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有千萬種風貌與詮釋

三毛:

或許我這封信在你所有的來信中只佔了一丁點兒不成比例的比例,但是我懇切希望你看完之後,無論如何,給我一封信。

我是個豪爽、高大的男孩子,自認為聰敏、瀟灑,不僅是學校的模範生,更是許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每天生活得相當快樂。

但是,你來了,我想念著你,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在你到高雄中正文化中心演講時,兩次,我都提早一個鐘頭去癡癡的等,排隊。但是,肚子餓了,我去買東西吃,結果回來,才一會兒工夫,我已被擠到最後,只得坐在最上面、最後面……。

我曾告訴父親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了,他說:「是誰?我想知道她的一切。」我說:「她不認識我……」

更殘酷的事實是,我只是一個高中三年級的學生。

在即將大學聯考的前夕,我希望得到你的一些鼓勵,台大醫學系是我第一志願,放榜後我去找你……陌生的人陳正宇

正宇:

我深信,許多人的一生都會喜歡過不止一個人,而這種對象,必然在基本上與我們有一個共通的本質,也可以說這一種人性格的優美與光輝恰好是可以使我們極度欣賞的。

在我的一生裡,不止喜愛過一個異性,他們或能與我結為夫妻——如我已離世的丈夫;或者與我做了最真摯的朋友——我確實有三五個知己;或者注定了生來的關係——如我的父親與兄弟。

現世的存在形式與關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優美的心靈,化為我一生的投影,影響了我的靈魂與人格。他們使我的本身受到感召與啟示,而且今生今世都默默的在愛著這些人。想起這一些與那一些人,心裡只有欣慰與安寧,裡面沒有痛苦。

正宇,你說你有痛苦,你喜歡了一個,叫做三毛的人;我說我沒有痛苦,我卻也喜歡著許多人。這其中的區別其實只在一線之間,我不求形相,你求形相;我一無所求,你看似沒有求,可是你卻求了痛苦。

其實,你喜歡的不是三毛,而是一種能夠與你呼應的人,這種人,不會很多,也不可能太少,少到一個也沒有而只有那個筆名叫做三毛的人。這個世界上優美的人太多太多了,問題是,最最優美的鑽石往往深埋在地底的最深處,而你,卻將一塊普通的石頭,看成了鑽石,不但如此,你又將石頭看成了異性。

孩子,「喜歡」這兩個字,有它千千萬萬種風貌與詮釋。在我十三歲的時候,不只是喜歡,我狂愛過西班牙大畫家畢卡索,愛他愛成瘋狂,焦急的怕他要老死了而我還沒能快快長大去向他求婚。這是一件真的故事,而今,仍愛著畢卡索,他死了,我仍愛他、欣賞他,在他的真跡名畫之前徘徊流連,將他深植在靈魂至愛的一角,但我不痛苦了,他生前,不知世上有這麼一個女子在愛著他,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而我,也沒有損失,我得到的是永恆以及其他的愛。

正宇,我確信在你的一生裡,會有或已有了許多喜歡的人。讓這份愛,化為另一種深刻又持久的力量與歡欣,再透過你——未來可能的一個醫生,投影到其他的人的內心去。

看見這樣的回信,也許你會將紙撕掉,將自己與三毛都怪責與抱怨,甚而失望。不過,你總是看了,看過的東西,不會全忘的,是不是?

謝謝你,這麼好的青年,謝謝你。

敬祝

安康

朋友三毛上

《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