪烈把楊康看成是親生兒子一樣。只不過,關鍵時刻,在民族立場上,二人作出的選擇是不一樣的。
    爭奪岳飛的《武穆遺書》與郭靖拒絕為成吉思汗攻打南宋,可以說,都是小說的小高xdx潮。這些關鍵的情節都是與民族大義相關。更不用說,在這過程中,為了民族的正氣而獻出生命的人們。
    小說的時間限制基本在南宋。我們不能以現代人的眼光,去苛求小說人物應該有著更寬廣的民族觀念,這樣會導致泛民族主義和虛無的無政府主義。無論在何時何地,那些抵抗外族的侵略,為自己的人民和民族拋頭顱、灑熱血的人們,總是值得人們尊敬的。
    在民族主義與民族情感的敘述話語中,楊康注定是要毀滅的。在他未出生之前,意識形態的力量就已經把他劃在了一個特定的文化群體。他是漢人的後代,身上流淌著的是抗金英雄的血脈。而他出生後,生活卻又把他拋向一個完全對立的環境中——成了大金的小王爺。命運對於他來說是殘酷的,選擇對於他來說,無疑也是艱難的。特別是完顏洪烈,無論是出於何種目的,總體來說,對他是愛護的。這裡楊康需要面對的是一種情感的邏輯。當然,也有他愛慕虛榮的成分;而對於親身父親楊鐵心,他可以說是沒有什麼感情的。但卻有種民間倫理的邏輯放在他面前。民間背後還有一種強大的政治邏輯。即,不僅涉及對父母的「孝」,還涉及到對自己民族和國家的「忠」。如果完顏洪烈對他和包惜弱一點都不好,那麼,這個選擇是容易的。因為,事實是完顏洪烈對他很不錯,不管怎麼說,但他畢竟還是短期的決定跟親身父親楊鐵心一起過。
    然而,中國武俠小說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一個根本點就在於其人民性與民族性。因而,在武俠小說中,違背這一點的人和事,不僅會導致道德評判上的低下,更會遭受在文本敘事中的毀滅與懲罰。楊康之死,很大程度上與此有關。
    從某種意義上說,楊康也是一個悲劇人物。他英俊聰慧,但從小生活在金王府,學會了紈褲子弟的習氣。同時,心狠手辣。可他對母親很孝順,對穆念慈儘管開始有欺騙的成分,但在情感上,他還是很認真的。環境對人成長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設想,如果楊康從小生活在大漠,而郭靖生活在金王府,小說的發展與結局肯定有很大的變化。他無法選擇他的出生地。待他長大了,如果不是他發自內心地去選擇人生的方向,而是別人以各種方式,勸他去選擇,這種選擇對於他來說,無疑是徒勞的。楊康看到的更多是個人的利益,而郭靖看到的更多是人民。小說關於人生選擇這個問題,在這裡有了潛在的導向。
    當然,對於楊康的同情也僅止於此。過分的寬容與理解,只會導致泛道德主義,而失去了點評人物的分寸感。
    靖康之恥猶未雪,轉眼又是蒙古族滅掉了南宋。一代又一代的人又在不斷地分化成郭靖和楊康。「臣子恨,何時滅?」歷史的結局不見得總遂人願。但武俠文字的意義在於,它能展現歷史進程中,那一面「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壯懷激烈,那份民族的豪情。這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但又是一個有希望的民族必須具備的力量。《射鵰英雄傳》給予人們的就是這樣的一種力量。
    二、亢龍有悔
    武功描寫對於武俠小說的意義不言而喻。它是俠士能超越法律的範圍,懲惡揚善,主持公道人心的最重要籌碼。正所謂:「俠者以武犯禁。」如果說,封建的衙門和現代的法庭是以國家機器的權力去規範社會秩序,那麼,武俠世界則是以武力為後盾、以道德倫理觀念去改造世界。法總習慣於為統治階級服務。權力會有腐敗,法也有善法,惡法。法總是不完善的。道德倫理儘管也會有腐朽的地方,但符合更多站在權勢和法的保護的邊緣的普通人的價值評判與行動準則。正所謂:「公道自在人心。」武俠的出現,正是調節社會階級矛盾的重要潤滑劑。使得民眾利益受到侵害,特別是受到權力的侵害,無處伸冤的地方,有俠來解決;統治集團倒行逆施的時候,有俠來拯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俠除了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仗義疏財,扶危濟困,為國為民的俠義精神外,還必須有武功,才能使是戰勝非,善打敗惡,先有能力救己,才能去更好地救人。
    大俠士一般都有非凡的武功。在優秀的武俠小說作品中,武功不單是一種遊走江湖,行俠仗義的工具,還是一個俠士身份的標記。使用什麼樣的武功,成就了什麼樣的俠客。或者說,武功的設計往往要符合人物的特點。好比,如果讓老實敦厚的郭靖練的是陰毒的「九陰白骨爪」,而嬌小可人的黃蓉練的是醜陋不堪的「蛤蟆功」,恐怕與正面人物的塑造會有損。並且,主要人物的武功名目和特點往往也是小說基調的重要組成部分。或者說,武功往往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小說風格的建設。如古龍的《小李飛刀》中,飛刀小巧內秀,而且易折,這與李尋歡的多情、敏感、憂鬱、自傷的氣質是相輔相成的:小李飛刀,刀無虛發。刀刀看似飛向對手,而實際上是刺向自己的心窩。整部小說處在一種感傷的氛圍之中。這與李尋歡的飛刀不無關係。又如《天涯明月刀》中的傅紅雪用的快刀。沒有人能看到他出刀,除了死人。刀與他的生命是連成一體的。快刀是他與世界保持距離,不被別人窺探的保護色。快刀自閉、孤僻、神秘符合人物性格,也增強了小說詭異的色彩。
    這一點在金庸先生的小說中,也是如此。具體到《射鵰英雄傳》中,郭靖使用的「降龍十八掌」,就具有這種參與小說風格建設的功效。金庸善於轉化傳統文化資源。其招式名目就是《易經》與佛學的結合。
    「降龍」是佛教的十八羅漢之一,而掌式的名稱則來自《周易》中的干卦。
    易學和佛學是東方文化的顯學。東漢以降,本土易學與外來佛學並行於世,同為我國古代文化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並且,到了宋明理學和心學繁興時,人們開始注意到這二者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以《易》解禪和以禪解《易》之風愈演愈烈。在二者關係探討上,最有代表性的是明末僧人釋智旭的《周易禪解》。所以,無論是作者有意的結合,還是無意的拼湊,降龍十八掌這種武功的塑造,某種程度上是在接續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澱。
    「降龍羅漢」的故事講的是,古印度有龍王用洪水淹那竭國,將佛經藏於龍宮。後來降龍尊者降服了龍王取回佛經,立了大功,故稱他為「降龍尊者」。在這個傳說中,「降龍」可以看成是不畏強暴,勇往直前,為民造福的精神象徵。
    小說在描寫降龍十八掌時,「亢龍有悔」是給予筆墨最多的。即使到華山論劍的結局時,郭靖與洪七公的比試,在關鍵時刻,雙方也都是用這一式。可以說「亢龍有悔」代表著降龍十八掌的精髓。「亢龍有悔」出自乾卦的「上九」。亢龍有悔的意思,一般為兩種,「盈不可以久」,好比強弓可以拉到最頂點,不可以持久。要有張有弛。然而,潛在的意思卻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在關鍵時刻,奮力一擊。還有一種解釋是:「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通俗的理解是說英雄處於逆境時的無奈,但背後隱含著要奮發圖強才能得救的意思。這裡有一種厚重博大的精神在其中。當然,對於《易經》的解釋是很複雜。但不可否認,降龍十八掌很多招式出自乾卦。而乾卦的象辭就是一句我們常用的話: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可以說,整個降龍十八掌的塑造,是對一種自強不息,在挫折中不畏縮,知其不可而為之,成就英雄事業的精神的塑造。這與郭靖本身的敦厚踏實的性格、寬廣的胸懷、為國為民的思想與坎坷的經歷是相輔相成的。降龍十八掌使得郭靖的形象更為飽滿,同時也與整部小說那種「靖康恥,猶未雪」悲壯豪邁的感情基調相合,也響應了大題目《射鵰英雄傳》那種開闊的氣勢。並且,從讀者接受心理的角度產生相應的感受,因為,降龍十八掌出現的時候,往往是危機要被消除,正義戰勝邪惡的時候。
    或許有的讀者不知道「降龍」羅漢的故事,也不知道《周易》,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這種武功所呈現出來的精神的把握。因為漢字的自身魅力和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澱熏陶,讀者一般會很自然地把降龍十八掌與浩然正氣、一往無前的英雄品質聯繫在一起。
    可以說,沒有降龍十八掌的《射鵰英雄傳》,就不是我們心中的《射鵰英雄傳》了。
    三、只識彎弓射大雕
    1945年10月7日,毛澤東寫下了「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豪壯詞句。三十年後,金庸在《射鵰英雄傳》附錄《成吉思汗家族》中寫道:「《射鵰英雄傳》所頌揚的英雄,是質樸厚道的平民郭靖,而不是滅國無數的成吉思汗。」
    關於成吉思汗,關於英雄,這是一個不老的話題。小說給我們展現出了一個豐滿的成吉思汗形象。他既勤政愛民,又不乏作為軍事家政治家的謀略與魄力;既當過奴隸,經受過坎坷與挫折,被外族欺凌,同樣他也欺凌和屠殺過外族的人民。他是在草原上成長起來的一代梟雄。是非功過,難以評說。
    在華山論劍的結尾,成吉思汗臨終前與郭靖的對話意味深長。
    「我(郭靖)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什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文學化的情節,透露出了兩位能彎弓射鵰英雄的對於「英雄」的不同理解。對於成吉思汗來說,拓展疆土,不斷地征服,統一中國,建功立業,是其心中英雄的夢想。儘管他也說過,讓老百姓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飯吃,但這只不過是一個善良的願望罷了。愛民總是有所指稱的範圍。否則,他就不會有屠城的舉動。郭靖是平民英雄的代表,他認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在這裡與英雄是等義。他考慮問題的出發點永遠是人民,而不是自己。所以,他沒有過多的心計。因為,他想到的始終是別人。所謂的「仁者無敵」,郭靖是也。
    從作者的創作意圖與效果來說,給予郭靖英雄的認同比成吉思汗更多。這只能說,郭靖更傾向於中國傳統的英雄形象特點。
    中國文化中所褒美的英雄的形象主要是道德的楷模。所以,堯舜禹文武周公也就成了中國人的文化偶像。相反,那些只圖自己的成就,而無道德口碑的人,他成就的事業再大,再有英雄的氣質,也不被稱為英雄。當然,道德的口碑主要是指稱儒家的倫理綱常,忠君、愛國、愛民是其應有之義。或者說,中國英雄的價值重心在民族和國家,以民本主義為中心。這也是為什麼劉邦建立了漢朝,曹操英勇蓋世,呂布武藝超群,但是,一般不稱之為英雄。當然,中國文化中同樣有一種悲劇性的英雄意識。所以,項羽不見得是道德上的楷模,但其兵敗烏江,自刎而死,同樣被稱為英雄。
    這與西方的英雄觀念是有差異的。如果說中國的英雄主要是指稱道德型、內斂型,看重的是心性修為,是集體主義的,那麼西方的英雄則是力量型、外向型,重視的是外王事功,是個人主義的。或者說,後者更加重視的是個體對於歷史的創造。亞歷山大、愷撒、查理大帝和拿破侖無不如此。
    作為非漢族的成吉思汗更像是西方的英雄形象。隨著蒙古人最後統一中國,建立幅員遼闊的元朝,民族的不斷融合,成吉思汗自然也就成了偉大中華民族最可寶貴的英雄形象之一。
    如何才是英雄?很難講。但我們無法否認的是,小說中的成吉思汗和郭靖都算得上是舉世無上的英雄。那種彎弓射鵰、英勇頑強、縱橫捭闔的氣勢,還有那有血有肉、愛憎分明的個性,足以成就他們英雄的名字。
    四、桃花開
    不管是《桃花扇》中「縱有春風無路入,長門關住碧桃花」,還是崔護詩歌中「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桃花都是一個充滿著情慾與曖昧的詞句。從東方神秘的桃花島,到白雪皚皚的西域,從遼闊的大草原到遙遠的大理國,從偏僻的牛家村到浮華奢侈的金王府,都上演著永不褪色的愛情。真愛、癡情、私慾、佔有、怨恨、等待、決裂在這裡找到了最好的註腳。
    無論是桃花島主對愛妻的癡心,梅超風和陳玄風之間「惡人的愛情」,還是歐陽鋒與歐陽克叔侄關係背後的曖昧,一燈大師、英姑、周伯通之間的孽緣,楊鐵心、包惜弱、完顏洪烈的三角關係,情感成為彼此生命中,最不可言說最為隱痛卻又最值得吟詠的一頁。更不用說年輕一代,郭靖、楊康等的愛情了。
    或者說,在生命的旅途中,象徵著愛情的桃花是永不凋零的花朵。人們往往通過對一代一代人的愛恨情仇來觸摸遠去的歷史,去體味世事滄桑。武俠小說中抒寫的愛情,給我們提供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窗口。
    愛與不愛,這是一個問題。我們在歌頌愛情的美好、真誠、熱烈、融洽與和諧的同時,往往會忽略那些在愛情面前,同樣真誠但受挫了的人淒涼的身影。華箏公主就是這樣的一個形象。她愛郭靖與黃蓉愛郭靖相比,絕不遜色,甚而說更勝一籌。
    黃蓉的愛是有條件的,所以,一開始,她扮演成小叫化騙郭靖。直到發現郭靖的人品不錯,她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儘管她不在乎郭靖的武功不高強,不英俊,沒文才,也無百萬家財,但是,起碼她有一個條件,就是郭靖要對她一個人好,心中只有她一人。「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只有他一個。」這裡有一種愛情至上,拋棄世俗婚姻束縛的灑脫,或者說,黃蓉的確是懂得愛情的真正含義的。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只要……就」的句式包含著一種更深刻的邏輯:如果,郭靖喜歡上別人,這種愛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不妨說,黃蓉的愛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郭靖對她如何的基礎之上。正如,熱戀中的情侶,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你愛我嗎?這裡的潛台詞就是:如果你不愛我,我也就不愛你。問世間能有幾人,可以像華箏那樣對愛的堅持呢?
    郭靖出於一種道義和責任,對華箏說:「若是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若是你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親,決無反悔。」這表現了自己對黃蓉的愛,但也未嘗不是對華箏的侮辱。華箏說:「你不用這麼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罷,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她沒有憑借自己的權勢去強逼郭靖。要說,不嫌貧愛富的話,那麼華箏從小對郭靖的感情就說明了這一點。在這一點上,也絕不比黃蓉遜色。華箏也是真正懂得,愛一個人就是希望他幸福的。即使這個幸福不是她自己所能給的,儘管她的內心是多麼的渴望,她依舊一如既往地去對他。後來,蒙古軍隊南襲襄陽,她深夜冒死通報郭靖,而自己則從此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這一點說明了一切。
    華箏的現實中挫敗不在於愛,而在於郭靖。因為,愛情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情。華箏並沒有因為失去郭靖而失去了愛情,因為對愛的追求和執著是深埋在心底的。真愛已然表達,愛情已經存在,還有什麼可以苛求的呢?
    對於華箏,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使得她決定用一生的時間去等待而無怨無悔呢?作為草原長大的姑娘,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因為忠於某種倫理觀念,而是真正的愛郭靖這個人。
    我們只能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愛情,是不屈服於現實時空邏輯的。對於那些不以佔有為目的,而癡心去對待自己的感情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總是值得人們給予最尊貴的眼淚與最真誠的祝福的。
    《射鵰英雄傳》中的愛情可供書寫的很多,但華箏不應該被冷落。因為,她是可愛的,堅強的。

《醉眼看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