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黃和光夫婦備了五桌酒席,宴請至親好友。錢永順的歲半的女兒六寶是在上一天跟著良材來的。永順自己沒工夫走這一趟,但是蘇世榮給選的黃道吉日又不便改換,恰好良材要上縣裡來,永順便拜託了這位體面的老弟,請他代表一切。
    上午九點光景,婉小姐便打發女僕去催請幾家至親的女眷。從今天起正式成為她的女兒的這小女孩,婉小姐上次到錢家村去就已經見過,還量了她的身材,趕縫起幾套時髦的衣衫。她要把這圓臉大眼睛老是愛笑的嬰兒打扮成為畫片中的洋囝囝一般。
    照婉小姐的意思,五桌酒席實在太少了,可是張老太太以為過繼一個鄉下小女孩不宜太鋪張,使這小人兒折福,老太太以為一桌也夠了,婉小姐這才斟酌定了五席,可是那酒菜十分講究,婉小姐親自排定了菜單。
    親友們也都助興,都送了禮物。從昨天起,黃府上就充滿了暖烘烘鬧洋洋的空氣,這是向來少有的。人家都說婉小姐想得一個孩子想的太久了,所以今回認一個義女也那麼興高彩烈於《道藏》中重新發現。比較儒、道、墨、法、名、雜諸家,殊不知其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黃和光也定於這一天再開始戒煙。
    瑞姑太太和張家婆媳帶了小引兒到來的時候,婉小姐剛剛把起身不久的黃和光打發清楚,正在吩咐阿壽到鳳鳴樓去催酒席,又再三叮囑,莫忘記了送四樣菜到張府孝敬老太太。這當兒,木頭施媽才來通報,婉小姐趕快出迎,瑞姑太太她們早已在二廳內了。見了婉小姐,都給她賀喜。張太太和恂少奶奶又拿出小件的金飾,說是給「外甥女」做見面禮的。
    其實這「外甥女」還沒進自己家的大門卻已經先在「外婆家」過了一晚。不過按照預定的儀節,要到正午時光才由錢良材正式送來。那時候這歲半的小女孩要在眾親友鑒臨之下參拜她的未來的父母,並拜見各位尊長。
    這一切,都因為婉小姐想把這件事弄得熱鬧而鄭重些,這才由朱競新獻議而被採用了的。
    十一點左右,黃府幾位本家的女眷也都到了,二廳上早由鳳鳴樓來的夥計擺開了兩桌席面,一些年青的女眷們都到後院的小客廳裡玩幾圈馬將。外邊大廳上濟濟的嘉賓早已到齊,清茶喝了不少,水果皮和瓜子殼撒了一地,閒談的資料也漸枯窘,各位的尊肚轆轆地響動,快要宣告不耐。
    然而錢良材還不見來。
    第二次去催請的阿壽回來了,在黃和光耳邊輕輕說了幾句。黃和光眉頭微皺,只說了一句「你去告訴少奶」,便轉眼向客人叢中找尋張恂如。忽然有人從背後將嘴巴湊到他耳邊問一聲「怎麼」?把黃和光嚇了一跳。
    「哦,沒有什麼。」和光轉臉一看是朱競新,眉頭又微微一皺,慢吞吞回答。「還得等一等。良材好像今天很忙,這會兒張府裡又沒有了他。」
    「那就該派人去找他一找。」朱競新的神氣比主人還著急些。
    「上哪兒去找呢?」黃和光除了略皺下眉頭,依然神色安詳。「我打算問問恂如,也許他知道。」
    「對!恂如在那邊談天,我去問他。」朱競新自告奮勇,不等黃和光回答,就匆匆走到大廳左首靠窗的一堆客人那裡去了。
    那邊有五六位客人正檢起了前幾天轟動一時的小曹莊的人命案件不冷不熱談論著。敦化會會長、關帝爺的寄名兒子,鮑德新,剛發過了一大篇的議論,弄得人家瞠目結舌,似懂非懂。
    「是非曲直,且不管它,不過,前幾天,滿城風雨,王伯申接連挨了三張狀子:苦主祝大告他主謀行兇殺人,小曹莊全村六十八戶由曹志誠領銜告他淹毀農田,激成眾怒,蒙蔽軍警,行兇殺人,趙守義又告他違反航行規則,釀成災荒;住在省城的劉舉人也打電報給縣官,主張嚴辦肇事的輪船,——可是,這一兩天忽然又無聲無臭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人冒冒失失問。
    鮑德新翻起了眼白,對那人說道:「喂,喂,事情總有個是非,聚眾鬧事這是犯法的,然而王伯申要開輪船,這先就是他的不是!從前沒有輪船,我們也一樣過。」
    「怎麼一回事麼?」坐在一角的宋少榮笑了笑說。「聽說省城還有一個電報,要輪船公司休息一下,等結了案子再商量。」
    「可是昨天輪船還是照樣走呀!」
    「那麼,大概是電線上出了毛病,縣署裡還沒收到。」宋少榮又笑著說,把眼睛一睒。
    「不是,我聽說倒是趙守義給捏住了!」有人在鮑德新背後說。
    宋少榮抬頭正要看這人是誰,突然朱競新的身子擋住了他的眼光。宋少榮就勢拉著朱競新的臂膊問道:「還沒到時候麼?倒像是等新娘!」
    「哦——」朱競新回頭望著,同時回答,「快了。可是找不到良材,正打算問問恂如。」
    「何必問他,」宋少榮微笑,「我就知道。」
    朱競新不甚相信,看了他一眼。
    「你不妨到縣公署去問……」
    但是宋少榮還沒說完,朱競新早已抽身走了。
    二廳上的太太們也在議論同樣的事。瑞姑太太早已料到了良材被什麼事情絆住,而且斷定良材來的一定遲。她喚著婉小姐道:「我看不用再等他了,乾脆叫恂如去把六寶接了來,咱們這裡見過禮就坐席罷!」
    婉小姐還沒回答,瑞姑太太又轉臉對在座的女眷們笑了笑說:「他這次來縣裡,就為了小曹莊的官司。昨晚就說要找王伯申,又要去見縣官;他這人想到什麼就要做到什麼。真不懂他幹麼要這樣瞎忙?」
    「可是,姑媽,」婉小姐顯得為難的樣子,「怎麼可以不等他呢?今天良哥是正主兒。——況且,」她回頭望一下天然几上的大時鐘,「十二點也還沒有到呢。」
    「不要緊!這些事情上頭,良材向來馬馬虎虎,決不計較。乾脆叫恂如走一趟罷!」瑞姑太太一邊說,一邊就喚荷香到外邊去請恂少爺進來說話。
    良材今天一早起來固然是忙著小曹莊的事,連跑了好幾處,然而並沒忘記還要主持一個儀式。十一點半他回到張府,心想這正是時候,該帶著那小女孩到黃家去了,不料平空又來兩個人將他纏住。這就是祝大夫婦,本意是向良材訴苦,求他替他們伸冤,可是正經話剛說得三句,這兩口兒就吵起來了。
    「少爺,你聽,」祝姑娘帶哭帶嚷,「你聽,他這沒良心的話!」轉臉對著祝大,「怎麼說我害死了阿虎?我不在家,你幹麼不管他?我不回家,又不是在干沒臉的事。你才是痰迷了心竅,這會兒,連孩子的冤枉也不想申雪了,只想得人家一百大洋,可是人家給麼?人家才不給呢!你還在良少爺面前說這些沒天良的話!你還我一個阿虎,啊喲,死得好苦啊!」
    「誰說我想得人家的一百大洋!誰說,我就揍他!」祝大的臉漲得豬肝似的,爆出了一雙眼睛,提起拳頭,暴躁地威嚇著他的老婆,然而照例是不敢打的。
    「是我說的,你打,你打!」祝姑娘哭著挨過身子去。「也是你說的!昨天你還說呢!沒天良的,你打,你打!」
    祝大暴躁得亂跳,兩個拳頭都提起來了,可又退後一步,不讓他老婆挨著他。
    良材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可憐他們,只好半喝半勸道:「不要鬧!好好兒說,你們到底打算怎樣?一百塊錢又是怎麼回事呢?」
    祝大剛要開口,早被他老婆搶著說道:「少爺,你不知道;曹大爺給他寫了狀子,他剛到縣裡來,就有在王家當差的,姜錦生的兄弟姜奎來跟他說,不告狀怎樣?要是不告,王家給一百大洋……」
    「那時候你不是想要拿麼?」祝大插進一句,臉色忽然青了。
    「你胡說八道!」祝姑娘猛可地轉過身去,好像要扑打她的丈夫。「我拿了沒有?拿了沒有?」
    祝大退後一步,歎口氣哭喪著臉說:「不瞞少爺,沒有曹大爺拍胸脯,我也不敢告狀。可是,八九天過去了,拖著這官司,我又不能回鄉下去,莊稼丟在那裡,……」他忽然又發起恨來,咆哮著向他老婆道:「都是你不肯住在家裡,都是你要出來!」
    祝姑娘先是一怔,但立即哭著回嘴,其勢洶洶,兩口兒似乎就要打起來了。
    良材又喝住了他們,問道:「後來怎樣?」
    祝大不作聲,只是淌看眼淚。
    祝姑娘怒視著她丈夫,帶哭說道:「昨天,他這沒出息的,去找姜奎。他也沒跟我商量,他去找了。他這沒天良的,想賣死孩子了!可是他還咬我要拿一百大洋!」
    「找了怎樣呢?」良材又生氣,又好笑。
    「姜奎說,你們狀子也進去了,你們打官司罷!」祝大嗚咽著說,眼淚直淌。
    良材歎口氣,看著這可憐的一對說:「你們上當了!」他皺著眉頭,眼白一翻,又吸口氣道:「你們小曹莊的人全上了人家的當!」他轉身要走,可是祝大夫婦如何肯放他,兩口兒一齊跪在他面前,哀求他。
    「官不是我在做,」良材的聲音也有點異樣,「我有什麼辦法?」
    這當兒,恂如來了。在窗外偷偷聽著,陪著眼淚的陳媽也跟著進來。恂如先朝跪在地下的兩個看了一眼,又向良材說:「良哥,只等你一個人了,咱們走罷。」良材點頭,慢慢轉身走了一步,卻又站住。恂如又用了開導的口氣對祝大夫婦說道:「起來,起來,這算什麼。我不是告訴過你們麼?你們這官司就是打贏了也不過判個誤傷人命,給幾個錢撫恤;可是你們相信了什麼曹大爺的話,死心眼要人家抵命,那,那不是自討煩惱?況且姓曹的幾時真心肯為你們出力撐腰,不過是利用利用你們罷了。良少爺今天還有事呢,祝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這樣不懂事,纏住了良少爺不放?你們想請良少爺幫忙,也還有明天!」
    良材這時已經在門外了,恂如說完,轉身就走,可是那祝姑娘突然爬起來搶前一步,攔住了恂如叫道:「少爺,求你再等一等,只有一句話:輪船公司和曹大爺講好了,當真麼?」
    「哦!」恂如皺著眉頭,頗出意外,「誰告訴你的?」
    祝姑娘反手指著她丈夫道:「剛才他說的。昨天他去找了姜奎,——良少爺村上東頭的錦生的兄弟,那姜奎說的!」
    恂如對祝大看了一眼,一邊走,一邊答道:「那也不算希奇,這樣的結局本來是料得到的。」
    祝姑娘呆了一下,於是突然倒在地下,帶滾帶哭,叫著「我的苦命的阿虎,苦命的心肝!」老陳媽勸她,哪知她哭的更慘起來。
    良材和恂如匆匆走向黃府去,顧二抱著六寶跟在後邊。一路上,這表兄弟倆,一句話也沒有。良材低頭走著,臉色倒還跟平常一樣,然而落腳很重,似乎他一肚子沉甸甸的骯髒氣都要從腳跟上發洩。
    快到了黃府大門的時候,良材忽然對恂如說道:「鄉下人雖然愚笨,然而恩怨是能夠分明的,不像曹志誠他們,恩怨就是金錢。」歎一口氣,他又說:「鄉下人容易上當,只因為曹志誠這班人太巧了又太毒辣!」
    恂如瞠目看了良材一眼。良材這時的思想的線索,恂如顯然是無從捉摸的。
    朱競新的阿壽,從黃府大門迎了出來。阿壽又立即縮身回去。當良材和恂如進了大門的時候,一片的爆竹聲就在門內那大院子裡劈劈拍拍響了起來。
    預定的儀式,一項一項挨次表演。這許多的擺佈,使得那歲半的善笑的鄉下小女孩老是睜大了驚疑的圓活活的眼睛。她被取定了新的名字:家玉。當婉小姐接過孩子抱在懷中的時候,忽然臉上一紅,心有點跳,似乎從昨天起就緊張了的一身筋骨這時一下子鬆弛了,酥軟了。
    大廳上擺開了三桌酒席,良材坐了首位。他老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滿廳的喧笑都和他離得很遠。但後來,他就舉杯痛飲,並且向鄰桌挑戰。他覺得需要多喝幾杯洗滌一下腸胃了。
    席散後,女客們陸續告辭,男客中間朱競新他們在大廳上湊合一桌麻將。主人黃和光已經十分疲倦,躲在自己房裡抽大煙。良材和恂如也在和光這房內閒談。
    婉小姐打發開了幾項雜務,便也上樓來。木頭施媽捧著兩盤水果糖食,跟在後面。這時候,和光已經過了癮,正在房裡踱著,良材和恂如一邊一個躺在煙榻上,良材仰臉閉著眼,手裡卻拿著和光的一枝煙槍,掄在手指上盤旋著玩。酒紅兀自罩滿了他的眼圈。
    聽得婉小姐的聲音,良材忙即坐了起來。
    婉小姐從施媽手裡接過那兩盤東西,一盤放在房中心的圓桌上,另一盤她端到煙榻前。良材欠身站了起來。婉小姐將那盤東西放在煙盤裡,一面說道:「今天真對不起大哥了。
    大哥有事,忙得很,我們這點小事情又偏偏來麻煩。」「哪裡的話!」良材微笑,「婉弟,1怎麼同我客氣起來了。」可是他立即感得這話不大妥貼,臉上一熱,忙又接著道,「可不是,婉弟的事就跟我的事一樣的。」話一出口,才覺得更不相宜,臉上更熱了,便訕訕地一笑。忽然恭恭敬敬將右手一擺,說,「婉弟,請坐罷!」——
    1婉弟照錢府的家法,親兄妹,或堂兄妹間以「哥」「妹」相呼,而表兄妹間,不得呼「哥」、「妹」;表兄呼表妹應曰「×弟」,表妹呼表兄則為「×兄」。據說,這條法律,是錢良材的祖父立下來的,理由不大清楚。有一位考據家查書百二十種,費時十載,居然考出了這種立法的用意,據說是這樣:江南民歌多稱情婦為「妹」,情夫為「哥」,此蓋由來已久,《子夜吳歌》可證;而在名門望族的後花園內出盟海誓之輩,又往往是表兄妹,《會真記》可證。錢老太爺結合此兩者,認為欲免家門之丑,其重點在於隔離表兄妹,而防漸之道,首先在於正名;他以為表兄妹如果互呼為「哥」、「妹」,便會聯想到民歌裡的情夫和情婦,而由聯想到「真個做出來」,其間如隔一紙;因此,他立下家法,不許呼「表妹」,只許稱「×弟」。但日久法弛,表妹們還是用「哥」字呼她們的表兄,不過表兄們卻還不敢在大庭廣眾之前呼他們的對方為「妹」而已。
    考據家之言不可盡信,但亦不可一點不信,姑附記於此。
    1958.4.作者補注。
    婉小姐抿嘴一笑,說:「大哥,你坐,」又轉臉悄悄問恂如道,「大哥今天喝得不少罷?」
    「不多。喝急了倒是真的。」
    可是良材已經聽見了,便分辯道:「我沒有醉。才不過,嗯,十來杯,怎麼就會醉?」他走到和光前面,拉住了他問道,「和光,該不是我撒謊罷,只有十來杯。還可以再喝十杯,也——也未必醉。」他轉臉望著婉小姐,鄭重地說,「婉弟,回頭我們對喝十杯,再看我醉了沒有!」
    婉小姐笑了笑,順著他口氣說道:「你沒有醉,大哥。可是,醉了也不要緊,我們有醒酒藥,噯,大哥,這藥不醉也可以吃一點,香噴噴怪好的,我去拿些來給你試試,回頭你跟和光再對喝十杯。」
    「不用。婉弟,不用你費心,」良材認真說,伸開了臂膊,似乎要攔住婉小姐。
    「好罷,大哥,你是用不著的,」婉小姐抿嘴笑著回答,「不過和光該吃一點,恂弟也是,他們可真醉了,醉的在那裡發悶呢!」
    和光聽這麼說,就大笑起來。婉小姐也笑著,就走了。良材也仰臉笑了,用手裡的煙槍指著恂如道:「你是醉了,這話才公平呢!」突然又轉臉向著和光,「有一句話,和光,你說對不對:他們張府上的姑奶奶全是了不起的,一個強似一個。家慈是一個能幹人,可是婉弟比她姑母更能幹些。和光,你今天算是現現成成做了一個父親。我瞧你將來還要做一個現成的丈人!」說著他又仰臉笑了。
    「對!」和光也笑著,拉著良材到煙榻前,「良材你躺一會兒罷,再喝一杯濃茶。」
    和光從煙榻上拿起茶壺正要斟,良材偏偏客氣,一定要自己來,和光一失手,就潑了一地的茶。良材哈哈大笑,搖搖擺擺站起來指著和光道:「瞧,你還敢說不醉。婉小姐是能幹人,就瞧出你是真醉,還有恂如。哈哈,婉小姐不在跟前,你倒一杯茶就會失手。和光,你,我,還有他,」指著恂如,「半輩子就只看見人家怎樣伺候我們,要我們來伺候自己,那就不會!」
    恂如看見良材當真有幾分醉意,便說道:「對了,咱們還是回家去,讓他們伺候。」
    「不!媽還沒回去呢!而且婉小姐又拿醒酒藥去了,你得吃了再走。」良材在煙榻上坐了,乜著眼又說道。「恂如,你不用賴,你也不會照料自己。上次你不是大吹大擂搬到小書房去睡麼,好,這次我來一看,你又搬回去了,自個兒照料自己,到底也不大容易。」
    這一句無心的話卻就觸動了恂如的心事,他臉上一紅,訕訕地笑著,卻又怕良材再說出別的更使他為難的話來。幸而這時婉小姐來了,她親自托著個小茶盤,盤裡是小小三個細瓷蓋碗。
    她取了一碗遞給良材,笑了笑道:「大哥嘗嘗,留心燙著。」良材慌忙站起來接了,恭恭敬敬說:「謝謝。又要你自己拿來,婉弟,不要當我是客人。」
    「媽和姑媽還沒走麼?」恂如問婉小姐。
    「沒有。姑媽已經答應吃了夜飯回去。媽自然也在這裡吃夜飯了,先讓嫂嫂回去,」婉小姐說著又轉臉望著良材微笑道:
    「大哥,又有人給你做媒呢!」
    良材好像不曾聽得,只皺了一下眉頭,卻又輕聲地自言自語道:「媽她老人家興致是好的。」揭開蓋碗連喝了幾口,這才笑著大聲說道:「她老人家就愛做媒。」
    和光他們三個都笑起來了。
    良材又說道:「我可要回去了。婉弟,你這一天也夠辛苦了,哪裡還挨得住我們賴在這裡,累的你上樓下樓的!恂如,咱們走罷。」
    但是和光和婉小姐哪裡肯放他們走。和光問道:「良材,要是你還有正事未了,那我倒也不敢勉強留你?」
    良材微笑著搖頭。
    「正事也還有明天呢!」婉小姐看了和光一眼,「要是大哥不嫌簡慢,我還想留你幾天,和光成天沒個人談談,像個坐關和尚似的。好了,恂如,和光,我把大哥交給了你們兩個。」
    說著又笑了笑,便裊裊婷婷去了。
    良材惘然望著婉小姐出去的那個門,彷彿他的眼光會跟著轉彎下樓,一會兒看見婉小姐分派老媽子和當差的事務,一會兒又看見她和姑太太她們周旋,一會兒她還在外邊大廳上應個景兒,看那馬將桌上是否缺少了茶和煙。「精神真好,也真能幹,」良材惘然想著,「然而為什麼她能夠這樣樂此不倦呢?」他轉眼看著和光與恂如,好像他這心裡的話他們一定能聽得,他們會給他回答。
    和光這時正裝好了又一筒煙,卻又不抽,只管翹起手指,捏那斗門,似乎十分想抽,然而又捨不得馬上就抽。恂如呢,仰臉躺著,兩手扣在腦後,閉了眼,彷彿已經入睡。
    良材惘然踱到窗前,看著園子裡的樹木,心裡繼續想道:「他們兩個成天不幹什麼,然而他們心裡好像也並不閒。恂如對於太太不滿意,所以心裡不能閒,然而,有了那樣一位美貌能幹的太太的和光,也是未必十分自在。……今天,婉小姐為了這樣一件事而大忙,操心花錢;我呢,為了另一件事也忙了大半天,我生氣,我也痛苦。我覺得婉小姐今天這一番忙碌大可不必,但安知她看過來,我今天大半天的奔波不是自尋煩惱呢?」他慘然一笑,眼光停住在那邊太湖石畔的一株大樹上,暫時入於無思索的狀態。
    忽然太湖石後邊,通往二廳去的路上,出現了兩個人,指手劃腳,好像有什麼爭執。這形象映在良材眼裡好一會兒,他這才憬然覺到,原來是祝姑娘和婉小姐。「這可憐的女人還沒心死呢!」——良材這樣想,心頭又立即沉重起來。他看著祝姑娘掩面哭著,自回二廳,婉小姐俯首慢慢轉過那太湖石,也就不見。
    良材轉身向內,忽然心頭暴躁起來。恂如與和光,正在談論縣裡最近發生的幾件新鮮的事兒,其中就有鮑德新他們經手冥間地契這一件。恂如搖著頭乾笑道:「這一班傢伙,簡直不知道什麼叫做羞恥!可也作怪,偏偏有那些愚夫愚婦會去相信他們!不過,和光,鮑德新和你們向來就有往來麼?今天好像他也來的。」
    「無所謂往來,」和光淡然笑了笑回答,「不過從他手裡買過幾次大土,今天他倒先送了禮,就不能不補個請帖去罷了。」
    「哦,原來這位關帝會的會首也幹這買賣!我倒一向只以為賈長慶才是此中數一數二的。」
    「本來他們是合股,甚至中間還有趙守義的一份。可是後來不知怎的鬧翻了,鮑德新就自己出面干。」
    「他們也會自己鬧翻?」恂如似乎吃驚,又似乎快意地叫著,又笑了。
    「這一件事上儘管各謀其是,別的事上還是一鼻子孔出氣。」和光燃著了一枝香煙吸了一口說。「可是平心而論,我以為鮑德新這人既不是趙守義那樣陰險狠辣,也不像賈長慶那麼無賴撒潑,到底他是關夫子的寄名兒子,還有三分人樣……」
    恂如大聲笑了。這時候良材也走到圓桌前坐下,看著和光道:「趙守義果然老奸巨猾,這次王伯申敗在他手裡了!」
    和光與恂如似乎都覺得意外,同聲問道:「那麼,和解不成,趙守義官司打贏了麼?」
    「官司大概也不會再打下去了,」良材冷冷地說,「可是王伯申也已經失敗了。」他笑了笑,又說道:「今天早上我忙了半天,就只弄明白了這一點點事情。我才知道這次到縣裡來,又是一無所成。」
    恂如與和光對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良材懶懶地站了起來,繞著那圓桌走,又說道:「曹志誠他們不是好東西,王伯申也不該一意孤行,弄幾桿槍來保護,以至出了人命。我不打算偏袒誰,我本想做個調人,將上次朱行健所擬的辦法當作和解的條件,那末,小老虎一條小命換得地方上一樁公益,倒也是值得的一件事。……」
    不等良材說完,和光就搖頭道:「不成!朱老頭子上次的辦法不就是那個沒有弄成功的公呈麼?不是要開河修堤麼?不成。叫王伯申捐錢,要趙守義交出公款,這哪裡能成!」
    良材苦笑著點頭。
    恂如也笑道:「良材,恐怕是你這調解的辦法嚇得他們趕快講和,自尋下台的辦法!」
    「倒也不是!」良材站住了回答。「早半天我和朱老先生剛到王伯申家裡,還沒提到正文,孫逢達就說事情已了。後來王伯申出來相見,客氣的了不得,可是我們一提到這件事,他就連說多謝關心,早已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又說這幾天河水也退了些,以後行輪,保可各不相擾。」
    「那麼外邊說的省城來電扣押肇事的輪船難道是謠言麼?」和光問。
    「電報大概是有的。」良材沉吟著說,「我想真正的和事老大概就是這封電報。」
    過了一會兒,恂如問道:「這樣看來,王伯申也沒吃虧,怎麼你又說他失敗?」
    良材笑了笑,拉過一個凳子來,坐在煙榻前,忽然反問道:「我記得上次我來時,你們正鬧著要辦什麼習藝所,現在這件事怎樣了?」
    恂如搖頭,臉上一紅,答道:「我也好久不去過問,光景是無形擱置了罷。」
    「可是我今天知道,這件事辦成了!」良材大笑著說,「王趙官司中間的和事老這也是一個!」
    恂如怔了一下,但隨即憤然叫道:「王伯申可以答應趙守義不再辦這件事,不再和趙守義清算善堂的公款,可是還有別人呢,別人未必答應。」
    「要是他們已經商定保舉另外一個人來辦,那你又怎樣?
    要是他們保舉了曾百行呢?……」
    良材的話還沒說完,和光忙插嘴道:「嘿,曾百行,他就是趙守義夾袋裡的人物!」
    「沒有的事!良材,你這話從哪裡得來的?」
    「從縣署裡得來的。」良材興奮起來了,「我那時當真很生氣,就找第三科的范科長說話。我直痛痛快地對他說:曾百行干縣校已經聲名狼藉,怎麼又叫他幹什麼習藝所?縣裡的事,我本來不想多管,但這件事我不能不問!」
    良材說著就站起來,推開了凳子,看著和光,似乎在問:
    這一下如何?
    「范科長是尊大人的門生,」和光沉吟著說,「這一點小小的擔子,他該可以挑一下罷。」
    「可是,又便宜了老趙。他那筆濫賬,又不用交出來了!而且,……」恂如頓了一下,看著良材的帶著惡笑的面孔,遲疑有頃,終於接下去說道,「無論如何,我以為,良材,你這一辦,倒是幫忙了老趙。或者,也可以說,幫忙了王伯申!總而言之,你出面做了難人,佔便宜的,還是他們兩個。」
    良材微笑,不作聲。負手在背,他繞著圓桌走了個圈子,忽然獰笑道:「不管是便宜了哪一個,我多少給他們一點不舒服,不痛快!他們太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了,他們暮夜之間,狗苟蠅營,如意算盤打的很好,他們的買賣倒順利,一邊的本錢是小曹莊那些吃虧的鄉下人,再加上一個鄉下小孩子的一條命,另一邊的本錢是善堂的公積,公家的財產,他們的交換條件倒不錯!可是,我偏偏要叫他們的如意算盤多少有點不如意,姓王的佔了便宜呢,還是姓趙的,我都不問,我只想借此讓他們明白:別那麼得意忘形,這縣裡還有別人,不光是他們兩個!」
    良材說時,眼光霍霍地閃動,一臉的冷峻的獰笑;恂如從沒見過良材生那樣大的氣,而且也還不能理解為什麼良材對於這一件事卻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過一會兒,他歎口氣慢吞吞說道:「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越是卑鄙無恥,自私自利的人,越是得勢,橫行霸道。」
    「那麼,恂如,——」良材突然轉過臉來,莊嚴地看住了他,「是非是沒有的了,壞人永久當道,好人永久無事可為了麼?世界上只見壞人一天一天多,最後會使得好人斷根了麼?」
    恂如怔了一下,還沒回答,和光卻在那裡微笑。良材的眼光移到和光臉上。
    「我想,世上是不好不壞,可好可壞的人太多,這才縱容著壞人肆無忌憚罷?」
    和光輕聲說,順手抓起了他的煙槍。
    良材舉眼望著空中,自言自語反覆說了幾遍「哦,可好可壞」,然後笑了笑,大聲問道:「為什麼一個人會成為可好可壞?是不是因為他不認識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或者,他生就是一個可好可壞的坯子?如果是生就坯子如此,是不是因為他的父母原來就是那樣的一種?如果是他不認識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可又幹麼人人能說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既然能說,為什麼又不能做?」
    和光和恂如都笑了,他們都驚異地看著良材,以為良材的醉意尚未盡消。
    不料良材乾笑一聲,又發了更奇怪的問題道:「你,我,我們三個,到底算不算可好可壞的一夥?如果也是可好可壞的,有沒有自己想過,到底是什麼緣故?」
    兩個人都失色了,噤住了口,說不出話。
    良材坐下,手托了頭,眼光落在煙榻上那盞煙燈的小小火苗上。這橙黃色的一點,輕輕抖動,努力向上伸長,可是突然一跳,就矮了一段,於是又輕輕抖動了。良材慢慢抬眼,對和光他們兩個說道:「我覺得我要真正做個好人,有時還嫌太壞!」他慘然一笑,過一會兒,又加添著說:「一個人要能真正忘記了自己,連脾氣身份架子,一切都忘掉,大概也不是容易的罷?」
    恂如與和光聽了都覺得心頭輕輕一跳,兩個人不約而同歎了口氣,但兩個人的感觸可未必相同了。

《霜葉紅似二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