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由於『四人幫』的毒害,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亂,以致在一些同志中間是

非不分;好壞不分;香臭不分……比如,不上班的搗蛋,上班的反而成了混蛋……」

  來了!進入了實質性的發言了。

  這指的是鄭子雲。

  汪方亮站起身來,把椅子弄得砰砰亂響,倒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從台上這一頭

走到那一頭,他真要回辦公室歇著去了。

  汪方亮一點也不喜歡這棟辦公樓,窗子很小、結構笨重,像一張大臉上生了一

對小眼睛。結實得像一架重型轟炸機,七六年地震的時候紋絲沒動。當初基建的時

候,不知往地基裡灌了多少噸水泥,反正重工業部有的是錢。

  因為窗子小采光不好,即使在大白天,走廊裡也要開著燈。長長的走廊,看上

去像十三陵地下宮殿的甬道。

  沒去聽報告的人不少。聽得見打字機在卡嗒、卡嗒地響著,有誰在走廊的拐角

那裡談笑,儘管壓低了聲音,還是可以隱約地聽到:「宋克這回慘了,聽說黨組提

出的副部長候選人裡沒他。」

  「該!他以為排擠陳詠明就能輪上他呢。哎,有沒有陳詠明」

  汪方亮停住腳步,有興味地接著聽下去。

  「好像有。」

  「看來部黨組還過硬,田守誠那一夥人也不見得就玩得轉。」

  「沒那麼簡單,這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面,這次你進了我退點,下次我進了你退

點。」

  「你這傢伙老他媽陰陽怪氣的。仔細想一想,三中全會以後,田守誠那一夥風

派人物不是節節敗退嗎再想搞鬼,不那麼容易了。」

  「你還是個『歌德』派啊。」哧、哧、哧,那人笑了。

  「該歌德就得歌德。有希望,你信不信」

  「唉,是這麼個情況,不過困難不少哇。這不,就拿咱們這個小小的部來說,

田守誠不是又發動攻勢了嗎」

  ……

  汪方亮暗笑,哪裡來的兩個「軍師」。真成問題,現在黨組開什麼會,研究什

麼問題,下面很快就會知道。

  像汪方亮這種經歷過很多事情的人,什麼衝動、激動、感動之類的情緒,已經

像快要采盡的礦源,可是那兩個人的談話,競讓汪方亮心裡發熱了。他心裡生出一

種感謝之情,感謝什麼呢作為一個黨的高級幹部,他感謝人們對中央的信任,感

謝人們對目前仍存在的許多困難,國家尚不能迅速解決的諒解……汪方亮原以為,

這些感情,許多年來人們已經失去,而實際上,它正在恢復……緩慢,可是有希望。

就為這個,也得再好好地於上幾年,老百姓在盼著呀。

  是啊,人人只說當官好,可是想過沒有,自己的一言一行,實際上成天被群眾

拿著戥子在稱呢也許有一天,職務的陞遷,不是以級別、工資、幹部待遇為標誌,

而是以更多的責任和義務為標誌,就像巴黎公社那樣。那就會像沙裡淘金一樣,提

煉出真正的人民公僕,淘汰掉那些昏聵的官迷。

  怎麼,他竟也發起鄭子雲那套書獃子的議論來了。

  他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房門,一回頭看見肖宜抱了一小摞白紙走了過來。

  肖宜向他點點頭,也拿出鑰匙去開田守誠辦公室的門。

  肖宜那條過短的、露著花襪套和一雙豬皮鞋的褲腳——他的每條褲子都是那麼

短,是布票不夠嗎——以及他那副總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表情,老是引起汪方亮的

同情。

  尤其最近,汪方亮知道肖宜心裡更不舒暢。

  田守誠又在搞平衡。肖宜不過是這裡面的一個犧牲品。這就像有人下棋,有人

就得當棋子兒,讓下棋的人在棋盤子上摔得叭、叭直響,沒準還要被摔成兩半兒。

  自從一九七七年底,那位在清查運動中被田守誠拋出來的副部長被撤職查辦之

後,「文化大革命」中支持過他的那一派群眾,對田守誠怨聲載道,都在罵他:「

過河拆橋,忘了你怎麼上的台,壞事幹得一點不少,部長的烏紗帽戴得還挺牢。」

  田守誠的的確確是靠著那一派的力量,在「文化大革命」後期被結合進領導班

子的。

  於是,往上告狀的、寄揭發材料的不少。

  田守誠不在乎人家罵。罵又怎麼樣,能把他的級別罵掉,還是能把他的烏紗帽

罵掉,還是能把他的工資、房子罵掉該忘本就得忘本,不然記著那麼多東西,背

著那麼多的債,人還往不往前走只是那些揭發材料讓他發怵,所謂知情者也。

  怎麼辦他想出這一手,給另一派頭面人物在「文化大革命」

  中的表現作個政治結論,滅滅他們的威風,平息一下清查運動中受挫一派對他

的憤怒。

  肖宜從來沒有感到過什麼威風。當初只不過是一種獻身的熱情。他常恨自己生

得晚,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沒能在革命戰爭年代為黨的事業衝鋒陷陣,是一生的最

大遺憾。終於趕上了一個「文化大革命」,可以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拋頭顱、

灑鮮血……現在又要重翻老賬,給他做政治結論了。他有錯沒錯有,他的錯在於

給人當槍使,干了好些讓他後悔莫及的蠢事。

  直到現在,見了曾是對立派的同志,肖宜還感到無限的悔恨和歉疚。他們為什

麼要像仇人一樣地互相廝打,狂罵好像一個失去了理智的人,用自己的右手砍斷

自己的左手……那時候,他們都是瘋子。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瘋子,希特勒是戰爭

瘋子。

  汪方亮叫住他:「肖宜同志,許久沒過問你的事了,你的結論最後是什麼」

  肖宜似乎不大願意談及:「『運動中犯有嚴重政治錯誤』,理由是我有反對某

副總理的言論。」

  汪方亮勃然。照這樣下去,將來反對某副部長也會成為嚴重的政治錯誤。什麼

時候了,還搞這套極左的玩藝兒。「你簽字啦」

  肖宜冷然一笑:「沒有。這道理說不過去,我不準備接受,現在正僵持不下。」

  得幫肖宜想個辦法,硬頂也不好。對付田守誠,汪方亮相當有辦法,他摸透了

田守誠的脾性:烏紗帽重於一切,自身利益高於一切。抓住這個特點,就能牽著他

的鼻子走。

  設計院有個副院長,因為給田守誠提過意見得罪了他,三年沒給人家分配工作。

那位副院長找汪方亮幫忙,汪方亮就對田守誠說:「聽說那位副院長在『文化大革

命』中整過你」

  田守誠不知汪方亮葫蘆裡買的什麼藥,很謹慎地說:「沒聽說呀。」

  汪方亮一驚一乍地說:「哎呀呀,你這是背了黑鍋了。很多人在下頭議論,說

他三年沒分配工作,是因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給你提過意見,你現在是報復人

家。」第二天田守誠就過問了這件事。

  汪方亮的另一位朋友,田守誠也是一直不給安排工作。

  汪方亮做出老謀深算的樣子對田守誠說:「老陳這個人你得安排工作。」

  「為什麼」田守誠問。

  「你現在不給他落實政策,將來組織部會落實。這個人情你不送,讓組織部去

送他有點祖傳的醫道,對疑難症很有點辦法,他那裡四通八達,找他看病的人,

什麼品位的都有,」說到這裡,汪方亮有意放低了聲音,「而且聽說他的嘴很不好。」

  不出一星期,陳局長安排了工作。

  汪方亮走過去,意味深長地對肖宜說:「你拿著那個結論去問問田部長,反對

某副總理是嚴重政治錯誤,反對鄧小平副總理算什麼性質的錯誤不逮偷牛的,逮

那拔橛的,有這個道理嗎」

  這時一位勤雜工人走了過來,對汪方亮說:「汪部長,您昨天下班的時候沒有

關窗,弄得滿屋子都是灰,我們打掃衛生可麻煩啦。」

  「是嗎,啊喲,我忘記了,實在對不起。」

  肖宜把從打字室拿回來的、那一疊剛剛打印好的文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

上面的幾頁,散亂地飛落在地板上。肖宜也不去撿,只是用腳連踢帶捻地踢到牆角

裡去。

  那份文件既無抬頭,又無落款,文件上的每一個字,像一隻隻居心叵測的眼睛,

囂張地、陰險地看著他。

  一,重工業部的十二大代表,已有部長一名在選,另外兩個名額,不宜再安排

部一級的幹部。

  二,代表年齡,不得超過六十五歲。

  三,另外兩名代表,應在業務幹部中推選。

  右角上,還印有「絕密」二字及發至各支部的字樣。

  既然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何不痛痛快快地寫上:不准選鄭子雲。

  真敢於!就在中央所在地的北京,就在國務院下面的一個直屬部。

  這還像個共產黨人嗎!肖宜想起馬克·吐溫的小說《競選州長》,然而現在早

已不是競選州長的時代。

  肖宜恨不得劃根火柴,把這疊東西燒掉。他抱著雙肘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自

然,這是有計劃、有步驟的,包括田守誠正在禮堂裡作的動員報告。動員什麼動

員大家不選鄭子雲。

  他的心跳得快極了。他一再對自己說:「冷靜,冷靜。這和你有什麼關係,誰

當選還不是一樣」然而,另一聲音卻在他心裡頑強地呼喊,憤怒地指責:「你還

是個共產黨員嗎你能對這樣的事聽之任之,無動於衷嗎」

  可是,想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踐踏的赤誠,他又硬起了心腸。何必為別

人賣命別人誰難道這代表的榮譽是某個人的私有物選舉自己信任的、符合

標準的代表,不是每個黨員的權利和義務嗎不選鄭子雲,難道讓田守誠這樣的利

祿之徒,代表重工業部和G省的黨員去履行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然後再爬上中央委

員的地位,利用職權為非作歹他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哦,算了,算了,不就是這一個人嗎他又把話筒放下。

  也許就在某個關鍵的時刻,比方說,某個關鍵的表決,就差這一票呢肖宜用

拳頭捶自己的腦袋。

  電話鈴響了。

  是田守誠的夫人打來的。「老田呢老田不在告訴他,今天早點回家,D工

業部的H部長晚上請我們吃飯。」

  一句問好也沒有,一句謝謝也沒有,好像肖宜是個收錄兩用機。

  肖宜知道那位H部長,就在五屆人大會議上,竟還提出把誰誰英明、偉大寫進

憲法裡去。

  這一夥人,又在串聯什麼。大概他們要在十二大上做文章。

  肖宜從那一疊文件上拿起一張,折好,放進上衣口袋,把其餘的送到裡問田守

誠的寫字檯上,然後把辦公室鎖好,登、登、登,三步並成兩步地下了辦公樓。在

車棚裡找到自己那輛破自行車,往鄭子雲家裡,飛車而去。那樣子,真像唐-吉訶

德騎在那頭小毛驢上,可他覺著自己像是騎了一匹高頭駿馬,耳邊是馬蹄嚼嚼,軍

號嗒嗒。

  鄭子雲簡直沒法相信。他把那張被他揉成一團的紙,又重新攤開,撫平。一、

二、三條,寫得清清楚楚,哪一條也是目標明確地指向他。他把那紙丟在茶几上,

身子更深地埋進沙發裡去。暮色裡,傳來了嗚嗚的黑管聲,讓他聯想起古代邊塞上

的號角。

  他想起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鞣輕勝

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寒侵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

蕭索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

  他聽見夏竹筠帶著外孫子回來了,可能新買了一挺玩具機槍,整個單元裡充滿

了那挺機槍的嘎嘎聲和外孫子的叫喊聲。鄭子雲趕緊站起來,把還留著一個縫兒的

房門關嚴。

  但依然不斷聽到夏竹筠的聲音:「別穿著鞋在沙發上踩。」

  「別揪貓尾巴。」

  「哎呀,你這壞孩子,怎麼把肥皂扔暖瓶裡啦。」

  「別掐那盆花。」

  「別……」

  「別……」

  日子過得挺熱鬧。要是她知道他最近又打了一次退休報告,準會又跟他大吵一

架,一個男人要是有了一個女人就算完蛋了。

 
 
《沉重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