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瘋魔谷


    那一年冬天,爺爺他們十來個人像野獸一樣東躲西藏。山被日本人封了,下山已沒有希望。爺爺他們十來個人眼看就要凍死,餓死,這時他們聽說趙尚志的游擊隊正在牡丹江那面鬧得正紅火。他們投奔了趙尚志的游擊隊。爺爺他們被編在十八小隊,爺爺當小隊長。
    就是那年冬天,日本人糾集了所有的兵力大舉搜山,爺爺他們的游擊隊邊打邊撒,日本人拚命地在後面追。游擊隊一部分人,包括爺爺的十八小隊,逃過了鴨綠江,跑到了朝鮮,躲閃過了那次大規模的搜山。
    後來開黑槍打我父親的烏二,就是在那次搜捕中,逃離了游擊隊。
    爺爺在逃命的途中,無時無刻都在思念小鳳,思念小鳳懷著的孩子。按照時間推算,那孩子也該出生了。爺爺想起這些,便愈發地思念小鳳。就在爺爺無比思念小鳳的冬天,我父親出生了。
    那一次爺爺他們在朝鮮躲了兩個月,日本鬼子撤兵的時候,他們又回到了大興安嶺的山上。不久,趙尚志被游擊隊的人出賣,又過了不久,趙尚志在牡丹江被日本鬼子槍殺,趙尚志的人頭被高高掛起。日本鬼子乘虛而入,又對游擊隊的殘部搞了幾次突然襲擊,爺爺帶著十八小隊的人和游擊隊跑散了,爺爺無奈帶著十八小隊的人逃回瘋魔谷。
    日本鬼子仍在後面緊追不捨,爺爺帶著十八小隊已經無路可逃了,他們便背對著瘋魔谷和日本鬼子展開了一場生死戰。那是一場殘酷的戰鬥,十八小隊已經沒有了退路,敵人也號叫著,邊打邊沖。十八小隊殺紅了眼,最後子彈打光了。十八小隊的人都是當年跟爺爺拉山頭的那些長工,他們看著蜂擁而至的日本鬼子,他們絕望了。十八小隊的人齊刷刷地跪在了我爺爺的面前,一起喊了一聲:“大哥,我們完了。”爺爺也跪下去了,他望著眼前傷的傷,殘的殘的兄弟們,想到當年一拳打死日本浪人後,這些兄弟視死如歸地擁著他逃到山裡,以後又和他忍饑挨餓東躲西藏……爺爺的眼淚就流了下來。爺爺清楚,十八小隊今天的路已經走到頭了,除了身後的瘋魔谷他們再也無路可走了。爺爺這時抬起頭又望見了福財和大發埋在瘋魔谷旁的墳頭,他腦子裡陡然閃過小鳳的形象,爺爺的心戰慄了一下。這時爺爺看見已經爬上來的日本鬼子正一點點地向他們逼近,爺爺他們心裡清楚,就是死也不能落到日本鬼子手裡,他們和日本鬼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爺爺這時站起來,子彈“嗖嗖”地在他頭上掠過。這時爺爺已經沒有了眼淚,跪下的那些十八小隊的弟兄們也站了起來,他們此時已經感覺不到日本鬼子的存在了,有的,只是他們一個集體。這時爺爺沖那些擁上來的日本鬼子撕心裂肺地罵了一聲:“操你媽,小日本。”十八小隊的弟兄們也轉過身,沖擁上來的日本鬼子怒目圓睜,日本鬼子越來越近了,他們已不再射擊了,從三面一點點地向十八小隊的弟兄們圍過來。十八小隊的身後就是刀削斧鑿的瘋魔谷。爺爺回頭看了一眼曾經救過他們兩次命的瘋魔谷,走到了崖邊,回過身沖望著他的十八小隊的弟兄們喊了一聲:“咱們都是中國人,死也不能死在日本人手裡,跳吧!”爺爺第一個跳了下去,後面的那些人也隨著爺爺跳了下去。爺爺在快速下落的過程中,他想到了小鳳,想到了小鳳那雙眼,那腰身,那氣味,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要離他而去了,爺爺痛不欲生地在心裡喊了一聲“小鳳--”。
    逼上來的日本人驚呆了,他們端著槍,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十八小隊的人在爺爺的帶領下跳下了懸崖。
    爺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棉襖的後襟正掛在一塊崖石上,爺爺被吊在空中,冷風正從他敞開的棉襖裡呼呼地往他身體裡灌,直到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沒有死。他清晰地看見崖下,十八小隊的人橫躺豎臥地慘死在崖下的景象,使他閉上了眼睛。
    爺爺又一次從瘋魔谷裡死裡逃生。爺爺後來一次又一次地從瘋魔谷裡把十八小隊弟兄們背出來,把他們和福財、大發埋在了一起。瘋魔谷的崖旁,留下了一片墓地,那裡共有23座墳塚。
    爺爺守著這些墳塚,一直等到春天,他看見山下的日本人已對山裡放鬆了警惕,才離開瘋魔谷,找到了那兩間木格楞。那時餘錢已經死了,小鳳心有餘悸地帶著我父親,幾乎快瘋了,這時爺爺回來了。
    若干年後,我走了一遍瘋魔谷,這傳奇式的瘋魔谷在我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此時瘋魔谷早已風平浪靜了。瘋魔谷依然似當年那般陡峭險峻呈現在我的眼前,頭上只剩下一條窄窄深深的天,懸崖峭壁上長滿了綠色苔蘚,我也看到了留在瘋魔谷中那一具具當年日本浪人和日本士兵留下的屍骨。我看到這些真實的屍骨時,當年瘋魔谷的景象,一次次在我眼前閃現。此時,我走在瘋魔谷裡,真希望親眼目睹奇跡再一次發生。那飛沙走石,響徹雲霄的隆隆巨響,遮雲蔽日……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瘋魔谷仍舊風平浪靜,幽深空洞。
    在我來之前,我曾聽當地的人們說,早就聽不到瘋魔谷的怪叫和咆哮了,人們砍柴挖藥材經常在瘋魔谷裡出沒。當地人對那些屍骨的解釋是,也許是日本人迷路了,凍死餓死在瘋魔谷裡。當我聽到這樣的結論時,心裡頓時很空,無著無落的。
    就要在我離開瘋魔谷時,一個采金隊開進了瘋魔谷,他們在瘋魔谷口豎起了高高的鑽塔。我請教了一個隨采金隊的地質專家,提到了當年瘋魔谷那種奇怪的現象,他想了想說:“也許是地震,要麼是一種自然現象,也許真的是傳說。”
    我對專家的答案滿意也不滿意,可當我走到那裡時,真實地看到了墓地,那塊墓地已是24座墳塚了,那裡添了爺爺的一座墳頭。
    我默默地立在這些當年抗聯游擊隊員的墓前舉起了右手,向他們敬了一個軍禮。他們是軍人,死在瘋魔谷,他們是彈盡糧絕跳崖而死的,這就是真實的一切。我舉起的亨手也是真實的,關於瘋魔谷的傳說真實與否對我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我久久地默立在這些軍人墓前,聽著風聲從墓地上吹過,似聽這些軍人們在默默地訴說著那一段悲壯的傳說。
    當我離開瘋魔谷時,已經是夕陽西下了。我回頭看了一眼瘋魔谷,看到采金隊豎起那高高的鑽塔,矗在那裡,靜靜的,似在等待開鑽後那一聲轟鳴。
    我想,瘋魔谷很快就要熱鬧起來了,說不定會在這裡真的採出一座金礦。
    二
    母親作為一個女人,她太普通了,正因為她太普通,才造成了她愛情的悲劇。
    母親輕而易舉地答應了父親。她把父親當成了一個靠山,一個像馬團長一樣的靠山。父親從結婚開始,他就不愛母親,他只是為了對馬團長的承諾。他答應過馬團長。馬團長像謎一樣在平岡山失蹤,父親那顆對戰爭自信的心也隨之失蹤了。失去戰爭的父親,一切都變得麻木而蒼白,包括他的愛情。母親在答應他求婚那一瞬間,他曾想起了少女娟的形象,那只是一瞬間,便向少女娟告別了,他在告別一段溫馨又美好的回憶。
    母親嫁給了父親之後,便離開了長春,來到了父親駐軍所在地。母親嫁給了父親,把整個生命一同嫁給了父親。
    在抗美援朝結束後,沒有了戰爭的日子裡,父親一聲不吭,眉頭緊鎖。父親日日夜夜都在想那次平崗山戰役。他弄不明白,一個營的人馬怎麼悄無聲息說沒就沒了。一一一號高地在父親心裡猶如一口洞開的陷阱,父親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也隨那個營一同掉了下去。
    父親一聲不吭,對母親冷若冰霜,母親對父親卻似一團火,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每天父親下班回來後,母親都要端來一盆熱水放在父親腳下,母親又蹲下身幫父親脫去鞋襪,捧起父親的腳放到溫熱的水裡。父親這時仍一聲不吭,他鎖緊眉頭,閉上了眼睛。母親捧著父親的腳,猶如捧著-對聖物,虔誠地搓洗著。
    每次洗完腳,父親都要擰開收音機,聽一聽新聞。這架老式收音機是父親從戰場上得來的。父親聽新聞時異常專注認真,他在新聞裡捕捉著國際國內形勢上的變化。他盼望能再有戰爭打響,只要有戰爭,他又會變得生龍活虎,年輕有力。
    父親在一次次的新聞裡,沒有能得到他期望的消息,便脫衣躺在床上,伸手拉滅了燈。這時母親挪過身子,用火熱的身體擁著父親,並用一雙手撫摸父親,她每摸到父親一塊傷疤,手都要停留片刻,那雙手顫抖又潮濕,她在搜尋那一場場戰爭。父親不動,母親摸完一遍父親的全身,雙手便停住了。片刻,她就用一雙女人溫暖又綿軟的臂膀擁著父親,母親把整個胸懷貼向父親,父親僵硬的身體便一點點地開始融化了。母親這時就喃喃地說:“我想有個孩子,孩子……”母親的聲音愈來愈小。父親閉著眼,轉過身,他粗暴地掙開母親的手,壓在母親的身上,母親在父親還沒有進入前就已經戰慄不止了。她化成了一攤泥、化成了一攤水,那水又蒸發成一片霧,最後,霧又變成了一片懸在天上的雲……母親的面前展現出了無限廣闊的天地,那裡有美麗的山川、河流,母親幸福得輕聲歌唱起來,她在用整個心來歌唱,那歌聲優美動聽。父親在母親的歌聲裡想到了少女娟,想少女娟一遍遍地為他唱過的那首小黃花歌謠。父親一想到少女娟,路很快就走到了盡頭,父親在母親身上顫抖了幾下,便從那首小黃花的歌謠裡走了出來,很快父親翻個身便睡去了。母親卻睡不著,她還沒有完全從飄在雲裡落下來,她仍整個身心擁著父親。父親的鼾聲,高一聲低一聲地響起,母親睜著眼睛,靜靜地聽著那鼾聲。母親聽著它,就像聽一首抒情歌曲,激動不已,心曠神怡,母親便慢慢地在那歌聲裡睡去了。母親夢見了一匹白馬,白馬在綠茵茵的原野裡向她奔來。她渴望有一匹馬,她迎著那馬跑去。白馬向她嘶鳴、撒歡。白馬跑到了近前,她卻不知怎麼辦,愣愣地看著那匹白馬。白馬在她身邊轉了幾圈之後,又跑了,跑向原野的盡頭,跑向天邊……
    母親在夢裡,先是懷上了姐姐媛朝,後又有了我。
    父親白天不在家,母親就抱著姐姐媛朝等待我父親。母親一提起父親,心裡就無比溫柔甜蜜,母親就沖不懂事也不會說話的姐姐說:“爸爸騎馬接你當兵了!記著,你爸是個當兵的。”姐姐在母親的懷裡咿咿呀呀地笑,母親也笑。父親不在家,母親心裡就很空,無著無落的。母親只要一看見父親的身影,她那空蕩的心馬上就會充實起來。她一遍遍地沖姐姐說:“你爸回來了,我要去做飯了,爸爸回來啦!”母親迎向父親,把姐姐送向父親。父親擰著眉頭接過姐姐。姐姐一看見父親擰著的眉頭就大哭了。父親就把姐姐送給杜阿姨,杜阿姨那時候已經來我家了。父親很疲倦的樣子,厭厭的。他又擰開那部收音機,他在等待新聞,等待有關戰爭的新聞。父親不管有沒有新聞,都長時間地開著收音機,全不管收音機裡播放的內容。然後父親就想平崗山戰役,一一一號高地留下的那個疑團。父親一直保存著那場戰役的作戰地圖,他一看就是大半天,癡癡的,呆呆的,他一看見那張放大的局部作戰地圖,彷彿又走進了那場戰爭,沒有硝煙,沒有槍炮聲,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一縷縷黎明前的雲霧在陣地上繚繞。父親的眼前飄著一團撥不開的迷霧。
    父親在想到那場戰役時,就想到了馬團長,想到馬團長就想起了母親。他抬頭看著忙進忙出的母親。母親因滿足臉上漾著紅暈,父親突然覺得眼前的母親很陌生也很遙遠。他陡然意識到,眼前的女人應該是馬團長的女人呀。父親想到這兒,渾身冰冷,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父親胸口。
    母親因為有了依靠,她滿足又快樂。她很少想起馬團長,馬團長在她的心裡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父親的出現,那影子似雲遇到了風很快就飄散了。很快,母親就踏踏實實、忠心耿耿地愛上了父親。
    “文革”開始不久,那場武鬥後,父親便是犯了錯誤的人了。母親得知父親犯錯誤了,便哭得昏天黑地,痛不欲生。組織上來人了,來人對我母親交代政策,讓我母親帶著孩子和父親劃清界限……剛開始母親沒有注意聽這些勸告,當聽清後,母親停止了哭泣,她紅著眼睛斬釘截鐵地說:“不,他是犯錯誤的人,我也是犯錯誤的人了。槍斃他,也把我槍斃了吧。”柔弱溫順的母親能說出這樣一番激昂的話語。無疑,那一切都是為了愛情。
    母親義無反顧地隨父親去了新疆,一直到她死。她從沒對父親有過一絲半點的怨言,她一直到死都深愛著父親。
    當若干年後,我去新疆把母親從荒涼的戈壁灘捧回來的時候,父親望著我懷裡的母親,突然眼角滾出兩滴渾濁的淚水。我望著癱在床上的父親,父親那時已經不能說話了,我就想,父親你明白了母親那愛了麼?你在懺悔麼?父親癡癡地盯著我懷裡的母親,父親的淚一直暢流不止。突然,父親向我伸出了一隻手,我把母親遞給父親,他乾瘦的手不停地顫抖著,一把把母親緊緊地摟在胸前。父親閉上了眼睛,我站在父親的面前想:父親,你是在想母親那一生的愛麼?可惜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三
    父親和母親的結合,對父親來說是一種形式和義務,沒有一絲半點的愛。母親無論從馬團長還是從父親這裡都沒有得到過那份屬於自己的愛。母親一生還不懂得什麼叫被愛,她只知道默默地去愛別人。
    父親和母親結婚了。轉天娟去了父親的辦公室。娟懷裡捧著一束紙絹扎的金達萊花。娟站在父親面前,父親望著眼前的金達萊又看見了娟少女的形象,在朝鮮時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娟。娟把花插在父親面前一個空杯子裡。娟一句話不說,定定地望著父親。父親看到娟的眼裡先是潮潮的,後就有淚汪在那裡,那淚又匯成一串,從娟的臉上流下來,父親的心就顫了一下。父親避開娟的目光去望那束金達萊。半晌說:
    “你也大了,結婚吧。”
    娟沒說什麼,仍癡癡定定地望著父親,說:
    “在朝鮮,現在已是金達萊開花的時候。”
    父親抬起頭,想笑一笑,他卻沒笑出來。
    娟說:“可惜,我們現在看不到真的金達萊了。”
    父親背過身,他不知道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透過窗子看見操場上有幾隊還在上操的兵,有力地在操場上走著。他看見娟低著頭從這些兵們中間穿過去,他看到娟很瘦弱,腳步也有些亂。父親的心裡也有些亂。
    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他的身體裡還有幾塊沒有取出的彈片,每逢陰天下雨,他身上的傷就隱隱作痛。
    每隔幾天,娟都要給父親按摩一次。娟一句話不說,當她的手每觸到一塊父親身上的疤痕時,她的手就不自主地顫抖,娟用雙手撫摸著父親身體的每一處。父親閉上眼睛,他仍能感覺到娟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地落在身上。每逢這時,父親的心就顫了顫。
    娟的雙手堅定不移,持久而纏綿地在父親身上移動,娟控制不住自己時,便伏下身,去吻父親身上的傷疤。她記得有不少傷疤是自己一次次換藥,眼睜睜看著癒合的。她吻這些傷疤時,往事的每一幕都在眼前閃現。她記得父親用粗大的手把她舉上馬背,又用厚實的胸膛,把她從馬背上接下來,還有父親那帶著堅硬鬍鬚的嘴吻她面頰時,那種奇異的感覺……
    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此時已堅定不移地愛上了父親。父親每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她都呼吸急促,心跳不止。她想對父親說點什麼,可又說不出來,只慌慌地,一次次面對著默默地來又默默地去的父親。
    娟吻著父親的傷口時,父親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在顫動著。他感覺到有一股從來也沒有過的一種新鮮的感受。正通過那一吻,傳遍他的全身,此時他的大腦已一片空白,昏昏然。他轉過身時,娟已把自己投進了他的懷抱,父親便用力地把娟抱向自己的胸膛。此時,父親已經真實地感受到了娟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少女了。
    父親的喉結在這時,咕嚕響了一聲,像嚥下了一團什麼東西……父親在這慌亂又昏然之中,猛地想到了馬團長和一個營神秘的失蹤,那是一團霧樣的陰影籠罩著父親。父親的心慢慢地開始變涼,他摟著娟的手也一點點地變得無力與無奈。娟這時吃驚地望著父親,父親此時,已經穿好了衣服,站起身走出那空蕩蕩的保健室。
    娟一頭紮在父親剛才躺過的床上,她拚命地嗅著父親留下的每一絲氣味。這時娟淚流不止,後來變成了壓抑著的嗚咽。
    母親感覺到了娟的存在,她一點也不恨娟,她能感覺到娟對父親那點點滴滴的愛。娟對父親的愛,變成了對母親的鞭策與鼓勵。母親覺得父親娶她就是愛的見證時,任何女人也不會從她身邊搶走父親。母親用更大的關懷去迎接父親,她以為那就是愛。
    父親在沒有戰爭的日子裡,度日如年,他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心神不定地去辦公室,又情緒落寞地從辦公室裡回來。沒事的時候,父親就展開那張已經磨得發白的平岡山局部地圖,癡癡呆呆的,一看就是半晌。槍聲炮聲重又在他耳畔響起,還有圍繞在一一一號高地上那團神秘的霧氣,這時父親就癡了,他恍若已沉浸到另一種世界裡。
    母親這時從來不去打擾父親,她遠遠地凝望著父親。母親知道,父親是個軍人,就是指揮打仗的,父親在思考問題。母親覺得父親這樣很累,也很傷身體。母親就去沖白糖水讓父親喝,父親不知道母親在他面前放了白糖水,父親在沉思默想達到一種境界後,就舉起了拳頭,一下子砸在碗上。碗碎了,水灑了,母親慌慌地跑過去,拿起父親的手去察看。恍怔過來的父親,粗暴地從母親手裡抽回自己的手,認真仔細地疊好那張指揮作戰地圖。母親一時尷尬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她望著父親,顫著聲叫了一聲父親:“玉坤--”父親這時捏捏手,母親這時就又活泛起來,蹲下身去收拾碎在地上的碗。母親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地落在碎碗片上,母親傷心的不是父親對她的態度,她是在心疼父親。父親經常不斷地唉聲歎氣,飯菜吃得無滋無味,只是癡癡呆呆地看著那張地圖想心事。母親不知那是一張什麼重要的東西,母親只在那上面看到了紅紅藍藍的圈。
    父親不想問題時,就聽收音機,那架從朝鮮戰場繳獲的美式收音機,“吱吱啦啦”地響著,父親一直聽到裡面已沒有一絲動靜了,才關掉開關,脫衣上床。他躺下的那一瞬間,自言自語地說:“怎麼就不打仗了呢?”
    母親聽到了那一聲,心裡就動了一下,昏暗的檯燈光裡父親滿是傷疤的身體在母親眼前閃了一下。母親去摸父親身子時,心裡抽搐了一下,她終於明白了父親悶悶不樂的理由,她摸著父親渾身的傷疤,彷彿已經觸到了那每一次戰役中的槍炮聲。父親在夢中仍然囈語著:“殺呀,殺呀,都殺死他們。”母親知道父親還在做著一場關於戰爭的夢。
    從此,母親也學會了聽收音機。父親不在時,她擰開收音機,坐在一旁專心致志地收聽,全不管裡面播的是什麼內容。突然有一天,母親終於從收音機裡聽到了些蛛絲馬跡。父親一進屋,母親就說:“玉坤,要和蘇聯開仗了。”父親驚詫地望著母親,母親又說:“就是那個赫魯曉夫說的,他不要斯大林,斯大林和中國是一家,他不要斯大林不就是不要中國了麼!毛主席還不下個命令把赫魯曉夫抓住?”那時中國和蘇聯正在做著關於思想路線的較量,母親用一個普通婦女的思維理解著世界的局勢。
    父親望著母親時,兩眼裡亮了一下,他從母親的思維中看到了一些希望。
    那一段時間,有幾個師已接到了往北調防的命令,父親盼著那一天。父親對蘇聯的局勢有些不理解,他不明白老大哥一樣的蘇聯一夜之間怎麼就成了敵人。蘇聯以前的一切,無疑都是中國的榜樣,當時流行的一首兒歌就能足以說明中國人民對蘇聯人民的羨慕:“蘇聯老大哥,掙錢掙得多,買個收音機,還剩二百多……”那時的收音機,在中國百姓眼裡不亞於現在人們對一輛豪華轎車的羨慕。
    父親不解一夜之間對蘇聯的反目為仇。中國和誰是朋友和誰是敵人,那是政府的事情,他是個軍人,只管打仗。只要有仗打,和誰打都行。父親想開以後,一下子變得神采奕奕起來。父親開始忙了,很少回家。他整日住在辦公室裡,等待著那一聲部隊開拔上前線的消息。父親在等待的同時,又積極地開始鍛煉起身體。他早晨一起床就跑步,父親一直跑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母親變著法兒地為父親調節伙食。那時全國人民都勒緊褲帶還蘇聯的債,母親聽說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母親把家裡所有的細糧只做給父親一個人吃。母親沒有肉可買,她就去肉聯廠裡揀骨頭。那時肉聯廠也沒有什麼可殺的了,自然也沒有什麼骨頭可揀,但母親還是能想方設法連偷帶拾地帶回一兩塊骨頭。母親回來後就把這些骨頭洗淨砸碎,然後煮,煮好後裡面再放一些青菜。父親一回來,母親就把一鍋熱氣騰騰的骨頭湯端到了父親面前。父親喝得滿頭大汗,紅光滿面。母親這時望著父親愜意又滿足。
    母親把所有的細糧都留給了父親,她從不讓我們吃一口細糧。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母親總對我和姐姐媛朝說“你爸打仗,流了那麼多血,不補咋行。你們一滴也沒流,吃啥都能活。說不定什麼時候,你爸又得去打仗了。”
    母親幫助父親期待戰爭。
    四
    一天,我在電視新聞裡看到了眉和林。兩人在一個隆重的報告會上,報告會還沒有開始,記者採訪了林和眉。林坐在輪椅車上,戴著黑黑的墨鏡,林很深沉,鎖著眉頭,一張臉在墨鏡下襯托得很白。林的話似乎也早就經過深思熟慮了,問一句答一句。
    眉一直含笑站在林一旁,林答完了,輪到了眉。
    記者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穿著風衣,長髮,很文靜也很秀氣。記者先望一眼眉,似乎還沒想好要問些什麼,沉吟了半晌。女記者終於問:“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林的,是林成為英雄以後嗎?”
    眉不答,仍含笑著立在女記者面前。林的身旁,眉顯得含情脈脈,嬌羞滿面,在電視裡我試圖找回眉背著一個男人走在越南叢林裡的身影。
    女記者又問:“你和林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眉怔了一下,含笑的臉上也僵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答“為了林,很快。”
    女記者終於停止了發問,她衝著林和眉深情地說了一聲:“祝福你們。”
    接下來,就是林面對著人山人海的觀眾做報告的精彩片斷,林的報告贏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和真誠的眼淚。觀眾被林的事跡感動得嗚咽成一片海洋。林幾次被這些滔天的嗚咽聲中斷了報告,這時林的墨鏡下面也流出了英雄的眼淚。眉這時及時地從隨身的口袋裡掏出手帕為林擦去淚水。這時,台下突然響起狂潮般的掌聲。
    林的報告完了,然後又是眉的報告。眉的報告優美而高尚,她說,她要用一個姑娘純真的愛伴林度過英雄的一生。台下的人們的淚臉,此時已換成了真誠的祝福,掌聲輕鬆而又歡快。林成了英雄,眉成了典型。
    在那些日子裡,只要我隨便翻開哪一張報紙,打開電視隨便哪個電視台,都能看到林和眉形影不離的身影。
    我的心空蕩荒涼。那些日子,我被報紙上和電視裡關於林和眉的消息折磨得坐臥不安。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愛上眉了。我曾試圖拒絕讓任何關於眉的新聞走進自己的耳朵,可是沒能成功。我只堅持了一天,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找來了關於眉的消息,這種反常的舉動使我走進了關於眉的迷宮。我太想知道眉的消息了,消息說,眉就要結婚了,林說:“婚禮就定在三月八日,那是一個偉大的節日。”眉淚流不止,她用給林不知揩過多少眼淚的那條手帕擦自己的眼淚。電視的鏡頭一直對著眉的眼淚,那是一種幸福的眼淚。後來我一直頑固地認為,那是對眉的命運一種暗示。
    我得到這個消息時,我一夜沒睡,那是3月7日晚上的事。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繁星點綴的夜空,我就想,明天眉就是新娘了,林自然是新郎了。我腦子裡只有這種念頭,這種念頭使我的想法無比單調,我一直單調地想到天明。天明起床以後,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去參加眉的婚禮。
    眉和林的婚禮如期在軍區禮堂裡舉行。禮堂外面排了一溜電視台和報社的採訪車,軍區的司令、政委也參加了,場面空前絕後地浩大,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輝煌的一次婚禮。綵燈、彩旗,樂曲舒情而又優美,好半晌,我置身在人群中才明白今天是為了眉的婚禮才來的。好半晌,也許過了一個世紀,我終於看到眉出場了,她穿著漂亮的婚紗,胸前戴著鮮艷奪目的紅色紙花,她推著林緩緩地走過來,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人群先是怔了一下,馬上就被一片驚濤駭浪般的掌聲淹沒了。眉一次次拽起拖地婚紗向掌聲鞠躬,眉滿臉緋紅,雙目顧盼流瑩。
    婚禮進行之中,我一直在尋找機會走到眉的面前,我希望眉能夠看見我,哪怕一句話也不說,望一眼也行。我不小心撞在前面一個小伙子的身上,那個小伙子看我一眼,便衝我笑了,然後很熱絡地對我說:“嘿,哥們兒,瞧,多有意思,整個兒一個英雄加美人。”我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只沖小伙子點點,便又向前擠去。在婚禮即將結束時,我終於尋找到了一個機會,擠到了眉的眼前。我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眉的額上湧上了一層晶瑩的細汗,她的面孔仍潮紅清秀。眉見到了我,愣了一下,便很快送給我一個笑,我同時也看見了眉面前的林。林仍然表情嚴肅,他永遠注視著眼前的人們,卻永遠也注視不到。我擠到眉的身旁之後,像人們慣常的那樣,說了一聲:“眉,祝福你。”這時我突然發現眉的眼圈紅了一下,這種變化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了。這時,有一個記者把麥克風送到了眉的眼前,這時的眉又恢復到了以前的模樣,她臉上掛著幸福的笑,面對著記者,面對著所有的人。
    人群又把我擠遠了,我望著離我遠去的眉,我真想問一聲:“眉,你真的幸福嗎?”我再也沒有尋找到那樣的機會。
    我再次和眉見面,那是一個多月以後了。那時春天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楊樹已經抽花,柳樹也已泛出新綠,風和煦又溫柔,黃昏的時候,一切都顯得寧靜又美好。就在這時,我看見了眉,眉好像比一個月以前瘦了,眼圈淡淡地有一層黑影。她正推著林慢慢地向我走來,我的心一陣狂跳,迎著眉走過去。我們倆還有兩步遠的樣子又停下了,我又看到眉眼底裡那層淚光一閃。林說:“誰?”眉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我說:“是我,林。”林聽出了我的聲音,衝我淡淡地笑了笑,並伸出了右手。我也伸出了右手迎著林伸了過去,林抓住了我的手,林非常的有力。我相信,林此時已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在握我的手,我感覺到林因用力渾身都在不停地顫抖。我費力地從林的手裡抽回自己的手,我發現眉一直在注視著我。我又看一眼林,林用手扳動輪椅車的輻條向前滑去,林冷冷地說:“你們談。”
    我終於面對眉了,我面對眉時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我才望著眉發烏的眼圈說:“你最近好橡沒休息好。”眉眼圈突然紅了,她看一眼停在前面不遠處的林。林停在那裡,頭靠在輪椅的後背上,似乎在凝望天空,可惜他什麼也不會看到。
    我又嗅到了眉那熟悉的氣味,可惜那氣味裡夾雜了些林的成分,我當時這麼想。眉突然說;“我很累。”突然,她向前邁一兩步,我準備迎接眉的到來,可眉就在即將撲到我肩頭上來的那一瞬,眉停住了。我看到有幾個路人正在看我們。林和眉是新聞人物,全國的人恐怕都認識眉和林。那時,關於眉和林的新聞報道已不像以前那麼如火如荼了,可每次省裡市裡舉行大規模的晚會時,仍少不了林和眉。林和眉就成為了一種氣氛,一種必不可少的點綴。
    從那次在林陰路上和眉邂逅之後,我每天傍晚時都能在林陰路上碰到眉。然後我和眉就坐在排椅上,不說話,相互凝望著。林這時就把輪椅滑到前面的一個地方停下來,他又抬起頭去望天空。世界成了他永遠的夢想。

《男人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