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節

  歲月流逝,自遷滇的外省人對昆明的藍天第一次感到驚詫,已經好幾年過去了。這些年裡許多人死,許多人生,只有那藍天依舊,藍得寧靜,藍得光亮,凝視著它就會覺得自己也融進了那無邊的藍中。它沒有留下一點敵機破壞的痕跡,它這樣寬闊,這樣深邃,連妖魔鬼怪也都能融成美麗的藍。在這樣的天空下,在祖國的大地上,人們和各樣的不幸、苦難和災禍搏鬥著,繼續生活,繼續成長,一代接著一代。

  在疏散到東郊的人家中,孟家人是最後一家返城的。臘梅林房舍造造停停,可也終於造好了。弗之身體已經復原,碧初也還可勉強支撐,全家人打起精神,收拾那些年慢慢增多的書籍、文稿,那些千變萬化的煤油箱,還有衣服被褥鍋碗瓢勺等。他們對這小村十分依戀。這裡的山、這裡的河,那些花草樹木,還有那關於龍的傳說,都印入了他們逝去的歲月。這裡還埋葬了他們的親人凌雪妍。大家都走了,只有奔流不息的龍江,和永遠忠誠的柳與她為伴。嵋、合商量著要向凌姐姐告別,碧初沒有讓去。

  李漣先一步返城,又帶人來村幫忙,用一個大車和幾個挑夫,就大致搬運完畢。最後孟家人僱用了趙二的馬車,裝了剩下的東酉,四人坐了,一個籃子裝了拾得,一路「喵嗚」著,沿著芒河走去。綠色的小山和綠色中透露出的房屋都漸漸遠了,看不見了。「我們還會回來嗎?」合子問。「我們回來參觀。」嵋說。意思是,不是回來藏躲。弗之歎息,心想也許我們還要藏還要躲,將來的事還很難說。

  臘梅林在等著他們,那房屋很是簡陋,但終於是從炸彈坑裡站起來了。他們回到了這裡,離北平總算近了一步。無論有多少依戀,都超不過對北平的依戀。他們收拾房間佈置桌椅,懷著依戀,懷著希望。一個房間用板壁隔成兩半,嵋、合各有了自己的地盤。他們可以隔著板壁說話,很快就發明了一些暗號,暗號也沒有特別的意義,不過是一種招呼。

  嵋躺在床上,記起那天轟炸的情景,自己是從泥土裡爬出來的人,說是墳墓也可,留下的不只恐怖還有屈辱,她抖落身上的泥土,像狗一樣。他們沒有哭。他們站在炸彈坑邊,從泥土裡刨出自己的家,也沒有哭。這時想起來倒想大哭一場,不知為什麼。

  「得、得」,合子在敲板壁,意思是,小姐姐你睡著了嗎?嵋回敲,意思是我沒有睡著,「得、得」,合再敲;「得、得」,嵋回敲,他們敲出了快活的節奏,不久進入了夢鄉,做著返回北平的夢。

  大戲台的先生們都來看望。玹、瑋更是高興,不僅常來,有時還分別在嵋、合兩室中住宿,他們稱之為「擠老米」,他們喜歡擠老米。絳初夫婦建議玹子到美國留學,玹子遲疑著,手續辦了一半又停下了。她常去照看無母小兒衛凌難,來時總向碧初請教育兒方法。

  凌雪妍再也不會回來了。嵋在竹書架上擺了一張雪妍在北平家中的照片,雪妍倚欄而立,背後是一片花海,哪一朵花也比不上那綺顏玉貌。大家只有多拍拍阿難,抱抱阿難,掩住心中的歎息。還有一個人能來而沒有來的,是莊無因。瑋瑋說他唸書念瘋了,好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莊家因為城裡無處養馬,一直躊躇,還沒有搬回城。

  開學後不久,一個星期天,是明侖大學校慶。學校借了一處會館,舉行慶祝會,眾先生攜眷參加。自躲避轟炸,大家分散在東西南北郊,這是一次大聚會。秦校長致詞,說:「抗戰以來大家備嘗艱苦,可是從不氣餒。我們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跑警報的日子,現在總算脫身出來了,時局仍不容樂觀,我相信我們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都會同心協力竭盡綿薄,把合格的人才交出去。滇西是一個重要的門戶,我們必須打勝。打勝仗有一個重要條件,就是和盟軍很好地合作,那就需要翻譯人才。我們學校無論哪一系的學生都通曉英語,需要時都可以作出貢獻。已經有同學參加了遠征軍,為抗戰直接出了力,這是值得欣慰的。今天讓我特別高興的是,我不只看見一年一年學生們畢業之後為國效力,也看見孩子們都長大了,他們會是一份力量。我記得孟合己要造飛機,是不是?」他用眼光找到了坐在父母身邊的合子,合子站起身,朗聲回答:「是的,我造飛機不只為了救國打日本,也要讓人類能飛起來。」先生們以讚許的眼光看著他。弗之和碧初驚異地互望,原來合子已經緊隨著嵋,長成一個少年了。

  又有幾位先生講話,都說到近來的戰局。莊卣辰特別作了分析,說,現在歐洲形勢好,日軍的戰線拉得很長,有些招架不住了。可是它還會在中國戰場上做困獸之鬥。我們如果不收復滇西失地,就會受到幾面夾攻,說不定會成為難民。他講話後,眾人議論,要做難民,可往哪裡逃呢?

  接著是即興表演。大家隨便走動,嵋和幾個同學在一起,忽然看見莊無因站在面前。無因穿一套米色西裝,繫著絳色領帶,沉思地望著嵋。「嵋。」他難得地微笑,「我們好久不見了。」

  嵋第一次看見無因穿得這樣整齊,覺得有些陌生,遂不覺評論道:「你很神氣。」說了又有些不好意思。無因道:「你才神氣,你已經完全是大人了。」嵋穿一件普通的竹布旗袍,是峨的舊衣服,顯眼的是衣襟上有三朵小紅花,是嵋自己繡的,套一件空花淡藍短袖毛衣,是玹子給的,確已顯得苗條婀娜。這時,司儀宣佈下一個節目是華驗中學的小合唱。嵋垂下眼睛,又抬起,略顯彎曲的睫毛罩著柔軟的眼睛,向無因笑笑,忙和同學們跑上台。這神氣無因見得多了,他總覺得嵋在抬起眼睛的一剎那,一切願望都會實現。

  他們唱的是那首《多年以前》。音樂老師說,要讓父母們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故事。

  有幾位先生唱昆曲,唱的是《長生殿》的九轉。他們唱到:「我只為家亡國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眾人都覺黯然。弗之、碧初聽這曲子都想到凌家父女,雪妍已升仙界,凌京堯現在不知怎樣了。莊卣辰為玳拉講解這曲子,玳拉對碧初說:「我聽過凌京堯先生唱昆曲,雖然不懂卻覺得好聽。」正好夏正思和幾個外語系的教師在旁,夏正思歎道:「他們怎能忍受雪妍去世的消息。雪妍最會教書,我很奇怪這能耐是哪裡來的。」碧初輕聲說:「因為她心裡總想著別人。」

  聚餐時,年輕人俱都離開了父母,聚在一起。莊家兄妹和孟家姊弟還有別的幾個小朋友,把菜餚拿到迴廊外一個石桌上,大家或坐或站,高興地談話。嵋告訴無因峨的近況。無因沉思道:「你姐姐是一個奇特的人,不過你是一個更奇特的人。」嵋說:「那麼你是一個更更奇特的人。」他們端著盤子坐在迴廊拐角上,隨意談話,似乎是接著昨天的話題,沒有間斷。無因明年大學畢業,父母師長都要他參加留學考試,他則寧願上本校的研究院,「你說呢?」他問嵋,「明年,好像太遙遠了。」眼前滇西的戰事好像倒近些。「晏老師經常給我們講時事,他講時事和講詩詞一樣,熱情奔放。」之薇在旁道,「拍桌子,打板凳,經常嚇我們一跳。」「很有感染力?」無因仍望著嵋。「有一點。」嵋咬著一塊點心說。無因看見露出的黑色的餡,「棗泥餡的?」嵋點頭。「我再去拿幾塊給你。」這時,梁明時走過來,說了些關於數學課的事。嵋問:「為什麼代數比幾何難?」「也有人覺得幾何比代數難。」梁明時說。「我就是。」之薇輕聲說。梁明時道:「若要回答,可以說因為幾何是幾何,代數是代數。也因為孟靈己是孟靈己李之薇是李之薇。」大家想想都笑了,又說起嵋等現在看的書,其中有紀德的小說《窄門》,寫一個盲人的故事。梁先生說,他喜歡這本書,原來梁先生也看小說。無因拿了點心來,梁先生問是不是棗泥餡的?原來他也喜歡棗泥餡。又有別的先生走過來和他們說話。航空系的徐還女教授來找合子,說了一陣飛機的事。

  尤甲仁夫婦略事周旋,先走了。劉婉芳本來和他們在一起,這時走過來找邵為。邵為在一座花叢前正和梁先生討論著什麼,她心裡很煩,「你們整天討論這些抽像的東西,做不出一件好衣服,開不出一桌好飯,有什麼意思。」她低頭看身上的半舊藕荷色綢袍,這破東西還不知道穿幾年。在迴廊上看見嵋、之薇等女孩穿著樸素,卻掩不住青春和智慧的活力,又羨慕又不以為然。她已經有了不去打擾邵為的習慣,倚欄望了一會兒,見他面容清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心下憐借,眼前卻又浮出朱延清的瀟灑形象。開展覽會那天,朱延清送她回家,雖沒有說幾句話,那派頭那氣度,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好像隨時可以送人一輛汽車。她歎了一口氣,忍不住叫了一聲:「邵為走不走?」梁先生聽見,忙命邵為過來。邵為賠笑道:「你在這裡,我拿幾塊點心來好嗎?」「誰要你的點心。」邵為不知她何故生氣,只好說:「回家吧。」婉芳一路用手帕拭眼睛。

  嵋想,凌姐姐不會這樣對葑哥。分手時,大家都覺得很不圓滿,因為衛葑和凌雪妍沒有露面。

  大家陸續散去。幾個年輕人還戀戀不捨不願走開,他們要無因講一講什麼是相對論。無因撿了一塊黃泥,在石桌上畫了個簡單的圖,他的講解深入淺出,若是愛因斯坦本人聽見,可能也會讚許。講了一陣,無采說:「好了,好了,真都那麼愛聽麼?」「不愛聽就走開。」無因語氣很溫和,仍拿著黃泥在桌上畫,大家仍圍著聽,可是他越講越深,大概要進入另一個世界了。無采要走,嵋拉住她,說:「再等一會兒。」梁先生又走過來,說:「你們還不解散,家長都等著呢。」低頭看那黃泥圖,說:「從圖論的角度看,你這條線不對。」拿起一塊泥改了,無因立刻明白,連聲稱謝。嵋說正演《人猿泰山》,四人商量去看。於是稟明了大人一起往南聲電影院來。無因當時已經在教家館,除自己零用外,還可以貼補家用。影院前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好像全昆明的人都集中在這兒了。無因說:「這也是難民,精神的難民。」他們沒有票,嵋說:「我們想當難民還當不上呢。」「誰說的?你們站著不要動。」無因一面說著跑開去,不一會,就拿著四張票回來,是從票販子手裡買的,當時稱為買飛票。這時上一場散了,街上人更多了。

  「買花來,買花來。」幾個中學生,推著一輛板車,堆滿鮮花,車上插著橫標,大字寫道:義賣。下有兩行小字:逃難同胞是我們的兄弟姊妹,請解囊相助。雖已是下午,花色仍很鮮艷。無因立刻上前買了四朵紅玫瑰,給了嵋和無采每人兩朵。「白先生!」忽聽合子有禮貌地招呼。果見白禮文站在車前,仍是衣冠不整,趿拉著鞋,看見他們似乎不認識,隨手抓了十來朵花,說是要買,賣花的女學生說了價錢,他先一愣,然後拿出錢來,一面說:「我就是來上當的,不上當,怎麼安心。」隨手把花遞給合子,說:「告訴老孟,我真的回四川了。」隨即擠入人群。合子捧著花發愣。「我幫你們扎一扎。」賣花人說。很快紮成一個花球。大家向人群中去找白先生的身影,哪裡還尋得見。

  他們找到座位,燈光漸漸暗了。銀幕上照出一位女子一面皎著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一面在看書,很是悠閒。忽然間人聲鼎沸,一群野象狂奔而來,把小小的村落踏平了。在斷瓦頹垣中,站起一個小男孩,他哭著喊媽媽,喊來了幾隻大猩猩,一隻面容溫柔的母猩猩把他抱起,他成為猩猩家族的一員。這就是《人猿泰山》故事的開頭。那書當時很流行,電影根據書改編,更加流行。

  走出電影院時,無因評論道;「人和動物可以建立深厚的感情,甚至勝過人際關係,雖然它們不說話。」「比如你的小黑馬。」嵋舉著玫瑰說。合子說:「我想到柳,它的忠誠無與倫比。」無因道:「狗的忠誠是奴僕的忠誠,馬的忠誠是朋友的忠誠。」嵋、合不以為然,說:「大家從來沒有把柳當成奴僕,它是我們的朋友。」無采忽然說:「馬和狗是不一樣的,我想哥哥說得對。」嵋、合沒有養過馬,無話反駁,都沉默了。嵋垂下頭,慢慢地說:「我覺得,我覺得很對不起柳。」無因看著嵋想了一下,鄭重地說:「我道歉,我知道柳是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其實我也很對不起黑馬。我們把它賣了。沒有辦法,城裡沒有它住的地方。」住在城裡不再需要馬,這是主要原因。無因知道,可是他不願意這麼說。他們已在翠湖邊的先生坡看好房子,已可暫住,不久即可搬來。同院有一位英國漢學家沈斯,正在把《中國史探》譯成英文。四人一路說說笑笑,一起到臘梅林來,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

  因、采見過碧初,便到嵋、合子這邊,東摸摸西看看,說牆上怎麼沒有貼大字,嵋笑道:「我早不寫大字了,我再寫字就是書法了。」又見過道裡放著幾塊木板,嵋說:「瑋瑋哥要給我們做書架的。」無因道:「我和澹台瑋的想法常常很像,可是做起來我差多了。」說了一陣話,門外有人喊「三姨媽」,原來是慧書來了。她看見無因十分意外,急忙轉身到碧初房裡去了。一會兒又過來,對無因說:「你就要畢業了吧。」無因道:「就是,我明年大學畢業。嵋高中畢業,她要上數學系。」「誰說的?」嵋一轉念,「也可能。」合子道:「你這是自找麻煩,你常常不會做數學題。」嵋把頭一歪,道:「我愛走迷宮呀!」大家說些學校裡的事。因、采辭去,三人送到門口。他們從陡坡下去,真像是沉入了地底。

  慧書要在梅林裡坐一坐,嵋讓合子先回屋。臘梅未開,梅樹自有一種清氣。兩人默坐了一會兒,慧書拉著辮稍,撫平辮梢上的蝴蝶結,欲言又止。嵋說:「你一進門我就覺得你有心事。」慧書說:「什麼事瞞得過你。我是有事找三姨媽,只跟你說點臨時的。」嵋說:「你說臨時的我也當永恆的聽。」慧書因道:「我的功課一點不難,同學裡很少用功讀書的,本來就是為得一張文憑。」嵋笑道:「好做嫁妝。」慧書輕拍了她一下,歎道:「真的,我們都大了。我自找麻煩,選了一門微積分,真太難了,你幫我補習好嗎?」嵋說:「慧姐姐找錯人了,我怎麼能幫人補數學。」慧書道:「你不是要上數學系嗎?」嵋笑道:「是有這個想法,只不過是因為梁先生也愛吃棗泥餡的點心。」她垂下眼睛,隨即抬起,「要人幫你學習,我想莊無因最合適。我來問問他有沒有時間。」慧書大喜,說:「你怎麼會想到他呢!」嵋故意說:「你其實也想到了。」慧書望著遠處微笑不語。兩人回到房中,慧書和碧初談了許久,晚飯時不肯留下,說家中有事料理,自別去。

  又過了一陣,大學中的劇團和中學聯合舉行了一次頗具規模的義演,以支援前線,賑濟難民。演出話劇:王爾德的《少奶奶的扇子》,莫裡哀的《偽君子》,曹禺的《家》等。華驗中學有一個青鳥文學社,是幾個高三學生組織的,晏不來老師指導,嵋也參加。他們傳看各種書籍,偶然也煞有介事地討論。一次談到梅特林克的《青鳥》,他們讀到的是散文形式的童話。晏老師告訴,它原來是一個劇本,他忽然眼睛一亮,說:「我們何不演呢?」當時找不到原著,晏老師根據譯文改編成劇本,在大、中學裡的愛好者中傳觀,大家都很讚賞。於是晏老師自任導演。當時設備簡陋,演童話劇簡直是不可能,不過有晏不來這樣熱心的導演,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晏老師從開始就認定,嵋演劇中主角最為適合。嵋覺得很有趣,她也要上台了,和周瑜一樣。晏老師想讓合子演弟弟,合子搖頭,說他情願看戲,不願演戲。後來由無采女扮男裝,扮演弟弟。之薇的角色是大黑貓。劇本的詞句經過晏老師潤飾,已帶有古典詩詞的意味。有的同學說不容易背,嵋這一班的人早有訓練,都很喜歡。

  演出的時間在十二月,有人穿了薄棉袍,有人還穿著短襪,這是一個亂穿衣的地方。演出時,嵋穿了無采的洋裝,無采穿了合子的衣服。他們在台上走來走去,之薇不出場時,在幕後當提詞。無采常常忘詞。有一次忘了詞,又聽錯了提詞,自己覺得可笑,就笑出聲來,嵋也跟著笑,一時台上的演員和台下的幾個觀眾都大笑不止。晏不來歎道:「做了大學生就不會這樣了。」

  真的演出了,玹子和慧書動員了雲南軍政界的夫人們,買了很貴的票。這種童話為她們所未見,看了以後評論,說這童話教人學好。莊無因、澹台瑋都邀了熟人來看,反應不一。報上有文章,稱讚這是一個美麗的童話,也是一次美麗的演出。他們沒有想到除了這些美麗的評論,還有極嚴厲的批評,說這童話本身就大有問題,只講調和不講鬥爭,只講安分不講進取,讓中學生演這樣的戲顯然是不恰當的。

  晏不來受到眾社朋友們的批評,很懊喪。他們說不應該教中學生念太多詩詞,也不應該演《青鳥》。這當然是有來頭的。晏不來不能心悅誠服,頗為灰心,和嵋談起。嵋不能懂,說:「在這樣的亂世裡求一點內心的平靜,也不行麼?人豈不太可憐。」

  戲演過了,嵋見到了、也懂得了一些從前沒見過也不懂得的事。而真正出人意料的事還在後頭。一個星期天,嵋拎了一個籃子,籃中有兩斤麵粉四個雞蛋,到城牆邊的壓面鋪去,那裡有一個壓面機,可以把原料壓成均勻光滑的麵條,這是孟家人愛吃的雞蛋面。她走過一個茶館,彷彿聽見有人招呼。順著靠在台階上的粗細煙袋往上看,見晏不來老師坐在一張桌前對她招手,同桌有幾個大學生都是滿面怒色。晏不來說:「我們辛苦勞動了幾個月,義演收入本來是給難民添置衣被藥品的,這筆錢你知道上哪去了?」另一個學生說:「你做夢也想不到,這筆錢到了賑濟機關,全落人私人手裡。」另一個學生說:「這是貪污!你怎麼不說得簡單點。」晏不來說:「我們有同學在賑濟機關,知道這些事。賣畫、賣花、義演、展覽得的捐款都到不了應該去的地方。」「他們怎麼做得到?」嵋問。一個學生說:「花樣多著呢,報假賬偽造收條,真要查起來,給點賄賂也就過去了。」嵋想連白先生的上當錢都在裡面了,可那些貪污的人要這些錢作什麼用呢?她就這樣問了。幾個大學生都說她簡直是從童話裡來。晏不來說:「這種行為對童話也是一種褻瀆。」大家商議要組織調查團。嵋並不像他們那樣氣憤,安慰說:「總會有懲罰的吧!」眾人聽了這句不著邊際的話,倒得了些安慰。嵋到壓面機前看見微黃的麵條瀑布似地從機器裡流出,不像每次那樣歡喜。鼴鼠飲河不過滿腹,鷦鳥巢林不過一枝。這是最近嵋從《莊子》上看來的。再有錢不是只有一個肚子嗎?為了沒用的東西讓別人挨餓受凍,讓自己身敗名裂,真是何苦。嵋想著,付了壓面錢,提著沉甸甸的籃子回家去。

  過了幾天,報上登出一條消息,對各種義賣、義演的收入去向提出質疑。孟家人在飯桌上議論。弗之說:「官官相護,真正的罪犯是查不出來的。」嵋說:「反正有這事,有人揭發。」弗之說:「只怕揭發的人需要想辦法保護自己。」合子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豈有此理!」弗之歎息:「世上的事你們知道的還太少。」

  果然,不久報上又有消息,說學生們在工作中利用捐款大吃大喝,又說確有人貪污已畏罪潛逃。晏不來說:「報紙要反著看,說是畏罪潛逃,其實是揭發了別人的罪,受到恫嚇,才不得不躲起來。倒打一耙,移花接木,都是那些人的慣技。躲藏是不得已的辦法,先求得個安全吧。」有同學問,這不是誣陷麼!晏不來苦笑道:「當然是,可又有什麼辦法!」這事讓同學們很憤怒。

  揭發人是孫裡生,他給晏不來代過課。他的每堂課都是一次講演,很有條理,從不拍桌子打板凳, 只是頭髮永遠在怒髮衝冠的狀態。 嵋等都希望孫老師平安。「他會的。」晏不來很有信心,「他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下一個星期,嵋去壓雞蛋面,走過茶館時便想,若能為孫老師的平安出點力才好,可惜雞蛋面起不了多少作用。

  第二節

  慧書那天說家中有事,確是實話,家中的事使她很煩惱。那煩惱像一團爛泥粘在她身上, 又像一團迷霧, 看不清裡面的路數。她和碧初談了,碧初一驚,說:「這些年沒有這些事了,怎麼又來了!此事萬不可辦,亮祖兄會聽你的話的。你要認真勸他。以後需要你勸的事還不止這一件呢!」她得了三姨媽的支持,心下稍覺輕鬆,緩緩走過翠湖,路也似乎清楚多了。五華山華燈初上,已不是跑警報時的暗淡,一山一水之間,沿街有人家,有店舖,宛如畫圖。忽見「綠袖咖啡館」幾個字明亮地射過來,心中一動,便走進去看看。

  咖啡館生意更好了。燈光很暗,音樂很輕,外國人多,和以前不大一樣了。音樂正好是那支《綠袖》曲子,婉轉地迴盪著,那架屏風隔出了小天地,引人遐想。慧書一走進來,立刻發現這不是一個單身女子來的地方。她轉身正要出門,呂香閣已經慇勤地迎了上來,「慧小姐來了,這可是小店的榮幸。」慧書說:「對不起,我大概走錯路了。」出門便走。香閣大聲問嚴府一家都好,送出約五十米,低聲問:「慧小姐找我有事嗎?」慧書微笑道:「沒有事,不過聞名來看看。」香閣也微笑道:「你說『聞名』話裡有話,這裡來的人多,有些事我也管不了,我一個女人自己開店掙碗飯吃。那難處不是你們小姐能懂的。」慧書溫和地說:「好了,我知道了,不要送了。」香閣看看來往行人,說:「府上大概很熱鬧?」隨即決斷地說,「嚴軍長這事,我不願意,不知是哪個王八羔子出的餿主意,拿我當一碟小菜。」慧書沒有料到她這樣直接,愣了一下,說:「既不願意,回掉就是了,大家都少麻煩。」香閣本來一直滿面堆笑,忽然繃起臉,那張俊俏的臉兒一繃起,好像下面藏著積年的冰雪,寒氣逼人。她拍拍慧書的肩,回咖啡館去了。

  慧書站了一會,才走回家去。一路溫習前天晚上發生的事。嚴亮祖出征在即,家中不再有前些時的清靜,常有客人來往,一些內眷也來看望,都是荷珠接待。素初另辟了兩間屋,作為靜室,終日誦佛,連飯也是送進去的。慧書已移到樓上居祝前天晚上聽見亮租屋裡,一陣摔瓷器的聲音,夾雜著荷珠的大聲喊叫,仔細聽好像是亮祖要娶什麼人。荷珠吵了一陣,嚴亮祖忍耐不得,大喝一聲:「你再吵,把你拿出去正法!」果然沒有聲音了。過了一會,荷珠敲門,要進來說話。慧書無奈,讓她進來坐,荷珠頭髮散亂,披著一件花袍子,一進門就說:「你爹要娶一個妾。」慧書很吃驚,說:「怎麼會呢!」荷珠道:「是真的。不是別人,就是太太的親戚,呂香閣。」慧書更覺詫異,說:「他們認識?」荷珠道:「呂香閣幾次對我說軍長好威武,好像是在什麼跳舞會上見過,要請我們到咖啡館坐坐,給她增光。也怪我多事,只想著讓他散散心,帶他去了,那呂香閣不是人,不知是什麼妖精,當時就眉來眼去。後來她又自己去拜訪軍長,不知灌的什麼迷魂湯,把軍長迷上了。」慧書第二天要考微積分,聽她說了一陣,便道:「我明天要考試,荷姨早些休息吧。」荷珠又說了許多呂香閣如何奸詐,才悻悻然自回她的小院去了。慧書用手電把荷珠坐過的椅子仔細照過,生怕落下毒物。

  呂香閣自那次舞會上見過亮祖以後,便設法親近,咖啡館見面後單獨去看望他已非一次,她大概是要試試自己的手段,給咖啡館揚名,果然甚得亮祖歡心。一晚,亮祖對荷珠說,那女子長得好,人也精明。荷珠忽然道:「娶回來吧,我們做姐妹。」亮祖倒是沒有想過,聽說就想了一下,說:「未嘗不可。」荷珠似乎很高興,真的去和香閣說了,回來報告說,香閣也很高興。亮祖並未多用心思,那晚隨口說了一句:「謝謝你了。」不想荷珠變了臉,跳起來指著嚴亮祖,說:「跟了你這麼多年,還沒看出你的心腸。我是試探你。」嚴亮祖公事很多,覺得這簡直是搗亂,瞪起一雙環眼,說:「你是瘋了心了,我是你試探的麼!」荷珠哭著說:「偏要試探你!」亮祖說:「我就偏要娶那女娃!你這人真奇怪,你幾時怕過我跟前有別人,這麼多年了,連太太都在你下頭。你還要怎樣!你就去辦吧,出發以前就辦。」這時荷珠摔了兩個茶杯,吵了一陣,到慧書房裡。

  前晚的事溫習過,已到家門,慧書先住靜室省視母親。端坐椅上,手持念珠,是素初永恆的姿勢。慧書耐心地坐在椅邊一個矮凳上,等素初告一段落,慢慢地說了這事,並說:「我去看過三姨媽了。我原有個念頭,想再有個人,而且這人還是呂家的親戚,分荷姨的勢,還能照顧娘,也許娘會好過些。三姨媽說,我這是孩子話。」素初搖手道:「我心裡很平安,若要分荷姨的勢是做不到的,也不必。」慧書道:「三姨媽要我一定擋住這件事。看荷姨的意思也是要我去勸爹。我剛和呂香閣說了幾句話,覺得這人真的比荷姨更難對付,而且她也不願意。」素初道:「真的嗎?」慧書道:「爹大概很少考慮人家願不願意,我看她倒是真的,這樣倒好了。」素初撫摸著慧書柔軟黑亮的頭髮,歎息道:「你小小年紀為這些事操心,娘對不起你。」慧書低頭不語,半晌說:「我去勸爹。本來就要出發,哪有這些閒心,傳出去影響爹的聲望。」這時,女僕董嫂進來收拾桌子,原來午飯的碗箸尚未撤去。慧書責備了兩句,又強要母親站起,在院中走了兩圈。素初說:「今天的功課尚未做完,你也去吧!」慧書往自己房中放下書包,略事休息,就往荷珠房裡來。院門很窄,迎門趴著一條蜥蜴,約有一尺長,兩邊各盤著一條花蛇,見有人來,把頭昂起。慧書雖已見慣,每次來還是不免心驚。荷珠從窗裡看見,說:「只管走,到了我這兒,什麼毒蟲也不用怕!」「絲、絲」兩聲,兩蛇復又捲盤起來。慧書進屋站著說話。荷珠道:「我知道你不敢坐。」屋中收拾整潔並無異處,可是什麼時候會出現什麼毒物就很難說了。慧書不好意思,勉強挑一張木椅坐了,說:「我看見呂香閣了,她先和我說起,說她不願意。」荷珠道:「她和我說願意得很,巴不得和我做姐妹呢!她願不願意是小事,需得軍長拿定主意。」慧書說:「我要勸爹的,可是爹不一定聽。」荷珠從一個黑陶罐中倒出一杯酒,酒作絳紅色,異香撲鼻,中人欲醉。荷珠把酒杯端在手中,說:「這是夢春酒,你爹知道的。這酒倒出來,就不能倒回去。你爹若是不轉彎,」她舉了舉酒杯,「這酒也就不用倒回去了。」

  慧書勉強安慰道:「荷姨主過多少大事,爹的脾氣你還不曉得。我想不過是說說,哪裡有空。」荷珠冷笑道:「我為他死他也是不知道的。」當下把那杯酒連杯放在另一個小罐裡蓋上蓋子,「你從小不多說話,可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你爹的脾氣執拗,也只有你能勸他。」慧書道:「荷姨也不要太當真,我看這事辦不成。」說著站起身,走到門前。椅子底下躥出幾條活物,她不願看,匆匆走了,回到自己房中才鬆一口氣。她房裡懸有各種錦緞幛幔,都是用花椒水泡過的,既可裝飾又有實際用處。這晚亮祖沒有回家。慧書翻來覆去不能入寐。偌大一個房屋都壓在自己肩上,太沉了,讓人喘不過氣來,她恨不得把這個房屋掀掉,把這個家掀掉。她要遠走高飛,只要一個人為伴,這人最近能為她補課,是絕好的機緣,這樣一想心裡平靜,甚至有些快樂。

  次日傍晚,慧書才見到父親。亮祖只要在家,總要和慧書談話,他需要談話的對手,就是穎書在身旁,慧書的談話也高出一籌。當時亮祖進門說:「你這裡的花椒味太重了,這味道可會傷身體。」「不會的,已經這麼久了,連我自己都有了花椒味。」亮祖在常坐的椅子上坐了,問起學校的情況,慧書說:「我的事爹不用分心了,倒是爹讓我操心了。荷姨說了,爹要另外娶人?」「可不是,我差點忘了。這個人你認識,說是叫什麼呂香閣。」慧書道:「我們這幾年過得還清靜,再娶個人不嫌麻煩?」亮祖道:「我看那女娃乖巧機靈,好玩得很,來了不合適再打發出去就是了。」慧書歎道:「現在可不比從前了,娶個人又嫁出去不當回事。就算留著,也於爹的名聲有損。」亮祖沉吟不語。慧書又說:「娘是不管事的,荷姨堅決反對。」「其實這事是她提起的,她說是試試我,我也要試試她,有多大肚量。」慧書說:「大家好好的,何必要試探來試探去。爹,我昨天到荷姨房裡去了,她倒出一杯酒,說那酒倒出來以後是不能倒回去的。」亮祖心頭一沉,大聲說:「夢春酒!這次她這麼認真!我下星期就要出發了,回來再說吧!」

  一時,護兵來請用飯。飯桌上整整齊齊都是大理家鄉菜。荷珠仔細梳妝過,脂粉均勻,親暱地斟酒夾菜,耳上珠環、腕上翠鐲不停地晃動,好像沒這回事。慧書心想這也是一種本事。

  飯後,亮祖原來的副官秦遠來訪。亮祖解職後,秦遠離開軍界,因在湖北戰役中傷了左腿,說是回家養傷,去了兩年。這次亮祖復職,起用的人員名單裡仍有秦遠,但是未得批准。這次秦遠得知亮祖即將出征,特地來看望。兩人彼此不問這兩年情形,開口便說當前戰局。秦遠說,滇南的形勢不如滇西緊張,日軍原想從河內攻昆明,也有人說那是虛晃一槍,滇西的戰場和英緬相連,遠征軍出師不利,這邊顯然更為重要了。其實,滇南不如滇西需要精兵猛將。又笑說自己這些說法都是從報紙縫裡看來。亮祖笑道:「我知道你有看報紙縫的本事,也差不多嘛。」秦遠道:「軍長在滇南完成任務後,很可能調到滇西,那是最好。也還有另外一個可能。」亮祖看著他,說:「打共產黨?」秦遠點頭,說:「國共兩黨,武力相見,是中華民族的大不幸,我說這話,是兩方面都不討好的。我和軍長說,意思也簡單。」亮祖略一思忖,「你建議我不要去打共產黨?作為軍人,我要打勝仗,我打了一輩子仗,土匪出身嘛!」笑了一聲,接著說:「可我本心並不想打仗。最好有那麼一天,世界上完全消滅了戰爭。當然,那是不可能的。」秦遠說:「事物總是在矛盾鬥爭中前進的,其實也不必表現為武裝鬥爭的形勢。軍長出征在即,我這麼說該坐禁閉。」說著拿出一個木雕煙斗,說:「這是我自己做的,軍長留著用。」亮祖接過,把玩了一下,微笑道:「我記得你手很巧。」秦遠道:「本想送本字帖,可以帶著看看,沒有找到好的。」當時,高級將領大多願意有儒將之名。寫幾筆毛筆字,買幾張畫,都很時髦。兩人談論了一番書法。護兵上來換茶,秦遠站起身,見中間案上橫放著那輛軍刀,就是亮祖隨身佩帶經常練習的。秦遠曾親為擦拭。這時不覺走過去捧起,說了一句,久違了。

  亮祖見他左腳微跛,關心地問:「傷還沒好?」秦遠道:「不妨礙走路,這是最好的結果了。」亮祖命人拿出一盒膏藥,說是疏經活血止痛的,秦遠接過,告辭。雖是便裝,卻立正行了軍禮,亮祖直送到大門,握手而別。

  亮祖出發在即,多有親友看望。澹台姊弟也來過,說他們會常來看望大姨媽。出發前一天,弗之和碧初特來看望,贈送了一匣毛筆,一本字帖,是褚遂良的《樂志論》。亮祖很高興,說在軍旅之中,寫幾個字有助佈陣發兵。弗之打開字帖,說:「這是小攤上遇到的, 是戲鴻堂法書中的一本, 不成套了,這本倒沒有殘破。」《樂志論》開始的幾句:「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市竹木周布——」亮祖看了讚道:「好地方。」弗之道:「退隱的好地方。」兩人從書法談到戰局。亮祖忽笑道:「穎書是你的學生,雖不是做學問的料,人卻老實,以後也希望能得三姨父一家照顧。」弗之道:「自然還是跟著亮祖兄成長。」

  碧初見大姐獨處靜室,又瘦了許多,撫一撫她瘦削的肩膀,心裡很難過。最難過的是,她對亮祖出征似乎不怎麼關心。真是心如止水了,這是習靜誦佛的結果。碧初明知各種宗教都是一種寄托,藉以排除現實的痛苦,而佛教的做法似有些和自己過不去,回來和嵋討論。嵋笑她是凡夫俗子,毫無慧根,說著,又相顧歎息。

  亮祖出發這天,素初出了靜室,與亮祖同用早飯,慧書也在。三人默坐了一會。亮祖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只拍拍素初佈滿青筋的手,長歎一聲,起身要走。正好荷珠進來,說:「怎麼我一來,軍長就要走了。」馬上又改口道:「正是該出發了。」早把帽子拿在手上,遞過來,亮祖對她說:「你要好好照顧這個家。」三人直送到門外,慧書喊了一聲:「爹!」亮祖回頭看著妻女,擺擺手。走了幾步,又回頭,見三人站在門前,雖有旭日的光輝照著,還有幾個護兵在旁,卻顯得冷清孤單。扭過頭,上車直駛北門外大操常朝陽在這裡十分明亮,大隊士兵已列隊等候出發。亮祖在隊前一站,全體隊伍刷的一聲立正,十分精神。還有部分官兵在遠郊駐紮,從那裡上車。 這時, 殷長官和當地駐軍司令等人到了,各有講話。最後嚴亮祖說:「這兩年我嚴亮祖日夜盼望上前線,今天總算又要去見見那日本鬼子了。他們還要蹂躪多久!還要盤踞多久!要看我們弟兄的本事了。弟兄們!我們有沒有本事!」底下齊聲回答:「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亮祖向殷長官行禮請行,殷長官握住亮祖的手,說:「你是專打勝仗的。家裡有事我們會照顧。」亮祖出征多次,這是殷長官第一次說照顧的話。一輛輛軍車開過來,載著年輕的士兵開走了,他們離開了昆明,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亮祖的車在部隊最後,後面還有輜重車,一輛接著一輛,車聲特別沉重。這時,有許多人還在夢鄉,有許多人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有些人站在路旁,自動揮手送別。他們見得多了,不像頭幾年那樣熱烈。人們受盡了戰爭的折磨,盼望有個盡頭,結束戰爭的唯一辦法就是打勝仗。人們盼望打勝仗。

  「打勝仗,打勝仗,中國男兒當自強!」歌聲在遠處飄蕩,越來越遠。

  慧書扶著母親,先到自己房裡,素初順從地上樓坐下,她拉拉懸掛的幛幔,似很安慰。慧書問:「娘肯不肯搬回來住,和我一起。」素初搖搖頭,說:「說實在的,娘已是半個出家人了,怎麼好搬回來,好在你明白懂事,能照管自己,娘也就放心了。」又摸摸慧書的被褥,轉身說:「該回去做功課了。」慧書只好送她到靜室,叮囑董嫂好生伺候,仍回房中。這一天對於她有兩件大事,一件是爹走了,另一件是莊無因補課。無因不願到嚴家來,也不願讓慧書到先生坡去,便只好把臘梅林權做課堂。說好這天下午開始上課。慧書把老師沒有留的習題也演算了,找出問題好聽講解。這時院中有許多人說話,忽聽見一聲:「妹妹!」是穎書的聲音,慧書驚喜,忙到廊上看,果是穎書回來了,便大聲說:「哥哥,爹走了。」穎書道:「我知道爹今天出發,沒趕上。」這時荷珠也出來,穎書顧不得和母親說話,說:「我先到操場去,也許還沒有出發。」說著坐原來的車走了。荷珠捧著水煙袋,坐在客廳裡等。

  過了一陣,穎書回來了,對荷珠說:「看見爹了,看見他坐在車裡,他也看見我了。我知道爹要出發,一直計劃著回來一趟,不想師部出了點事,今天才趕到。」荷珠見他風塵僕僕,顯得黑瘦,命他先去休息。穎書說不累,要去見親娘,荷珠攔阻道:「她是怕人打攪的。你還不知道!你先睡一覺再說。」說著慧書下樓來了,兄妹多時不見,比平時覺得親熱。只是荷珠頗感不悅。慧書很快覺察,便也說讓穎書休息,晚上再說話,自己仍回房,做微積分練習。

  下午,慧書自往臘梅林來,先到碧初房中說話,後在嵋房中等候,又做了七八道題,才見嵋和無因一起回來了。無因說,嵋的房間太小,還是到當中一間的方桌上。它還是嵋、合小時候做功課的地方。當下,無因看了慧書的教科書、習題,瞭解了進度,就問慧書哪裡不懂。「幾乎是全不懂。」慧書不好意思地說。無因道:「那我們從頭來。」便從第一章講起,然後當場做習題。一時合子也回來,大家躡手躡腳,怕影響授課。

  嵋也在自己房中做數學題。今天的數學題有些搗亂,不像平時順利,有兩道代數題做不出,便放下了,到廚房去。晚飯是她的事,洗米、摘菜,步驟極合運籌學。一時粥香四溢。她一面做飯,案板邊擺了一本英文小說,是王爾德的《孽魂鏡》,不時看幾眼。不知什麼時候,無因站在她背後也在看這本書。慧書走過來,嵋才發現身旁還有一個讀者。慧書說,穎書回來了,要趕快回去,又向無因道謝,問下周補課的時間。無因不答,只看著嵋,嵋說還照今天這樣好不好,就這樣定了。慧書走後,兩人又看了幾頁《孽魂鏡》。無因說:「這書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看也罷,我倒要看看你的數學題。」嵋看了廚房一眼,覺得可以離開,乃道:「正好,我有兩題不會。 」 就進房拿出書來。無因說:「不光看書,還要看練習呢!」嵋說:「我的練習不用看。」無因說:「準是做得不好,我會幫你。」嵋把本子藏進抽屜裡, 自己站在桌前笑個不祝無因只好看那兩道題, 馬上明白,只寫出一半,說:「要上數學系的一定會做這種題。」嵋一看就懂了,很快做出下面的一半。無因道:「看來還是可以報名的。比較起來令表姐遲鈍多了。」嵋笑道:「人家又不上數學系。」無因道:「教著沒意思。」嵋把頭一歪,說:「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有意思的事。」這時合子也做完功課。無因又幫他裝無線電,三人一起盤桓。晚飯後,無因始去。

  穎書所在師部設在楚雄,他的工作是後勤管理,管著兩個傷兵醫院,一個被服廠,和歷史全無關係。一個醫院剋扣傷兵飯費,能活動的病員已鬧過幾回事,飯食沒有改進。這幾天病員計劃好把醫院院長打了。師部派穎書去調查處理這事,當時關了幾個人。穎書也知根本辦法是清查醫院的各種弊端,怎奈這實非易事。他幾次要清查醫院賬目,都有人出來阻擋。有一次,他和師部各方面都說好了,得了師長命令,到醫院清查。拿出的賬目倒是清楚,很快知道這是專做出來給檢查人員看的。有人對穎書說,現在還有一套賬的地方嗎,全都是兩套賬。這兩年,亮祖雖然卸去軍職,卻分得一項考查水利的工作,也常不在家。穎書總未能把自己的見聞和父親一起探討,這次本想深談,不想沒有趕上。他躺在房中,看著父親戎裝的大照片,心想這時父親的隊伍不知開到哪裡了。

  晚上與慧書談,慧書不愛聽,說,這不是我的世界。她從敞開的門中望著外面藍黑的天空,心想,這不是我的世界,我會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回來。不想穎書替她說:「我知道你要走得遠遠的,我也想走得遠遠的,可不知道往哪裡走。」慧書無語。

  穎書覺得家中無趣,很想去找孟先生談談,又怕打攪。乃在晚飯後去找澹台瑋。走過翠湖,堤上靜悄悄的,自己繞著湖心亭走了一轉,見亭旁一塊大石上坐了一個人,支頤沉思,原來是衛葑,便走過去招呼。衛葑站起,說:「聽說嚴軍長今天出發了,你回來送他吧?」「只遠遠見了一面,我若是昨天到就好了。就為傷兵鬧事沒處理完。」藉著一彎斜月的微光,覺得衛葑頗為憔悴,忽然想到凌雪妍去世已經大半年了,不知說什麼好,「我要去找瑋瑋,心裡煩得很。」衛葑指一指那塊石頭,溫和地說:「坐下談談吧。」兩人雖相識,並未單獨談過話,這時坐下來,各有一腔心事。穎書忍不住說:「我工作這兩年,才知道什麼叫貪污。醫院剋扣伙食,到傷兵嘴裡的不過是淡湯寡水,哪能養得好身體,這就是這次鬧事的起因。其實被服廠一樣剋扣,把一斤棉被報成三斤。醫院甚至有人貪污藥品。有一陣幾個傷兵傷口發炎,打盤尼西林無效,都犧牲了。後來一個小軍醫偷偷告訴我,那一陣子打的盤尼西林其實都是清水,真的藥給拿出去賣了。後來出了一件醫療事故,就賴在這個小軍醫頭上,把他開除了。」穎書停了一下,說:「我不是一個細緻人,可也不是石頭人,我想離開,又不知往哪去。再一想,還得打日本呢。總得湊合著堅持下去。」衛葑說:「我們都有一個理想,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總希望世間能有公平,現成的公平是沒有的,只能自己去創造了。」

  穎書沉默半晌,說:「周圍的壞事我都鬥不過來,有幾個朋友也不濟事,可怎麼創造!」衛葑誠懇地說:「老實說,我也很苦惱,有時也不知往哪裡走,聽了你的話,覺得總該走出魯迅說的『鐵屋子』,走出一條路來。」穎書道:「不然就被壓扁了。打牌鬥酒是常見的,也不能過分。師部有幾個人整天醉醺醺,靠著吹牛拍馬很吃得開,打仗時多送幾條命就是了。看著他們有時也有點羨慕,我怕以後也會變成造假賬的了。」衛葑道:「你不會的,早看出來了就不會。我要找幾本書給你看,我們學著創造公平。」

  「那很難。」「是的,很難,很難。」兩人都覺得心上輕鬆了一些。

  月亮上升,水中亭影清晰可見,湖草搖蕩,游魚唼喋。衛葑長歎,世上若是只有翠湖就好了。

  第三節

  衛凌難在搖籃中哭著喊著,用力地吮吸著羊奶,已經有大半年了。寶珠巷和蹉跎巷很近,澹台玹常過來看望,眼看著阿難一天天長大。她從來沒有想到一個活著的嬰兒比玩偶更可愛。漸漸地他那漆黑的眼睛,會從左到右,從右到左跟著她轉來轉去,他的小手會有力地抓住她的手指不放。有一天那光潤的小臉上居然綻開了一個笑容。玹子大驚,你還會笑,真了不起。一面很自豪,因為她是第一個看見阿難笑的人。她覺得那笑容很像雪妍,還有那雙眼睛,忍不住對衛葑說。衛葑感謝地望了她一眼,轉過臉去。

  一個傍晚,玹子下課來看阿難,在巷口遇見姚秋爾。姚秋爾照例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問往哪裡去,「隨便走走。」玹子說,並不停步,往巷子裡去了。姚秋爾站著,伸長脖子,心裡馬上有了一個話題,可以加工,這對於她是很好玩的事。她手裡正拿著一本英文二流愛情小說,馬上要把眼前的事和書中的人物交換。

  玹子一進院門就聽見阿難的哭聲。趕進房去,見他揮舞著雙手,哭聲很有節奏。玹子很少抱孩子,這時很勇敢地抱起嬰兒。「不要哭,阿難不要哭。」嬰兒果然不哭了,把頭向她懷裡亂拱。玹子明白了,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是要吃奶,他還沒有忘記。因院內住戶都反對添一個羊鄰居,衛新只好在巷子深處,一個棚子裡給羊安了家。青環是去擠奶了。

  正不知怎樣對付時,青環端著羊奶進來了,見狀忙說:「玹小姐,多謝你家了。」馬上到廊下煮奶,阿難等不得,又哭起來。玹子說:「三姨媽不是讓配合吃奶粉嗎?」青環答道:「這兩天吃完了。」玹子歎息,衛葑哪裡顧得上這些。「我去買。」她說,把阿難放回搖籃,憐惜地拍拍他,自己如釋重負,又有些歉然。玹子走出門來,迎面正遇見何曼,遂說要去買奶粉。何曼舉舉手裡的包說:「已經買來了,衛葑托我買的。」「那好極了。」玹子說,兩人說了幾句閒話。玹子離開,心中頗覺悵悵,自己也不知為什麼。

  回到寶珠巷,房東說有人找。玹子上樓來見門上留了字條,是辦公室裡那什麼人的親戚寫的,約她星期天到大觀樓坐船。玹子只道是同事們一起出去走走,並不在意。

  星期天上午,果然有車來接。一出小西門,便見夾道樹木綠得耀眼,遠山近水,都洋溢著春意。不久便到大觀樓。眾人一直到正樓前面石階上船,船是訂好的,比一般的乾淨。玹子一面和眾人搭訕著,自己走到船尾坐下,望著遠山近水,心中輕爽。轉臉看見那五百字長聯,不覺數年往事注到心頭,想起那個月夜。自她回絕了保羅以後,仍做普通朋友來往,近知保羅即將卸任回國,心想還不知哪年才能再相見。保羅獨自回國,有一個人肯定最失望。玹子不願讓那名字干擾眼前清麗的景色,站起身不再想下去。

  「你家坐穩了。」搖船的少年說,他衣服尚整潔,面容卻是憔悴。

  這時那親戚走出來,向玹子稱讚這裡的景致,指著西山說:「這是睡美人,像不像?」玹子只笑笑。那人說:「都說澹台小姐性情變得沉靜多了,好像是這麼回事。」玹子心想這與你們什麼相干,卻說道:「是變老了。」那人忙搖手道:「哪有這事!」艙裡的人叫她進去打牌,她便邀玹子也進去。玹子是會打牌的,絳初就打得很好,不像孟家連牌也沒有。可是不願和這夥人一起玩。她索性轉身對搖船少年說:「你十幾歲了?」少年答道:「十七歲了,活到十七歲不容易喲!我是從死人堆裡逃出來的。」玹子乃詳細問他的生活。少年說:「我原住在保山壩子。保山那次大轟炸,我一家都死光了,一村的人也沒有剩幾個,我跟著熟人沿路做小工,到了昆明。總算找到搖船的事。你們哪裡知道我們的苦。」少年一面搖船,一面斷斷續續地說,「我現在算是有飯吃了,沒飯吃的人多著呢,一摸一大簍。」

  有人站出來發話道:「莫要搖太遠了,到朱莊去,有人請我們吃飯。」那少年便撥轉船頭,向朱莊搖去。綠水環繞,綠樹蔥籠,一座隱藏在綠色中的房屋越來越近。大家上岸,眼前一個六角門,橫匾寫著「別有洞天」。進得門來,沿著曲廊走到一個平台上。玹子忽然發現這便是那天開舞會的朱莊,當然是朱延清的產業了,此時也不好告辭。這時廳中有人大聲笑著說:「今天是貴客降臨,歡迎歡迎。」果然是朱延清。

  朱延清身穿淺駝色長衫,行動間露出筆挺的西服褲管,先向率隊而來的那什麼人的親戚表示感謝,又和眾人招呼,然後特到玹子面前。說:「又是好幾個月不見,我是不敢去打擾。」玹子笑笑,在同事間談笑,似並不覺朱延清在側。大家進廳落座喝茶,廳中先有幾個商人模樣的人,在看一支自來水筆,說那支筆值五六千元,又有人捧著一支翡翠如意,說是要送給朱延清鎮宅。玹子暗想這些都是發國難財的奸商。有人欣賞著那滿堂硬木傢俱,說朱先生這裡什麼都好,也不缺鎮宅寶物,就是缺個女主人鎮一鎮。又有人幫腔:「那談何容易,朱先生的條件我知道,難得很啊!」玹子專心看一幅畫,是一幅唐伯虎的仕女,一看便知是贗品;又有一幅鄭板橋的月下竹,只覺滿紙的俗氣,想必也真不了。朱延清走過來說:「我這是附庸風雅。這裡掛的哪幅好哪幅壞,澹台小姐給鑒定一下。」玹子說:「我哪裡懂。」這時眼光落在一幅清綠山水上,畫中彈琴人是個清麗女子,著紅衣,倒覺有意思。正看著, 有人招呼, 竟是刻薄巷的劉婉芳,婉芳看著她笑,話卻是對朱延清說的:「那大畫展上買的畫沒有掛出來?」玹子從未到刻薄巷一號去過,只點點頭想要走開,朱延清道:「真的,那天趙君徽畫展,澹台小姐怎麼沒有去?」劉婉芳搶著說:「小姐忙著呢,各種應酬多得很。」玹子看了她一眼,說:「邵太太怎麼知道?」婉芳眨眨眼,說:「你們這幾位小姐是昆明的名人啊!」玹子冷笑道:「好好的人不當,當什麼名人!」這時僕人來請用飯。有人說:「聽說朱莊的建築不同一般,參觀一下可好?」朱延清便引著眾人從廳側一扇門進去。臨水是兩個小廳,一個全用乳白描金傢俱,是歐式佈置。一個全用玫瑰色裝飾,有東方情調,都是大玻璃窗,俯身似可觸到游魚。劉婉芳道:「聽說朱先生在西山腳下還有一座別墅,那房子更有趣。」神色甚是艷羨。玹子也覺得有趣,站在窗前數著游魚。這時眾人大都走出去了。朱延清忽從一個雕花案上拿了一卷紙在玹子面前打開,原來是西山別墅的圖樣。朱延清低聲說:「這裡的你已經看見了,紙上的你還沒有看見,請笑納。」說著把圖樣遞過來。玹子不由得大怒,又不好發作,外面有人大聲說:「臥房更漂亮了。朱先生快來介紹。」朱延清見玹子不看,只好放下圖紙,出去周旋。玹子心想誰還看你的臥房,自己悄悄穿過大廳,到平台上,見那少年的船還在那裡,便急忙上了船,命搖回城去。這時有僕人趕上來說:「就要開飯了,小姐往哪裡去?」玹子擺擺手命:「快劃!」少年一面用力划船,一面說:「不瞞你家說,我們常來討剩飯菜。這裡的剩飯菜吃上一頓,也頂上一天兩天。」玹子想,世上的不平事,自己不知道的還多得很。這少年眉目清秀,若有機會,未必不是人才。但現在看來他這輩子,只能為吃點飯菜而掙扎了。少年還說:「遠征軍從緬甸撤回來,兵們都累得小鬼兒一般。你們在昆明就沒看見?」又說:「日本鬼子凶狠,硬是拼著命過了怒江。」玹子道:「他們強渡怒江,我們都掃蕩乾淨了。」少年流淚道:「還有兩個摸到我家呢!那時我還有家啊!他們要吃的,我們把他捆起來。」「後來呢,得報告吧?」玹子說。「報告什麼,打死了就埋了。」兩人都不再說話。到岸後,玹子給少年二十元錢,少年千恩萬謝,說自己名叫苦留,以後願意常為小姐做事。

  玹子心亂如麻,自回寶珠巷去,走進院子,抬頭見衛葑坐在廊上拿著一張報紙,乃快步上樓開了房門, 說: 「來了多久了?我一會兒就要去看阿難。」衛葑道:「不過剛坐下。」又指指報紙,說:「廣西那邊的戰事也吃緊了,我們連續丟了好些地方。報上的報道不明確,可是字裡行間總看得出來。」玹子說了遇見保山少年的情況。衛葑道:「隔著怒江對峙的局面總不會太久。好在世界的戰局有些明朗。」玹子倒了茶,進房去換了一雙繡花鞋出來,歎息道:「我看苦日子還在後頭。」衛葑似乎想說什麼而有些躊躇,玹子望著他清瘦的面龐,心中一動,不覺說:「這些年,我們都老了。」衛葑笑道:「你怎麼會!」玹子道:「真的,我自覺性情變了許多。 以前愛熱鬧, 什麼場合都能應付。現在——」現在怎樣想不出適當的詞。「現在只能說是更懂事了,」衛葑微笑,「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他平常很少來,來了當然是有事。

  「是關於阿難嗎?」玹子睜大眼睛。「正是要把阿難托付給你。我問過五嬸,現在問你。」玹子覺得眼淚直湧上來,說:「可你要到哪裡去?」「我要離開一段時間。阿難會給你很大累贅,也許還會逃難。」「逃難時我抱著他。」「也許會沒有吃的。」「總會有的,阿難不會挨餓。」「他還會生玻」「我會找人治玻對阿難來說不是我一個人照顧他,有三姨媽一家,還有我的父母。」「澹台老伯和伯母可能會認為這影響你的前途。」「我嫁不出去了嗎?」玹子拭去眼淚,笑著說。她覺得阿難不是一個普通的嬰兒,而是在抗戰中死去生命的延續。她要抱著他,愛護他,給他吃,給他治病,看他長大,並沒有想到自己所處的局面。

  玳拉曾對衛葑說,法子是一位小姐,帶孩子會使她很尷尬,你不如求婚。衛葑想了很久,雪妍在他心中佔據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寶座,這寶座雖在一天天升高,他還需要時間來確認她已離開,但他需要地上的幫助。他從來對玹子就有好感,不止一次想起玹子做伴娘時的姿態。大半年來,玹子對阿難的關心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也讓他極感動。可是他總覺得玹子應該有更好的自己的家,他對玳拉說:「我不能。她有許多更好的選擇。只是我知道她會幫我,我希望這時間不會長。」

  「你可以放心。 」 玹子微笑,把雪白的雙手合在胸前,像是在做一個承諾。「我願意照顧阿難。」這時是衛葑覺得眼淚在眼眶中轉,囁嚅著說了聲:「多謝。」站起身要走。

  「你還沒有吃午飯吧?」玹子問。「我回蹉跎巷去。青環會做的。」衛葑到了門邊。這時房東太太在樓下叫:「澹台小姐,有人送東西來了。」很快送上來一個花紙包著的長盒,還用一個托盤托了兩碗餌塊。玹子示意衛葑坐下,把餌塊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那紙盒,隨口說:「什麼人送的什麼破東西。」打開一層裡面是一個錦緞盒子,貼著紙簽,上寫西山別墅圖紙。便把圖紙一扔。衛葑問:「什麼東西,不是定時炸彈吧?」「你看好了。」衛葑拿起一看,忽然明白,這是一個求婚人的禮物。朱延清在昆明,人說起來大都知道,格調算是高的。「玹子,」衛葑小聲地問,「你不覺得可以考慮嗎?」這時玹子心中的怒氣不同於對朱延清,也不同於對荷珠,怒氣中夾雜著自己也說不清的酸苦,轉臉冷笑了一聲:「你可是認錯人了!」她一雙雪白的手,拿著木筷想要撅斷,衛葑很覺抱歉,心想自己要推一個累贅給她,又不能保護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玹子放下筷子,說:「我還是那句話,你可以放心。」指一指圖紙,「我會讓人送回去。」

  衛葑走出寶珠巷,不想和人說話,只顧信步走去。不覺來到翠湖,走近湖心亭,仍在常坐的一塊大石上坐了,望著水面沉思。

  走還是留,衛葑已經考慮很久了。他早就獻身的理想,並不時刻都是那麼光亮。而現實的黑暗,使他窒息。那天和穎書在這裡相遇,穎書說的情況,可見這邊的黑暗難以更改。弗之短暫的被捕,更無疑是一個警告,他終究是必須往老沈那邊去的,他應該去促進那個理想的光亮。也許那不過是一處烏托邦,不過他還是應該試一試。按照他的決定,他應該把阿難托給何曼,可是他做不到,他要在心裡為自己對生活的愛留一個地盤,那只有玹子配佔據。在後來的各種會上,有人為衛葑做了總結,他信他所不愛的,而愛他所不信的。並諄諄教導,既然做不到信自己所愛的,就要努力去愛自己所信的。這就是改造主觀世界。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也許終生無法走完。

  「衛先生。」一個學生走過來招呼,他們常見衛葑坐在這裡。

  衛葑抬頭說:「我在想一道物理題。」

  澹台玹常到蹉跎巷,頗引人議論。而真正的新聞發生在刻薄巷。一天,邵為回到家中,見劉婉芳不在,這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天色已晚,還不見婉芳出現,遂去向姚秋爾打聽。姚秋爾同情地一笑,說:「還不知道麼,回去找一找,一定有信留下。」邵為在房裡一陣亂翻,果然在抽屜裡找到劉婉芳的信。看了一半,就忍不住大哭起來。

  信不過幾句話:「邵為,我只能說對不起你,還有什麼別的可說。因為做飯,我的眼睛給煙熏壞了,因為洗衣服,我手上的凍瘡都爛了,你關心,你憐惜可有什麼用!我要離開你。我不圖別的,只圖不用自己做飯洗衣。」邵為哭了一陣,又拿起信來看,下面寫的是:「好在我們沒有孩子,你我都是自由的,我只拿了最簡單的隨身衣物,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好拿,你是知道的。都在一個城裡,我們會見面,就算是沒有認識過吧!」

  「連認識過也不承認。」邵為既痛且恨,號啕失聲,用手敲打自己的頭。哭了一陣,漸漸平靜,似乎劉婉芳就在身邊,轉念想,她也確實太苦了,都是日本鬼子鬧的。這時姚秋爾走進來,說:「還不開燈!」隨手扭開電燈,昏黃的燈光照著房中凌亂的一切,更顯淒涼。姚秋爾說:「我看見她提了個包袱出門,有車來接的,你就不去找嗎?」邵為兩手扶頭,半晌說:「沒有用的,就算人留著,心已經走了。」秋爾撇嘴說:「太沒有骨氣了!我從來就看著她不像個全始全終的,穿的那幾件衣服就夠人笑上半天。」邵為抬頭看她,說:「穿的衣服有什麼可笑,誰像你們兩位——」話沒說完,眼淚紛紛滾落。秋爾整一整身上的舊薄呢夾袍,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說:「布衣素食很可貴的。」見無回答,又說:「我知道她上哪兒去了。現在誰還有車,還不是那位朱——」邵為站起身打斷她的話,說:「尤太太謝謝你了。」秋爾沒有製造出動亂,怏怏地退出。

  姚秋爾回到房裡,又和尤甲仁討論此事。秋爾道:「我說她穿的衣服可笑,邵為不以為然。」「他當然是覺得可愛,狗會覺得有什麼比糞更好嗎!」兩人笑了一陣,把劉婉芳平日言談舉止大大嘲笑一番,尤甲仁想起莎士比亞關於女人的議論,隨口背誦「Frailty,the name is woman!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們忽然來了興致,兩人往南聲電影院去看電影。電影名《午夜情濤》。寫一對中年男女在火車上相遇,彼此鍾情,雖然短暫,卻很炙熱。電影散後,又隨意到一家小飯館吃飯。秋爾遂生聯想,劉婉芳會不會回來。「那就更可笑了。」尤甲仁啃著一塊雞骨頭說,兩人自矜高潔,如在雲端。

  尤甲仁在幾個大學兼課,又常有翻譯的零活,在同仁中,他們的日子比較好過,可是姚秋爾的手也是一天天的粗糙起來。這一個週末,在夏正思家舉行朗誦會,有人說起戰局,都說學校再次遷移是免不了的。有人說接到天津、上海家中人來信,已經淪陷的地方倒是安靜。姚秋爾心中一動。夏正思用法文朗誦了《八月之夜》,就是凌雪妍預備念而沒有念的一段,大家聽了都很感歎。尤甲仁卻輕輕用法文說:「Quelle sensiblerie! (自作多情!)」聲音雖輕,滿屋都聽見,夏正思一直走到尤甲仁面前,鄭重地問:「尤,你說什麼!」尤甲仁道:「我沒說什麼。」因為尤甲仁過於刻薄傷人,平素缺少人緣,這次當眾出言無禮。輪到他朗誦時,有四五個人退席。

  那天晚上,姚秋爾在枕邊說:「我有一個想法。」尤甲仁道:「言論自由是人權的基本內容。」這是盧梭的名言,秋爾伸手打了他一下,說:「我們回天津去好不好?這邊逃難的日子還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尤甲仁沉吟道:「未嘗不可考慮,我討厭系裡這些人,他們對我有看法。也許下學期會解聘我。」秋爾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會嗎,那些人會解聘你?誰的才學及得上你!」甲仁撫摸著秋爾的手,說:「不過, 孟先生會保我的, 也許我們自己先走為好。生活也太苦了。」秋爾道:「天津的家業足夠過活。日本人也是要秩序的。我們可以閉戶讀書。」尤甲仁默然。

  又有一次,因為對《九歌》的英譯有幾處不同看法,尤甲仁和江昉、王鼎一有所爭執。意見不同,本來是可以討論的,尤甲仁卻說了許多嘲弄的刻薄話,引起議論。有人背地裡說:「尤甲仁自視太高,全不把人放在眼裡。」「文人相輕也是常情,但是過於傷人,未免叫人寒心。」又有人說:「豈不知罵倒一切方算才子,越是輕薄越時興呢。」這話傳到弗之耳中,弗之笑笑說他平日教課還算盡責,近日又寫了幾篇考據方面的文章,雖沒有什麼新見解,也還是努力的。因有孟先生說話,議論逐漸平息,但尤、姚的去志並未減少。

  過了些時,尤甲仁和姚秋爾在翠湖邊散步,心裡都悶悶的,忽見迎面走來一個女子,穿著鵝黃色綢袍,披一件灰呢短披風,裝束很是打眼,再一看竟是劉婉芳。劉婉芳快步走過來,人顯得白多了,也豐腴多了。「尤先生,尤太太。」她嬌聲招呼。秋爾很高興,一半好奇一半關心,拉著婉芳的手,連聲問:「你怎麼樣,搬到哪去了?」婉芳頗有得色,「不過比在刻薄巷過得好些。」照尤甲仁的建議三人走到湖心亭坐了。婉芳說:「走時心情很亂,沒有和你們告別,想著總會見面的,你看這不是見面了。」談了一會話。原來劉婉芳同居的人並不是朱延清,而是朱延清的一個朋友,財勢小多了,雖不能呼奴使婢,卻是豐衣足食,應有盡有。秋爾見她一人出來,估計她的地位是外室一類,婉芳似猜到她的心思,說:「我的先生並沒有正妻,這點你們不用擔心,反正我再不願過原來的日子了,那時,洗衣服連肥皂都捨不得用。手都成豬爪子了,現在總算有點人樣。」說著伸出手來,光滑紅潤,一隻手上戴著玉鐲, 手背上猶有凍瘡的疤痕。 「戰勢是緊了,學校會搬家嗎?」「還不知道。」秋爾答,看了甲仁一眼。「再逃難,更沒法子過日子了,我要是你們,早回天津去了,總比這裡舒服得多。」正說著話,一輛人力車停在路邊,婉芳笑道:「這是我們的包車,他倒會找。」站起身,欲言又止。秋爾等她問邵為情況,可是她並沒有問,也沒有留地址聯繫,告別登車去了。

  這裡尤甲仁夫婦望著車子轉了彎,姚秋爾說了一句:「好久沒有坐人力車了。」

  第四節

  年輕人也有他們的新聞。一天晚飯時,合子說:「聽說殷大士回來了,是殷小龍說的。」

  這天,嵋從學校回來,走上陡坡,從上面下來兩個人,一個便是殷大士,旁邊的人竟是澹台瑋。瑋瑋因功課忙,有一陣沒到臘梅林來了,「孟靈己!」殷大士不等走近就大聲喊,「我們剛到臘梅林去了。」她也長大了,野氣收斂多了,皮膚、眼睛光彩照人。「你回來多久了?」嵋問。「不過十來天,」大士答,「我在重慶上學呢! 這學期我回來上學, 遲了幾天,不過沒關係,已經註冊了。」瑋瑋說:「臘梅林沒有人,都不在家。」「現在回去吧!」嵋舉舉鑰匙。他們從陡坡升上來,一路談話。大士說,她上的也是青雲大學,又得意地說:「我現在是自由人。」後來嵋知道她家裡的政策改變了,王鈿的主要任務不是照管她了。到坡頂時正遇合子和兩個同學從另一條路回來,拿著一卷紙,說是要出壁報。回到家裡,合子和同學在飯桌上描描畫畫。嵋等在房前籐椅上坐了。大士問嵋學校的情況,又不耐心聽,打了幾次岔,說到她轉學,需要留一級。「留級不好聽,」她鄭重地說,「不過,澹台瑋說沒關係。」瑋瑋說:「也許對別人有關係,不過對你沒關係。許多事對你都沒關係。」「我怕被未來的科學家看不起。」兩人說話,嵋漸漸插不上嘴,走進屋去看合子的壁報。合子正在畫報頭。那兩個同學畫版式,寫小標題,都很專心。看了一會兒,又走出來。殷大士說:「你莫要跑開。你們都在昆明,我剛回來,怎麼倒像是我和澹台瑋熟得多。」嵋笑道:「我也正奇怪呢。」大士說:「我們出去玩一次可好?」這星期放兩天春假,都有時間。嵋想一想,說「我怕被蛇咬」,和大士對望著笑了起來。大士說:「娃娃家的事莫提了。澹台瑋,你說去哪裡?遠一點才好。」瑋瑋問嵋,嵋說不知道。瑋沉吟說:「我不放春假,正好這個星期六的實驗移到星期四晚上,時間足夠了,我們去石林。」嵋拍手道:「真的,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去過石林。」問合子,他說要參加一次航模表演,不能去。瑋去莊家通知,無采要和玳拉出門,只有無因高興地參加。

  那時去石林交通很不方便,坐火車先到路南,開車時間在傍晚。無因、瑋瑋、嵋和大士四人各自背著背包,十分高興地登上火車。車裡有幾排兩人座位,可以四人對坐,還有一些類似長凳的座位,乘客不很多,四人揀了靠窗的座位,兩個女孩靠窗坐了。鈴聲響了半天不見開車。有位乘客說,這是等什麼人吧。又過了一會,車開了,那人又自言自語道:「等的人來了。」

  正是春暖花開,一路不知名的各樣花朵撲面而來,大片桃花如雪,樹頂凝聚著淡淡的紅,如同戴著一頂頂小帽。嵋伏在車窗上看著眼前變幻的景色,心裡讚歎,發議論道:「常聽說大好河山,以前也沒仔細想過,現在想想,用『大好』兩個字形容真是妙極了。杜甫詩云『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河是永遠在的,永遠好的。可是因為國破,顯出的景色就不同了。」瑋瑋道:「所以要『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無因道:「嵋說這些話像個女學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會說這種話了。」大士說:「孟靈已,還有人給你做記錄呢!我巴不得有人給我做記錄。」說著向瑋瑋靠近一點,嵋抬頭向無因一笑。車行多時,天色暗了下來。車上人大都占好位子,有的躺著,有的靠著,逐漸安靜下來,只有車聲隆攏嵋覺得那聲音好像是從遠處來的,不知什麼時候大士已經靠在瑋瑋肩上睡著了。「嵋,你也睡吧!」無因低聲說,「我到那邊去。」他放好背包,給嵋做枕頭,到車廂另一頭去了。嵋不便大聲叫,只好由他,一歪身,馬上睡著了。睡了不知多久,忽然醒來,見瑋瑋和大士還是原來的姿勢,擔心無因沒有睡處,便走到車那邊去看。車廂裡人橫七豎八,好不容易走到車門,見無因站在門外,夜色沉沉,身影朦朧,想來一定很累了。 開門一陣寒風, 便說:「莊無因,你要受涼的。」無因沒有轉身,說:「這是新發明的稱呼嗎?」嵋走出去,兩人靠在欄杆上,都不說話。

  火車漸漸進入丘陵地帶,忽高忽低,車身搖擺,兩面的山如怪獸一般撲來,轉眼又退到身後去了。無因問:「你在想什麼?」嵋望著撲來又閃去的山,說:「我什麼也沒想。」一面山閃過去了,又是一面山。「你呢,你想什麼?」嵋抬頭,也抬起眼簾,一雙靈動的眸子在夜色中流轉。無因不答,過了半晌,說:「我想的——」忽然車身劇烈地搖擺,發出很大的聲音,車停住了。

  「什麼事,什麼事!」車廂裡的人跑出來,誰也不知道什麼事。有人跳下車去,前後跑了幾步,也看不出什麼事,過了好一陣,才有車警過來,讓大家不要亂走。無因引嵋回到座位上,見瑋瑋和大士坐著說話,說剛要出去找他們,人太多,就只好坐著等。「還是坐著等好。」無因說。於是俱都坐下。瑋瑋說有些餓了,便把預備次日用的早點拿出來,四份三明治,是大士準備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他們並不為停車發愁,反而覺得有趣。又過了約一個小時,還不見動靜,有些乘客說,這車不會走了,還是自己走吧,下車去了。又過了些時,才知道前面的橋有問題,幾個小時是修不好的,「我們到陽宗海去!」大士興致勃勃。「走去嗎?」瑋瑋問。「到前面村子看看,也許有的人家有馬。」「我喜歡騎馬!不過,我不會。」嵋有幾分遺憾。瑋瑋說:「不要緊的,我們都是騎手。大概最好的是無因。」大士說:「誰說的,我看最好的是你。」她認為澹台瑋樣樣都是第一,那認真的神氣,引得大家都笑了。

  這時,遠天已露晨光,車上人已走了大半。四人下了車不知東南西北,打聽得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幾里路,需要越過一座小山。有幾個村民模樣的乘客向山上走,一路咒罵,意思是收交通款不修橋,錢都裝腰包了。另外有人勸他少說話,「隔牆有耳」。他看看無因等人,他們顯然不是常來這一帶的。幾個人放低聲音,快步走遠了。路很難走,幾乎是沒有路。天越來越亮,他們突然發現自己處在一片紅光中。太陽從另一座山背後露出半個臉。他們身上都染上了紅色,這不只是太陽光,而是腳下土地的擴展,那紅色的土地,也正從黑夜裡顯露出來。

  「多好看!」嵋喊了一聲。從紅土地鑽出了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頭的縫隙裡又鑽出了許多野花,全都有一層淡淡的光。大士拉著瑋瑋的手跳起來,說:「我常出來遊玩,可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天和地。」嵋這時發現自己一直是讓無因拉著走的,無怪乎很輕鬆。下了山,丘陵把天空切出了花邊,擋住了視線,嵋覺得自己的心是這樣寬闊,眼前的景色都不能裝滿。她含笑看著無因,無因也含笑看著她。他們共有一個念頭,飛起來,飛得高高的,看一看更遠的,更遠的地方。

  那村子很小,盛開的木香花簇擁在門前屋後。炊煙剛起,有幾戶人家開了門。幾個拖鼻涕的孩子跑出來看。一個婦女一手拿著木梳,一手挽著頭髮從木香花後走出來。嵋想起了龍尾村,想起趙二一家,覺得眼前的人很親切。他們說要騎馬。那婦人家就有馬,又到別家張羅,仍是一路梳頭。這裡的馬沒有鞍韉,只鋪一條舊毯子,他們選了三匹,選不出第四匹。無因說:「反正嵋不會騎,坐在我的馬上好了。」大士說,她也不要騎,要瑋瑋帶她騎。於是只用兩匹馬,有馬伕跟著。蹄聲得得,離開了村子。大士嫌馬走得慢,要瑋瑋打馬,瑋瑋說:「它馱兩個人已經太重了,還要打它!」走了一會,大士還嫌慢。馬伕在旁說:「坐好了!」抽了一鞭子,那馬撒開四蹄把另一匹馬甩下了。這一匹馬上的人並不嫌慢,他們隨著蹄聲背誦著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詩,「一眼望去千萬朵,搖著頭兒舞婆娑」。又東一句西一句地背誦柯勒律治、濟慈等的詩,無因會背的比嵋多得多。嵋說:「莊伯母說,你能背全本《馬克白斯》。可從來沒聽你背過。」無因道:「會背點書有什麼稀奇。」見不遠處有一叢紫花,跳下馬去採摘,馬仍繼續往前走,不聽嵋的號令,嵋急得大聲叫:「莊哥哥快來!」無因跑回來,兩手捧滿了花,拉住馬,笑說:「怎麼又是莊哥哥了。」把花遞給嵋,一縱身上馬,緩緩走去,只覺得路太短了。馬行到一處高地,忽然出現一大片湖水,藍而且亮,就好像把昆明的天裁下一塊鋪在地上。水邊有許多樹木,枝葉繁茂的樹冠相連,看去似可行走。這時,瑋的馬跑回來,「陽宗海,陽宗海!」大士一路歡呼,衝上小坡,和他們並轡而立。馬伕喘吁吁地跟了上來,指點著樹叢間的房屋,說是美軍的招待所,那些開飛機的常來祝兩騎並轡緩緩下坡,走到湖邊,馬伕問,可要用船,他可以去借。大士馬上說要坐船,以前來時還沒有船,「先休息一下吧!」無因說,跳下馬來,又扶嵋下馬,拍拍馬頭,表示感謝。腳下野草形成一片綠毯,靠在水旁。「唉呀!」大士大聲說,「我發現這片草地的用處了!」「我也發現了。」嵋搶著說,「可以打滾!」果然和大士跑到靠坡的一端,從上面滾下來,清脆的笑聲驚起了鳥兒。兩個女孩臉兒紅紅的,站起來還是笑個不停。兩個男孩也去試,都說是絕妙的體驗。一時,馬伕帶來一個獨眼人,是看管招待所的,說住的人今天去石林了,房屋都空著,可以借船。指一指繫在不遠處房屋前的小船,又問可要吃飯,他可以燒。無因道:「有水、有船還有飯,簡直是魔術變出來的。」瑋瑋和大士認為既然有飯,不如先吃飯,四人打發馬伕回去,隨獨眼人向招待所走去。

  招待所房屋簡單,但舒適實用,宅邊草中生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四人走來走去,你掐幾朵,我掐幾朵,湊在一起都不重樣。嵋抱著無因給她的紫花,說:「還是這花最好看。」瑋瑋說:「大自然真是奇妙,生物界中的每一種每一類每一科都蘊藏著許多奧秘。」嵋說:「姐姐在大理真是有事做了。」大士道:「植物有一樣不好,它們不會說話。」「可是它們會聽話,」嵋說,「據說有人養了兩盆蘭花,主人常對一盆花說話,這盆花長大開花就快得多,總是很高興的樣子。」「你編的!」大士說,忽然又說:「唉呀,這點還有一個研究生物的呢!你是權威。」她望著瑋瑋,瑋瑋笑道:「蕭先生是權威,我是權威的學生。嵋說得有道理,不過蘭花並不是真懂人的話,只不過聲波在起作用。」嵋一歪頭,道:「我相信它們懂!」

  獨眼人過來招呼,四人進人廳中,見已擺好四份杯碟,有熱牛奶,烤麵包,煎雞蛋,還有一小鍋米飯和炒豆豉。他們讓獨眼人一起坐了。獨眼人說,來這裡住的,大都是美國空軍。他不懂外國話,平常簡直不說話。漸漸地,他的話多起來,他參加過台兒莊戰役,是二級殘廢。瑋瑋說:「你一定是個勇敢的兵。」獨眼人搖頭,連說不見得。「老實說,真到了戰場上全憑一口氣,彼此影響。那次戰役,我受了七處傷,別的都好了,就是這隻眼睛作廢了,剩下的這只也越來越看不清楚。不過,現在還能做事。」他瞇起眼睛,「我這個工作不錯,是個好差事,我為國家出了力了。」「這隻眼,如果也看不見了怎麼辦?」嵋問。「到時候再說。」獨眼人答。

  一時飯畢,四人上船。獨眼人站在岸邊說:「小心了,這湖水最深的地方有十幾丈,莫要劃得太遠。」整個湖面岸邊沒有別人,兩個女孩並排坐在船尾,無因和瑋各持一槳,很快就配合默契。船在水面輕快地滑行,湖水原已映出藍天、白雲和綠樹,驀地又加入了載滿青春力量的小船,湖中若有神祇,一定會大聲說:「歡迎。」湖水清澈,淺處可見一堆堆石塊,嵋俯身船邊,指著說:「這像不像城門?那兒躺著一個戴盔披甲的武士。他是守城還是攻城?」瑋瑋也俯身看,說:「守就要守住,攻就要攻進。」大士說她看不出來。無因卻指著另外一處說:「那兒有一個Sphinx(獅身人面像)。他不知要給我們猜什麼謎。」於是大家向水面亂喊:「你出謎語呀,你出謎語呀!」結果是一陣大笑。船走過這一段亂石,湖水漸深。大士要划船,無因讓給她,她不及瑋瑋有力,船向一邊打轉,大家又笑。於是嵋和大士一起劃,她們下槳很淺,幾乎翻不起浪花。船行很慢,但很穩。又過一會,船停住了,孤零零依在湖心,四處望去湖水最遠處與天相接,大朵大朵的白雲綴在天邊。一會又變成絲絲縷縷,似乎要流進湖中,下望湖水果然深不可測。無因說:「你們划不動吧?我來吧。這裡太深了。」調整好槳便往回劃。嵋坐在船頭,忽然說:「我想跳下去。」大士說:「曉得了,曉得孟靈已是個淘氣鬼。說真的,我也想跳下去。」瑋瑋用雲南話說:「你兩個倒很投機嘛!」嵋在無因背後,卻感到他在注視自己,大概在準備隨時打撈。一時大家唱起歌來,一首又一首,不知誰起頭,吟出了那首《本事》: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不知怎麼我們睡著了夢裡花兒落多少「記得當時年紀斜,歌聲漸高又漸低,大家都沉浸在那柔和的又有些迷惘的歌裡,讓湖光山色搖著,久久沒有說話。

  太陽很明亮,碧藍的天上沒有一點雲,它們不知藏到哪裡去了,忽然遠處傳來隱隱雷聲,「哪兒在放炮?」瑋瑋說,他們側耳細聽,雷聲越來越近,陽光仍是明媚,沒有風,沒有雲,「干打雷,」他們笑。無因用力划槳駛向岸邊。一聲炸雷,似乎就打在船上,大家都嚇了一跳。

  「你們莫太高興了!」又是一聲炸雷,隨著炸雷,驟然間下起了瓢潑大雨,雨先下了,才見烏雲四合。雨點把湖面打出一個個小窩,水面上頓時一片迷茫,烏雲也從天上垂下來。大家都聽到雷聲中的斷喝,驚訝地往四處看,他們期待著水面跳出一條巨龍,或什麼怪獸,可是什麼也沒有。

  「你們莫太高興了!」那聲音從聚攏來的烏雲中傳出,又隨著雷聲滾滾遠去了。雨仍下著,四人衣衫浸濕。

  船到岸邊,雨也停了。又是萬里無雲,碧藍的湖水和天空一樣明淨。
 
 
 
 
 



《東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