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綠毛水怪》和我們的愛情

    【《綠毛水怪》和我們的愛情】
    李銀河
    最近,一幫年輕時代的好友約我出去散心,其中一位告訴我,小波的《綠毛水怪》在他那裡。我真是喜出望外:它竟然還在!我原以為已經永遠失去了它。
    《綠水毛怪》是我和小波的媒人。第一次看到它是在一位我們共同的朋友那裡。這是一部小說的手稿。小說寫在一個有漂亮封面的橫格本上,字跡密密麻麻,左右都不留空白。小說寫的是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的戀情。雖然它還相當幼稚,但是其中有什麼東西卻深深地撥動了我的心弦。
    小說中有一段陳輝(男主人公)和妖妖(女主人公)談詩的情節:
    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口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照起了沖天的白霧。人、汽車影影綽綽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10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念了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做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從這幾句詩中,小波的詩人天分已經顯露出來。雖然他後來很少寫詩,更多的是寫小說和雜文,但他是有詩人的氣質和才能的。然而,當時使我愛上他的也許不是他寫詩的才能,而更多的是他身上的詩意。
    小說中另一個讓我感到詫異和驚恐的細節是小說主人公熱愛的一本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不大知名的書《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小波在小說中寫道:「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它的前半部。我到現在還認為這是本最好的書,頂得上大部頭的名著。我覺得人們應該為了它永遠懷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看到《綠毛水怪》之前,剛好看過這本書,印象極為深刻,而且一直覺得這是我內心的秘密。沒想到竟在小波的小說中看到了如此相似的感覺,當時就有一種內心秘密被人看穿之感。小波在小說中寫道(男主人公第一人稱):
    我堅決地認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親密的朋友,惟一的遺憾是她不是個小男孩。我跟妖妖說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個女孩。結果是我們認為反正我們是朋友,並且永遠是朋友。
    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本小說我如今已記憶模糊,只記得其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接吻,把嘴唇都吻腫了,這是一個關於兩個情竇初開的小孩熱烈純潔的戀情的故事。我看到小波對這本書的反應之後,心中暗想:這是一個和我心靈相通的人,我和這個人之間早晚會發生點什麼事情。我的這個直覺沒有錯,後來我們倆認識之後,心靈果然十分投契。這就是我把《綠水毛怪》視為我們的媒人的原因。
    在小波過世之後,我又重讀這篇小說,當看到妖妖因為在長時間等不到陳輝之後蹈海而死的情節時,禁不住淚流滿面。
    (陳輝站在海邊)大海浩瀚無際,廣大的蔚藍色的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藍聯合在一起。我看著它,我的朋友葬身的大海,想著他多大呀,無窮無盡的大;多深哪,我經常假想站在海底,看著頭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銀子一樣。我甚至微微有一點高興:妖妖倒找了一個不錯的葬身之所!我還有一些非非之想,覺得她若有靈魂的話,在海裡一定是幸福的。
    我現在想,我的小波就像妖妖一樣,他也許在海裡,也許在天上,無論他在哪裡,我知道他是幸福的。他的一生雖然短暫,也不乏艱辛,但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經歷了愛情、創造、親密無間和不計利益得失的夫妻關係,他死後人們對他天才的發現、承認、讚美和驚歎。我對他的感情是無價的,他對我的感情也是無價的。世上沒有任何尺度可以衡量我們的情感。從《綠毛水怪》開始,他擁有我,我擁有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時間,他的愛都只給了我一個人。我這一生僅僅因為得到了他的愛就足夠了,無論我又遇到什麼樣的痛苦磨難,小波從年輕時代起就給了我的這份至死不渝的愛就是我最好的報酬。我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

《愛你就像愛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