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進了精神病醫院的吳為,難免不被醫生們研究過來研究過去,他們的確希望治好她的病,遺憾的是,心理醫學實在是近代醫學中一個不倫不類的分支。以它就事論事出淺顯而言,難免苟且之嫌;對人何以失去神志的解釋,也難免牽強附會。但自本世紀以來,卻被人們當做治療精神疾患的靈紀以來,卻被人們當做治療精神疾患的的靈丹妙藥。凡人怎麼可能解釋天人之間的關係?

  如果沒有鎮靜藥物的幫助,可以說心理醫生從未治癒過精神疾患。

  只有弗洛伊德還想到了對夢的猜測和解析,總算靠近邊緣。

  2

  醫生們絕對不會想到,吳為的瘋,首先和葉蓮子對「生」的固執有關。

  3

  什麼都不是無緣無故。

  比如說,葉蓮子和吳為住了差不多十年之久的丹陽觀後面那棵老歪槐,在吳為舊地重遊之後立刻遭了雷殛。只剩下一具從正中劈裂的軀幹,如一張對著天空吶喊的嘴,在聲嘶力竭中,突然地、永遠地凝固。老槐樹一直在等待,不是等待葉蓮子,而是等待吳為的歸來。

  它的等待明明白白沒有長相廝守的奢望,只是忠心耿耿地堅守。它堅守了幾十年,不過為了再見她一面,對她有個交代。於是它的等待又有了苟延殘喘的悲愴。

  老歪槐在和吳為重逢的時刻說了些什麼,那是無人可以知曉的;只能從吳為的札汜裡得知,那是一個雨天,當吳為摟著它的軀幹時,它蒼涼地垂下了頭,一言難盡地俯視著她。雨滴順著它的葉脈,如淚水般流下,點點滴滴扑打在吳為的臉上身上……

  老歪槐活了多少年?幾百年都不止。人們只知道松柏長生,卻不知槐樹們也會像松柏一樣的長命。可它遭了雷殛。

  它為什麼遭雷殛?難道是因為它的等待?

  比之讓人砍伐,遭雷殛可能是一棵樹最壯烈的結局?誰能知道。

  無論對葉蓮子或是對吳為來說,這難道不也是一個暗示?

  如果說,那棵老歪槐在和吳為見過一面之後便遭雷殛是個偶然,而蒲圻鎮城隍街上馬永和客棧的倒塌,就應該說是必然了。

  那棟二層小樓,更是從葉蓮子在那裡等候第二:天的婚禮開始,就等待著吳為的到來。它耐心地等了半個多世紀,在和吳為見過一面、有個交代之後,才安心地去了。和老歪槐不同,它去得十分安詳。

  小褸從屋脊處緩緩斷裂,裂痕如春水的漣漪蕩漾開去,人們甚至可以看見屋脊在斷裂以及倒下的瞬間,那舒緩的笑靨。正像吳為在她札記裡寫的那樣,兩個偶然應在一個人的身上,就有了反覆論證的命定意味。

  4

  葉蓮子沒有離開老家的時候不叫葉蓮子,叫秀春。

  秀春是個非常通俗的名字,從這名字可以猜出,她出生在一個春天的日子。如果她不那麼多愁善感,不走出老家、離開土地,也許還會有個像這名字一樣庸常的日子。

  也許應該說葉蓮子的起點就錯了,她本不該到這世界上來。

  她的母親,也就是吳為的外祖母墨荷,在秀春之前,有過三個不能成活的孩子;在她之後,又有過三個不能成活的孩子。

  可是葉蓮子沒有參透前幾個兄姊以及後幾個弟妹只匆匆地瞥了這個花花世界一眼,就心甘情願放棄這個已經一腳踏人的世界連忙轉身離去的現實,非要活下來不可。

  就當時來說,生育的確是樁凶險的事。但也不至於像墨荷那樣,鬧了個「九死一生」。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這回事,這實在與墨荷有關,似乎她和她的孩子之間有種默契。

  不能不說墨荷是個非常明智、聰明絕頂的母親,世上很少有女人如她這般摯愛自己的子女。可她由不得自己,還是得一個接著一個生育。可以想見,這種違心的事於她是如何地痛悔。

  秀春卻拒絕了這個默契。她後來不是沒有機會對這個錯誤的抉擇做一個挽回,但她卻一再地不肯回頭。她後來的遭際,怨得了誰?

  墨荷似乎也沒有做好當母親的準備,根本沒有給她的嬰兒提供維持生命的奶水。按她原來的想法,秀春也不會活下來。秀春硬是喝著高梁米醭子——那發了酵的高粱米粥上的稀湯,換句話說,也就是喝著泔水活下來的;連剛煮出來的、高梁米粥上的那點稀湯,也沒有得到過一口。

  就算秀春是個男兒,「母以子貴」的規律到了她這裡,也得變成「子以母賤」。誰讓墨荷那樣地不能人俗,按照秀春奶奶的話來說,就是「沒有眼力見兒」?

  她的後代也沒有接受她的教訓,除了自己把自己斷絕、拋棄於社會的繁華之外,清高能給她們帶來什麼世俗的好處?

  所謂社會的公正,本就相對著競爭,包括正當或不正當的競爭。更多的時候,那不正當的反倒旗開得勝。她們卻對不論正當或不正當的競爭,無一例外地給予蔑視、抵制,那就只得接受社會的不公正。夫復何言!

  凡如此還能活下來的嬰兒,就不能不讓人猜測他們的來由。

  有人就說秀春的命硬,把前幾個哥哥姐姐都「妨」死了,還說她的眼睛「毒」。

  連她那個有著秀才功名的爺爺,更不要說奶奶,也覺得她的確有些不妥,以後母親再生產的時候,就把她支到看不見的地方去。可是她的姐妹兄弟仍然固執已見,置葉家傳接煙火的期待於不顧,毅然決然地拒絕了這個世界的誘惑。

  很難說他們離去的時候,有沒有掩嘴胡盧而笑。他們可能竊笑不已,因為他們把該由他們承受卻又逃脫了的災難,一股腦兒地推給秀春擔待去了。

  5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不「毒」?誰也無法考證。

  本世紀初期,更不要說久遠的過去,那些掩藏在深山老林、尚未被現代生活浸淫的農村、部落裡,有很多這種似是而非的傳說。

  不過有些事情的確非常蹊蹺。

  至少秀春母親離世那天,秀春事先就「看」見了的:

  那天早上,看上去就是一個要死人的早晨,倒不是因為那一天老葉家的院子裡一下子死了兩個人。不要以為那一日天地之間必有凶光、凶相,相反,那一日風和日麗,萬物呈樣,怎麼看怎麼讓人心情舒暢。如此情況下的死亡,是沒有什麼可以說三道四的死亡。

  先是秀春家西廂房住著的老王頭死了,沒病沒災,就是一覺沒醒過來。老王頭鰥寡孤獨,只好由鄉里鄉親為他張羅出殯。

  秀春的媽媽卻幫不上忙,因為她又要生產了。

  一個要生孩子的女人,不能參與出殯這樣的事,否則會影響死者的來世。

  農村裡的人更知道來世的至關重要,先不要說是輪迴為豬,馬、牛,羊……就算輪還為人,也不要再面朝黃土背朝天。都說「熱土難離」,暗中還是嚮往土地以外的世界。雖然外部的世界並不精彩,一旦有機會離開土地、遠走他鄉,還會捨得一身剮地一廂情願闖世界。

  於是她就知趣地躲在後院菜園子的草棚裡,等待臨產的時刻。

  焦慮和煩躁,單調而持久地折磨著這個在生育上屢屢失敗的女人。

  她倚著草棚子裡的支柱,叉開兩腿坐在鋪著秫秸稈的地上,不時對著太陽舉起手指,審視內中的景觀。手指裡像注滿了水,腫脹,蒼白,透明得可以看見一條條毛髮樣的血管、一片片絲絮狀的肌肉。翻開衣襟,撫摩著鼓脹的腹部……全身也腫脹得如一枚吐絲做繭的桑蠶。她想她前生一定是條桑蠶,所以才會像桑蠶那樣生下很多的孩子。每次生育,她都要經歷這樣一個具有獻身性質的、脫胎換骨酌過程。這樣的生育,嚴重地敗壞了她的健康:

  又將手輕按在腹部,感到了那不在期望之中來到的嬰兒的騷動,想起了葉志清剛才跟她開的玩笑:「看你這個樣子,別把老王頭兒抬完了就抬你。」

  她不很在意這個玩笑,對於生命,她既不是非常熱愛,也不是非常厭惡,而是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

  也許曾經熱愛過……在什麼時候?一朵花的盛開和敗落,實在太倉促了。

  再說,她總算是個有經驗的產婦,生育了那麼多孩子,自己卻平安無蘿,——她笑了一下。秀春長大之後,也喜歡這樣地笑——會意卻無能為力,還有——點苦的回味和灑脫。

  葉志清又正好探親在家,不像往常,總是她獨闖三關,萬一情況緊急,能指望婆婆和小姑姐嗎?不過葉志清很快就會知道,他的這個玩笑不是無緣無故。雖然墨荷是個鄉下女人,對繼承葉家煙火的重任卻沒有深刻的認識。可是在長春學買賣的葉志清回家探親一次,就有一次準確的投籃。一個女人,尤其是那個時代的女人,一旦作為人家的籃筐,有什麼權利拒絕人家的投籃?

  至於投籃是否準確,是個技術性的問題,與恩愛無關。

  何況葉志清疏曠久矣。一個年富力強的男人,一年只能有幾次和女人肌膚相親的機會,那是太殘忍了。雖然有時到下等窯子去解決一下燃眉之急,畢竟一個學徒,負擔不起那樣的高消費,只能偶一為之。

  所以就應了養精蓄銳的說法。如果仔細琢磨「養精蓄銳」這個詞,就會覺得它有點曖昧,和通常的解釋應用並不搭界。

  墨荷出生在一溜大瓦房,熱熱鬧鬧、雞鴨鵝狗你方叫罷我來叫的院子裡。家裡不但有大馬車,還有長年的雇工。按照一九四九年以後的說法,必是地主無疑,而葉家大概就是貧農了。

  那時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除了家裡的長工,沒有多少接觸男人的機會。可吳為的外祖母墨荷,並沒有順理成章地和哪個長工私奔,倒是正兒八經地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葉家。可也不能說她墨守成規,從她行為處事的方式,看不出墨守成規的跡象。她能按著規矩嫁到葉家,也許是家裡沒有雇著風流的長工。

  吳為的思維方式可能早有缺陷,把一生中的很多時間、力氣,都花在了沒有意義的設想上,或是叫做白日夢。很像《白夜》那本小說裡的男主人公。

  好比她常常設想,如果她的外祖母和哪個長工私奔,根據毛澤東的階級分析理論,葉蓮子或許從小就參加了革命,或許還能成為抗日聯軍的英雄……

  她始終不能平衡——生活裡有如此多的可能,又都說天無絕人之路,而她的母親秀春,也就是葉蓮子,卻為何沒有一條出路?

  吳為更為自己的生不逢時自譴自責。由於她的出生,不但葬送了葉蓮子曙光初現的幸福生活,也耽誤了葉蓮子與顧秋水同赴延安的機遇。否則,一九三八年到達延安的葉蓮子,完全可能成為一名革命老資格,與胡秉宸不相上下,可能比他混得還好。自己說不定也會在延安出生,成為延安保育院裡的紅孩子,坐在馬背上的搖籃裡,進了北平。

  青少年時代的吳為,嚮往革命生涯,崇拜各種英雄,惋惜自己不曾有過獻身革命的機遇,只好企盼一個機會——有朝一日偉大領袖毛澤東得了重症,她會毫不吝惜地把一腔熱血貢獻出來,以挽救他的生命。這也是她無數白日夢的一個。

  她後來對胡秉宸的迷戀,和胡秉宸的革命經歷有很大關係。有一首歌叫做(我是你終生的新娘),對吳為來說,胡秉宸則是她終生的英雄。

  吳為總是把男人的職業和他們本人混為一談: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做音樂;把寫了那麼幾筆、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做文學;把幹過革命、到過革命根據地的那種人,當做革命……

  這種一廂情願和聯想力過於豐富的毛病,可能來自她外祖母的那個家族。就像她的曾外祖父,把葉家聘禮上的兩筆字,與家學淵源等量齊觀一樣。豈不知大部分情況下,會唱歌和音樂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樣,會寫兩筆,甚至出版了很多書的人,和文學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吳為則既熱愛革命,又熱愛音樂,又熱愛文學。綜觀她這一生所選擇的男人,差不多都和這種愛屋及烏的情結有關。《尚書大傳,大戰篇》有「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於她則是「愛烏者,兼其屋下之人」,或雙相通用。她的熱愛要是再多,怎麼是好?那麼她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熱鬧而麻煩了。

  所幸她熱愛繪畫的時候,已近日暮途窮。

  如果對秀春媽媽那個時代的婚姻作個普查,皆可歸結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產物。這種配偶方式,使很多婚姻淪人不幸;一九四九年以後,作為解除不幸婚姻的頭號理由,沿用了不短一段時間,使一部分男人得以心安理得地以舊換新,而不像後來那樣費盡周折。

  以後再有人打算以舊換新,或即便不是以舊換新,而是貨真價實的婚姻破裂,就「過了那個村沒了那個店」,一律成為《鍘美案》那齣戲中因中狀元被皇帝招了駙馬,休了糟糠之妻,又被青天大老爺包龍圖鍘了腦袋的陳世美。

  姑且不論歷史真偽,僅就戲論戲而言,距北宋包丞相處鍘陳世美,已經八百幾十年過去,直至如今,這一罪名仍然順乎國情,行之有效。

  不少男人都有過被打成陳世美的經驗,就像後來很多人被打成這個「分子」、那個「分子」一樣。

  「陳世美」是什麼罪行?法律條款上無處可考。就像各種「分子」是什麼罪行,他們的刑期靠什麼來定……法律條款上也無處可考一樣。一九八O年以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只有憲法和選舉法,沒有民法、刑法、訴訟法,人們上哪兒查去?就連明鏡高懸的法院辦案,也只好參照國民黨的《六法全書)。司法界人士不是沒有嘗試過制定法律,健全法制。早在一九六二年,董必武老就負責編制法律,而編製好的法律草案呈審後,卻一直未見下文。

  國家主席劉少奇一九五六年又說:目前我們國家工作中的迫切任務之一,就是著手系統地制定比較完備的法律,健全我們國家的法制。

  一九五七年馬上遭到不可抗拒的申斥——我們不靠民法、刑法來維持秩序;人民代表大會、國務院會議有他們那一套,我們還是靠我們這一套。

  而且這個堂堂的國家主席,還沒等到一部哪怕不太完備的法律,一個哪怕不太健全的法制,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置於死地。置一個國家主席於死地的法律,根據何在?

  比起「我們還是靠我們這一套」,劉少奇所倡導的法律、法制什麼的,是不是很天真爛漫?

  更不要說一九五七年反右鬥爭後,批判「司法獨立」是資產階級觀點,取消了法制局和司法部。一九六O年開始,又命令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合署辦公,沒有了公,檢、法三者之間的相對獨立,從而也就沒有了各司法機構間的相互制衡。

  幸好男婚女嫁方面,還有個托派分子王明起草的《婚姻法》可以借鑒。不過,誰又能指望一個托派分子,對《婚姻法》有什麼科學性的貢獻?

  面臨不論什麼理由導致的家庭破裂而又無計可施的女人,至少還有《鍘美案》這一出成為依據,成為對付不管什麼理由婚變的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法寶。

  當故事敘述到這裡的時候,「陳世美」已經在一個角落裡,摩拳擦掌地等待著還沒有出生的胡秉宸。即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一統天下,也不是沒有補救的辦法,可是那時候的人很呆、很死性,不懂得使用「外調」這種既可翻天又可覆地,一瞬間上天、一瞬間人地的手段。

  石灰窯子離葉家不過二十多里地,居然就沒派人到那裡外調一下:能不能把姑娘許配給葉家?

  秀春的外祖父在應允這樁婚事前,不是沒有猶豫過。

  他不那麼看重聘禮,這和財大氣粗無關,只因他是個有氣振的東北漢子,對雞毛蒜皮、裝腔作勢極為不屑。因此他反感葉家的聘禮過於玄虛——哪怕一塊土坷垃,也用紅紙煞有介事、一包包地包著,一盒子一盒子地抬著,一抬好幾架。但他對此沒有說出什麼,只是背著手搖頭又晃腦,想著怎麼推諉,才能讓那來說媒的,拐了八道彎的親戚下得檯面。他這樣背著手踱來踱去、搖頭晃腦、思前想後的時候,不像——個地主兼獵人.倒像一個豪放派的、正在吟詩作賦的文人。更不像一九四九年以後的戲劇、小說、電影裡的地主那樣,獐頭鼠目,心黑手辣、廣收暴斂,除了租子六親不認。

  想來想去,還是一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如他這樣思維、辦理事情的人,如何維持、治理、發展那樣一個地主之家?實在逆反地宅之常。

  這時有人來招呼他,大門拍得山響,嗓門也很敞亮,和坐落在林海雪原裡的石灰窯子很是相稱:「人已經聯絡好了,明天一早上山打狍子。」一聽打獵,秀春的外祖父就開始心猿意馬。他最愛打狍子,家裡淨吃狍子肉。到了冬天,一家子人吃火鍋用的抱子肉、野雞肉、野兔子肉,全是他獵來的。

  轉臉看到聘禮上的那筆字,他停住腳步,尋思起來,立刻想到家學淵源:

  這個窮人窩在本世紀初石灰窯子裡的業餘獵人兼地主,很奇怪地迷戀上知識,這種迷戀居然使他把兩個兒子送到省城,上了洋學堂。他的正屋裡甚至還有一張大書案,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雖然稱不得上品,價格卻也不菲,因為難得使用,更像一道點綴。就像後世人們有了點錢,又不懂得何為繪畫藝術,就花錢雇個三等畫匠,給自己畫張兩米高的肖像,掛在客廳或是迴旋樓梯側面的牆上,以示風雅,兼及資產的說明。否則也也不會給女兒起了那樣一個文氣的名字——墨荷,與文房四寶連帶的「墨盒」,不無諧音之趣,既有荷,就有蓮,葉蓮子的名字,可能便是由此而來。

  他的文明程度還表現在各輩夫妻有各輩夫妻的單獨房間,而不是按照當地習俗,一大家子人按輩分順序排列,成雙捉對地睡在一張大炕上。這並不是因為他有房產錢財,當地就是有房產錢財的人家,也不一定像他這樣做。

  他又扭頭看了看來說媒的——那個繞了八道彎的親戚,便胳膊一甩,同意了這門親事。

  從思量著如何推諉,到一甩胳膊同意,前後不過二十來分鐘,可見他是如何地胸無定見,儘管還費了一番思量。其實他的推諉根據不大,同意的根據也不大。

  吳為考慮問題那種捨本求末的方式,不會說「不」的毛病,一旦面對需要當機立斷的大事就臨陣脫逃的懦弱,可能有根有源。葉志清能寫一點,會算一點,這大概和他父親不但是村裡惟一的私塾先生,還是個秀才有關,因此葉家又算得是村裡的書香門第。

  說到這個鄉下的私塾先生,難免不想到孔乙己。

  雖然舞台不在酒店,而在他梳小辮的當兒。他的小辮不是每天梳,隔幾天才讓秀春的奶奶給他梳一次,更談不到洗。每逢奶奶給他梳小辮的時候,總是一邊梳,一邊狠狠揪他的頭髮,嘴裡還唸唸有詞,歷數他的無能、知識的狗屁以及由此殃及全家的窮困……與孔乙已在鹹亨酒店的遭際,同屑斯文掃地,且更加直露。

  這個腦袋後頭紮著根小辮,一身短打,連孔乙己也不如的鄉下私塾先生,每天不過就是教學生們唸唸《上孟子》《下孟子》,或是《論語》。不論怎樣,孔乙己還有一件破長衫,可以去吃茴香豆,時而還可以喝上一口紹興花彫,閒情逸致地和人討論「苘」字的幾種寫法。他呢?連討淪「茴」字幾種寫法如此的精神享受也不可得。他身處的環境,與人傑地靈的紹興如何相比?真是荒漠一片,就連懂得從何處下手奚落孔乙己的人也難以尋覓,可以想知他是何等的寂寞。全家人主要靠他的束惰勉強維持生活。所謂束惰,不過是一小袋高梁米或一小袋包米楂子,和弟子們送給孔子的一條條乾肉,風馬牛不相及。

  。墨荷延續了娘家對知識的嗜好,在她沒有去世之前,一直堅持讓秀春跟著爺爺到私塾去唱《弟子規》《百家姓》《三字經》《論語》什麼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等等,雖不明白意思,卻是倒背如流。這個四五歲的孫女,算是這個私塾先生的得意門生,爺爺也很趨時,時而找些文白夾雜的新書來念,什麼「天朗氣清,恰日良辰,吾輩去旅行,柳暗花明,春滿山城……」之類。

  秀春還跟爺爺正經臨過帖。這一手童子功,使她的字跡直到去世前,在手腕哆嗦、運筆難以控制的情況下,仍讓吳為望塵莫及地風骨猶存。因此秀春的爺爺,對這個個能繼承葉家煙火的女孩,倒是鍾愛有加。

  墨荷嫁到葉家以後,與昔日生活大變。葉家的屋子,下雨漏雨,颳風漏風,不下雨不颳風的時候,就從房樑上往下掉老鼠或是掉長蟲。

  她餵豬、喂雞,做一大家子的飯、刷一大家子的碗,還得縫一大家子的衣服、襪子、鞋……卻樣樣還不稱大家的心。

  她做得太多,就有太多的不是可以數落。她和家裡的長工沒了兩樣,分明也是了一個長工。

  墨荷輕蔑地想,葉家的人實在比自己娘家還會擺譜,也不知道自己沒嫁過來以前,葉家人是怎麼活的!

  女人對女人是苛刻而銳利的。墨荷對葉家的輕蔑有多少,婆婆和小姑姐就能體味多少,一分也疏漏不了。她們就更加變著法兒折磨這個新進門的,輕蔑她們的女人。

  階級之間的鬥爭也好,國家之間的戰爭也好,政客之間的勾心鬥角也好,個人之間的血債也好……總會有個盡頭。殺了,剮了,搶到手了,勝利了……也就了結了。

  女人之間呢?

  自一八七九年的娜拉出走到現在,女權主義者致力於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鬥爭已經一白多年,可謂前仆後繼。豈不知有朝一日,真到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時候,她們才會發現,女人的天敵可能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且無了結的一天,直到永恆。

  嚴格地說,葉家算不得虐待兒媳婦,不打不罵,給飯吃,給衣穿。

  小姑姐只管盤坐在炕上發號施令,鬧得墨荷放下簸箕拿起筲,說喘氣的工夫也沒有可能太誇張,說方便的時間都沒有,倒還恰如其分。

  一個窮家,居然也能想出那許多折騰人的事情來!那能想出這些活計的腦袋,不是天才又是什麼?

  小姑姐果然聰明過人,倒也不僅僅表現在如何支使墨荷這一樁事情上。她是樣樣累,樣樣拔沖。就連她的頭髮是不是比他人黑,也是她的一樁心事。更不要說在墨荷沒過門以前,她是村子裡頂尖的美人……也就難怪她最後累得生癆病而死,至於秀春的奶奶,只不過添了晚上抽煙袋的習慣,餵了一天的豬,餵了一天的雞,做了一天一大家子的飯,刷了一天一大家子的碗,縫補了一天一大家子的衣服、鞋、襪以後,墨荷別指望躺到炕上歇歇腿,去睡那世上再苦再窮的人也得睡的那一覺。她得服侍婆婆抽煙。

  秀春的奶奶抽一袋,就讓墨荷裝一袋、點一袋,一直抽到三星上來。有時秀春的奶奶都睡了一覺,醒過來,接著抽。

  一窮二白的葉家,自葉志清的媳婦娶進門後,即刻有了地主的修養和脾性。可見地主的修養和脾性以及對他人的欺壓剝削,未必只和勞資關係、生產資料什麼的有關。奶奶的一統天下,直到叔叔娶進媳婦,也就是秀春的嬸子之後,才有了較為徹底的改觀。

  如果說到秀春的嬸嬸,就必得先交代秀春的叔叔是什麼樣的角色,方見得嬸嬸的不同凡響。就好比武林中人看那對手慣於使用的傢伙,便大約可知對手的路數。秀春的叔叔在村裡開小雜貨鋪,賣個油鹽醬醋。從前倒也見過世面,在大鋪子裡當過夥計,只因手腳不老實,讓東家炒了魷魚。

  葉家的確乏善可陳。「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要說五世,葉家連一世之澤也談不上。那樣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秀才,怎麼會養出不是手腳不老實,就是挪用公款、被人通緝的兒子?這裡指的是,不久以後買賣學成的葉志清,剛被一家銀行錄用,就因逛窯子挪用公款,不得不逃之天天那一檔子事。叔叔娶進的女人和他很匹配,「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說法,絕非信口胡言。

  嬸嬸剛嫁過來的時候,秀春的奶奶也曾打算給她一個下馬威,像制伏秀春的媽媽那樣,一舉制伏秀春的嬸嬸。

  那天奶奶也沒讓秀春的嬸嬸幹什麼重活,不過是吩咐她去磨豆子。磨豆子的活計有什麼累?哪家農村婦女沒有磨過豆子?

  可是她一上來就喝了滷水。想來早在娘家的時候,她就謀劃好了。

  也不是一上來就喝,而是披頭散髮、呼天搶地、村前村後地先跑了幾圈。她一面跑,一面尖厲地號啕著:「老天爺呀,我是不能活了,不能活啦!這老葉家就是不讓媳婦活呀!——」好像葉家人就跟在後面追殺。

  她跑了多少個圈,村裡人就跟在她後面跑了多少個圈。鄉下的日子太單調、太沒有色彩、太寂寞了,尤其對於胸無大志,也就是說企圖不大,卻不排除心懷一點亂頭的女人。除了雞鴨豬狗,除了幹活,除了一身破衫,還有什麼?

  特別是冬天,冰雪封了萬物,天上地下一片死白,人人都躲在屋子裡貓冬,只有屋頂上那點炊煙,才裊裊地生出一點活氣。

  春夏之季好一點?可那景物,一輩子地看下來,也膩煩了。山從沒有崩一方,地從沒有陷一塊,永遠地依舊。人不光靠景物來陶冶,還得靠事件來激活。突然出現這樣一個生動而又富有感召力的女人,誰能不跟著跑,誰能不跟著激動呢?

  村前村後跑回來之後,就舀了一碗滷水,真舀還是假舀,聰明過人的小姑姐也忘了扒著她的碗查看查看。

  嬸嬸也沒有真喝,只不過把滷水碗「匡——」的一聲砸在了門口,接著就是口吐白沫,眼睛翻白。一家人又是灌涼水,又是掐人中。

  農村裡很多女人都會這一手,不知墨荷是不會還是不屑。

  想來是不屑,一個嗜好知識的人,常常不屑於去幹於生計非常實惠的事,反倒會吃知識的很多虧。面對這個繽紛多彩的世界,他們最拿手的辦法就是自閉,叫他們「窩囊廢」也無不可。

  因此,秀春的媽媽沒有在這方面給她做下結實的鋪墊,秀春一生凡事忍氣吞聲,墨荷是應該負有責任的。

  窮凶極惡、從來不信因果報應的叔叔,縱身一躍掠仕了嬸嬸的頭髮,穩、准,狠地像是套住一匹烈馬,揚起拳頭就要讓她燦爛出一些顏色的時候,嬸嬸就像練過武功。回身就是一腳,直搗叔叔的雞巴。叔叔立時臉色煞白,捂著肚子蹲在地上起不來了。

  兩口子哪有不打架的?在農村,打架就是打架,是很務實,很具體的力的較量,不像城裡人,把只務虛不務實的吵架也叫做打架。

  此後他們又比試了幾次。在村子裡戰無不勝的叔叔,從此不能再拔頭籌,也從此開始了北的記錄。

  嬸嬸也沒什麼絕活,就是專踢叔叔的雞巴。一個敢踢男人命根子的女人,是何等了得的女人!

  男人又是如何愛惜自己的命根子!又如何為了他們的命根子,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以後叔叔見了嬸嬸,就像兔子見了鷹。

  不談滿腹經綸,肚子裡也算有些文章的爺爺,在這樣的女人面前,除了仰面頓足說些「家門不幸,家門不幸——」的空話,還能指望這酸腐的窮秀才有什麼作為?奶奶也再不敢招惹嬸嬸,不但不敢招惹她,反倒讓她制伏了。

  小姑姐也再不敢吩咐她什麼,只要她皺著眉頭,發出一聲「啊?——」小姑姐馬上就含糊其辭,不再重複她的指令。

  可這並不等於奶奶就會對另一個媳婦手軟。奶奶甚至用更加升級的辦法折磨墨荷,以籠絡、討好嬸嬸。

  墨荷本應痛恨葉家,可她最不能忍受、最讓她難堪的卻是葉志清的吹牛。

  到了葉家她才知道,聘禮上的字是教私塾的公公寫的。葉志清不過是能寫一點,會算一點,和她上過洋學堂的兄弟不可同日而語。

  葉志清可以嫖窯子,可以讓她每年生育一個不能成活的孩子,可以讓她奴僕般地服侍……雖則她心懷不滿,卻也說不出什麼,那可不是男人分內的事?而吹牛卻是絕對不可原諒、這種痛恨,不但殃及她的後代,也殃及與吹牛有所關聯或從吹牛派生出來的,比如說偽善、撒謊這一類比之殺人越貨、貪贓枉法等等不足掛齒的毛病。

  從墨荷開始往下,她們家的女人,對人的要求實在是太苛刻了、就連那些偉哉大哉的人物也難免不撒謊,不偽善,又何況芸芸眾生?

  禪月讀大學的時候,正是吳為事業的峰巔,愛好文學的人,可以說是無人不識卿。有個外系的男生問地:「聽說作家吳為的女兒就在你們系瀆書?」

  禪月臉上哪怕最敏感的那幾條肌肉也不曾牽動絲毫,「不知道。」地回答道。

  直到大學畢業,也沒幾個同學知道她是吳為的女兒:

  更何況吳為也不是沒有偽善、撒謊的時候,比之他人的偽善、撒謊,情節可能更為嚴重、雖然沒有混跡於貞節女人隊伍的妄想,卻在幾十午的時間裡避而不談,遮遮掩掩有個私生子的隱情。如此,她有什麼資格對他人的偽善、撒謊不肯通融?

  對於葉家,墨荷最有力的反抗就是回娘家、它的娘家,因為頗具實力而非同一般人的娘家。

  娘家是每個無能、嫁作他人婦的女人惟一退身之地;雖不能從根本十解決她們的難題,總能給她們一個緩衝的機會,讓她們和困難暫時拉開距離.稍事喘息,即便學至博士的現代女子,這一隅之地恐怕也是不可或缺的。多年後秀春慘痛地想,她卻連這樣一塊退身之地也沒有。

  吳為算是三生有幸,如果她沒有這塊退身之地,可能早巳粉身碎骨,而葉蓮子留給她的這塊退身之地,吏讓人歎為觀止。他人哪裡曉得,吳為不過徒有一副皮囊而已,每逢由於她的任性、輕率、興之所至……冒犯天下,又沒有勇氣承受世人討伐之時,正是是葉蓮子撐起她的那副皮囊,替地活下來的。她又算是不幸、偏偏在不是她的過錯,不過為情所困卻被逼得幾近崩潰之時,葉蓮子撒手而去,絕了她最後的退路。在痛失「極地」的絕望時刻,她喪失理智地犯下了足以毀滅她餘生的大過,所以葉蓮子一去,她也就去了,人們看到的。跳過是她那副還沒有敗去的皮囊、秀春外祖父家,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滿族四大發祥地之一,談不上仁人傑地靈,卻稱得起物華天寶。

  難怪中國對外開放以後,一位來訪的美籍華人作家間吳為:「你是不是出身於一個滿族的貴族之家?」

  「為什麼?」

  「看你的額頭和鼻子。因為我們家是,我熟悉這種額頭和鼻子。」「不是。」她決然地回答說。

  反正葉家絕對不是,葉家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貧農。這從地小腳拇趾外側另有一粒大如小米粒的趾甲,就能準確無誤地確定,地是那山東貧農的種。

  葉蓮子也從來不曾對她談過曾外祖父的家族史。即便曾外祖父是滿族的一個貴族,她也只能是貴族和貧農的雜種。人們也不難從吳為品位的駁雜,得到雜種的印證。

  每次回娘家,墨荷只讓葉志清送到村於門,從來不讓他跟進娘家門,他也就不進。

  也許是那物華天寶的地界讓葉志清白慚形穢,也許是秀春外妍父家那高牆大院裡鳴鳴狗叫、人聲鼎沸的氣勢對他有種威懾力,一個只會吹吹小牛,還沒有修煉到氣壯山河那個地界的人,一旦面對真刀真槍,底子裡先就發了虛。

  也許他們兩個人都覺得,關於葉家和葉志清.墨荷的娘家人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在葉家的生活、處境,墨荷對娘家人也是隻字不提,她丟個起受虐待的面子。

  不讓丈夫進自己娘家的門,恐怕在二十世紀末的莊市面上也會遭人非議。而一個鄉下女人二十世紀初,就有這樣的驚世駭俗之舉,可見她是如何地任性好強,也可見她對葉家的報復之心——種殃及池魚、不算大氣的報復。

  當然,這和她不但不愛葉志清,也看不起葉志清至極有關。

  如果那時叮以離婚,像她這樣的女人,非和葉志清離婚不可。

  奇怪的是她也很少讓秀春跟著回娘家,這很不合乎鄉下女人的規矩和思路,如果說是看不起葉志清,為什麼也不帶秀春回娘家?是嫌棄秀春冥頑不化,不知厲害深淺非要到世上受一遭?也許沒想到自己會死得那麼早,覺著和秀春的緣分還長著呢。因為墨荷老是回娘家,秀春對母親的慈愛沒有留下多少記憶。留下印象的大約只有一兩次。

  一次秀春在街上玩,迎面撞上一頭豬。那頭豬大得像牛犢,不但把她撞倒;還把她撞得當場昏厥。墨荷以為她死了,哭得死去活來。等她緩醒過來,看到媽媽嚇成那個樣子,不但沒有像多數孩子那樣就勢發揮地哭鬧,大賺一把以物質形式支付的呵護或撫慰,反倒咧著沒有血色的嘴,默默地笑了。

  再一次就是在外祖父的喪宴上。她等不及上菜,空心吃了一辦蒜。蒜味直搗她的小心窩,辣得地捂著心口嗷嗷叫,墨荷不知她得了什麼病,急得踢倒了凳子,撞翻了席面……事後秀春覺得辣這——場也算值得。這種為了一個無須證實的答案不惜工本的思路本就反常,而於一個僅僅四五歲的孩子,是更加地反常了。

  墨荷是個美麗的女人。一個女人,又美麗,該是很不幸的。但她沒有走出農村,相對來說還不算過於複雜。美麗的女人大多任性而多情。倒不一定對他人,對自己何嘗不可多情!所謂「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人,可能更加自作多情,不然就像糟踐了這份美麗的造化。

  這個方圓幾十里都數得上的美人,在鄉下的枯寂日子裡,何以消耗她飽滿的感情?既不能參加party,與哪個風流倜儻的男人共舞;也不能在影視上出盡風頭,掠獲若干崇拜者;更不可能在美術展、音樂會仁與哪位趣味相投的男士一見鍾情……只能自己給自己製造點歡愛,享受一下愛情的幻覺。

  不要以為一個沒有讀過《白雪公主》的鄉下女人就沒有對白馬王子的希冀,女人們自出生起,就在等待一個白馬王子,那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本能,直到她們碰得頭破血流,才會明白什麼叫做癡心妄想。

  要想給自己製造點歡愛,在那窮鄉僻壤,談何容易?

  能夠稱得上華彩的片段,可能就是到了七月,過了處暑。那時候,青麻桃似的榛子殼兒,沉鬱的殘綠裡就駁雜、斑斕、沉湎著酒紅。如果沒有一種自在、自信、沉醉和成熟,淮敢出此心裁、創意,把這樣兩種大反大逆的顏色放在一起!

  那棟子仁兒也就粒粒飽滿了。

  墨荷就可以放下沒完沒了的勞作,和女人們一同上山采榛子。那是生活在山腳下的莊戶女人惟一名正言順具有休閒性質的活動。

  一到山腳,墨荷就遠離了夥伴,一頭鑽進榛子棵兒,並不急著運動兩隻手趕緊把榛子收歸已有,而是窩在榛子棵兒裡,欣賞那榛子殼兒的顏色,心裡歎著,好漂亮的顏色,好漂亮的顏色啊!

  再不就採一顆,愣一愣,想一想。這是采給他的,而那個他又似乎不是葉志清。

  回到家裡,一顆顆挑、一顆顆選,選出那最飽滿的,用牙輕輕一「墊」,殼兒就裂了,棒子仁兒也就剝出來了。再一顆顆收起那些榛子仁兒,心想,這是留給他的,而那個他也似乎不是葉志清。

  即便葉志清回到家裡,吃光那些圓圓溜溜去了殼兒的榛子仁兒,她也不覺得是葉志清吃的。

  榛子吃多了上火,有一年直吃得葉志清兩眼眵目糊,鼻子直流血,可那不是她的事。

  她就這樣雙眼隙嚨、兩頰羞紅地想像著一個意中的男人。而那男人是如何地中意,地又是說不清楚的。

  不過她的想像卻混雜著顏色。一般來說,想像是沒有顏色的,就像夢是沒有顏色的一樣。可是她的想像,常常帶著處暑之後榛子殼兒的殘綠和酒紅,就像極少、極少數的人,偶爾會在夢中夢見顏色。

  吳為後來能在十分孤絕的情況下,為自己製作、演出一些生活小品,勉力地讓他人、更讓自己相信,她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很可能是傳襲了外祖母墨荷這方面的基因。

  她撥弄著那些榛子,自己一顆也捨不得吃;可是還有秀春呢,她看看秀春,再精益求精,仔細剔出稍有缺損的榛子,分給她惟一存活的孩子。

  秀春只能等著,從留給那個並不存在的男人的存貨裡篩出來的那幾顆榛子。

  ——和吳為後來對待葉蓮子以及對待禪月的態度很不相同。

  這就是為什麼有一天胡秉宸突然對吳為說:「我從沒有得到過你的心。」

  吳為回說:「你這樣說有沒有良心?從和你相愛到現在,哪個男人人過我的眼?」

  胡秉宸認真地想了想,說:「不,不是有關男女的問題……我說不準確。」

  其實癥結在於,比之她的外祖母墨荷,也許還有葉蓮子,還有禪月,吳為很可能對不起愛她的那些男人,嚴重一點說,她也許坑騙了那些愛她的男人。除了戀愛時期的短期行為,她從不能把對哪個男人的情愛放在葉蓮子或是禪月的血緣之上,——雖說這是兩種不同的愛,並不矛盾,任何人都可以兼容並蓄,但在吳為卻是例外。

  她對胡秉宸的愛,只能是一種可以交出生命,卻無法交出完整的心的愛,永遠熬煎在非此即彼,不能平分秋色的歉疚中。並非吳為不願或不忠實於胡秉宸,等到我們瀆完吳為的一生,便可知道這例外的由來。

  除此之外,很多方面,吳為可能更接近這個無緣一見的外祖母。
   6

  西廂房的老王頭和葉家一樣,都是窮苦之人,方方面面無望在日常生活中鋪陳的人家,只能在他們重大的人生節目上,對無望隆重地做一次無望的補償。

  這最後的鋪陳,卻以喜慶的方式進行敘述,特別嗩吶的尖峭高昂,更是撕天裂地、大熱大鬧、大慘大烈。吹鼓手們好像不是給老王頭送殯,而是有機會豁出勁來發洩一場悲喜交加。在嗩吶恣意放縱的衝擊下,敏感、生來就對「過分」不適的秀春,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她才想起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媽媽了。路上沒有,院子裡沒有,屋子裡沒有,炕上也沒有……她來到後院的菜園子。菜園子差不多是每家每產堆放垃圾的地方。一個窮家能捨棄的東西,除了讓人想到物盡其極的窮困,還能有什麼?

  媽媽活著的時候,種萊是媽媽的事情。這些活計,還要晚一點才輪到秀春的頭上。所以秀春那時只看得見菜園子裡的顏色,還看不見園子裡的寒磣、敗破,朽木斷石、碎碗爛鍋……

  菜園子後面就是山。山的暗影隨著太陽時而東移,時而西落,菜園子裡的一切也就有了時明時暗的對比。媽媽去世以後,這裡更是秀春一個常來常往的勞作之地,直到她離開這塊土地,那經久的、明暗之間的起落轉換,於她是好還是不好呢?

  園子裡種著莊稼人平平常常的菜蔬,倭瓜、黃瓜、茄子、土豆、白菜什麼的、正是春夏之交,各種菜花你方開罷我登場,園子裡該是有點活氣的。

  每到菜園子秀春就會想,為什麼除了茄子花,別種菜花大都是黃色的?豆角花倒是該紅的紅、該綠的綠,她卻喜歡上了顏色不一般的茄子紫,也把對茄子紫的喜愛,遺傳給了吳為和禪月。

  後來有了喜歡做文章的人,連顏色也不放過,從對各種顏色的喜愛,去推斷人們的性格,喜歡茄子紫的人,據說浪漫而神秘。這種推斷,和秀春的選擇其實關係不大。

  秀春在菜園子裡找來找去,終於看到草棚子裡有張像臉又不像臉的東西,虛虛實實隱現在草棚子的暗影裡。

  她被那張像臉又不像臉的東西嚇了一跳。

  菜園子裡突然有了荒涼之意,雖則菜秧子上的花還千朵萬朵地開著,可就一朵朵地沉下臉,顯出凋敝。

  即便太陽西落時也顯得輕如雲黛、遙不可及的山的暗影,此時卻重重地壓了下來,無聲地向菜園子逼近,一霎間就將菜園子和秀春罩了個嚴嚴實實。

  這時秀春聽見有人叫她,「秀春,是我,我在這兒。」

  媽媽!是媽媽?

  她走進草棚子,臉對臉地瞧著媽媽,怎麼看,怎麼也不是媽媽的模樣-地伸出小手,遲遲疑疑地摸索著媽媽的臉,媽媽就捉住她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手裡。何止是媽媽的手,整個媽媽似乎都化作了一縷不可在握的煙塵……

  可手掌上的暖意、粗糲,卻還是活生生的,依然是秀舂熟悉的……她不能說那不是媽媽;她心迷意亂……又在倏忽間感知,一個母女二人靈魂同時出竅,明明白白只能束手待斃、肝腸寸斷的時刻到了。秀春最後斷定,不,那女人已經不是媽媽了。

  後來她知道,這就是「走形」。所謂「走形」就是人的靈魂已經遠去,留下的,不過是一副暫時沒有敗去的皮囊。

  誰的眼睛這麼「毒」,能夠看出「走形」不「走形」?秀春卻有這樣的異稟。類似的情況,曾在,也將在她的身上反覆出現。好比為了阻斷吳為與胡秉宸的情愛,幾乎鬧到她們母女感情破裂也在所不惜,好像吳為不是談情說愛,而是去上斷頭台。吳為多少繼承了她的這副眼力。葉蓮子去世後,她最擔心的就是難免不在比她年長許多的胡秉宸身上,眼見「走形」的一天,這也是她後來總是逃避和胡秉宸長相廝守的一個不大可也不小的原因。

  對此,吳為又不肯、不能說出一個字,她總覺得天機不可洩露。由此可見,吳為的膽小,不是一般的膽小,正像前面說過的那樣,而是非常地小,毫然成為「活」的一大障礙。她怎會膽小到如此違反常情的地步,的確讓人難以理解,以至於不可原諒;不知這是天生,還是後天什麼原因造成。

  像胡秉宸這種「天降大任於斯」的人,如何會想到男女之間的關係是如此之脆弱?影響它的因素,又是如此之複雜、之繁多、之無處不在、之不勝細膩……連吳為被葉蓮子的「走形」,被失去親人的打擊嚇破了膽,也會影響他們的共同生活。

  做吳為的丈夫豈不是太難?哪個男人勝任得了?

  剛拾走老王頭,墨荷就要生產了,葉志清找來接生婆,生下一個小妹妹。這個小妹妹又是一腳剛剛踏進世界,連忙又逃回去了。

  可是這一次墨荷卻血流不止。接生婆用了很多香灰、灶灰、炕灰去堵,用完了自己家的,也用完了西廂房老王頭屋裡的,血還是流個不住。她很快就昏迷了。人們把秀春拉到墨荷跟前,讓秀春可著嗓子喊媽媽,都說親生孩子這樣喊,媽媽就不會死了。

  秀春奮力地喊哪,喊哪。那不是喊,而是把自己化作一條條喊叫,一聲接一聲從體腔裡抽出。從此以後她再沒有這樣喊叫過,不要說這樣的喊叫,連一般的喊叫也沒有,不論遇到什麼災難,她倒更加緊閉嘴巴。

  不但她不喊叫,吳為和禪月也不喊叫。如果說以葉蓮子頂門立戶的葉家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她們不愛喊叫。

  秀春不知喊了多久。墨荷才慢慢睜開眼睛:地看著秀舂,費力地把嘴張丁又張,那生命的殘響才從喉嚨裡幽幽傳出,那縹緲的聲音,除了秀存誰也沒有聽到:「我部走了那麼遠了,你又把我叫回來了。秀春,別哭,媽不會死的,媽捨不得你呀……」

  自從墨荷落人垂死的掙扎,再沒有看過葉志清一眼。到了這個地步,她不但和志清的關係已經了結,就是和她想像中的某個男人也都了結。在那彌留的時刻,她只是眼巴巴地看著秀春,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其實人在那種時刻,牽掛的不是血緣就是虛無。當年白帆的六個耳光,導致胡秉宸猝發心肌梗塞,吳為總以為在他生命垂危之時,一定會像他寫給她的小曲那樣:「……那時節到了奈河橋上也,我也要回頭強掙扎,為的是把那魂兒、靈兒、心兒、肝兒,一齊往你那邊掛,那疼你的心情兒也,更是干倍萬倍地大。」其實,那不過屬於愛情的童話。

  很可能吳為忘記或記鍺了(戰爭與和平夯那部小說裡的一些情節——安德烈公爵在和死神搏鬥的時候,愛情既沒有禁受住什麼考驗,也戰勝不了什麼——以為有了她的愛,胡秉宸就一定能夠戰勝死亡。

  愛情不過是一種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種機會,享受就是,怎麼能讓「奢侈」風馬牛不相及地承擔如此沉重而嚴肅的任務?

  胡秉宸能夠闖過鬼門關,是他命不該絕,和愛情無關,也和醫學無關。

  秀春身上那件補了又補的衣衫,被渾身的黏汗透濕。

  汗有那麼黏滯?!秀春是把全身飲食水谷之精華所化生的津液,剎那間一總付與了搶救媽媽的生命。

  她把臉兒貼在媽媽的胸口,驚魂未定地用小手撫摩著媽媽的身子,又招心攪著媽媽,又擔心媽媽再次遠走,不敢歇氣地輕聲叫著:「媽媽,媽媽——」

  ……難為小小年紀的她,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墨荷這時才明白,圍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這個身高不過炕沿,只能撿食缺損的榛子仁兒,又不常帶她回娘家的六歲小女兒,才是真真確確,一心想要解救卻又解救否了她的人。

  她像小河裡撈出的、晾在岸上的小魚,拼著力氣對秀春嚅動著嘴唇,可這一回.卻無淪如何發不出聲音了。從墨荷不停地想要對秀春說點什麼的樣子,就不是個好兆頭。一個還有時間的人,總是把事情留待以後;一個沒有時間的人,才會急著把話說完。

  事情也從來不會遂人所願,因為捨不得一個人,那注定要死的人就不會死。

  她們母女二人,早在後菜園的草棚子堅就交割清楚,現在要告別的,不過是那一副皮囊。

  墨荷終於設有說出壅塞在嘴裡的話。她流下最後一滴眼淚,不甘地半張著嘴,閉上了眼睛。,這一滴淚,和七十多年後的秀春,也就是葉蓮子那最後一滴淚如出一轍。簡直就是同一滴眼淚的翻版。屋子裡所有的動靜,似乎在秀春撲向媽媽懷裡那一瞬停頓,以便為她留下一個空隙,接納從她腔子裡噴射出來的嗚咽。

  她的小手無力地搖著媽媽的頭,想要把媽媽搖醒。不明白那是徒勞,以為不過是自己力氣太小。她張開淚眼向周圍的人求救,可是人們轉身準備後事去了。

  該是到了一個必得挺起小脊樑骨的時刻?她只好自力更生,動用一個不過在世上混了六年的腦子,設法營救一個已然無法營救的生命;她伸出胳膊,想要把媽媽抱進自己的懷裡,也許她的懷抱可以護著媽媽,躲過這一時之災。可是她的胳膊太短,炕頭太高。她把腳後跟踮了又踮,也只能摟住媽媽的肩膀、地爬上炕,把小胳膊插列媽媽身子下面,用盡力氣向後翻仰……還是無法把媽媽抱進懷裡。地萬般無奈地放棄這個打算,也許——也許可以用門己的身體,把媽媽遮擋起來?便火張著手臂撲向媽媽。可她遮擋了媽媽的頭,又遮擋不住媽媽的身體;遮擋了螞媽的胸口,又遮擋不住媽媽的雙腿……她的兩隻小手在媽媽身上上上下下毫無結果地忙碌著。

  這一回,媽媽是一去不回頭了。

  墨荷沒有向秀春兌現她不會死的承諾。

  這是葉蓮子遭遇的第一個不能兌現的記錄。從此,她就開始了雖有開戶賬號,卻從來不能兌現的敗局。

  這第一個不能兌現的記錄,也就成了她第一個致命的創傷。

  如果說吳為在包家遭遇的那段樓梯,影響了她的…生,那麼墨荷的去世就影響了秀春的一生。

  在那粗針大線、窮鄉僻壤的地方,怎麼會生出葉蓮丫這種多愁善感的人?

  聽以才會有她的後來:忙不迭地走出老家,忙不迭地嫁給顧秋水……窮鄉僻壤固然粗糲,外面的世界更讓人難以生存。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就只好遍體鱗傷了。

  可她不走出老家,又有哪條活路町走?

  連奶奶都這樣勸說:「你還是跟著父親走吧,好歹他足你的父親。我和你爺爺也不能老活著,我們一死你怎麼辦?你叔叔嬸嬸……唉,你得走,你得走哇!」

  這個吳為雖然無緣一見,卻在吳為身上暗暗留下不少痕跡的女人,卒年三十有四。

  吳為有數不清的遺憾。葉蓮子生前,她從沒有向葉蓮子追詢過有關外祖母的一切,讓她以後連來自母親家族叫一份骨血也無處尋覓,最終不得不遠上岐山,求一處安放葉蓮子和自己的骨灰之地,卻又不得而歸。

  她只知道,外祖母是石灰窯子的人。想必那是一個盛產行灰的地方,有很多燒石灰的灰窯。

  不論葉家或是顧家,還有很多那兩個姓氏的男人,有頭有臉地過著很好的日子,奇怪的是吳為從未尋認過葉家或是顧家男人的血脈,好像她和來自這兩家男性的血脈無牽無礙。甚至葉蓮產過世.除了顧秋水誰也沒有通知。不論葉家或是顧家的人,與葉蓮於,與她們母女的死別之痛,有何相干?送葉蓮子登程,只能是她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即便通知顧秋水,也只是為了對他說那句話:「你們之間的恩恩怨怨,這回是徹底完結了。」陰狠地把顧秋水永久地釘在賴賬不還的負數上。

  甚至幸災樂禍地想,在葉蓮子離世以後,即便顧秋水有朝一日想討葉蓮子說一句「對不起」的時候,也無從說起了。

  奶奶對爺爺和父親說:「秀春他媽是坐月子死的,不吉刊,一定得燒了,要不然地就得回家鬧事。」

  爺爺說:「應該等她娘家來人商量一下。」至於父親,要說他一點不傷心也不客觀,可是人一死,立刻也就成了過去。在所有的力量中,「過去」可能是最不可小看的一種力量。

  「不能商量,一商量就燒不成了。還得趕快燒,她娘家人一到也燒不成了。」奶奶是那樣地決絕,不管不顧,當然更不會問一問一旁的秀春同意不同意。奶奶找出媽媽的衣服,翻了一件又一件,差不多都是補過的。嫁到葉家近十年,什麼時候做過新衣?而陪嫁過來的衣服,幾年來幹活是它、平日是它、出客是它,不破還能怎樣?只有一件稍微囫圇的衣服,可能是墨荷留著走娘家穿的。

  「就是這件吧,快給她換上!」奶奶說。

  葉志清找來幾塊薄板,給墨荷釘了一副「平板」,而不是棺材。

  爺爺研了墨,揀了一塊好木板,給墨荷寫了一個墓牌。

  接著奶奶吩咐人,把院牆下那堆松木疙瘩和柴火全部搜羅乾淨,再讓人把媽媽往「平板」上一放,抬著就往西河沿去。

  秀春挑著幡兒,懷抱著一個瓦罐,懵懵懂懂走在前面。那幡兒原是根竹竿,竿頭上因陋就簡地掛了條白紙片,竹竿上連點白紙絮都沒纏。

  她一邊哭一邊想,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奶奶、小姑姑和媽媽有什麼仇,老把媽媽欺負得沒處躲、沒處藏。現在媽媽死了也不能饒,還要把她燒了,連個完整的屍首也不給她留下。可她沒有辦法為媽媽做點什麼,也沒有辦法對奶奶說點什麼。到了西河沿,奶奶又利利索索地指揮著人們碼柴火垛。柴火垛碼得又空文高,然後讓人們把架著媽媽的「平板」放上柴火垛。

  本來就高挑兒的媽媽,放上柴垛之後,比平時又似乎高出許多。躺在柴垛上的媽媽好像年節的供晶,雖然不知祭祀的是哪路神仙,感覺上卻很神聖。

  「往柴火垛四下裡澆洋油吧,澆吧,澆完油就點火,奶奶頭頭是道地吩咐著,從頭到尾,一派大將風度。奶奶的話剛一落音,火就從柴垛下面點著了。起先柴火垛還炬著,泛著松柏味的青煙,然後就躥起漸高的火苗,媽媽舒舒服服、無拘無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裡,一點也不在意那許多人圍觀。

  秀春眼睜睜地看著火苗得意而迅猛地上躥,好俾它們活著的目的沒有別的,就是為了將人化成灰燼,現在終於顯出它們的英雄本色。

  對於奶奶倒行逆施的做法,村裡的叔叔,伯伯、嬸子,大娘生氣是生氣,憤怒是憤怒,可一旦媽媽被燒起來的時候,誰的眼珠子也捨不得錯一錯。

  人這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眼瞅著把一個人生生燒沒了!

  媽媽的衣服、頭髮,一瞬間就讓火苗舔光了,全身一片通紅又一片墨黑,接著騰的一下在火堆裡坐了起來。

  人群裡滾動起一浪浪「呦!——呦!——」的嗥叫。

  想不到這種嗥叫,比一具蜒屍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更令人毛骨悚然:人性在直面警世的死亡、死亡的審判時,這種一瀉千里的崩潰,真是干載難逢。

  就在那一瞬,秀春看見媽媽睜開了眼。媽媽的目光穿過圍觀的人群,目標異常準確,單對著她死死地望了一眼。在媽媽最後那——眼裡,秀春讀到很多實在不能明白的警戒、直到多年後,當她帶著吳為在一場彌天大火裡逃生時,才對墨荷最後這一眼的含意有所醒悟。

  而此時,她只以為媽媽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指著火焰中的媽媽尖聲大叫:「媽!——媽!——」可是投有人理會她的尖叫,連父親也沒有理會,雖然他也在眼珠子一錯不錯地趵·著火焰中那曾經的妻子。她轉而心裡央告著:「叔叔嬸子大伯們,你們走吧、走吧,別這麼看著我娘了,她疼得受不了啦,你們幹嗎非要看著她受疼呢?!」可是沒有一個人感應到她心裡的這份央告。

  他們一直看到墨荷和那堆柴火一起化為灰燼,然後實心實意地歎息著這女人的不幸。

  那一刻,六歲的秀春懂得了,悲痛是一種非常個人化的情緒,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幫她一把;也在那時起了一個不甚明瞭的念頭:這輩子再苦、再難,大概是不能靠誰,也靠不上誰了。

  這不甚明瞭的念頭,在後來一檔又一檔苦難裡,逐漸冶煉成為她的志氣。

  那坐在火焰中,和火焰一起燃燒,從一個人形一點點化為焦炭,再從焦炭化為烏有的媽媽,讓秀春一生一世,歷歷在目。

  她從此害怕了火。

  吳為根本無從知道她那卓爾不群的外祖母,死後被這樣野蠻地燒掉,也不可能知道葉蓮子對火的這種恐懼,可她一直想要寫那樣一個故事:一隻怕火的狗,偏偏出生在一個復活節的晚上,那是一個到處點燃禮慶火焰的夜晚。女主人一直小心照料著它,它也一直很辛苦地活著。每到復活節,主人更是把它鎖人地窖,免得它害怕或是被禮慶的篝火所傷。可就在某個復活節的晚上,人們,照例在山野中點起一堆堆篝火的時候,它一反常態地躥出地窖。也許它嚇得失去了理智,也許它覺得如此辛苦地活著不如就此去了,總之,一頭衝進隨便遇到的一堆篝火,終於死在它恐懼的火焰中。

  一個人怎麼會平白無故地想出這樣一個故事?

  散場以後,更是連個收骨灰的人也找不到,雖說燒的是死人,可人們總覺得是燒了一個「人」。

  鄉下人就覺得這件事非常凶殘,很不吉利。

  到了這種時候,父親、爺爺也盡失男人的凜凜威風,還是奶奶,勇氣十足地把墨荷的骨灰斂巴斂巴,裝進一個二尺多長的木頭匣子,埋在了西河沿的山根下。

  只有她那個在剛愎的後腦勺上顫顫悠悠,的小疙瘩鬏兒,才稍許洩露出心裡的虛弱。

  夕陽西下,河水汩汩,山風颯颯,倒顯出四周的寂寥。不知是草木灰還是骨灰,在山風中忽飛忽落地迴旋,有時還撲了奶奶或是秀春-身一臉,似有無盡冤屈未曾了結地不肯離去。最疹人的是,突然有一聲聲嗚咽,不清不楚地隨風而至。

  然而那個令秀春傷痛不已的傍晚,卻具有人間鬧劇的性質,與鄉里鄉親以喜劇的敘述方式,對西廂房老王頭進行的最後鋪陳,有異曲同工之妙。剛埋下媽媽的骨灰,老姨和三舅就到了,他們沒能看到墨荷的遺體,更加懷疑她的死因。

  三舅和老姨一到,爺爺和父親就不知道哪兒去了,只剩下奶奶和秀春迎戰三舅和老姨。

  三舅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知識分子的小細胳膊,說:「我姐姐肯定是被你們害死的。

  三舅的小細胳膊,讓秀春很不好意思。他哪裡像是高大健碩、聲如洪鐘的外祖父的兒子?又好像自外祖父去世後,家道中落,他再沒有吃過飽飯。

  奶奶說:「天地良心,誰要是虐待她,天打五雷轟。」

  三舅說:「我跟你說不著,你們家主事的男人呢?」

  「這事我做的主,有話找我說。」胸無點墨的奶奶,根本沒把三舅放在眼裡,她對知識分子是太瞭解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眼前就放著那麼一個樣板,每日裡她如何整治她的丈夫,就能如法整治墨荷的兄弟。

  三舅的小細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質問道:「你為什麼自做主張把我姐姐燒了?這事不能善罷甘休,非打官司不可。」說著,他拿起炕桌上的茶碗,本想揚手摔到地上,可是看了看那只破碗,實在不值得摔,只好不屑地在桌子上躦了躦,那只茶碗也就順勢一分幾辦,對著那只破碗,他想起「不為已甚」的古訓,底下的事情如何進行?這只破碗使他失去了自信。

  老姨把三舅推到一邊,說:「別以為沒有章法、沒有准稿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們村老傅家虐待兒媳婦,公公、婆婆、兩個大姑姐,還有她丈夫,沒有一個不整治人家,逼得人家喝滷水死十。結果怎麼樣?只得給人家擺宴席,還讓人家一腳踹了。再擺,再踹。最後只好兩個大姑姐哭靈,婆婆打幡兒……」老姨的發言才具有實質性的意義,不像三舅,善罷甘休能怎麼樣,不善罷甘休又能怎麼樣?

  一聽老姨的話,奶奶才害了怕。她不怕秀春的三舅,別看他在省裡念過洋學堂,她倒是覺得這個沒念過洋學堂的老姨,旗鼓相當,不好對付。

  她不是剛進村嗎?怎麼連老傅家虐待兒媳婦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奶奶更怕老姨照著老傅家的模式,在這裡一把一把地鬧下去,她哪裡賠得起一次又一次擺宴席,又哪裡丟得起給媳婦打幡兒這個面子,更禁不起打官司的折騰。這才忙打發秀春:「快去,快讓你爸去找老趙家,就說有要緊事求他,讓他趕快來一趟吧。」

  老趙家是當地惟一的鄉紳,就住在秀春家的後面。

  在二三百戶草房的村子裡,突兀著老趙家的一片瓦房。

  老趙家特地換上白紡短褂,外罩華絲葛夾長衫、白紡短褂袖口外翻,在長衫外折出一圈晃眼的白。

  老趙家不只有瓦房、白紡短褂、華絲葛的長衫,還有話匣子……高興的時候就放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片上有個狗頭標誌。一旦老趙家放起唱片,村裡的孩子就全聚到他家門口聽。老趙家也不攆,還把大門敞開。遇到誰家缺幾升糧。他也肯借,還不還的倒也不甚掛記。

  至於這個話匣子,日後在秀春生死存亡那個關頭中的作用,卻實在無法評定。

  一身學生裝的三舅,一見到那件長衫和長衫袖口外的一圈白紡,就知道遇見了同類,氣焰馬上低落下來,他覺得當著同類的面繼續跳腳很是不雅,再加上葉志清悲痛欲絕的神態以及對逝者的感念之情,說到動人之處,連他也陪著傷感起來,忘記他和老姨是幹什麼來了。

  三舅雖然是個,小知識分子,卻也沾染了二十世紀初知識分子那半途而廢的毛病。二十世紀初的知識分子和二十世紀末的知識分子很不相同,不少人的確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什麼事情不會鬧得很僵,不會把人鬧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一旦鬧僵,自己便先尷尬起來。這樣的人,如何對付得了葉家的狡詐,——也就是農民的狡詐?

  後有智者將希望寄托在農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知識分子身上,真乃千真萬確的明智舉措。

  雲過風清之後,葉家非但沒有感激之心,反倒覺得這個中學教員實在無比的好笑,否則葉家如何躲過這一關?

  葉家按正常程序擺了喪宴。

  三舅和老姨也沒有一腳踢了葉家的喪宴。而從喪宴的規模亡也看不出絲毫歉疚的意味,也就是說,很不豐盛。

  到那時為止,秀春只經歷過兩次親人的死亡——媽媽和外祖父。

  這兩次經驗使她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一旦有人死亡,就是吃;第二,吃的過程,就是對逝者了結的過程。吃完喪宴,那逝去的人也就隨之而去,再無瓜葛。

  墨荷的喪宴,驚動了遠村近鄰的親戚。

  這樣賢惠、整日不言不語的女人死了,總讓人惋惜:

  足見人們的「印象」是極不可靠,的,墨荷的不屑競被理解為不言不語的賢惠!

  人終究是善良的,對一個死了的人,尤其消失得那樣驚天動地,則更加寬厚。喪宴上,人們泛起了墨荷這樣那樣的好處……就連小姑姑也說:「嫂子的脾氣真好,就是一天到晚不吱聲。」這顯然不是誤會,而是鬼祟。喪宴上,乖張的小姑姑和平時十分不同。看上去竟有些畏瑟。一個乖張的人突然不乖張了,就讓人覺得有些可憐。而一個老是畏畏瑟瑟的人,就容易造成視覺疲勞,反倒讓人熟視無睹了。

  在破衣爛衫的人群裡,在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豁口掉把的碗盞茶壺間,在颳風漏風、下雨漏。

  雨的茅草屋裡,在一床棉被蓋一炕的生活裡……小姑姑重新成為惟一的亮色。

  但她從此一蹶不振,一直到死。人們都說她得的是癆病,並不知道於它更重的是心病。自墨荷去世後,她就擔心嫂子的鬼魂回來找她。地把那個冷傲、不肯討饒的嫂子折磨到了什麼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墨荷沒有回來找她,一次也沒有、一個冷傲的人,即便做了鬼,也是不肯退讓的。舊賬重算,不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退讓?!等於把自己降為同一張賬單上存人支出,相提並論的雙方。

  不過她還是擔心,一直擔心了很多年,直到臨死的時候,還覺得她是惡有惡報。也許她是自己把自己嚇死了。

  媽媽的喪宴,和外祖父的喪宴沒法兒相比。在外祖父的喪宴上,連秀春都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說席面上的內容。

  秀春躲在牆角後面,遠遠看著這個屬於媽媽,卻義和她無關的喪宴。她不但關注著奶奶的一舉一動,也在研究三舅和老姨。雖然媽媽已經化為灰燼,地對曾經大鬧葉宅的三舅和老姨,總還抱著一些模糊的幻想。什麼幻想?她也說不清楚。席面上的菜餚漸漸涼了,人們還是板板正正地坐著.按照當地的規矩,他們得等席面上年齡最長的人來分發。可奶奶就是滲著。她這一朝的譜兒山算難得,怎捨得讓這個場面一帶而過?

  奶奶滲夠了才抄起筷子,起身份萊。她給每人夾了一塊豆腐,兩個比樅樹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一撮土豆粉制的寬粉條,又盛了一小碗熬白菜、蘿蔔。土豆、茄子。

  然後奶奶坐下,先把那碗熬菜吃了,過程莊重而漫長。

  吃完熬萊,奶奶對著上豆面的寬粉條想了一會兒,好像一時決定不了怎樣處置,最後還是舉起了筷子。叔叔家的孩子就在桌子跟前來回遊走,眼睛溜著桌上的每一個動靜,每一張咀嚼的嘴,每一雙揮舞的筷子,每一碗一掃而光的萊餚……

  誰說躲在牆角後面的秀春不饞?她只是知道克制。

  一年到頭,只有正月十五以後,才能分到一個從供桌上撤下來的白面饅頭,那從初一供到十五的饅頭,如果用來砸人腦袋,肯定一砸一個包。

  秀春不像堂兄弟們,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她捨不得吃,而是用白菜葉子包起來.實在饞得受不了,才打開白菜葉子啃一口。白菜葉子並不能使千硬的漫頭有所改觀,饅頭仍然千得啃一嘴就掉白渣,並一日日毫不留情地越縮越小,直至一粒白渣也不會剩下,而她正是如此莊嚴地為那饅頭完成了一年一度的儀式。成年以後,吳為不但到了城裡還到過西方很多國家,到了中國以外的花花世界,難免會想,生在一貧如洗的鄉下,不可能受到更多禮儀熏陶的母親,怎麼言談舉止、穿著打扮的品位卻有大家風範?想著想著,思路就奔向那個未曾謀面的外祖母。

  秀春以為,在那樣一場大鬧之後,三舅和老姨什麼也不會吃。誰知他們和大家一樣,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雖然一直皺著眉頭。

  秀春就想,這個彎子如何轉的?一定把他們難為壞了。

  吃完土豆粉條,奶奶從大襟裡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白菜葉子,大大方方把白菜葉子攤在桌上,小心地把那條一寸寬、二寸長泮寸厚的豆腐,還有那兩個比樅樹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放在白菜葉子裡,又輕手輕腳地把它們包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包,隨後站起身來,這喪宴就算是吃完了。

  奶奶東張張、西望望,看見了躲在牆角後的秀春,就朝秀春走了過來。她拉起秀春皴黑的小手,把那白菜葉子包著的小包,放進她的手心,又轉眼看了看兩個緊湊過來,饞得眼睛裡幾乎長出一對鉤子的孫子。

  可是她得把這個白菜葉子包著的小包給秀春,這是秀春她媽給她掙的,誰也不該拿了去。

  以後,這樣的事就不會再有了。

  秀春抬起小臉,呆呆地望著奶奶。現在,她只剩下這個無窮無盡地折磨媽媽,無論誰勸也不行,一意孤行非要把媽媽燒了的奶奶了。

  她那呆呆的、沒有淚的小臉,看上去比淚流滿面還讓人傷情。

  可是奶奶並沒有為此生出些許的歉疚或是懊悔。她不懊悔也不歉疚,無論是對墨荷的折磨,還是一把火把墨荷燒了個灰飛煙滅。

  她只是想,從現在起,她又得多照顧一個孩子。在幾個差不多大小的孫子中,她並不最疼秀春,只是秀春沒了娘。白菜葉裡的豆腐和豆面丸子,還有點溫手呢。秀舂吸了吸鼻子,嗅見了它們的香味,這就是媽媽和她最後的牽連了,也是媽媽最後留給她的、他人不可奪的一份特權。

  她把那小包攥在手心裡,又把目光轉向三舅和老姨。她等著,也許三舅和老姨會走過來跟她說幾句話,可是沒有。三舅和老姨吃完了席,抹了抹嘴,不再說什麼,也沒想著看她一眼,沉著臉子走了。

  從前她不懂,也沒有過這樣的等待,現在她很想有人對她說些話,不論說什麼都行;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叫做需要安慰?

  二姑父和二姑也要走了,在窮親戚們一片艷羨的目光中,二姑父開始套他高頭大馬的馬車。

  二姑一面搓著她冰涼的小手,一面悄聲悄語地說:「我走了,過兩天我來接你。」

  這是媽媽死後,秀春聽到的最疼她的話。

  馬車套好了,二姑上了車。二姑父把車前頭的棉布簾子掖了又掖——二姑坐月子還沒滿月呢,可別著了風。

  奶奶、嬸子、小姑都說:「瞧她的命多好,嫁了個男人不打不罵,有飽飯吃,還這麼疼她。」

  秀春傻傻地看著二姑父趕著馬車走遠了,也傻傻地等著二姑來接她。

  二姑坐在馬車上,一面往回走一面對二姑父說:「你說怪不怪,秀春她媽走的那個時辰,我正似夢似醒的靠在棉被垛上,忽然就看見秀春她媽從後窗進來了。這和她平時的斯文很不一樣,我覺著挺奇怪,問她:『嫂子,你怎麼不走前門呢?』秀春她媽哀哀地歎了一口氣,說:『你們家大門口有狗啊……我來不為別的,我要走了,拜託你好好照顧我的秀春吧。』家裡的人,倒是我們姐兒倆的關係最好。我覺著是個夢,可是一會兒就有人采報喪,秀春她媽果真去了……」

  二姑父說:「既是這樣,咱們就盡力照顧那孩子吧。」

  他們沒有辜負墨荷的囑托,隔些天,就把秀春接去住些日子。二姑父還到地裡抓些青蛙糊上泥,埋在火裡燒給秀春吃,或是下到河裡抓些魚,給秀春燒著吃。

  二姑父不大家莊稼人,莊稼男人是不顧孩子的,何況秀春還不是他的孩子。

  有一次秀春沒等二姑父來接,自己就跑去了。

  她一面跑一面哭,哭她家的那隻大黑狗讓叔叔給勒死了。她是太傷心、太傷心了,自從媽媽死了以後,她還沒有這樣哭過呢。

  叔叔把大黑狗放在鍋裡,下上蔥、下上姜、下上醬油,鹵了出來放在房頂上凍著,吃一塊切一塊,片成薄片下酒喝了。

  一家子人都跟著吃啊!

  叔叔家的人怎麼就這麼狠,這麼狠呢?

  大黑狗跟了他們多少年?

  小鋪裡丟了東西,怎麼找回來的?叔叔醉倒在回村的野地裡,誰回家報的信兒?是誰咬死了老到雞窩裡叼雞的黃鼠狼?……他們怎麼就下得了嘴吃它!

  從今以後,誰還能在媽媽的小墳頭前陪著她?天色晚了,誰還能到西河沿去接她?她挨了嬸嬸叔叔、堂兄弟們的打罵,誰還能到後菜園子的草棚裡找她,拿爪子撓撓她?春天風多,把門刮得光當光當響,叔叔就說門是她摔的,揚起拳頭就揍她。

  一家子人,數她進出門的次數多,一會兒她得餵豬,一會兒她得喂雞,一會兒她得去撿莊稼,再不就得去撿柴火……幹活回來,又累、又渴、又餓,沒有吃的,喝口涼水也好。可是一颳風她就嚇得不敢進家,不管風多大,只能蹲在背風的牆腳下挨著……那時,還有誰能臥在她的腿跟前來暖和暖和她?

  她餓,她餓極了。

  自從媽媽死後,除了叔叔嬸嬸、堂兄弟們吃剩下的稀湯,從沒給過她一頓干飯哪。就是老趙家,農忙的時候還給長工吃頓干的哪。

  叔叔嬸嬸說:「你知不知道報恩?小小年紀就會苦著臉兒給我們看,我們夠對得起你了。瞧瞧你爹,偷了人家銀行的錢,警察局到咱家來抓人,讓東鄰西捨說三道四現不現眼!他倒好,一跑了事。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爺爺,還有我們都得替他頂債。要不是你爺爺東借西挪地給他還債,警察局指不定把我們都得抓了去!說是爺爺借的債,我們還不是都得跟著受窮……」

  秀春就覺得,銀行的錢是她偷的,他們的話,一句一句,巴掌樣地打在她的臉上。

  對於父親,她似乎都說不清楚他的鼻樑是高還是低,眼睛是大還是小。她總共見過他多少面?想不起來了。

  是啊,她還不該喝稀湯!

  堂兄弟們還把高梁米粥上凝的那層皮捲了鹹菜,一面對她吧唧嘴,一面說:「好吃,好吃,真好吃!」

  知道,她知道。那東西真是好吃,媽媽活著的時候她吃過。一旦成為回憶,就更加好吃了。

  可現在,她就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也不會瞧它一眼,更別想讓她開口向他們討。

  即便媽媽活著的時候也沒教過她,對孩子的教養,墨,荷還沒有那樣的高瞻遠矚。

  秀春是個天生要臉面的孩子,就像湊巧長在房簷下的小草,不過是湊巧長在了房簷下,便躲過了一點風、一點雨、一點雪的粗暴……

  再說父親……她哪兒還有臉對人說她餓?

  就是稀湯,也不能順順當當喝下去。她剛端起碗,嬸嬸就催了:「快吃,快吃,吃完趕快刷碗去廠她一面喝湯,叔叔和嬸嬸一面拿眼睛白她,小小的她,寧肯餓著肚子把稀湯放下去刷碗。刷碗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躲過他們的白眼。

  她踮著腳跟,夠著灶台,身子探進大鐵鍋,只剩下兩條小腿搭在鍋台外面,好像要一猛子扎進鍋裡游泳去。

  還沒刷完碗,嬸嬸又說:「快,餵豬去!」

  喂完了豬,嬸嬸說走了嘴:「做飯去!」

  叔叔說:「這她怕是幹不了的。」

  嬸嬸一拍腦門兒,說:「哦……她媽那些活兒,早晚她得接過手去。」心裡就算汁著,墨荷留下的活計,秀春什麼時候才能都幹上。

  幹活有什麼難?秀春都能受,即便隆冬臘月的清早或夜晚,三番兩次到外頭放雞或是趕雞上架,凍得渾身僵直,回到屋裡兩條腿好半天打不過彎、爬不上炕,她也不甚在意。她最難過的是,堂兄弟們拿著棍棒追打她的時候,奶奶因為害怕嬸嬸,不敢干涉。不敢干涉也就算了,反倒攔著左右奔突、踉蹌逃遁的她,說:「讓他們打幾下,就讓他們打幾下吧!」

  這是為什麼?!

  她不能說,也不能問。從六歲開始,秀春就知道有理也不能爭辯。漸漸地,不要說是爭辯,就是有理也說不出、說不清了。

  後來的後來,顧秋水每每看到她那張口結舌的樣子,不是更加同情,反倒更加肆無忌憚地酷虐她,「瞧她那個窩囊樣兒,看了就惹氣,就讓人想給她倆嘴巴……」顧秋水如是說。

  只有夜裡,當她偎在奶奶身邊,聽著奶奶一聲聲萬難也擋不住的呼嚕時才會想:為什麼沒娘的孩子這麼苦?也就是想一想,第二天起來,繼續張口結舌地挨叔叔嬸嬸的打罵、白眼,往大鐵鍋裡扎猛子,兩條腿凍得打不過彎、爬不上炕,被堂兄弟們迫打……

  但是到了晚上,能夠躺在炕上這麼想一想,自己也就安慰自己了。

  這個扎條小辮,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老是拖著一個比她還高的耙子,或是老挎個破籃子,不是割豬草;挖野蘋。就是撿柴火,餵豬、喂雞……

  即便到了冬季,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躲在家裡貓冬丫,還常常看見她獨自個兒,空心穿身破棉褲、破棉襖,或拖個耙子或挎個破籃子;走在村裡村外的小道上,棉襖的袖子、棉褲的褲腿,又窄又短,露著手腕子和腳腕子。那手腕和腳腕凍得青紫,看上上像是兩條無淪如何與手腕子、腳腕子也搭不上關係的朽木棒子。村裡的大娘、嬸子,一看見這個因為老是餓肚子,長的又乾又癟的女孩就歎息:「可憐的孩子,媽媽死了,爸爸又在外邊,無依無靠沒人疼。」奇怪的是她的小辮卻很粗,那一頭豐滿、青皂卻又泛著褐金色的頭髮,在從不慳吝的陽光下,泛著何等耀眼的光澤,尤其在破衣爛衫的襯托下,非常醒目。

  可這一頭亮麗的頭髮,很快就會一根不剩了。

  叔叔扒拉著剔下來的筋筋腦腦的狗肉說:「給你肉你還不吃,不吃就餓著。

  她就餓著。除了爺爺偷偷塞給她的那塊土豆,連稀湯也喝不著了,可她再餓也是不能吃大黑狗啊!

  這一回,她只好不等二姑父來接,就到二姑父家去討口。她跑咽,跑啊,穿山過河的。

  她餓得眼花腿軟,凍得上牙磕下牙,磕得嗒嗒響……覺著自己跑不到二姑父家,就得一頭栽倒在野地裡。山風從她的褲腿底下鑽進去,穿過她空心穿著的小棉襖和小棉褲,拍打著她的前胸、後背,然後再從領子那兒躥出去。

  她的棉襖和棉褲硬得像是做鞋底的鋪襯,風一掀也好,手一動也好,它們就卡叭卡叭地響。

  那也叫棉襖棉褲?裡面絮的棉花,何曾連成過片?一疙瘩、一疙瘩的,只有指甲蓋那麼大,每逢家裡人吃飯,她躲在一邊候等剩飯殘湯的時候,棉襖裡的那些棉花疙瘩就陪伴著她。她一面呆呆地倚在犄角旮旯裡,一面用手掌摩挲著那些貼心的棉花疙瘩。那些棉花疙瘩於她來說,就像那些有福氣的人,一旦感到孤獨跟前就會有的那個貼心人。她熟悉那些棉花疙瘩.知道每個疙瘩中間的窟窿有多大。她能指望這些像她一樣沒依沒靠的棉花疙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哈口氣就成冰的大東北,給她擋風又驅寒嗎?

  二姑父家雖然富裕,也是多兄弟的一個大家,秀春件長了,兄弟妯娌們難免沒有意見,拐彎抹角地編派二姑……為秀春,二姑聽了不少閒言碎語,待秀春長大一些,懂得了不能讓二姑為難,就不再往二姑父家跑了。

  她特別愛上了到山裡摟柴火的活計。

  樹林子裡有的是野菜、蘑菇、軟棗、野山梨、山裡紅,還有黑紫色的野葡萄……

  雞心蘑菇最好吃,真和雞心差不多,又紅又白的,但是太少見了。「黃米糰子」蘑菇最多,義黏又不好吃,那她也一個一個接著往嘴裡塞。榛子蘑長在榛子秧下,又瘦又弱,黃慘慘的,像她一樣地不頂勁兒……還有榛子,她跟媽媽不一樣,榛子對她只能是充飢的食物。

  吃完了蘑菇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就吃野這個、野那個……地吃得很匆忙,不等這一口嚼完,下一嘴就進去了,她……她還得向家裡交代她幹的活計呢。

  因此,山裡的景色,讓她一輩子回想起來,都是最美的、最美的,而家鄉的小山岡,是她最愛的、最愛的。特別是秋天,樹葉子染盡了顏色……可是過了秋天,山裡還有什麼可吃?冬天餓得就更狠了。

  二姑見她瘦得可憐,厚著臉皮,忍著家裡人的閒言碎語.又把地接過來、只有在二姑父家,秀春還能吃口飽飯。

  多年以後,二姑父被劃為地主,他沒有禁受住貧下中農的鬥爭,在馬廄裡上了吊。

  上吊之前,明知那些牲口馬上就要易主,還是把它們,飲好了,餵飽了,那天晚上,他把草料切得格外細,豆料放得格外多,還特別拍著那匹老給他駕轅的紅鬃大馬的脖子說:「伙汁,對不住啦!」

  他沒有對家人暗示什麼,也沒有在馬廄裡悲悲慼戚地哭上一場,他死得平平常常,無驚無炸,就像每天早上扛了把鋤頭到地裡去種莊稼。

  只是他在把繩子套進脖子前,扭頭看了看那些牲門,又想了想,二姑姑死在他的前頭,是二生修來的福氣,也省了他的心,除了那些牲口,沒有什麼需要交代。

  他連自己的子嗣都沒有想,更不會想起,曾經有一個讓他格外憐愛的,叫做秀春的小姑娘。

  二姑父死後三年,已經當了人民教師的葉蓮子,特地回到家鄉看望二姑和二姑父。比之她還是秀春的時候,今非昔比地翻翻出很多親戚、子侄。要是那時他們當中能有兩三個認她,不求全部,二姑和二姑父也就不會為她擔待那麼多閒言碎語了。葉蓮子是省吃儉用的,不過一個小學教師即便省吃儉用,又能攢下多少錢?這些翻翻出來的親戚,這個三塊、那個五塊,卻無一疏漏。物是人非,江山依舊。她最想報答於一二的二姑和二姑父呢?卻不在了。

  那一年,她還不懂得繃緊階級鬥爭那根弦,還沒有受到「幹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的教育。要是再過幾年,她很可能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千里迢迢回去看望連爹娘也不是、已經劃歸階級敵人的二姑和二姑父了。世上多少恩德舊情,就是這樣地風吹雲散,一筆勾銷。

  六歲的秀春,就這樣打著游擊混飯吃,到二姑家住幾天,在奶奶家住幾天,卻偏偏沒到自己姥姥家去。

  奶奶對秀春說:「你姥姥可壞了。」

  奶奶和姥姥這一輩子見過幾面呢?也就是一兩面吧。秀春就相信了奶奶給姥姥做的這個結論。

  真是的,要是不壞,她這樣悲慘地餓著肚子,姥姥為什麼不來接地?秀春的姥姥想沒想過女兒留下的這一根獨苗?有時也想過。可秀春姓葉,是葉家的人。她管得了嗎?自己嫁出去的女兒還是潑出去的水呢,她能怎麼樣?不也是在葉家死受?何況隔著——代的又是一個女兒家。

  反過來說,秀春餓極了眼能往二姑父家跑,怎麼就想不到往外祖父家跑?

  二十世紀初就成為中學教員的三舅,該是何等有學有識?連老姨的兒子,也就是秀春的表哥,日後還要北平瀆大學,秀春也將會在北平與讀大學的表哥相會,表哥還實心實意地想要幫助地改變生活。

  秀春是錯過了外祖父那樣一個有產、有業、有知識的家族了。但事情也很難說,如果她真去投奔外祖父家,那麼再過三十多年,她肯定會因為外祖父家的高牆大院、雞飛狗叫、雇著長工的日子吃盡另一種苦頭,鬧不好還得眼看著外祖父家的什麼人,像二姑父那樣上吊。苦海無邊。人反正得受罪,不受這種罪,就得受那種罪。

  秀春沒有哭得很久。

  有多少鄉下人能平平安安活上一段較長的日子?生就生了,死就死了,誰會為此思量很久?

  她也不懂得什麼是痛苦,只是寡言少語,像是丟了什麼東西。老找、老找,找得淒淒惶惶,可又不知自己找的是什麼。一個人一旦成為孤兒,同時也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或是說成了一件寄存在他人手裡的包裹。因為轉手又轉手,誰也不記得那包裹的主人了,想到有一天也許有人來認領,只好很無奈地收存著。

  孩子們不再找她玩耍,好像她一下子跌了身價。

  她也不再找他們玩耍,更不願到別人家裡去,免得看見人家有個媽媽。

  她總是獨自一人,來來往往。她感到孤零。

  孤獨於一個沒有長大成人的人,真是不好對付。

  秀春還得等上很久,一直要等到老年,歷經殘酷的磨礪和適應,才能坦然承受它。

  人到了能夠承受孤獨的時候,差不多也就修成正果了,可也到了應該回到來處的時刻。

  趁著出來幹活的時候,秀春順腳就會拐到西河沿。

  她不去西河沿又去哪兒?

  那少有人跡、埋著媽媽骨灰的西河沿,才是她的家。

  除了秀春,再也沒有人來照看過墨荷的小墳頭,連葉志清也沒有,這也算不上對她特別的冷落。

  時不時拔拔墳頭上的野草,時不時用小手捧起一捧捧黑土,一下下拍在媽媽的墳頭上。墳頭上倒是黑土常新,可就那麼薄薄的一層,小風一刮,又刮走了。

  風霜雨雪很快就把墨荷的小墳頭消化了,那樣小的墳頭是不禁消化的,何況西河沿的風霜雨雪比村裡的更加兇猛。

  墳頭上的墓牌也歪斜了,秀春只能把它扶扶正,再撿塊石頭把它頂住。

  墓牌上的字跡也漸漸模糊了,秀春也不懂得讓爺爺把牌上的字重新描一描。.再不,就翻出媽媽給她做的那些鞋,看了又看,試了又試,悄聲歎息著說:「給我做了那麼多鞋。」然後再一雙雙仔細包好,收起。

  媽媽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要走?要不,為什麼給她做了那麼多鞋,一雙比一雙大一點,讓她在媽媽死後還穿了很多年。

  特別在舊歷年節,秀春總要換上一雙媽媽給她做的新鞋。那雙新鞋,點綴著她方方面面寒磣得無法與人言說的日子。

  她那張小臉上,寫滿了無頭無緒的憂傷。可那畢竟還是一張孩子的臉,在無頭無緒的憂傷中,又有一種矛盾的錯綜。好比爺爺給大家分發那半塊豆腐乳的時候,她就會對著爺爺一笑,臉上飛閃過一個難得的燦爛。那一笑,特別為著爺爺待她和待他人的一樣。

  等到叔叔嬸嬸把餃子一碗碗讓堂兄弟們吃個夠,然後才輪到她那一小碗的時候,她總是端起飯碗轉身躲到爐灶後頭,剛夾起一個餃子,眼淚就刷刷地往下掉,好像攢在心裡的苦楚,全讓那個餃子招呼出來了。

  可她隨即又想,過年可真好,連人都一起變好了,連嬸嬸都給了她一碗餃子呢。看看筷子裡夾著的那個餃子,秀春一轉眼又笑了,一臉苦澀的皺紋也立刻回到原處——不是忘卻也不是消失,而是收拾收拾打好包,放回了原處。

  倒騰媽媽給她做的那些鞋,到西河沿收拾媽媽的小墳頭……秀春就從這裡開始,尋找對付孤獨之道。

  7

  墨荷還是回來了,但她沒有鬧事,她只是放心不下秀春。

  給媽媽辦完喪事,秀春就睡在了奶奶和爺爺的中間,她想念媽媽也害怕媽媽,人一死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人而是鬼了。

  從爺爺奶奶往下排,應該是父親、母親,——如果母親還活著,父親不去長春學買賣的話。再往下是叔叔嬸嬸,要是她有個哥哥,結婚以後就排在叔叔嬸嬸的後面,所有的炕,就這麼一輩、一輩,一個對子、一個對子地往下排。要是哪個人睡死了覺,一個糊里糊塗的翻身,很可能翻到另外一側,組成另一個對子,多少故事,就是從這個隊列裡陰差陽錯地排列出來的。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時候,秀春總是看見母親從後窗進來,她在夢中直著嗓子大叫「媽媽,媽媽廠全家老少一齊被她驚醒。她還看見媽媽拿起她地上的鞋,說:「唉,還能穿多久?」媽媽坐在炕沿上,一下下摩挲著她的頭頂。

  她說:「媽,我餓,我冷。」

  媽媽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淚。除了她,全家人誰也看不見墨荷。

  奶奶害了怕,心裡暗想,這是墨荷恨我把她燒了呢。

  還有一個人最為害怕,那就是秀春的小姑。叔叔和嬸嬸說:「找個跳大神的來鎮一鎮,施施法就好了。」請來一個跳大神的,整天接神送神,一蹦三尺高,摔在地上也摔不壞。大門上也貼了鎮符,可是秀春照舊看見媽媽回來,相安無事地看看秀春,並未加害於誰。

  叔叔嬸嬸也就不再請跳大神的。不論墨荷回家,還是到二姑姐那裡去托孤,總是從後窗進屋,可見死了的人和活著的人到底不一樣了。

  8

  何止這些?連外祖父去世,也是秀春先「知道」的。

  墨荷很少帶秀春回娘家,所以秀春的印象格外深刻,更不要說四歲那年的初冬。

  媽媽、舅媽或是小姨們都跟著外祖母在上房學繡花,她一個人躺在東廂房的炕上和狗狗玩耍。

  只見狗狗一個騰躍下了炕,然後地當間兒那個銅盆猛地一聲響,嚇得她大聲喊道:「媽媽,媽媽!」

  媽媽和小姨們趕了過來,一看,銅盆裡有個槍子兒,拿起來攥攥,還熱著呢。

  她們拿著槍子兒來到上房,外祖母一驚,說:「喲,還是熱的呢!」就問秀春,「哪兒來的?」

  秀春也說不清楚。女人們面面相覷,覺得那槍子兒來得個怪。

  不一會兒,獵人們就把外祖父抬回來了。四個漢子費力地捌騰著腳步,頻繁地調換著肩膀上的槓子。

  外祖父的皮背心敞著,肚子裡的黃油都流出來了,還有那麼多血。秀春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血,她的眼睛好像就是為了看著親人的血如何流盡面生的。不到兩年以後,她又親歷親見媽媽由於失血過多而亡故。

  獵人們說,下山的時候外祖父走在前頭,突然聽到一聲槍響,他們急忙往前趕,一到下面就看見外祖父2經倒在地上。趕緊把獵到的山雞破了膛,糊到外祖父的傷口上,可是不管事。離家又遠,山路又陡……抬到半路外祖父就嚥氣了。有個獵人後來想起,外祖父下山的時候,是拖著獵槍往下走的,槍口正對著他的後腰。這在一個獵人是萬萬不可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沒想到獵槍果然走了火。

  明知是禁忌,又絕對沒有自暴自棄傾向的外祖父,為什麼還要那樣做?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麼?

  外祖母傷心是傷心,可她又說,外祖父爺最愛打獵,他是死在自己最愛的事情上了。這麼一想,也就不那麼傷心了。

  外祖父的喪事很鋪排,家裡大發送,閨女、姑爺都回去了,放了「七七」,喇叭奏樂,老道誦經,院子裡整天都是敲木魚的聲音。秀春原是跟著媽媽走娘家,沒想到變成了給外祖父出殯。小小的年紀,就跟著媽媽上了席面。外祖父的喪宴,於她是最為豪華奢侈的一次經歷,以後再沒有見過這樣的排場,——不論是跟了顧秋水還是當了作家的吳為。

  弔唁的人來人往,靈堂裡燈火輝煌,四周掛滿白色的幔帳。右邊跪著女眷,左邊跪著男眷。

  燒紙燒香,殺豬宰羊,靈堂裡哭靈,靈堂外談笑。

  各種聲響充填、響徹在那一片山谷的上空。又在燒炕的煙筒旁撒上細灰,等著外祖父回來「望鄉」。

  人們在煙筒旁守了幾天,也沒守到外祖父回來「望鄉」,只好歇的歇、幹事的幹事去了?

  偏偏秀春在炕上玩「抓子兒」的那一會兒工夫,細灰上就有了牛腳印子。

  不是耗子的腳印,也不是兔子的腳印,就是牛腳印子。外祖父的屬相可不就是牛!

  於是家裡人就怪怪地看著秀春,說:「哎呀,墨荷呀,你這個閨女可是有點兒怪。你說那槍子兒……」

  媽媽就說:「咱家跟前不是有個廟嗎?準是那廟裡的仙姑把槍子兒送回來了,再不就是狐仙送的信兒。」

  「是這麼回事嗎?可那『望鄉』的腳印子怎麼說?」

  「趕巧了吧。」媽媽嘴裡這樣分辯著,眼睛卻不知是得意、是好奇、是憂慮、是神秘地看著秀春。

  9

  葉志清很快又說了媳婦。這和移情別無戀關。誰也不應該指責他那麼快就忘記了墨荷,那樣的指責既不人道,也很嬌情,總不能要求一個對「性」相當務實的男人,去效仿「抱柱」那一類矢志不移,類似(天方夜潭)的神活。賈寶玉和林黛玉也不過是個故事,閒時讀著解悶倒是好的;對情竇初開的人,不失為一個層次較高的範本;一些酸鹽假醋的文人,尤其可以照葫蘆畫瓢,來一段東施效顰。

  沒有人告訴秀春,但是一看小姑姑和奶奶掃房、起豬圈,滿院子抓雞,抓得掀房揭瓦過年們的,她就知道要有繼母了。

  「家裡有地,城裡有錢莊買賣……」叔叔像是清點自家的錢櫃。

  「這親事才叫門當產對。」奶奶說,好像葉家突然發了財。說罷又朝秀春看了看,秀舂就內慚形穢地縮了縮脖子,好像她已經不配做葉家的人。

  「也在旗。」

  「您老說『也』在旗是什麼意思?好像咱家在旗似的。」小姑姑投有好氣地頂撞著奶奶。

  「那是。」奶奶說。

  「那是什麼!咱家不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嗎?我大哥真會吹,不知怎麼騙上手的。」

  「你別這麼說,你大哥現在是張大帥隊伍上的人啦。」「您還有臉說這個!」小姑姑把拔了一半毛的雞往熱水盆裡一摔,混著雞毛和雞屎臭的水濺了滿鍋台,「他要不是因為嫖窯子拿了人家櫃上的錢,讓人家告到衙門,才不會跑去當兵呢。哼,這個窮日子還不是他造的,他把我們大夥兒的家當全折進去了,我憑什麼給他媳婦拔雞毛,我不,我偏不廠一直對小姑姐懷恨在心的嬸嬸,發現她們之間竟還有同一種仇恨,便對她有了好感,使人想起「共同的仇恨比共同的利益更容易使人結成牢固同盟」之類的名言。

  小姑姐不拔雞毛就下拔,再說她有病,而且還是治不好的病。嬸嬸撿起小姑姐扔在鍋台上的雞,幾乎帶著一些愛心,接下這個沒幹完的活計。

  到了迎娶的時候,陪送的娘家人,套用了葉志清當年往秀春外祖父家送聘禮的老手法,每個人手裡都捧了一個紅包,吹吹打打非常熱鬧。

  看熱鬧的人都說:「瞧瞧,老葉家又娶了個闊媳婦。」

  所謂陪嫁,其實都是葉志清買的。他故態復萌,為這次婚娶又挪用了公款。但是作案手法已經大有長進,否則他也不可能在這裡體體面面地做新郎。

  馬車上、地面上,鋪著清一色的紅氈子,說是新娘子的腳不能沾地。新娘子一下車,就像從馬車上落下一片紅光,非常晃眼。

  在這一片紅光裡,秀春知道一個和媽媽截然不同、可以降住父親的女人來了。

  有人說:「瞧瞧,腰上還掛了個照妖鏡呢,那是衝著秀春她媽來的。」

  秀春往她腰上一看,果然掛著一個銅盆那麼大的照妖鏡。

  地往前一邁步,就看出比葉志清高出半個腦袋,要不是羅鍋,就得高過一個腦袋。

  她的羅鍋實在厲害,在腰跟那裡生生地窩了一個拐脖。

  場面鬧得挺大,有人在門檻上放了一個馬鞍子,鞍子上放著銅錢,新娘子從上面跨了過去,說是討個吉利。

  秀春不知道,葉家迎娶自己母親的時候是否也這樣的熱鬧?希望不是。

  可是一揭蓋頭,人人嚇了一跳,大家實在明白不過,這樣的女人還能嫁出去,真是她的運氣。

  一張臉不但像馬臉那樣長,還長著——口馬牙。眼睛極大,兩個黑跟珠卻各有半個藏在鼻粱裡不肯出來。這張臉上撲著極厚的粉,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匹馬剛從面缸裡鑽了出來,真是驚天動地。

  這樣的陣勢,一下就把新郎淹沒得沒了蹤影,等人們見到他的時候,總以為他是出其不意地從那匹馬的胳肢窩或是馬屁股後頭鑽出來的。

  到了繼母盤腿住掛著紅幔賬的炕上一坐、開始坐帳,離吃子孫餃子還有一兩個時辰的時候,秀春就看出了問題,就知道這兩個人吃不成子孫餃子。

  吃子孫餃子的時候,餃子果然掉在了地上。

  雖然秀春知道他們吃不成子孫餃子,一旦成真,反倒讓她驚詫得不能相信。她望著掉在地上的餃子,對自己這種預知事物的能力著實感到驚愕。周圍的人群和喧嘩的人聲似乎立刻隱去,只有她獨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地當間兒,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凶是吉。

  正像秀春預見的那樣,繼母一個孩子也沒有生育。新娘子像是沒有在意,從容梳洗,換下禮狽,穿上娘家陪送的旗人大褂,梳上燕尾大頭,下地給客人點煙、倒茶,在老爺們兒的葷話玩笑面前,倒有一份遇事不驚的篤定安詳。

  嬸嬸撇擻嘴對小姑姐說:「她是旗人?我可不信,別看她梳了個燕尾大頭。」

  小姑姑說:「你想我大哥什麼時候說過實在的話?」

  家裡人很快就知道,新進門的媳婦和葉志清,是一副配伍應用得相當得體的方子。

  第二天父親起得挺早,身穿東北軍軍裝,披一件灰色斗篷,戴一頂大簷帽,很神氣,很威風地在自家的院子裡走來走去。

  父親這次回家辦喜事,很有點衣錦還鄉的意思。他又帶了錢,還清了爺爺替他頂的債。

  秀春不明白,他怎麼又成了好人?其實人一有了錢勢,大半就會被人當做好人。小姑姑句嬸嬸為這個斗篷爭淪了很久。

  嬸嬸說:「是他的。」小姑姑說:「借的。」嬸嬸說:「這麼好的東西,淮肯往外借?再:不就是租的,你看他老守著,怕賠本兒似的。」

  正在給雞切食的秀春一抬頭,葉志清看到了她腦門兒上的皺紋,像個小老太太。

  他原該有個健壯的孩子來證明家裡的富足,他擔心秀春會在新媳婦面前丟葉家的臉,就吩咐道:「去,到那邊幹活兒去。」

  因為蹲的時間太長,秀春一站起來就兩眼發黑,她扶靠著牆,搖搖晃晃向父親指定的地點走去。

  補過很多補丁的棉襖和棉褲上,沾滿牆上和地上的塵土,像一隻極聽話的在土窩裡打過滾的小髒狗。偏偏這時候繼母從屋裡走了出來。父親說:「快叫媽。」

  她覺得繼母的那張臉和媽媽的臉差得太遠,怎麼也重合不到一起。

  迎娶時繼母掛在腰上的照妖鏡早巳取下,感覺上卻是媽媽的臉和繼母的臉,同時在那鏡子裡漂浮著,像在河裡游泳似的,而自己也好像跟著一起晃來晃去。她揉揉眼睛,想把就要被她叫做媽的那張臉看看清楚。

  「快叫啊!」父親催促著。

  她不是不叫,她得先把腳跟站穩。她像是站在河裡,河水流得又很急,幾乎把她衝倒。

  「人家不愛叫,你幹嗎非讓人家叫?我還當不起這個媽呢!」

  真是的,怎麼一上來就讓她當媽?昨天以前她自己還是個黃花閨女呢。而且她覺得這個孩子陰鬱、畏瑟得誰看了都覺得自己虧心有錯,不招人歡喜。一旦下了這樣的結論,就馬上把她從腦子裡打發出去,「我得給老太太請安去。」父親扭頭瞅了瞅太陽,都快晌午了,「今天就免了吧,我跟老太太說了,你身上不舒服。」

  她想起自己確實不舒服。夜裡炕燒得不好,冷一陣熱一陣的。飯食更不好,清湯寡水的,不但讓嘴裡得不著什麼,連肚子裡也得不著什麼。說得天花亂墜,嫁過來一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小姑姐、妯娌叔叔、婆婆全像合計好了,一致對她千好萬好,反倒讓地覺得藏著什麼陰謀。

  院子裡東一堆糞、西一堆柴火,也寡薄得不成陣勢。這草房呢,還漏頂,以後勢必下雨漏雨,颳風漏風,指不定還得從房樑上往下掉老鼠、長蟲。

  這時候她看見了小姑姐,就勢往丈夫身上一斜,「哎喲喲——」

  「怎麼了?」

  葉志清趕緊攙著她的腰。

  「胃不舒服,咱們還是進屋去吧。」葉志清把她扶進屋,攙上炕,她便嬌嬌滴滴伸出一雙大腳。葉志清二把抓住一隻,她尖聲地顫笑起來,「哎喲,癢死啦……」眼前的女人醜是醜的,但葉志清很滿足。秀春她媽從來就不這樣笑,連笑也很少。

  他的手不同得順著腳往上挪,又伸進了褲腿,再往上就遊走不動了。他把手退了出來,從褲腰上往下摸。「大白天的……」女人說。

  他不理,沒聽見似的,閉著眼睛喘粗氣。

  10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還是不「毒」,如果到此尚存疑問,那麼從另一件事也許可以了悟。

  兩年之後,村裡傷寒大流行。鄉下人,又窮,哪裡懂得找大夫吃藥?即便有錢找大夫,傷寒在那個時代也是難以治癒的病症。

  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死了,早上還在抬人的人,下午就讓人給抬走了。有點錢的人家,請來跳大神的。可是跳大神的昨天還在給別人驅瘟,今天就橫倒了。

  繼母馬上回了娘家,她當然不會帶上秀春,連秀春自己的外祖母,也沒說接秀春去躲一躲,怎能那樣要求一個繼母?

  繼母從來沒有打過、罵過秀春。秀春餓也好、冷也好、挨打也好,都是她自己叔叔嬸子葉家人幹的,和她有什麼關係?

  這樣一個繼母,應該說是很好的繼母了。

  秀春勢必染上傷寒。一個先是喝著高梁米醭子,然後又是喝著稀湯往大里長的孩子,不染上傷。寒才叫怪。

  開始,奶奶每天還用小勺餵她點涼開水,——所幸還有涼開水。

  奶奶一邊給她喂涼開水,一面對她,也是對自己說:「別怪奶奶不給你找大夫,奶奶哪兒有錢呢?撞吧,撞大運吧,秀春,全靠你自己了,撞吧……」

  奶奶心裡也暗存僥倖,姐妹兄弟中惟獨秀春活了下來,不是她的命大又是什麼?或許命大的秀春也能闖過這一關。

  秀春躺在炕上,涼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十幾天過去,還是昏昏沉沉,高燒不退。

  到了最後一天,也像墨荷那樣昏迷過去,奶奶怎麼叫也叫不醒了。當然,也不可能指望奶奶叫她像她在墨荷昏迷時那樣叫墨荷。

  叔叔摸了摸她的脈,說:「看樣子她是熬不過去了。」

  奶奶搖搖頭,歎著氣說:「是啊,她命再大也闖不過去這一關了。我早就看出來,墨荷留。小孩子。也好,不如讓這孩子找她媽去吧。」

  嬸嬸說:「到時候了,找件囫圇衣服給她換上吧。」然後也就把她忘了。

  她什麼時候有過囫圇的衣服?奶奶把秀春的破棉褲、破棉襖翻出來,拆洗乾淨,給她準備裝囊了。

  墨荷過世後。頭一次有人紿秀春拆洗棉褲和棉襖。

  就在秀春昏迷的時候,空中有人對她說:「回來吧。」上哪兒?她沒問就搖搖頭,說:「不。」

  就好像不用問,她也知道「回來吧」是什麼意思。

  那聲音又說道:「這樣的日子有什麼意思?」

  什麼日子?

  她忽然看見浮沉於九霄之下的自己,不過是一掛形銷骨立、血氣失盡的皮肉,踽踽獨行在愁雲慘霧之中。她從不知自己是如此的絕望慘淡,便為自己那一掛皮肉哭了起來。

  「這就讓你痛哭流涕了?你還沒有苦到頭兒呢。下面這些話,你可要一字一句聽仔細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熱、槍林彈雨、戰亂流離、貧困失所、寄人籬下、慘遭遺棄……」

  當她還愣怔地想像著凡此種種的慘烈時,有人拉起她就往前走。所到之處,無不一片明亮。最後來到一條河邊,河水似乎蒸騰著燙人的熱氣,但那人還是拉著她繼續往河裡走。

  這時,秀春聽到了樂聲。不是她在村裡聽慣的那些樂聲,而是來自老趙家那話匣子的樂聲。從她第一次聽到那話匣子裡的樂聲起,就覺得那樂聲填補了她無望的生活,好像一個渺茫的依托。

  相比之下,這些只具修辭意義、不具物質形態的警戒,可不就太費一個孩子的心思?

  不,她不能隨著那人下到那條河裡去。她得留在岸上,岸上還有一個她捨不下的依托,——雖然渺茫,雖然無名。

  於是她蹲在地上死掙活掙,再不肯向前走一步。

  那抓在她衣領上的手,還是用力拽著她向前。她聽見絲啦一聲,她的小襖就從頭頂上褪了出去,那小襖隨著抓在衣領上的手繼續往前、往前,她卻留在了岸上。

  對於她那固執於「生」的願望,這本是一個難得的警告,也是一個幡悟的機會,她本該像她那些兄弟姐妹們一樣就此去了,可她就是不肯回頭,不肯覺悟。秀春失去了這個最後的機會。

  然後她轉身往回跑,直到跌了一跤,醒了過來。這回真是醒來了。偶爾,她也會模模糊糊地想起這些事,總覺得那不過是病中的幻覺。人們說地果然命大,村裡凡是染上傷寒的人都死了,只有她是惟一的例外。靠的什麼,一碗又一碗的涼開水?

  不!秀春也以為自己果真命大,卻不知從,此以後,她得、一步一步,將那一字一句都得聽仔細的話,一字一句、一個不落地實現。從炕上起來後,秀春連路都不會走了。

  她那亮麗的頭髮,掉得一根也不剩,後來雖又長出一些,但已不能和過去相比。

  奶奶把她放到南牆根,「曬曬太陽,暖和暖和吧。」

  她就曬著太陽,曬得昏昏沉沉,睡了一覺又一覺。

  人說「不死掉層皮」,在太陽底下睡醒以後,她就敞開小棉襖揭自己身上的皮,一揭一大張,一揭一大張。舊皮又黑又皴,新皮乾乾淨淨,白白嫩嫩。她覺得那些舊皮,就是拽著她的衣服領子,要她跟著下河的人從她頭頂褪去的小襖。

  奶奶還給她做了一碗酸菜白面疙瘩湯。除了在外祖父的喪宴上,那是她自出生以來也沒吃過的美食。她甚至想,就為這碗麵疙瘩湯,寧願再出生人死地病一場。

  11

  現在就可以明白,葉蓮子後來一次又一次地錯過那些可能改變她命運的機遇,可以說是對她那「生」的固執的懲罰。二十世紀已然翻過;女人的生存花樣不斷翻新,遺憾的是本質依舊。所謂流行的尚,不過是週而復始地抖摟箱子底。二十世紀初的女人與現時女人相比,這一個天地未必更窄,那一個天地未必更寬。

  秀春雖不能像有些女人那樣幸運,參加選美、上大學、辦女報……盡數時代風流,電不能做秘書、招待、工人、演員、二奶、作家等等地自謀生路,更沒有可能嘗試跳舞、唱歌、騎馬、游泳、演講、玩票等等,書寫一段上層仕女人生享樂圖。但機會總是有的。

  秀春聽了奶奶的勸告,跟著父親和繼母到了錦州。

  臨走前.她到小山岡上去了。站在山岡上,看著山腳下的家,不能相信裝著她許多委屈的茅草房,轉眼就要看不見了。

  她和小鳥說;了話,也跟楓樹說了話,它們無…不用耐心的傾聽撫慰過她,也跟蘑菇、野菜。山梨、山裡紅、野葡萄們說了話,它們無一不支撐過她飢餓難熬的日子。

  又來到豬圈雞圈,對她的夥伴豬和雞們說:「我走了,誰給你們割豬草,誰來餵你們、放你們呢?……」

  地也捨不得爺爺,過年時節,爺爺從沒忘記過她那半塊與別人同等待遇的豆腐乳。

  還有那片莊稼地和村東村北的小河。每當莊稼收割後,地都在那地裡撿過莊稼和毛豆……這麼小的一個人,一撿就是一大擔,供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堂兄弟們吃了不少日子,叔叔也因此少打她好幾頓……她還在村東村北的小河裡抓過小魚和青蛙,用火燒了吃,夏天和村裡的姑娘媳婦們在河裡洗過澡,冬天在冰凍的河面上打過冰出溜……

  最後來到西河沿,跪在媽媽的小墳頭前,燒了紙又燒了香:「媽,我走了,以後,淮還能來給你燒把紙,上炷香呢?」

  什麼事到了她這裡,部變得得太容易。

  到錦州以後,地上了小學;並在一個女同學的啟發下,開始列教堂做禮拜,那不也是逃避嫌棄的好去處?

  她十指交叉跪在主的面前,管風琴的聲音,為她製造了許多記憶裡並沒有多少儲存的母愛。那愛如和暖的風,從教堂的拱頂吹拂下來,於是她有了皈依宗教、發願當修女的打算。如果她能如願以償,那真是她這一生最好的出路。

  就在她和那位閨中好友商定,第二天去教堂發願當修女的時候,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她們甚至沒有來得及重新五十萬東北軍一起,在蔣介石不得抵抗的命令下退駐關內,匯人中國人歷時十多年的大逃亡苦旅。

  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日本侵華戰爭開始,多少中國人被拖出可能擁有的、一份安分守己的人生,被逐上往蹇來連的人生苦旅?這種禍害,可能比日本人燒殺擄掠的罪行還要深重得多。

  在日後諸多日本侵華戰爭的回憶錄中,人們大多記錄了日本在中國燒殺擄掠的罪行,卻不曾有人清算他們在這方面的罪惡,怕是深重到罄竹難書的地步?

  離開錦州時,葉蓮子曾回首眺望教堂那一處鶴立雞群的高地。教堂的尖頂上有一抹黑雲斷續飄移,如一縷不祥的黑紗,又像在天空中畫下的一串,尚未了結的刪節號。

  從錦州逃到北平後,葉蓮子繼續讀著小學,上學的路上,曾被一名「星探」看中。葉志清可以嫖窯子,但是絕對不能容忍女兒當戲子。

  從那以後,她知道了自己還有「美麗」這麼一筆財富。當顧秋水將她和吳為置於無以為生的境地之後,她滿可以用這筆財富,為她和吳為換取一個足以溫飽的生活,但是她的價值觀念過於落後,從未加以開發利用。

  所以她們陷落無以為生的境地,不能完全歸罪於顧秋水的不仁不義。

  以後,葉蓮子還將多次面臨與機遇失之交臂的局面。

 
 
 
 
 



《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