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婉小姐從錢家莊回來的第二天,悶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天氣到午後二時左右忽然變了疾風迅雷驟雨,片刻之間,就掃蕩出一個清涼朗爽的乾坤來。
    黃府後院太湖石邊那幾棵大樹還在篤篤地滴著水珠。一叢芭蕉綠的更有精神。婉小姐站在太湖石上,左顧右盼,十分高興。院子裡那些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徑像些羅帶子鋪滿了珠璣。如果在陽春三月,這些羅帶的曲處還有一個個的綵球,——玫瑰杜鵑之類矮而隆然的灌木叢;但現在,只有蜷伏在太湖石腳的玉簪,挺著潔白的翎管。
    那邊樓房廊前的幾缸荷花,本就搖搖欲謝,一經風雨的吹打,那些瓢形的花瓣便散了滿地滿缸。
    婉小姐望著阿巧在那裡掃除落葉,惘然想道:「到底是交秋了,才一陣子雨,就那麼涼快。」覺得衣衫單薄,而且站久了也有點累弗洛伊德(SigmundFreud,1856—1939)奧地利精神分,便走下太湖石來。雨後苔滑,才走到一半,正待找個下腳處,忽聽得一個聲音說道,「婉姊,我來扶你罷。」婉小姐抬頭一看是恂如,便笑了笑道:「剛才我還說,你該來了。」
    恂如扶著婉小姐下來,訕訕地答道:「昨天就打算來的,就怕姊姊累了。和光呢,在樓上罷?」
    「今天起身早些,」婉小姐一面走,一面說,「剛才下雨涼快了,我要他睡個午覺。」
    他們到了樓下客廳廊前,婉小姐回頭想對恂如說話,忽然望見天空起了一條虹,便喝彩道:「多好看,這彩虹!」凝眸如有所思循環論一種形而上學發展觀。認為事物是週而復始的,又說道:「噯,恂弟,要是真有這麼一條五彩的長橋,讓我們從天南走到地北,多麼好啊!」
    恂如微笑,卻又文不對題的答道:「世界上好的美滿的事情倒也不少,可惜都跟這彩虹似的,一會兒就消的無影無蹤了。」
    婉小姐看恂如一眼,也就不再說話。
    兩人進了客廳,婉小姐先坐下,便單刀直入地問道:「恂弟,你告訴我,你要那一百塊錢去幹什麼?」
    「沒有什麼。」恂如早已料到婉小姐一定要問他。「不過是應付一些零零碎碎的開銷。」
    「啐,我才不信你這套鬼話!」婉小姐笑了笑,語氣卻更加親切:「你是有一筆整注兒的使用。恂弟,你不樂意讓老太太,讓媽知道,也不樂意讓寶珠1知道,這倒也罷了,可是你——如果連我姊姊也不讓知道,那你這筆錢的用途,便有點不明不白。」——
    1寶珠,就是恂少奶奶的閨名。——作者原注。
    恂如好像不曾完全聽懂婉小姐的意思,訕訕地笑著,卻反問道:「那麼姊姊是答應我了?」
    「答應你什麼呢?」
    「不告訴老太太,媽,……」
    「對!連寶珠也不告訴,連和光也不會知道。可是你不能不告訴我,這錢你拿去幹什麼?要是連我都不相信,在我跟前也不肯說,那我就不來管你這件事!」
    恂如這才明白了婉小姐的意思,怔住了,說不出話。婉小姐這番話,令他憶起童年時代他在這位姊姊的愛護約束之下,瞞著長輩幹些淘氣的玩意每次都不敢逃過她的檢查;但如今自己究竟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心事便是這位比母親也還親愛些的姊姊恐怕也未必能夠諒解。恂如低了頭,只是不肯說話。
    「我想來,你是有些虧空要彌補,」婉小姐改換了口氣,曼聲說,「是不是還賭賬?」
    恂如瞿然抬起頭來,連忙答應道:「正是!」
    「那麼,」婉小姐笑了笑,「你告訴我是該誰的,我叫人代你送去。」
    恂如愕然,但又微笑道:「這,這又何必呢。」
    「那就不是還什麼賭賬了!」婉小姐凝眸注視她弟弟的面孔,口氣也莊嚴起來。「哦,莫非是三朋四友向你借,你不好意思說沒有罷?」
    「這可猜對了,婉姊——」
    「你告訴我,借錢的是誰?」婉小姐不等恂如說下去,「我代你斟酌。」
    恂如這可有點急了,然而仍舊支吾應答道:「無非是——
    嗯,朱競新羅,宋少榮羅,一般混熟了的朋友。」「不像,不像,」婉小姐笑著說,「恂弟,——我有順風耳朵千里眼,你瞞著我幹麼呢?」
    恂如臉紅了一下,苦笑著,不作聲。
    「恐怕倒是什麼女的罷?」婉小姐瞅著恂如的臉,猛生地投過來這麼一句。
    恂如眼皮一跳,剛紅過的臉可又變白了,未及答言,婉小姐的柔和而親切的口音又說道:「恂弟,你不告訴我,那可不成!我早就想問你。」
    「哎,哎,姊姊,」恂如的聲調也有點變了,「這不是開玩笑的!」歎一口氣,又改口道:「將來,將來我再告訴你,……
    噯,將來我還要請姊姊出主意呢!」
    婉小姐凝眸看著恂如,好一會兒,才說一聲「好罷」,就站起來走到她那處理家務的賬桌前,正要開抽屜,忽又住手,轉身對恂如說道:「聽說善堂後身那小巷子裡,一個姓郭的人家,有個女兒,城裡一些少爺就像蒼蠅見血似的,時時刻刻在那邊打胡旋;恂弟,你莫瞞我,你這錢是不是花在那邊?」
    這最後的一擊,似乎中了恂如的要害;他面紅過耳,半晌,始迸出「不是」兩個字來。婉小姐笑了笑,不再追問,就開抽屜取錢。但是,婉小姐這不再追問的態度,卻使恂如心裡更加難受,——道著了他的荒唐的隱秘,固然令他慚愧,但竟認定現在他所需要的款子就花在那邊,卻又引起了他滿肚子的冤苦。在這種矛盾複雜情緒之下,他半吞半吐分辯道:
    「不是的。姊姊,你這話,我簡直連頭緒也沒有……」「噯!」婉小姐失聲笑了起來,將恂如的話嚇斷。「那麼,恂弟,我說給你聽。」她又笑了笑。「那人家,開個小小的雜貨店,有人說,那鋪子只是擺個樣的,也有人說生意雖則小,倒還夠他們一家的開銷,這個我們暫且不管。那女孩子,他家自己說還沒婆家,可是也有人說不過還沒第二次的婆家,去年她下鄉去就是出嫁,怎麼又回來了,又變成了沒有婆家,那也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明白。……恂弟,我說的對不對?噯,別忙,還有呢!噯,這麼個人家,說他們不是規矩人家呢,他們還開著個雜貨鋪子,規規矩矩做生意;說他們是好好的規矩人家罷,可又常常有你們這些少爺班在他家打這麼幾圈麻將,那麼大一個姑娘也不避嫌,張羅茶煙,有時還代幾副牌。」
    婉小姐忽然自己打住,看著恂如問道:「這該不是我造謠罷?」
    恂如苦笑著不回答。
    「那位姑娘,聽說也斯斯文文,」婉小姐似有所思,看著窗外天空說,「噯,說是還認得字,能看閒書呢!名字也很秀氣,叫做寶華。」忽然轉過臉來望著恂如,「嗯,恂弟,逢場作戲去打幾圈牌,倒也不大要緊,可是,你要是著了迷,恐怕這郭寶華比什麼四寶六寶一流私門子夠你麻煩得多哪!」恂如默然有頃,這才苦笑道:「姊姊,你是怎麼打聽來的?不過,你既然什麼都曉得了,何必再來問我呢,我也不用來分辯。」
    「哦!」婉小姐想了一想,「那麼,你不是為了那個郭寶華才來張羅這一百……」
    恂如正色答道:「不是,當真不是!」
    婉小姐凝眸看著恂如好半晌,歎口氣道:「算了,算了,你不肯告訴我,難道我能勉強你麼!」她開了抽屜,取出錢來,同時又說道:「恂弟,你不相信你姊姊,可是姊姊卻相信你!
    這是一百塊,夠不夠?」
    恂如滿面慚愧,也不取錢,低了頭,複雜的味兒在心裡交流。忽然覺得有一隻軟綿綿的手,覆在他手掌上了,他抬眼看時,婉小姐已把那些鈔票放在他手裡,又聽得她柔聲說道:「你不要生氣……」
    「不——噯,」恂如激動地說,「姊姊,我告訴你,這,我是打算送給靜妹的!」
    「哪一個靜妹?」
    「就是軒舅母家的靜英表妹。」
    婉小姐點頭。忽然憶起了那天恂少奶奶說的那一番支吾閃爍的話語,她心裡一動,未及開口,卻又聽得恂如說道:「軒舅母今年春天那場病,花的錢光景很不少呢,可是靜英又要到省裡去唸書。我們至親,幫她一點忙也是應該的。」
    婉小姐點頭,溫柔地看著恂如,忽然噗嗤一笑道:「啐!這一點事,也值得你躲躲閃閃老半天總不肯說!」她又笑了笑,「可是,恂弟,幹麼不願意讓老太太知道呢?」
    「噯,哎,」恂如又有點發急了,「難道你不曉得老太太不喜歡女孩子出門唸書!」
    「這倒也罷了。可是……」
    恂如急攔住道:「其中還有道理,過一天我再講給你聽。」「不用你說了,」婉小姐吃吃地笑著,「你打量別人全跟你一樣半傻不傻的,你不過怕給寶珠曉得罷哩!」看見恂如臉紅了,婉小姐急轉口輕聲而又親切地說道:「寶珠這人,也是個教不乖的。少見多怪,一點點兒眉毛大的事兒,就疑神見鬼似地!」
    恂如的臉色漸漸平靜了,手捏著那些錢,惘然看著婉小姐,心裡有許多話,卻又覺得無從說起。婉小姐輕輕吁一口氣又說道:「你的顧慮也有道理。姊姊是知道你的心事的。可是,恂弟,幫忙儘管幫忙,可不要弄的人家心裡難受。」她頓了一下,忽又問道,「我代你送去,好不好呢?」但是不等恂如回答,她又轉口道,「不,還是你自己送去。我要是說代你送的呢,反倒惹的她不好意思;說是我送她的罷,她也未必肯收。」
    這些話,恂如好像都沒有聽得,他兩眼滯定,喃喃說道:「姊姊,你總該明白我這番舉動一點也沒有別的意思,一點點也沒有……」
    婉小姐不禁笑了,像哄一個孩子般拍著恂如的肩膀,柔聲答道:「明白的,哪有個不能明白的,……你去罷,我還有事呢!」
    恂如訕訕地笑著,起身將走,婉小姐忽喚住他道:「恂弟,你怎麼不問我到錢家莊去有什麼事?」
    「哦——你不是要到什麼大仙廟去許願麼?」
    「對,這算是一件事。」婉小姐笑著說,「可是你竟不覺得詫異麼:怎麼我相信起這一套來了,巴巴的趕這大熱天去?」
    恂如惘然看著婉小姐,好像並沒聽懂她的話語;一會兒,他這才恍然似的說道,「哦,我記起來了,你還要領一個女孩子。」
    「這——也算得是一件事。」婉小姐說著就歎口氣,「不過,瑞姑媽家那個老蘇,連我也拿他沒有辦法;錢永順倒一說就妥,偏是這老傢伙硬說這是件大事,不能草率,要揀個好日子,讓錢永順把女孩子送了來,我們也辦個酒席;」她失聲笑了起來,「你瞧,倒好像是他的女兒過繼給我,他橫梗在裡頭,硬說非這麼辦便不像個樣子。」
    「他就是這麼個脾氣,有時候姑媽也無可奈何。」
    「可不是!老蘇算是他忠心,只好我認個晦氣,大熱天白跑了一趟。」婉小姐說著忽然眉梢一揚,轉眼注視著恂如。「可是,乾女兒雖沒接來,到底也代姑媽辦了一件事——你猜一猜,這是什麼事?」
    恂如微笑搖頭,全不感到興趣。
    「姑媽要給良材娶個填房,老太太做媒,定的就是靜英妹妹!」
    「哦——」恂如像當頭澆一瓢冷水,自覺得聲音也有點不大自然;但立刻鎮定心神,故意笑著問道:「良材怎麼說呢?
    他樂意不?」
    「那我可不知道。他只說自己來見姑媽回話。今天不到,明天他准到。」
    忽然都沒有話。婉小姐的眼光有兩次瞥過恂如的臉,恂如都沒有覺得。他惘然獨自微笑,就站起身來。婉小姐有意無意地問道:「你這就去看望靜妹妹麼?——代我問好。」
    從黃家出來,恂如這才想起剛才怎麼竟會忘記了問婉小姐,做媒這事,靜英有沒有知道。他懷著這「遺憾」一路走,他那顆心便一路沉重起來。原來那個要去看望靜英的意思,反倒被擠得沒有立足之地了。——她知道了怎樣,不知道呢又怎樣?恂如自己也無從回答。他只覺得這是一個關鍵,卻因自己的疏忽而輕輕滑過了。
    但是信步走去,卻又踏上了到許家去的路,等到他覺察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那翠綠照眼、籐蔓密佈的牆前了。
    軒舅母帶著個老媽,正在收拾東西,幾口古老的朱漆衣箱都開了箱蓋,新的舊的衣服,以及莫名其妙的零碎綢布料子,撒滿了一屋。軒舅母將一張椅子上的一堆衣服移開,讓恂如坐。忽而又從那衣服中拎出一件來,笑著對恂如說道:「靜英十來歲的時候,就穿這一件,你的舅父要她打扮做男孩子。聽說省城裡現在也通行女人穿長袍,——外甥,靜英還有幾件比這長些的,她到了十六歲才換女裝。這幾件都沒穿舊,照我的意思應該帶了去。可是她又不要,說女人穿的長袍和男人穿的又不同。我就不懂,長袍總是長袍,難道女人穿的會少點兒什麼,想來也不過顏色姣艷些,可是,你瞧,這顏色還不夠艷麼?」
    「式樣總該有些不同,」恂如漫應著,十來歲那個男裝的靜英又浮現在他眼前了。
    軒舅母又到另一口衣箱前,提一件出來看一看,就丟在老媽子手裡,這樣一面提著,一面又問老太太好,瑞姑太太何時回去,忽又說:「外甥,幫我把那些書理一理罷,——哦,靜英就在後邊樓上。你去瞧瞧那些書,你舅父當初買來有些還沒有看完,可是靜英又說那些書都沒有用了。你去幫她理一理罷。」
    但是靜英並沒在那裡整理她父親的書籍。桌子上雜亂地放著教科書和文具,還有一本很厚的《聖經》。靜英斜著身子坐在桌子前,對著桌子上那些書籍出神。恂如的出現,似乎使她一驚,而且恂如那擺在臉上的一腔心事,更引起她的不安。因為照例,每逢恂如神色有異的時候,往往有些話使她不知道作怎樣的表示才好。
    當下兩人交換了幾句泛泛的問及各人近況的閒話以後,難堪的沉悶便逐漸濃重起來。似乎兩人都有意的在彼此之間保持著一定限度的距離,又都知道如果這中間的距離——這彷彿是某種絕緣體,而被撤除,他們都將受到猛烈的靈魂的震撼,他們盼望這震撼突然來到,但又誰也不敢主動地去催促它即來,因此,他們的話語只在這「絕緣體」的四周繞著圓圈。
    「學校都快開學了罷,」恂如不大自在地說,「靜妹幾時進省城去?」
    「總在一星期以內。」靜英低聲回答。
    「有沒有同伴?」
    「有的——有一兩個。」
    「哎,我——家裡住的真真悶死了,也想到省城去看看。」
    恂如說著歎口氣,有意無意地看了靜英一眼。
    靜英沒有反應。過會兒,才問道:「瑞姑母幾時回去呢?
    昨天才知道她來了。」
    「我也不大明白。大概還有些日子罷。」
    「良材哥倒不來縣裡玩幾天?」
    「不知道——」恂如有口無心回答,但突然一轉念,便鼓足了勇氣說道:「良材哥要娶填房了,靜妹,你聽說沒有?」「哦!」靜英微微一笑。「那麼,他的主意近來有了改變。」
    「什麼主意?」恂如的驚愕,不但見之於顏色,連聲音裡也聽得出。
    靜英又微笑:「怎麼倒來問我了?恂哥,不是你說他發過什麼誓麼?」
    恂如瞪直眼好半晌,這才恍然大悟似的說道:「啊啊,你原來是說這個。哦,他的願心。可是他也沒有明說。」
    靜英默然無言。
    恂如惘然看著他和靜英之間的空間,似乎他正想對這距離試加以突擊。他歎了口氣說道:「各人有各人的心願,然而各人的心願也只有他自己最懂得明白,最能摸到細微曲折之處,如果說給別人聽,只能得個粗枝大葉。不過……」
    他忽然住口,看著靜英,似乎說,「這下面的話,應該由你來接下去。」
    靜英凝眸深思,一聲也不出。
    恂如苦笑了一下,決心要消滅那沉悶的中間距離了:「不過有時我們也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說得不折不扣,明明白白。比如有一個人……」他頓住了,眼看著靜英,似在期待應有的反應。靜英回看他一眼,只「哦」了一聲;但這一聲,在恂如聽來,彷彿就有「我都準備好了,你快說罷」的意思的。
    恂如定一定神,就又說道:「這人,從小時和他的表妹就很說得來。可是直到他娶了親,過了半年,他這才知道自己的糊塗……」
    靜英微笑不出聲。
    「他才知道他的心裡早就有了一個人在那裡,再也擠不下第二個;他才知道,從前自己的一時的糊塗,竟會有三個人受了害!」
    「噯!」靜英這麼輕輕叫一聲,又向他瞥了一眼。
    「第一個是他自己,他是自作自受。第二個——是他的太太。她這一面的責任,可就難說。第三個便是那表妹了!」恂如的聲音有點抖。「她卻不像表哥那樣糊塗,她早就覺到心裡有了人,她再不讓第二個來擠,至少是直到現在,可是,可是,那表哥最痛苦的,也就為了這!」
    靜英依然不說話,但臉色卻嚴肅起來。
    恂如吁一口氣,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道:「他為了這一樁心事,弄得茶飯無心,沒有一點做人的興趣,他現在打定了主意了……」
    「啊!他打什麼主意?」靜英急問。
    恂如苦笑著,只朝靜英看了一眼,沒有回答。
    「難道他看破了紅塵,打算……」
    「也還不至於——」恂如歎口氣,「走這一條絕路罷?」「那麼,」靜英遲疑了一下,終於斷然又問道,「他,難道打算離了婚麼?」
    恂如又歎口氣,搖頭答道:「這個,不是不打算,是為的還有許許多多困難。」他定睛看住了靜英。「哎,——也不是單為了有困難,倒因為這是一種辦法,而他現在還談不到甚麼辦法。」
    靜英轉過臉去,低了頭,有意無意的卻又輕聲笑了笑。
    「他,現在決定主意要打破這個悶葫蘆了!」恂如的臉色異常嚴肅,聲音更加抖了。「他是什麼都可以,都一樣;但是,為的從前他糊里糊塗,現在他想要……不過,他知道一切是他自作自受,他自己是不足惜,不足憐,只有為了他的糊塗而受痛苦的人,才有權力說一句:我待如何,你該怎樣!他,他現在就盼望著這個!只要他的表妹說一句。那時候,那時候,他就知道該怎麼辦!」
    「絕緣體」崩壞,距離縮短快至於無。
    然而,靜英沉默了半晌,方始淡淡一笑說道:「照我看來,他簡直就丟開了那個希望罷。他所盼望的那一句話,永遠不會得到的。可不是,人家怎麼能那樣說?」
    「哎,可是這悶葫蘆也到了不得不打破的一天!」
    靜英低了頭,好一會兒,這才苦笑著輕聲說道:「他以為應該怎樣就怎樣辦罷,何必問人家呢!」
    恂如的臉色變了幾次。這一個不是答覆的答覆,但在反面看來,卻又是富於暗示的答覆,將一個生性優柔的他簡直的困惑住了。但洶湧的感情之潮,卻逼得他又不能默無一言。他突然站起來,聲音裡幾乎帶著哽咽,沒頭沒腦說道:「靜妹,我明白了,我懂得了我該怎樣辦!」
    靜英愕然抬起頭來,卻見恂如臉色慘白,但汗珠滿額,眼光不定,嘴唇還在顫抖。靜英尚未及開口,恂如早又慘然一笑,只說了句「我知道該怎樣做」,轉身就走了。
    靜英一言不發,望著他的後影發怔。過一會兒,她歎口氣,自言自語道:「幹麼要這樣自苦呢?這,這個捉迷藏的苦事兒,哪時才有個了結?」她心神不屬地伸手摸著桌子上那本《聖經》,揭開了又合上,沉重地又歎了口氣。
    這當兒,恂如忽又跑了進來,神色已經平靜些了,但依然很蒼白;他將一個小紙包放在桌上,輕聲說,「靜妹,這是送給你買幾本書的,」不等靜英開口,便又走了。
    靜英倏地站了起來,打算喚住他;但又默然坐下,凝眸望著空中,半晌,回過頭來,看見了那紙包,隨手打開一看,略一躊躇,便撩在一邊。
    手托著腮,她望著空中出神;好一會兒工夫,她這才慢慢站起來,捧起那本《聖經》,翻出《路加福音》一節,用了虔誠而柔和的音調,輕聲念道:「……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你們若單愛那愛你們的人,有什麼可酬謝的呢?就是罪人也愛那愛他們的人。你們若善待那善待你們的人,有什麼可酬謝的呢?就是罪人也是這樣行。你們若借給人,指望從他收回,有什麼可酬謝的呢?就是罪人也借給罪人,要如數收回……。你們不要論斷人,就不被論斷;你們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們要饒恕人,就必蒙饒恕。」
    她輕輕的莊重地合上了《聖經》,兩眼向天,兩手交叉捧在胸前,腰肢輕折,就在桌邊跪了下去,低頭禱告。幾分鐘以後,她亭亭起立,卻已淚痕滿面,柔和眼光中充滿了安慰和感激……

《霜葉紅似二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