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瑞林瞧著老呂頭走遠之後,便走進傳達室。坐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覺得

這麼坐著不是個事兒,總得幹點什麼吧,又不知道該幹什麼才好。他忽然覺得呆了

這麼多年的廠子,變得好生分.好像他是個初來乍到的新工人。這讓他覺著很不是

滋味。

  於是,他捅開了封著的蜂窩煤爐子,打了壺水放在爐子上燒著,又從門背後找

出把大掃帚,嘩啦嘩啦地掃著傳達室門前的那段柏油小路。說實在的,真沒有什麼

可掃的,溜光的馬路挺乾淨,說邪乎點,真像舔過的那麼乾淨。他直起腰,打量著

遠遠近近的廠房。從部隊轉業下來,他就到這個汽車廠來了。二十多年,眼瞅著這

個廠子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地發展起來,就像眼瞅著鄰居家的孩子,生下來,吃奶,

斷奶,會爬了,會走了,長大了,上學了……有時,他不明白,他明明見那孩子不

久以前還光著屁股滿世界亂爬,怎麼一下F子就變成了個漂亮小伙,穿著他頂不待

見的喇叭褲,褲腿活像兩把用高粱篾兒紮成的笤帚,胳膊彎裡還挎著個小妞兒。

  這工廠越來越氣派了。比他家鄉那個縣城還大,繞廠子轉一圈,沒有大半個鐘

頭怕是轉不下來。

  一進廠子大門,是個挺大的圓形花圃,兩條柏油小路,從花圃左右兩旁繞了過

去。像兩條筋骨挺好的胳膊,摟著個大笸籮。路邊,是挺直的白楊樹。樹幹上的節

子,活像人的眼睛,木格登登地瞪著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們,也那麼瞪著李瑞

林。白楊樹下,是修剪得一般高低的小松牆。松樹的針葉上,銹滿了從北京城的煙

囪裡冒出來的煤灰,葉子黑不黑、綠不綠。

  花圃後面是辦公樓,辦公樓後面是一個挨一個的車間。右邊,幾乎看不到邊兒

的廣場上,一輛輛嶄新的、準備出廠的汽車,排列得整整齊齊,像列隊的新戰士,

穿著剛發的新軍裝,背著烏光珵亮的新馬槍,很有一些排山倒海的氣勢。就連滿肚

子怨氣的李瑞林也不得不承認,在原先那個亂攤子、散攤子、爛攤子上幹出這一番

成績,哪裡是只花苦力氣就能辦到的!那真是明槍暗箭,左推右擋,嫉賢妒能,一

步一個陷阱。全廠上上下下這些個人,誰是怎麼回事,那些多少年也解決不了的老

大難問題,哪一樣李瑞林不知道啊。陳詠明也是個人吧,也有悶在肚裡說不出的苦

吧,怎麼就不見他有個灰心喪氣的時候爐子上的水開了。咕嘟咕嘟的,氣兒挺足,

把水壺蓋頂得呱嗒呱嗒地響。李瑞林泡了杯茉莉花茶。八角錢一兩的茶葉,還趕不

上以前六角的。真是,什麼都不如從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掏出裝煙絲的鐵盒

和捲煙紙,捲了一支「大炮」,悠悠地吸著,一面端詳著傳達室裡簡單的陳設。

  一張條款,用毛筆字寫得工工整整,醒目地貼在大掛鐘的下面。大掛鐘的鐘擺

搖來擺去,像個腦袋瓜,歪來歪去地在琢磨那張條款,看得有滋有味兒,沒完沒夠。

  條款上這樣寫著:五罰一元錢的暫行規定一、隨地吐痰;二、隨處抽煙;三、

亂丟紙片;四、亂放車子;五、家屬隨便進廠。

  凡有上述行為發生,各罰人民幣一元。

  曙光汽車製造廠

  李瑞林把這條款瞧了又瞧,總覺得有點小題大做。

  家屬小孩不能到廠子裡亂竄,這還說得過去。可隨處吸煙,隨地吐痰,亂扔紙

片,亂放自行車要罰一元錢,有那個必要嗎。尋思大伙錢多了還是怎麼的新鮮!

沒見過!沒事兒上街看看去,滿大街的煙頭、紙屑、黏痰,越是人多,越是熱鬧的

地方就越亂乎。再說,誰能不吐痰呢中國人沒有不吐痰的。不信,就支著耳朵昕

聽,別管在戲園子裡,報告會上,或是電汽車裡,馬路上的自行車隊裡,總能聽見

打掃嗓子的聲音,往外咯痰的聲音。吐口痰,又礙著誰什麼了呢倒是自行車,那

是亂放不了的。看車的老娘們兒,會拿著大喇叭衝著不存車的人使勁兒吆喝,就算

不想存車的人有張追擊炮也打不透的厚臉皮,也甭想省下那二分錢。一說,還是迫

擊炮,那是哪個朝代的武器了早不是李瑞林在部隊當迫擊炮手的那個時候了。老

嘍!落後嘍!除了迫擊炮,還能知道什麼呢肯定,這是陳詠明的主意。前不久他

才從日本考察回來,準是從那兒躉來的洋貨。

  聽說全廠整整停工一天,擦所有車間的窗子。說實話,那窗子打從建廠那天起,

二十多年沒有擦過。上面膩著一層黑褐色的濁物,但是誰也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好。

工廠嘛,又不是賓館,它本來就是個髒地方。油泥、鐵末子、鑄造車間清砂時到處

飛揚的黑砂……別說車間的窗子,就是車間外頭的樹葉,也像剛從鑄模裡倒出來,

上面粘著一層黑砂。你擦呀,有本事連樹葉也擦擦。

  陳詠明向大家講文明生產的重要。「挺好的廠房,弄得像個監獄。黑乎乎的,

一進廠房就讓人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外國人要是看見這種廠房,准不跟你做買

賣。他不相信,用這種態度對待廠房,還能用什麼更好的態度對待生產。也就不相

信你能生產出好東西來.」

  還聽說,廠子裡蓋了暖房,請了花匠。開春以後,還要在空地上植草皮。說是

這樣可以不往車間裡帶灰塵,能保證產品質量什麼的。好倒是好,頂什麼用能代

替拉閘不給電,還是能代替原材料的不足工廠就是工廠,想看花看草上公園去。

能跟洋人比嗎他們是資產階級,中國人不看花不看草照樣過日子,照樣出汽車。

  莫不是他成心在挑陳詠明的刺兒落到看大門的下場,該怪誰呢春天,陳詠

明在部裡開完整頓企業管理會回來,不知得了什麼令兒,比剛到廠上任的時候更來

勁兒了。什麼擴大企業自主權啦:什麼市場競爭啦;什麼整頓企業領導班子啦;什

麼自由組閣啦;撤銷大慶辦、政工組和車問專職支部書記啦……真敢幹哪。

  別的事,李瑞林不敢說,有幾樣他可實在接受不了。

  取消政工組、大慶辦,行嗎陳詠明在動員報告裡講過:「……政工組、大慶

辦不過是一種形式。問題不在於形式,而在於實質。只要我們把工人群眾的疾苦真

正地放在心上,認真地去解決,只要我們千方百計地把生產搞上去,何必一定要掛

那個牌子五十年代,我們的經濟發展得不錯嘛,企業裡並沒有政工組,大家不是

很團結嗎那時的思想政治工作,靠的是各級領導,小組裡還有八大員。何必另設

一套人馬呢反而讓各級行政幹部認為思想政治工作是政工組的事,自己不用管了。

到底是在黨的領導下,大家做人的工作好,還是少數人抓、別人撒手不管好呢」

  自由組閣,這叫什麼詞兒哪兒寫著了,還是哪位首長說過了就是部裡頒發

的整頓企業十二條措裡,也沒有自由組閣這一條啊。

  「千軍萬馬抓班子。」

  不管誰說什麼,陳詠明心裡有數。沒有這一條措施,汽車廠的工作別想打開局

面。像保衛處長和董大山那種一味拆台的人+能很好地配合工作嗎生活福利處的

處長,一天到晚不幹工作,還冒領加班費。誰給他送禮,他就給誰房子。誰不給他

送禮,誰就分不到房子。群眾敢怒不敢言,誰敢得罪他他手裡攥著房子。

  還有那個勞資處的副處長。據說她這個副處長,是不分白天黑夜,一把鼻涕、

一把淚從宋克那兒哭來的。陳詠明覺得對於一個人,總應該往前看。幹部裡女同志

又比較少,也該考慮這一方面的代表性。沒想到他們處的老處長退休,沒有馬上把

她提為正職,她就到處大罵廠黨委和陳詠明,躺在家裡不上班,還到部裡找宋克,

說廠裡打擊她,不重用她,直鬧到宋克把她調到另一個廠去了事。

  臨走之前,陳詠明和她談話:「你給廠黨委和我造了不少輿論。

  今天你要走了,咱們應該談談心。我來廠以後,在幹部大會上做過安民告示:

多換思想少換人,不能一朝天子一朝臣,要安定團結,才能大干快上。對不對當

時群眾對你反映很大,這個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但是廠黨委為你承擔了責任。為什

麼選你當廠黨委委員也是給你造輿論。這步棋,你明白嗎成立紀律檢查委員會

的時候,又選你當了一個委員,也是給你造輿論。這是不是事實你們處長退休了,

半年沒安排正職。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建議,應該派誰派誰,我們沒派。這不是給

你留的位子嗎這是不是事實你半年就等不及了你到底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

當官兒沒有馬上給你這個官,你就大罵大鬧,哪點兒還像個共產黨員、像個幹部

的樣子這是個考驗。很遺憾,你沒有經受住這個考驗。你要求調動工作,可以。

但調走也得把這個賬算清楚,不能這麼稀里糊塗一走了事……「

  她走了也好。這種幹部,走到哪兒,哪兒倒霉。

  宋克怎麼淨選這樣一些人當幹部呢這樣的幹部,能撲下心來幹工作嗎「四

人幫」的干擾固然是一個方面,但汽車廠的工作上不去,宋克能說沒有責任嗎陳

詠明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大刀闊斧地調整了各職能處科室的領導班子。其速度

之快,調整範圍之廣,是建廠以來從來未有的。

  首先,廠內各職能處科室的領導,由廠黨委在民意測驗的基礎上委任。不管這

位新委任的領導是不是黨員,責成他組織自己的班子,三天之內交出名單。由他自

己提出,他那一攤兒誰上誰下,誰需要橫調。然後大家坐下來討論,你這個班子配

得怎麼樣,提拔的、免職的、橫調的理由是什麼,合適不合適……

  要照過去的辦法,先提個想法給組織部門、政治部門。讓他們去考核、研究,

然後再交黨委開會討論研究。反反覆覆、上上下下,好幾個來回。要想對班子做這

麼大的調整,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這說明幹部管理,是可以走群眾路線的。

  李瑞林說,這不是給拉山頭、搞宗派留空子嗎。處科長個人能比黨委正確客

觀能比組織部門對幹部的瞭解全面資產階級的辦法,怎麼能用來組織社會主義

企業的領導班子二車間,那個叫楊小東的刺兒頭,當時就頂了他:「什麼資產階

級的辦法,毛主席批江青的時候就說過,『……不要由你組閣……,中央發的那幾

個揭發』四人幫『罪行的材料,您沒仔細看過還是怎麼著」

  只要屁股一挨板凳,坐下來開會或是學習,李瑞林馬上就會打瞌睡,好像頭天

晚上湊巧一宿沒睡。難得有那麼一兩回不打瞌睡,他便用兩個鎳幣摞在一起,專心

致志地夾腮幫子上的鬍鬚。那鬍鬚挺經拔,二十多年,搞了多少運動,開了多少會,

學習了多少文件,愣是不見減少。

  李瑞林沒和楊小東論個長短,文件上到底有沒有,他心裡沒底兒,實在記不准

了。現在的年輕人,嘴尖舌快,見多識廣.新名詞、新理論一套一套的,別管真假,

一張嘴就能引經據典地來上幾句,把人唬得一愣一愣、張口結舌。誰知道那些話馬

克思、列寧說過沒有上哪兒查去遇到這種場合,李瑞林只好不搭茬兒。

  陳詠明的氣兒可粗得很:「有人反映,『苗卓嶺不是黨員,他有什麼資格組班

子還要不要黨的領導黨還管不管幹部』」你讓他當總工程師,把生產技術大

權交給了他,說明你信任他。不信任他,怎麼能讓他當總工程師呢生產技術讓他

負責,班子不讓他沾邊兒,他手下的人提拔、調動,他都不知道,你讓他怎麼負責,

怎麼安排工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把他安排在這個位置上,他對班子就

應該有發言權。何況最後的決定權還在黨委,怎麼叫不要黨的領導『黨管幹部』

!組織部門那幾個人就代表黨「再說組閣問題。哪怕有人組了自己的小舅子、大

姨子來也行,只要把生產搞上去。有條件卡著嘛,三個月內要取得較好的成績,半

年內要有新的突破。搞不出成績,第一把手就自動讓賢嘛。

  怕什麼何況還沒有發現這樣的情況。人做工作,總要有合得來的幫手,我們

要注意合得來這一點,不要怕人家說什麼宗派、山頭。

  人都是有個性的嘛,就有個合得來、合不來這一說。唱那個高調幹什麼『我

們是馬列主義者,我們是階級兄弟,有什麼合得來、合不來』李瑞林和申鴻昭同

志,是兩位很好的同志,一個是書記.一個是車間主任,卻鬧得天翻地覆,這怎麼

工作呢有隔閡就分開.兩個人都會謝天謝地。這樣的好事,為什麼不幹過去人

事部門、組織部門派的班子,互相之間常常搭不上手。還有些人,資格挺老,人也

不錯,就是任務承擔不了。這樣的班子,怎麼能把工作搞好各部門工作鬆垮,組

織部門應當負一大部分責任。現在,很多權力下放到科室、車間了,就是要選拔能

承擔這麼多權力而又不出毛病的人。通過民意測驗,說明我們不是沒人,而是有人

不懂得使用。「

  根據這套辦法,李瑞林的專職書記不但撤掉了,組閣時,又扣個「幹部」給組

掉了。說起來既讓人寒心,又讓人沒法兒相信。誰也說不出他有什麼大毛病,可就

是沒人要他。就算他李瑞林不行.四車間的主任馮振民怎麼樣老勞模了,也下來

了。

  陳詠明不是這樣說的嗎「為什麼當了勞模就一定要當官兒呢現在是機械化

大生產,需要領導生產的人懂技術,懂生產,還有組織領導這種生產的能力。老馮

人是不錯,哪兒艱苦往哪兒去.為了搶任務,經常加班加點,飯都顧不上吃,餓昏

在地上。可是呢.四車間的生產組織得亂七八糟,生產計劃月月完不成。廠裡開個

調度會,回到車問,他能把一大半要做的事給忘了。記性不好,能記在本子上也行,

到了現在,還是個半文盲。他呀,還是當勞模好。

  按選勞模的標準選車間主任是不夠的,有人能當個挺好的勞模,不一定能當個

得力的好幹部。『將是將才,帥是帥才,,對不對7,,「那也不能怪他,他沒文

化呀。他自小受苦受窮,哪兒有條件學文化您不能拿我們大老粗和知識分子比。」

說到「大老粗」這三個字,李瑞林覺得脊樑挺了起來。

  「大老粗大老粗怎麼啦既不是光榮榜又不是獎狀。就算是光榮榜,它也只

能代表過去不代表現在。剛解放那會兒,你還可以這麼說,因為我們以前忙著打仗

去了。現在,三十年的和平日子過去了,這三十年你忙什麼去了打撲克去了,,

打撲克怎麼著李瑞林不服氣。他想: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不就是打打撲克嗎

算什麼原則性的問題該抓的大事不抓,倒提起打撲克的事來了。

  「苗卓嶺就行」

  「他怎麼不行」

  「他家庭出身不好,又有海外關係。」

  「你呀,什麼時候了,還是這麼一腦門官司。這種看法不但把許多好同志整苦

了,也把咱們的國家坑苦了。多少人才,就讓這種偏見給毀了。結果誰倒霉國家

倒霉。沒有人才,搞什麼現代化,搞什麼社會主義建設。咱們只好在原地踏步走,

瞅著別人往前跑。

  五十年代,我們和日本的經濟水平差不多,現在你再看看人家,把戩們落下至

少三十年。「

  「我用不著看他們,他們那兒貧民窟裡的耗子有這麼大。」李瑞林兩手往外一

比劃,那耗子大概和貓差不多了。

  「你見著啦」

  「……報紙上登過。」

  「哈!哈!哈!」

  陳詠明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往外冒著苦味兒。他的眼前浮現出苗卓嶺那老是

夾著肩膀、縮著腦袋,以及他在生產會、辦公會或技術會上結結巴巴發言的樣子。

戰戰兢兢、眼睛絕對不敢離開手裡的發言稿,哪怕他要講到的,不過是同意或是不

同意修個廁所這樣的問題,他也要照著事先寫好的稿子念。那發言稿上的每一個字

一定翻過來、覆過去地掂量過、檢查過,讓人抓不住一點茬兒。

  就是這樣,散會之後,他還要拉著陳詠明和記錄員當場查對記錄。

  他怕,怕萬一記錄員把哪個人的錯話記在他的賬上,或是曲解了他的哪句話。

人活在這種心境裡,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啊。難道不應該撫平這些心上的皺褶嗎一

陣自行車的鈴聲驚擾了李瑞林的思緒。吳國棟騎了一輛嶄新的二八永久車進廠了。

瞅見李瑞林坐在傳達室的窗口,他挺熱情地湊過去招呼著:「您——上班了」

 
 
《沉重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