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事業的幻滅

父親還說:小子,以後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如果你是個窩囊廢,我養著你;如果你是個男人,以後你養我。
    章衛平在沒來校園看望李亞玲之前,他已經意識到李亞玲的變化,剛開始,他把自己和李亞玲之間的關係,還沒有想得多麼絕望。他一直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為李亞玲開脫著。他想,她現在學習很忙,沒有時間給他回信,或者回信時,也沒有更多的時間討論情呀愛呀什麼
    的。因為李亞玲給他的回信,已經由原來的幾頁紙變成一張紙了,有時一頁紙也寫不滿了。他仍然一如既往、熱情洋溢地給她寫信,信裡面充滿了思念和愛情。
    在愛情的問題上,章衛平曠日持久的堅持,換回來的是對方漸漸的冷漠,他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他一直認為這是暫時的,等有朝一日兩人見面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當現實被徹底粉碎之後,他含著淚水,不知是怎麼走出中醫學院那個大門的。一切都結束了,從理想到現實,從火熱到冰冷。在沒有見到李亞玲之前,他想像過多種和她重逢時的情景,可這樣的情景都沒有實現。眼前的現實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
    直到他見到了她,他的夢終於醒來了,從夢想到理智有時是需要很遠的距離的,有時只是一層紙那麼薄,說破也就破了。章衛平知道自己該從夢中醒過來了,現實中的章衛平開始一點點地梳理他和李亞玲之間以前似夢似幻的關係。他覺得一點兒也不真實,以前的一切就如同發生在昨天。
    那年春節後,他從城裡回到農村。他沒有直接回到公社,而是來到放馬溝大隊,晚上就借宿大隊部。這是他以前的辦公室兼宿舍。燈是燃亮的,辦公桌上那部手搖電話還在,那個擴音器也在,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可是眼前的一切已經物是人非了。
    章衛平身處現實之中,他竟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李亞玲說過的話還在耳畔迴響,她的氣味,以及她實實在在的身體。放馬溝曾留下過他們相親相愛的身影,也是他們相親相愛的見證。
    那天晚上,章衛平就一個人呆呆地一直坐到了深夜,他思前想後,這一切讓他明白,李亞玲變了,她已經不是以前的李亞玲了。現在的李亞玲是城裡人了,是大學生李亞玲了,而自己,仍然是以前的章衛平。不僅人在變,時代也在變。
    章衛平所在的公社也和全國的形勢一樣,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先是所有的下鄉知青一股腦兒地回城了,他們蜂擁著來,又一股腦兒地去了。就像他們從來沒有來過一樣,說走就走了,乾乾淨淨的,不留一點兒痕跡。牆上路邊的標語:「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已經淡去了。以前這些熱血青年是為了響應黨的號召來到了農村,如今,他們同樣也是為了響應號召,他們又離開了農村。扎根不扎根的話已經沒人再提了,也就是說,你扎根了,也不一定是件光榮的事情。
    章衛平已經從別人的命運裡看到了自己的變化。以前,他是全縣最年輕、最有培養前途的年輕知識幹部,他是全縣扎根農村的典型。那些日子,他是戴著紅花的英雄,在那個充滿了夢幻般理想的日子裡,章衛平的靈魂昇華了。他的內心是強大的,他在夢幻中有了扎根農村一輩子的想法,也在那一時刻,他毅然決然地愛上了農村知識青年李亞玲。
    現在的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他仍一如既往地愛著李亞玲,可是李亞玲已經不愛他了。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也開始變得不尷不尬起來。在公社一級幹部中,他由以前的典型變得現在無足輕重了。那些以前靠邊站的幹部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老幹部新幹部加在一起,小小的一個公社,竟有二三十人。章衛平淹沒在這眾人當中,他變得毫無生氣了。
    以前頻繁召開的「樹典型」或「立功慶典」大會,現在變成了「平反」「撥亂反正」的大會;以前章衛平是主角兒,他現在只是個配角兒了。沒有人再請他上台了,他只能在台下坐著。在一次縣裡的會議上,以前的「知青辦公室主任」見到了他,兩人在「知青辦」的辦公室裡,有了如下對話。
    主任說:小章,全縣就差你一個人沒辦回城的手續了。我現在這個「知青辦」差不多就為你一個人留守了。
    他望著知青辦主任,以前主任對他是熱情的,望著他時,兩眼充滿了期望和憧憬,現在呢,多了一種無奈和迴避。主任已經明確告訴他了,這個知青辦之所以還在保留著,完全是為了章衛平。
    以前門庭若市的「知青辦」早就是「門可羅雀」了。章衛平思念過去的那些充滿理想和夢幻的時光,那時的「知青辦」就是他們這些插隊知識青年的家。現在的家已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個空空的殼了,主任在這個殼裡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
    就是知青辦主任不跟他說這些話,他也已經意識到自己所處的位置了,他為這種大起大落的形勢感到了一種無奈,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
    但他還是說:如果我不走呢?
    主任苦笑一下兒說:不管你走不走,我這個主任都當到頭了。這次縣委會議之後,也許你就找不到原來的「知青辦」了。
    章衛平也苦笑了一下兒。
    主任就很無奈地說:小章,眼前的形勢你也看到了,還是回城吧,趁著老子還沒有退,找個好工作,從頭再來。你年輕,一切還都來得及。
    章衛平低下頭,又露出一絲苦笑。主任已經把話說到家了,他在農村的路已經走到頭了,他是否堅持下去已經不重要了。當初他來到農村時,是想實現自己遠大理想的,他的理想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那時農村的天空在他的眼裡是湛藍的,大地是廣闊的。現在的一切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人卻不是那個人了。
    果然,在那次縣委會議之後,從縣裡到公社的領導班子發生了變化。縣委以前靠邊站的
    老書記又回到了工作崗位,公社也作出了調整。章衛平被調整成為一般幹部,他暫時工作沒有明確的職務,只是要求他配合婦女主任抓全公社的計劃生育工作。比如,發放「避孕套」、「上環」、「下環」、「結紮」等等。
    現實中的一切與章衛平的理想已經大相逕庭了。農村再也沒有他的用武之地了。同時,章衛平也在農村八年多的生活中變得成熟起來了,他不再是八年前那個一心想去越南參戰的小男孩了,他是個大人了。懷裡仍然揣著理想,可他要比以前務實多了。現實中成長起來的章衛平,他意識到自己在農村以後的生活中,不會有出路了。別說理想,就是他眼下負責的計劃生育的工作能不能保住,他都不能肯定。
    昔日的扎根標兵章衛平決定返城了,正如他悄悄地來,這次返城他又悄悄地去了。他在辦理返城手續時,沒有遇到任何阻力,該開信的開信,該交接的交接,一切都結束了。
    臨離開農村時,他又回了趟放馬溝,這裡是父親的老家,也是他的第二故鄉。八年的農村生活,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裡過的,這裡留有他青春和愛情的印跡。他站在西大河邊,看著河裡緩緩經過的流水,流下了兩行無聲的眼淚。
    一輛通往城裡的公共汽車駛了過來,他揮了揮手,長途車停了一下兒。章衛平頭也不回地坐上了公共汽車,公共汽車一溜煙地駛去了。章衛平來農村時,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現在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就這麼走了。
    到了縣城又到了省城,章衛平的身影又一次融入到了城市的人海之中。他的舉止和穿著已經和城裡的氛圍很不和諧了。
    章衛平走進軍區大院時,被衛兵攔住了。
    他對衛兵說:我要回家,這是我的家。
    衛兵咋看章衛平都覺得陌生,他又拿不出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但他報出了自己家的電話號碼。
    衛兵盡職盡責地撥通了章副司令家裡的電話。
    衛兵說:首長,門口有一個叫章衛平的人是您家人嗎?
    答案是肯定的,章衛平這才順利通過門崗,向自己的家裡走去。在這八年的時間裡,他回來過幾次,那時的心態是不一樣的,他只是個過客,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此時卻不同了,他回來就不再走了,這裡又是他的家了。兒時的記憶又依稀地回到了眼前,房子還是那些房子,包括那些長高長大的樹,還有路上被車壓過的坑,還是以前的樣子。這就是生他養他的家了。他的眼睛潮濕了,背著自己的行李,如長年在外的遊子,逛了一圈又回來了。
    章副司令一家正在吃晚飯,他回來,母親在桌邊給他多添了一副碗筷。章副司令雷打不動地在喝每晚二兩「小燒酒」。
    章副司令對兒子的走和回來都很平淡,當年是他讓自己的秘書把兒子押回老家的,這次兒子是自己回來的。他默默地把自己杯子裡的酒推給了兒子,兒子一仰頭把酒喝乾了。然後說:爸,我回來了。
    父親沒有說話,看著兒子,端詳、打量。兒子走時嘴巴上光光的,現在的兒子嘴上都長出了鬍子。父親似乎很滿意,又一次把酒杯倒滿了。兒子也不多說什麼,倒了就喝,一口氣連喝了三杯。
    父親最後收回杯子,才說:衛平,你小子長大了,不用我管了,你知道未來的路該怎麼走。你在農村這八年沒白呆。
    一提起農村章衛平的眼睛又潮濕了,他怕父親、母親看到自己的眼睛,忙低下頭把臉埋在了碗裡。
    父親還說:小子,以後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如果你是個窩囊廢,我養著你;如果你是個男人,以後你養我。
    章衛平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父親的鬢邊已滿是白髮了。

《大院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