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他們誰也沒有料到,一九三七年八月底,平綏、平漢、津浦鐵路就被日本人佔領,南北交通很快就斷了。

  葉蓮子這才嘗到了什麼叫做出其不意,對埋伏在今天和明天進出口的不測,嚴重估計不足。也就難怪吳為在進入夢境前,總會懷著某種期待,對「明天」探頭探腦地窺測,從未設想過伴隨明天而來的也許是當頭一棒。家風如此。

  她對交通的理解也很具體,所以有個疑問老也不能釋懷。那條鐵做的路,上面還能跑那鏗鏘作響、威風凜凜、說軋死人就軋死人的火車,怎麼說斷就斷了?

  現在顧秋水是欲歸不得,她是欲往不能了。這條不能「交通」的路,輕而易舉就把她和顧秋水天南地北地隔在了兩處。顧秋水一去音信全無。善於理解的葉蓮子對自己說,「那邊」不好寄信過來。可是那點左藏右掖的錢,卻不善於理解地越來越少。如果說驟然離開顧秋水時她更多的困難來自精神,那麼現在她就非常物質地感到人海茫茫,四不著邊,沒抓沒撓。夜晚那張床更像一葉孤舟,即便緊貼著牆也是靠不了岸的。不要說親戚朋友,連那些不肯善待她的人也沒了,和現在一比,鄉下的日子可不就是小風小雨?她檢討起來,不見世面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多麼不知足的。

  牆根的蟋蟀開始叫了,出其不意、舒緩有致地,一張一弛、拉弦似的,然後是突然的沉默,暗藏著小小的較量。什麼地方不好待?偏偏喜歡牆根這種地方!畢竟還有蟋蟀在嗚叫,特別在夜間,就連不常想到春華秋實、風花雪月的人,也不得不因這一張一弛拉弦似的嗚叫浮想聯翩。而一天天的時間,也就在它們的緊拉慢提中過去了。

  老槐樹上的樹葉子也漸漸掉光,只剩下插在樹杈上的鳥窩。白天鳥兒們飛出飛進,倒也熱鬧;等到夜深下來,鳥窩裡也就沒了動靜。可總有一隻鳥兒蹲在窩外,似睡非睡,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就拍著翅膀起來巡視一番,那是雄鳥,守護著窩裡的雌鳥和它的鳥孩子呢。是啊,有個男人守著,家裡人睡覺都安生。

  轉眼到了冬天。

  冬天的夜晚是為諦聽準備的。葉蓮子摟著吳為,縮在硬冷的被窩裡,接收一牆之外來自各種頻道的夜聲。

  倉促、隱秘、試探、漂浮、猶豫、踐踏……的腳步好像不是過行牆外,而是懸行在她們的頭頂。冷不丁的一聲槍響、不清不楚疹人的喊叫,穿鑿過冬夜的冷峭,如背後來的冷槍,讓她無從估計又無從防備,意料之中又突如其來地襲擊著她。

  葉蓮子就想,幸虧顧秋水走了,她的日子再難也有所值。

  偶爾也有輕佻男女的笑聲,醉酒人踉蹌的腳步、含糊的酒話、驚天動地的飽嗝……又讓她覺得這個冬天的日子,並沒有因為顧秋水的離去或日本人的到來有所不同。

  「硬面——餑餑!」的叫賣聲,被寒峭的北風撕扯得斷斷續續,找不到歸宿似的擦著胡同兩邊的山牆,東撲一下、西落一下,最後只好在一處牆角旮旯蜷縮下來。

  在北平眾多隨季變換、包羅萬象的叫賣聲中,。卜蓮子單單留住丁似乎只在冬季夜晚出現的「硬面——餑餑!」而略去了那些具有歌唱性質的吆喝:滋養健身的「蘿蔔賽甜梨——」據說吃了那蘿蔔再喝杯熱茶,醫院就得關張;夏日正午,在蕩悠著「吊死鬼兒」的老槐樹陰涼下,聽著都爽人的那嗓子「涼粉兒——」;年節前後扛著條板凳的「磨剪子,磨刀勒——」,「鋦盆鋦碗鋦大缸勒房東楊大嫂說,有個街坊半夜三更打完小牌,餓了,到街上買個硬面餑餑,餑餑拿到手,一抬頭,發現賣餑餑的沒有下巴,「遇見鬼了不是?」楊大嫂說。「硬面——餑餑!」的叫賣聲,也這樣進人了吳為只有七八個月的生命。儘管以後她再也沒有聽到過這種叫賣聲,可是逢到冬天的夜晚,尤其在最為寒冷的某個冬夜,這個叫賣聲就會不期而至,——從她的第一個冬天一直響到她最後一個冬天。葉蓮子多次講到的這個沒有下巴、叫賣硬面餑餑的人,都不如這個找不到歸宿、風中之絮般撲來蕩去的叫賣聲,說緊不緊、說鬆不鬆,說忘記卻又記著、說記著卻又忘記地牽著吳為的心。如果她一輩子快活不起來,如果她一輩子把自己的日子和他人的日子攪和得一塌糊塗,真不能一味怨天尤人。有多少次,吳為想對她的至愛胡秉宸說一說這個至關重要的叫賣聲,可一涉及這類話題,也算伶牙俐齒的她就顯得期期艾艾。也許作為作家的她對此也無能為力,也許胡秉宸嘴角上那一絲不以為然的笑意讓她卻步,欲言又止。不要說胡秉宸,哪個人聽了吳為的胡言亂語不覺得她是在裝神弄鬼?等到清早起來,葉蓮子就對著一天天見少的銀兩發愁。

  她早就退租了其他兩間房子,只留下一間,仔細收好和顧秋水的瑣瑣碎碎。在收拾那些東西的時候,她沒有顯出太多的傷感,堅信它們早晚會重現舊貌。尤其顧秋水從舊貨店買來的一塊桌布,白色,四邊鏤繡著葡萄和葡萄籐葉的紋飾,讓她摩挲再三。即便後來飄零天涯,葉蓮子也沒捨得把這塊來歷不甚合意的桌布扔掉,不論身歸何處,一旦能有幾日盤桓,便舊夢重溫地把它鋪在或木質粗糙、或搖搖欲墜、或腿腳不全的桌子上,哪怕最後流落在黃土高原的破窯裡的時候。

  她實在不明白,那塊破舊的桌布,為那本就破敗的窯洞,又在那塊來歷不明的沒落上增添了多少破落!

  離開土地之後,木匠的兒子顧秋水,很快就掌握了城市生活的小情小調——

  也不破費,不過一塊桌布;

  一個從舊貨店買來的小擺設,幾件一旦成為:二手貨就便宜得像是白撿的貴重衣物,儘管那些東西的出處,讓墨荷的女兒葉蓮子有些莫名的尷尬;

  幾枝就近從包家院裡採來而不是買來的鮮花……

  物美價廉地使他們的日子同樣物美價廉起來。

  所以吳為出生的那天早上,顧秋水從包家院子裡採來一把紫籐,並不意外。

  葉蓮子是個計劃性很強的人,讀者可能還記得,她從小就知道怎樣運籌自己那點口糧,知道怎樣才能使那點口糧的效益發揮到極至。好比如何對待正月十五以後從供桌撤下、分配到她名下的那個白面饅頭。

  所有用不著的破爛都被葉蓮子收起,一捆捆分門別類用繩子捆好,必要時拿去換盒火柴也是好的。爐子只在做飯的時候點燃,葉蓮子不怕冷。穿著指甲蓋大小的棉花疙瘩絮成的棉襖,也能扛過東北老家冬天的葉蓮子,什麼樣的寒冷還能難倒她!

  吳為卻不識時務地哇哇大哭。

  葉蓮子只好把顧秋水的時尚畫報雜誌《良友》《萬象》之類用來溜了窗戶縫,又把被子、棉衣,凡能用來御寒的東西都裹在吳為的身上。一到刮北風下大雪的日子,她就抱著吳為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生怕把自己身上那點熱氣動散,她還要靠著那點熱氣暖和吳為呢。有太陽的時候,就趕緊抱著吳為到南牆根曬太陽,一邊搖著吳為,一邊瞧著那半截牆基發愣,——顧秋水把著她的手,朝那半截牆基打了一槍的情景歷歷在目。見她孤單,街坊鄰居沒話找話地和她聊聊,她也只能羞澀地笑笑。

  明知包家人都到了天津只留下門房,有時忍不住還是去隔壁瞧瞧,畢竟包家院子多多少少裝著與顧秋水——自然也是與她有關的日子。還沒等她張嘴門房就說了:「您猜怎麼著……到現在他們連我上個月的餉還沒發呢,壓根兒就沒見他們老包家來過人。」她要聽的是這個嗎?!

  她更算計著每一個銅板。喜歡乾淨的她,連衣服也不能常洗常換了,每挑水就是兩枚銅板,能省就省,就是吳為的尿布沒法兒省著不洗。

  整整一個冬天,就連北平窮人家都離不了的大白菜,她也沒敢買一棵。有一天她實在饞不過,好像不吃那棵白菜簡直就要她的命,起身就往菜鋪子走去,一邊走一邊想,今天就是典房子典地-電要吃上這棵白菜。可是到了菜鋪子門口,她的決心一下又沒了。她在菜鋪子門口轉悠了半天,看著萊鋪子門口扔的白菜幫子,心想:何必買呢?不如撿些白菜幫子。多少次她都要蹲下去了,可她的自尊心在她腳腕子後面直愣愣地戳著,讓她的腿打不了彎兒。

  她只得橫下一條心去打問白菜的價錢。

  一說,不過幾個大子兒。那她也覺著貴,問:「還有便宜點兒的嗎?」心下寄希望於扔在店舖門口的白菜幫子,總可以作為一個底線吧。有資產的掌櫃卻無法和無資產的葉蓮子溝通。一塊銀元能換四百六十個銅子兒,如果這女人連幾個大子兒都嫌貴,怕是一個銀元也不趁了。他就說:「總共幾個大子兒您還嫌貴!您要是嫌貴,不如把那幾個大子兒留著自個兒花。」他又太有職業道德,壓根兒想不到將扔在門口的白菜幫子賣給她,掰下扔了的白菜幫子能算白菜嗎?

  讓掌櫃的這麼一說,葉蓮子馬上不饞了。好像剛才那一會兒她不過著了魔,現在又清醒過來了。

  她就那麼喝了一個冬天的棒子面粥,在粥裡撒點鹽面,連根兒下飯的鹹菜都沒有。

  2

  換了吳為,就會毫不猶豫地蹲下去撿那些白菜幫子。

  在葉蓮子祖孫三代人中,吳為是對自尊最為忽略的一個。她的很多錯誤,放在葉蓮子或禪月身上都不會發生。不知能否從墨荷嫁葉志清、葉蓮子嫁顧秋水這兩樁婚事中找到蛛絲馬跡?對墨荷那個家族的血脈來說,這兩樁婚事就像反覆對水,到了吳為這裡就稀薄寡淡得能照出入形,而且是一個佝僂的人形。這種猜測不是毫無根據,用不著攀附就能在顧秋水那裡摸到吳為的劣根。

  比如那頓嗟來之食,什麼時候想起,什麼時候都讓吳為覺得自己一派大將風度。

  那本是一頓極平常的家常飯,一菜、一湯。菜是大頭菜炒青豆、肉丁、豆腐乾,湯是西紅柿雞蛋湯。

  面對那一菜一湯,吳為的意志就像面對愛情一樣薄弱。

  夾菜的手顫個不停,老也夾不住那些被切成小丁的大頭菜、肉丁、豆腐乾,更不必說青豆。

  可又不能顯出情急的樣子,讓主人看出連這樣的飯菜她也久已沒有吃到。

  她提醒自己不要老盯著桌上的飯菜不放,也不能直愣愣地盯著主人的臉,一言不發只顧咀嚼。

  還要從這些很費心力的自控中分出一些心思,想想她是不是已經談過了新上演的電影,如果談過,現在就應該改談某個人的葬禮……面面俱到,無一遺漏,換了誰都得顧此失彼。

  這頓飯吃得好累啊,她的額上,滲出一顆顆稀湯寡水然而顆粒飽滿的汗珠。

  吃著、吃著,吳為突然發現,不但女主人早巳放下筷子,就連男主人,連他們氣壯山河的兒子也放下了筷子。她只好放下飯碗,佯稱已經吃飽並做出飽得不得了的樣子,在如此勉為其難的局面中,還能為自己的貪饞鋪墊出過硬的緣由:「我最愛吃這種家常菜,幾乎有兩個多月沒有吃到家裡做的菜了。這次出差時間太久,老在食堂吃飯,食堂能做出這種味道嗎?飯店也做不出來……

  她看出女主人臉上掩飾得不甚高明的懷疑,想表示又不便表示的憐憫,還有,富裕人家對打腫臉充胖子的窮朋友情不自禁的傲岸……愛好和飢不擇食顯然是兩回事。

  幫女主人清理廚房及清洗餐具的時候,眼睛又禁不住在這與食物關係最為密切的地方睃尋,果然發現廚房窗台上放著一大盒風乾的煮黃豆,顆顆豆子風乾得比未曾煮過的還要堅實。

  「這些豆子是怎麼回事?」吳為的心思又抑制不住地活動起來,像是無意地打問著。

  「原來打算煮五香豆,結果發現豆子的品種不好,吃起來有些苦味兒。」

  「扔了怪可惜的,還不如讓我帶回去餵鳥。我住的那個招待所鳥很多,每天早上窗台上都有幾隻鳥在唱。」她沒有忘記為自己貪饞設置的理由被女主人一一攔截的窘迫,可她能讓久違葷腥的口腹無動於衷嗎?

  不論從哪方面來看,吳為都是墜人滾滾紅塵的大俗一個,能指望大俗們拒絕哪怕芝麻大的誘惑嗎?更不要說到其他的誘惑,比如說愛情。既然不能,只好破釜沉舟。

  「好呀,我也覺得扔了可惜,所以就擺在這裡,正不知拿它怎麼辦呢。」好乖巧的女主人!

  每當室內無人,吳為就緊閉房門,用上下兩行臼齒研磨那些堅實的黃豆,將兩腮的咬合肌累得酸疼。每每吃完一把豆子,舌頭就像被磨掉一層皮。

  豆子的品種果然有問題,味道又苦又澀,但她硬是堅忍不拔地把那盒豆子漸漸消滅,一面咀嚼一面鼓勵自己:「我這是在吃蛋白質呢。」真是屋漏偏遭連陰雨。吳為一直認為那個小偷是個有良心的讀書人,換了別人一定會把她藏在書裡的錢一網打盡,因此對那小偷除怨恨之外還有一點感激。她的被竊,應該說是緣於對小偷的誤會和不敬,以為小偷大都好吃懶做;不勞而獲,這樣的人哪裡會翻書?把錢藏在書裡該是萬無一失的高招。

  這個算式也很簡單:

  出差三個月共帶生活費九十元,平均每月三十元,每天一元。

  被人偷去一半,每日生活費只剩下五角。米飯或饅頭二分錢一兩,每天至少七兩。二七一十四,還剩三角六分錢。婦女衛生用品、衛生紙、牙膏、肥皂這些開支無法省略。

  除了吃飯,人是需要吃一點菜的,就像人是需要一點精神的。

  問題是這個菜怎麼吃?如果在家還好辦,再接再厲喝棒骨湯就是。可是出差在外,只能沒有退路地吃食堂,除了早餐那二分錢一小碟的鹹菜,哪家食堂還有五分錢一份的菜?!

  她也不能向葉蓮子呼救。為了出差,她已經帶走全家月生活費的三分之一,如果告訴葉蓮子,葉蓮子就會從她和禪月的份額中擠錢給她,那麼每到吃飯的時候,她們也得像她這樣面臨算賬的難題。

  常年的貧困,本就沒有填平補齊六十年代初期全國大饑荒落下的營養匱乏症,不過一個多月的醬油拌飯,就把吳為拌得兩眼發黑,兩腿發軟,暈倒在地。當人們把她平放在長椅上的時候,她覺得身子薄得和長椅貼在了一起,揭都揭不開了。

  醫生檢查之後說:「沒什麼,是嚴重貧血引起的暈厥,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就好了。」

  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

  這九個字怎樣一清二楚地鑽進她的耳朵,就怎樣一清二:楚地鑽進圍在她身邊那些人的耳朵,她只好繼續閉著眼睛,拒絕從暈厥中清醒。除此,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迴避那尷尬?

  人們終於窺見了吳為盡力掩蓋著的、沒有指望的生活。

  吳為從來不在機關食堂買飯吃,「太貴了。」她想。

  從家裡帶,糙米飯,還有鹹菜炒肉末。鹹菜裡寥若晨星的肉末,肩負著一家三口的營養重任。

  夏天涼著吃,冬天就把飯盒放在辦公室的暖氣片上。飯盒底部總能得到一些溫熱,至於飯盒上部的溫度,只有到了胃裡才會有所感覺。她從不把飯盒拿到食堂,請食堂大師傅蒸饅頭的時候放在籠屜裡捎帶熱熱。她有自知之明,一個身份低賤、臭名昭著的人,頂好不要再自取其辱,別人賞給你的還嫌不夠嗎?心情好的時候,她會撫摩著自己的胃,對胃的體諒與合作充滿感恩之情,長年累月的冷飯吃下來,不過不大舒服,並無大害,大害要在她上了年紀以後才能找上門來。

  除了遊行、集會那些無法迴避的場合,吳為吃飯總是背著人,就像當年葉蓮子一到吃飯的時候就插門一樣——誰也不知道那個看上去很體面的葉蓮子,背著人喝了一個冬天的棒子面粥,連根兒下粥的鹹菜也沒有。

  起始,遊行、集會,吳為只帶一個饅頭、一塊鹹菜,到了現場發現無隅可向,不論轉到哪個方向,哪個方向都是眼睛。鬧得平時和她說話都覺得玷污了自己的純潔、貞節、道德的人,也來關心她的營養和健康。那年頭怎麼那麼多遊行和集會啊!

  以後再有遊行或集會,只好買個維他命麵包。那種麵包很鬆、很軟,色素多得使它看上去不像麵包而像毛澤東轉送給革命群眾的芒果。她把這個道具,在那些關心她的營養和健康的人們眼前晃了又晃,然後帶回家去給禪月。「裡面有維他命B6。」吳為懷著對維他命的神聖敬意對禪月說。

  與韓木林離婚時,吳為也不問問葉蓮子和撣月的意見,就斷然決定放棄撫養費。不但不要撫養費,連韓木林給禪月那七十塊錢象徵性的補償也退還給他了。在她做出這一自尊自愛的清高決定時想過沒有,她和葉蓮子兩個人加起來不到一百塊錢的月收入,怎樣維持三口之家?她只想為自己的自尊自愛負責,怎麼不想想為葉蓮子和禪月的生存負責?!她好不自私啊!

  吳為其實是個非常自私的人,為了自己那點面皮,連對母親和女兒的責任都可以置之腦後。不僅如此,葉蓮子、禪月,還有她的私生子楓丹,都為她更大的自私受盡世人的凌辱。

  如果沒有葉蓮子於窮困中練就的本事,這種窮日子可怎麼對付啊!從發揮餘熱這方面來說,晚年的葉蓮子並不失落,不像有些離休幹部,一旦從崗位上退下來,就得精神憂鬱症。葉蓮子只是有時轉不過今夕是何夕的彎兒,愣怔之中竟以為又回到了幾十年前。

  禪月在他鄉落葉生根之後,某個冬天的晚上,坐在壁爐旁再斟上一杯葡萄酒的時候,偶爾會想起她的小姥姥葉蓮子,沒有別的,差不多都是在無盡的窮困中,如何變無為有、變少為多的奮鬥。

  撣月把葉蓮子叫小姥姥。

  沒上學以前,禪月常常跟著小姥姥去買菜。

  就是寒冬臘月,她們也會幾小時、幾小時地站在肉案子前頭,耐心地等著賣肉師傅把豬骨頭剔下來。她們買不起肉,她們買得起豬骨頭。

  菜場裡的穿堂風又腥又硬,地上滿是濕漉漉的黑泥湯。

  在肉案子前排隊等買豬骨頭的,差不多全是衣衫襤樓的老太太。可是葉蓮子不,即便穿著補了八塊補丁的衣服,她也用烙鐵熨得平平整整,也把吳為和禪月的補丁熨得平平整整。

  賣肉的師傅一看她身上那八塊平平整整的補丁,就客氣地說:「您再來點兒豬皮吧,豬皮也是七分錢一斤。」人人見了葉蓮子都很客氣,見了吳為卻不一定。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人人心裡有桿秤」吧。

  葉蓮子就感激得紅了臉,連聲說:「謝謝,謝謝!」

  那是多麼美好的時代啊,豬棒骨七分錢一斤,兩毛多錢就能熬一鍋又濃又香的湯。

  「下點兒白菜,連湯帶萊全有了,夠咱們吃上一個禮拜。」

  這樣的湯,她們喝了一鍋又一鍋,可是並不長胖。

  從菜市場回家後,葉蓮子就蹲在地上,用一把破斧頭將一根根豬棒骨敲碎,那才真叫敲骨吸髓。

  那把斧子銹跡斑斑,刃上豁著大大小小的口子,砍不了幾下,斧頭就會從斧把亡飛甩出去。好在葉蓮子的力氣不大,斧頭甩得不遠。她一面砸豬骨頭,一面叮囑等在身後的禪月:「站遠一點兒,看砸了你的腦袋。」

  被葉蓮子砸酥的豬棒骨,露出了白色的骨髓。「骨髓對小孩子的發育有好處。」葉蓮子一根根捏過禪月豆芽一樣細弱而彎曲的手指。禪月不只手指是彎的,胳膊也是彎的,從胳膊肘那兒向外撇。

  棒骨在煤火上慢燉幾個小時後,再經葉蓮子用筷子從一根根棒骨裡將骨髓堅決徹底地捅出,才算物盡其用。葉蓮子那雙手的每一條紋路裡,常常嵌著豬骨油,用鹼水洗了又洗,還是洗不乾淨,好在沒有人吻她的手。手上也淨是毛刺,用來給禪月撓背倒是很舒服的。她挑著蘭塊塊骨髓對禪月說:「喏,吃吧。香嗎?」「香。」禪月啃完骨髓,對著已然被葉蓮子掏空的棒骨,再進行最後一次清理,將那棒骨嘬得再也嘬不出一點油水為止。

  聽著禪月把骨頭嘬得吱吱亂響,葉蓮子深為滿足,忘記了吳為小的時候她對主人的剩菜傾注過同樣的熱情——在那些剩菜倒人陰溝之前,如何手疾眼快地撿出其中的骨頭,要是上面再殘留著一些肉,就算得上收穫頗豐。每每吳為沉醉地半合著眼瞼,下斜的眼睫毛上滴滴答答著小獸般的貪婪,滿腮油光地啃著那些骨頭的時候,葉蓮子就會想起《一江春水向東流》那部影片。男主角張忠良拋棄了妻兒老母,三代人走投無路,女主角李素芬淪落到當女傭的地步,她覺得李素芬就是她的拷貝,替她說盡無法言說的苦情。尤其影片中的那個經典鏡頭,讓她揪心揪肺地疼一一奶奶撿出主人剩飯中的骨頭,喜滋滋地拿給小孫孫。將骨頭晴得津津有味的哪裡是小孫孫?分明是吳為。

  但是給禪月敲骨吸髓的時候,葉蓮子已經告別了《一江春水向東流》式的眼淚,輪到吳為來詮釋這個舊得不能再舊的主題了。偶爾葉蓮子也會對賣肉的師傅說:「買兩毛錢肉,肥瘦。」說完就像許給禪月一個願,笑瞇瞇地看著她。

  禪月從葉蓮子的笑意中看出,小姥姥平生無大志,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沒錢也得把她們拉扯大。從前是拉扯媽,現在是拉扯她,所以顧秋水就把姥姥甩了,說:「和這種胸無大志的女人怎麼談話?」

  兩毛錢,還要有肥又有瘦。

  葉蓮子把刀在瓦缸沿上鋼了又鋼,刀越快肉絲切得就越細,肉絲越細萊盤子裡就能處處見肉。

  瓦缸裡有她自製的醃雪裡蕻一一先把從地裡割下的雪裡蕻在秋風裡吹兩天,再用粗鹽輕輕揉一揉,然後放進瓦缸。一層雪裡蕻,一層鹽,一層花椒;再一層雪裡蕻,一層鹽,一層花椒……

  雪裡蕻炒肉絲是葉蓮子的看家萊,兩毛錢肉絲,根根肉絲上有肥又有瘦,根根讓葉蓮子炒得燦爛輝煌,肥的部分晶瑩剔透,瘦的部分紅紫干香。

  這樣細的肉絲,葉蓮子還能一一撿出,放在禪月的飯尖上。後來她們有了錢,禪月帶葉蓮子去吃館子,葉蓮子就點雪裡蕻炒肉絲。

  跑堂兒的說:「沒這個菜啦,您哪。」

  葉蓮子說:「從前有。」

  跑堂兒的說:「您老,現在都什麼年月了,您還點雪裡蕻炒肉絲。這種菜上得了檯面嗎?咱們這是中外合資企業。」

  「您再重新點個菜吧,點您愛吃的。」禪月說。

  葉蓮子搖搖頭,她不會,她就知道雪裡蕻炒肉絲是最好的菜餚。再讓她發揮一下,頂多說出——個東來順的涮羊肉,那是半個多世紀前史嶠帶她去過的地方。

  等到吳為起個大早去東來順站隊,禪月陪著葉蓮子大老遠趕到東來順的時候,葉蓮子卻對著滿桌子的調料和羊肉片說:「這可不是當年的東來順啦廠是啁,早就不是當年她和史嶠的東來順了。

  有時候,冬天,禪月從異國他鄉打電話來:「姥姥,您還醃雪裡蕻嗎?」

  葉蓮子說:「不醃了,醃不動啦!」

  禪月盼著西瓜上市,老農趕著馬車往城裡運西瓜的日子。,天還沒亮,她在夢中就聽到馬兒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子,走在殘留著夜爽的晨曦中。

  葉蓮子一大早就帶著禪月守候在卸西瓜的馬車下,一直守到太陽老高、老毒,老農們吃足飯、吸足煙、歇夠腳的時候。

  卸瓜人站在馬車上,傳球似的把西瓜一個個往下扔,她們的眼睛,就隨著飛來飛去的西瓜轉得腦仁兒發漲。汗水在禪月的小臉和葉蓮子的老臉上恣意縱橫,簡直就和卸瓜人廠樣勞苦。

  「噗——」車下的人沒有接住,西瓜掉在地上,裂了。裂了的西瓜先盡卸車人吃,可卸車人總有吃不了的時候,吃夠了就賣給她們,兩毛錢一個。摔裂的西瓜得趕快吃,放不得;放得住的西瓜她們買不起。

  禪月就喜歡聽那聲「噗」。

  常常也有碰見高手的時候,一車西瓜卸下來,一聲不「噗」。這時,就像有什麼重物壓在了葉蓮子的腦門兒上,腦門兒上那些地盤還算寬敞的褶子,就擠得無處可去了。

  可她很快就會重新打起精神,說:「明天咱們再來。」明天再來還撿不到這種便宜的時候,她就會到商店買一個西瓜。

  禪月這時就扯住葉蓮子的手,說:「姥姥,我不想吃西瓜,我要吃冰棍兒。」

  冰棍不過五分錢一根,還有三分錢一根的呢。

  葉蓮子和平時不同,這時她就不肯遷就禪月,不過付錢的時候,總要反反覆覆數上幾遍。

  葉蓮子重操舊業,制豆腐乳,曬黃醬,醃韭菜花,發豆芽,蒸各種包子,做各種衣服、棉鞋、單鞋……應有盡有,豐富多彩到還有什麼不能自制的呢?

  吳為和禪月對豆腐乳的期待,從葉蓮子蒸豆腐的時候就開始了。

  蒸好的豆腐一點熱氣不能走地包在小棉被裡發酵,等它們長出長長的白毛後就放進小瓦罐,澆上一點劣等白酒、一點花椒,再放上很多鹽後密密實實封起來,過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難怪後來吳為一看見那些瓦罈子、瓦罐子就會駐足。

  葉蓮子過世後,吳為以為照著這些方子也能自制點什麼,卻根本製作不出那傑出的味道。

  葉蓮子背著吳為賣過血,還像建立千秋大業那樣豪邁地微笑著。護土們就想,好體面的老太太,為什麼出來賣血呢?

  無論如何得給吳為買件大衣。北風削利得能剮人肉,吳為上班連件棉大衣都沒有,只穿件小棉襖,縮著肩膀,斜著身子,在北風裡小跑,凍得像只夾尾巴狗。

  每個月還應該給禪月存五塊錢,一年就是六十二塊,到她長大就能有五六百了,那不是很大的一筆錢嗎?禪月可以用在想用的地方,算姥姥送給她的成年禮。

  為了保證禪月每天有個水果,葉蓮子走遍小攤尋訪處理的水果。哪怕那蘋果只有鴨蛋大,哪怕那蘋果有些地方腐爛了,但便宜多多。腐爛的地方可以挖去,不能說它爛了一點或小得像鴨蛋就說.它不是蘋果。

  這樣的蘋果買回家裡,再進行一次篩選,大一點的給禪月吃或讓禪月帶到學校,免得同學笑話她寒磣,小得不能再小的留給自己和吳為。

  為了省屯,她們只用瓦數很小的燈泡,那些蘋果在瓦數很小的燈光下就更加青澀,青澀得發黑。連對那些蘋果確信不疑,不能說它們爛了一點或小得像鴨蛋就說它們不是蘋果的葉蓮子,有時也覺得那不是蘋果,而是影片《地雷戰》裡的土地雷。

  即便如此,葉蓮子還是聲音很低也很鄭重地對吳為說:「你吃。」

  吳為說:「媽,您吃。」聲音也很低,很鄭重,好像在進行聖典,不敢隨便造次。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知道吃是很神聖的事。倒是後來有了一點錢,反倒吃得很隨意,失去了對吃的虔敬。

  那些蘋果既不酸也不甜,它們的滋味要麼還沒長出來,要麼就永遠長不出來了。但是她們帶著少有的奢侈和虔敬的心情,將那蘋果慢慢吃下,並滿足地想她們是在吃維他命C。

  遺憾的是葉蓮子太老了,醫院不要她的血。逢到禪月生日那天,葉蓮子就讓吳為到最講究的點心店,給禪月買一次蛋糕。葉蓮子不去,她覺得自己寒酸,見不得那樣的場面。她選出吳為最好的衣服,燙得平平整整,讓吳為換上。出入那家點心店的都是有錢人家,吳為不但不能顯出寒酸,還得顯出是進出那種地方的常客。

  吳為買不起一個生日大蛋糕,只能買幾塊小蛋糕,但誰能說那不是蛋糕呢?

  當服務員用夾子,而不像其他商店服務員那樣用又黃又髒的手指捏點心的時候,看上去是多麼高不可攀啁。當幾塊蛋糕裝進白淨紙盒的那一會兒,吳為隨之會有一種乾乾淨淨、向上浮升的感覺,甚至暫時忘記了貧窮。

  禪月非要與她們一同分享,至少每人嘗一口:「媽,您吃!」「姥姥,您吃!」

  她們強不過禪月,只好用嘴唇抿一抿。可是禪月用力把蛋糕塞進她們緊咬著的牙縫,蛋糕渣兒簌嚕嚕地掉下來,掉得她們心疼。她們把手掌放在下巴底下,接下那些蛋糕渣兒,再小心翼翼舔進嘴裡。那些看起來不少,到了嘴裡就像一根羽毛那樣只有感覺、少有實體的蛋糕渣兒,卻被她們咂摸出無窮的滋味。

  禪月捨不得快嚼,生怕那幾塊小蛋糕一會兒就嚼完了。

  當吳為和葉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禪月一小口、小口嚼著那幾小塊蛋糕的時候,吳為就暗暗發誓,總有天,她要讓禪月和葉蓮子盡情地嚼,肆無忌憚地嚼,想嚼多少就嚼多少,想嚼多快就嚼多快。有次葉蓮子和禪月經過一個小飯館,看到飯館在處理剩菜,就說:「等等,讓姥姥瞧瞧。」

  禪月說:「不,不瞧。」「多好、多大一碗菜呀!」葉蓮子說。可是她擰不過禪月。而眼瞅著那些蛋白質或脂肪不能為禪月和吳為貢獻力量,是多麼可惜。

  回到家裡,葉蓮子一轉身又出去了,那些剩菜勾著她的心。她買了兩碗,回到家裡一看,裡面還有不少肉塊兒呢,真是物超所值!否則,什麼時候才能下這樣的狠心給禪月做頓紅燒肉?不是說她們買不起,只是不能丁年吃了卯年糧。不顧後果猛吃,到了月底揭不開鍋怎麼辦?

  說什麼墨荷家的血脈?窮到這步田地,什麼血脈也頂不住勁了。儘管她不斷地說服自己——這是花錢買的而不是從人家泔水缸裡掏來的,心裡卻清清明明是怎麼回事。這時禪月走進廚房,一看葉蓮子興奮的眼神心就涼了,說:「姥姥,您還是買那剩菜去了!」氣得小臉煞白,好像葉蓮子做了什麼丟人現眼的事。可她又不能責怪葉蓮子,只好說:「姥姥,我不吃,要吃您自己吃。」說完連飯也沒吃就上學去了,她的努力又有什麼意思?

  面對那一鍋熱好的剩菜,葉蓮子想,難道她願意這樣嗎?撣月還小啊.要是她長大了,有了兒女,又沒有錢,眼看著兒女受苦,還會這樣清高嗎?

  有了這樣的生活根基,也就難怪禪月從不張嘴向家裡要求什麼。

  不是投有人用「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理論勸說過吳為,為吳為尋找過出路。其中不乏級別相當,也就等同於有了社會保障的幹部,還有一位妻子病故、沒有子女,新婚姻絕不會受歷史婚姻威脅的物理學專家。誰都可以為她們祖孫三代提供一個不再受窮受窘的生存條件,但是吳為不能。為了胡秉宸一場即興的愛情小品,她不但把自己,也把自己對葉蓮子和禪月這一老一小的責任搭了進去。

  其實也用不著後悔,說不定他們也會像胡秉宸那樣,哪天不高興了,難免不對吳為大吼一聲:「你這個臭婊子!」

  伴隨窮日子的,只有她對胡秉宸那份無著無落的愛。

  後來的後來,她看到美國三四十年代的兩部電影,一部由茨威格的小說《一封沒有寄出的信》改編,一部叫做《後門》……就像當年葉蓮子看《江春水向東流》那樣,在電影院裡哭得死去活來。

  實在苦得難熬,就像《一封沒有寄出的信》,寫一封得不到回信的信:「……這兒有個人走路的樣子真像你,不過沒有你的神韻……」後來的後來,胡秉宸說:「你有困難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告訴我,我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幫助你。」

  她聽了之後不但心滿意足,也再憶不起那些日子的艱辛。或恍惚中覺得,那樣的日子即便有過,也是靠在胡秉宸的肩頭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更忘記了胡秉宸為洗清自己當眾給她的侮辱。

  禪月說:「這還用得著您告訴他嗎?想都應該想得出來。」

  3

  凡天底下能省錢的辦法,葉蓮子都想起來了。直到吳為當了作家,不必再為錢發愁之後,她也不能從這種狀態裡走出。她是窮怕了。她無時不在思考著日後的出路,連乞丐的討乞聲也漸漸人了心:「行行好吧,太太——小姐一有那剩飯剩菜賞我點兒吧——」有天早晨出去倒垃圾,胡同口就橫著一個「倒臥」,不知哪位好心人還給那「倒臥」蓋上了半截破席,只露著——雙沒穿鞋襪、凍得疤疤瘌瘌的腳丫子,腳上糊的泥厚成了泥殼……葉蓮子手裡的簸箕就光噹一聲落在地下,——沒準兒有一天她們也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也聽說過捨粥的事,一大早抱上吳為趕到後海廣化寺的捨粥棚,不無艷羨地看著那些打粥的人。粥很稠,比她喝的粥可是稠多了。一個小叫花子打完粥,當即捧著破海碗,呼嚕呼嚕喝個精光。

  葉蓮於心疼地想:哎喲,那麼稠的粥回家對點兒水能對付一天呢,他就這麼不惜地全喝了……

  捨粥棚讓她感到些許安慰,盤算著到了一錢不剩的時候,不妨到這裡來打粥。其實,她和赤貧又有什麼不同?不得溫飽,沒有收入。這時,她聽見有人在唱順口溜:「火車一拉鼻兒,粥棚就開門兒。小孩兒給一點兒,老頭兒、老太太給粥皮兒,搽胭脂抹粉的給二盆兒。」看來,打粥的計劃怕是還得仔細考慮考慮。有天包家的司機董貴突然來了。葉蓮子忙著端凳子、生爐子,說:「這麼冷的天還勞您來看我,真過意不去……等我給您燒口熱水喝。」

  看看這個家徒四壁、沒了男人可靠,無比荒涼的家,連撮「高末兒」怕也不會有了,難怪她不說沏茶,只說給他燒口熱水喝。怕她難堪,董貴只好找句廢句來說:「顧太太,您還好吧?」。

  葉蓮子說:「謝謝您了,我們娘兒倆還挺好。」聲音清清平平,眼裡卻是群山層疊。跟著兩隻手劃拉了一下,好像泛指身邊擁擠不堪,其實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什麼也沒有了的家當。

  葉蓮子是一一二師最賢惠的太太,到了這個地步還好強地撐著,不求人也不訴苦,就連對他也不,他和顧秋水不是哥們兒嗎?

  董貴說:「顧太太,包家的人都到天津去了,顧連長又是跟包家人走的,您的日子難得過不去,他們總該有個照應。我家馬上也要搬到天津去,以後北平就沒有一一二師的人了。顧連長走的時候也托付過我,不知道您願不願意跟我們到天津去……總比您一個人孤單單在這裡強。」

  她用濕漉漉的眼睛望著董貴,說:「真不知怎麼謝您。」

  董貴就把葉蓮子和自己的家眷一起帶到天津去了。

  葉蓮子也在天津河南中國地那個院子裡租住了一間房子,和董貴家門對門。每天-開門就能看見董家的人,心裡塌實了許多,錢雖然還是沒有,可不那麼害怕了。

  吳為一開始記事就記住了天津河南這個貧民窟,那低窪、潮濕而窄長的院子,與董貴家面對面的那間房子,還有炸螞蚱的香味。半個多世紀後吳為還能畫出那院子的方位、地形。顧秋水說:「一點兒不差。包師長家在租界地,租界地不讓進武器,他就把武器卸在天津河南的中國地,一個叫西窪或是東窪的院子裡。院子低窪,很窄,我到那裡找過人,所以有印象。」

  再偉大的天才也不可能記住他一歲時經歷的事情,混沌如吳為者卻記住了,且記住了一個個要點。如果分析那些要點,就會發現與吳為本人關係並不大,而像冥冥中的什麼人,在她那裡為葉蓮子設置了一個筆記本。自那時起,葉蓮子的每一筆苦難,都記在了那個本子上。那厚厚的本子讓吳為永生不得安寧,好像不是顧秋水或這個世界欠了葉蓮子什麼,而是她欠了葉蓮子什麼。

  4

  有董貴一家的照應,葉蓮子安心多了,可也有了另一個難處。

  因為和老董家門對門地住著,董家嫂子隨時可以過來串串。

  她最怕吃飯的時候讓董嫂撞見。「吃了嗎?吃的什麼?」董嫂常常關心地問。

  於是每到吃飯時就插上門,以防董嫂看見她頓頓空口喝棒子面粥,面臨揭不開鍋的局面。

  董家雖然也不富裕,不能像天津人那樣喜好美食,不是烙餅熬小魚就是紅燒肉,或是包餃子……可粗茶淡飯還是有的。漸漸地,董嫂還是看出了破綻,有時蒸了白面、玉米面的兩面饅頭,就讓孩子送過來兩個。葉蓮子總是推說不要,董家人也不說什麼,放下饅頭就走。

  董家人走後,葉蓮子就把饅頭舉在吳為鼻尖前,讓她吸吸饅頭的甜香,再好好啃上幾口,她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吃過饅頭了。

  只有十個月的吳為就知道抱住饅頭往葉蓮子嘴裡送,嘴裡還含混不清地說著:「媽,媽——」

  葉蓮子一把摟住吳為,把頭埋進她的懷裡,將一串串無聲的眼淚擦在她柔軟的小肚子上。一個十個月的孩子,怎麼就知道這是家裡久已沒有吃過的美味?怎麼就知道讓媽媽先吃?

  直到彌留之際,葉蓮子還認為她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日子,是婚後頭兩年與顧秋水一起度過的日子。其實在她一生中,最愛她的人是吳為。

  再看到董家吃飯,葉蓮子門一鎖就躲了出去。

  她抱著吳為在街上遛呀、遛呀,走過一條條小街,遛過一個個門臉,窺測著那些個小門小戶裡實實在在的日子——

  哪家的小媳婦出來在貨郎擔子上買了針頭線腦。

  那一前一後的一男一女,大概是走親戚的小兩口。誰家的狗?也不看著,踩著她的腳後跟凶叫,嚇得吳為哇哇哭;有個男人急煎煎地走在路上,是往家趕吧?家裡的人等他吃飯呢,爹媽、老婆孩子什麼的;都走過一程了,葉蓮子又回過頭去望望,看那男人是不是進了哪門哪戶……

  過來一個貨挑,她有心給吳為買個梨、買個水蘿蔔或別什麼,自打吳為長牙會吃東西以來,什麼也沒給她買過,——想想就要揭不開鍋的日子,又硬著心腸走過去了。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個地界那麼多貨挑,過去一個又來一個,好像她非得給吳為買點什麼不可了。

  葉蓮子叫住一個貨挑,那是個能說會道、走街串巷、遍數社會筋脈的小老頭兒,一眼就打量出葉蓮子的裡裡外外。

  「買點兒什麼給孩子,您哪?」

  葉蓮子含蓄地笑笑,她能買什麼給吳為呢?

  看看貨挑這頭的點心,太貴了;又轉過頭去看那頭的鮮貨,太貴了。樣樣都那麼貴,不論買點什麼,都趕上買棵白菜了。

  小老頭兒說:「來點兒餅乾吧,這麼大孩子正是長牙的時候,吃餅乾最合適了。再不就買個水蘿蔔,您娘兒倆吃。剛長牙的孩子啃啃蘿蔔也好……」他越說,葉蓮子就越不好意思,她指不定買不買呢,不值得這麼費勁地招攬。

  他越說,葉蓮子就越不知該買點什麼,越不知該買點什麼就越感到窘迫。

  小老頭兒不再多說。這肯定是好人家的女人,卻落到比他還不如的寒磣。貨挑上的東西本就不值幾個錢,她還這麼不能決斷。

  誰說無言的等待不是一種壓迫?葉蓮子非得買點什麼不可了,看準最便宜的棒糖說:「就買塊棒棒糖吧。」

  小老頭兒收了她的錢,卻從貨挑裡拿了兩塊棒棒糖給她。她說:「不,我買一塊。」小老頭兒說:「那塊算我送給孩子的。」

  葉蓮子紅了臉,小老頭兒這是周濟她哪!

  平白無故怎能接受他人的施捨?若回說不要又駁了人家的面子,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只好再給小老頭兒一個大於兒,說聲「謝謝您的好意!」抱著吳為趕緊走了。

  吳為用兩隻手抱著棒棒糖,自己吸吸溜溜嘬一口,再往葉蓮子嘴裡送一口。葉蓮子不嘬,她就擰來擰去地叫道:「媽媽——」現在,只剩下這十個月大,靠大人照料的孩子反過來照料自己、體貼啟己了。葉蓮子擰不過吳為,只好嘬一口。她和吳為就這樣在大街小巷裡轉來轉去,抱著棒棒糖,你嘬一口、我嘬一口,然後再抹一下眼淚,算計著董家吃完飯才往家走。日子越過越艱難了,轉眼到了三八年春末,偏偏吳為又出了麻疹,葉蓮子沒有經驗,還以為她患了感冒。

  董嫂過來一看,說:「哎呀,這孩子出麻疹呢。你看看,連眼睛裡都是疹子了,趕快給她捂上,不能受風,受了風就不好辦了。」

  葉蓮子懂得太晚了,吳為可能還是受了風,發著燙人的高燒卻不哭不鬧。吳為從來不是個聽話的孩子,可是一旦生病或是遭遇大事,反倒比什麼時候都安靜。過不了幾年,人們更會在另一場大難中,見識五歲左右的吳為那令人難以置信的鎮定。

  葉蓮子只好變賣結婚時顧秋水送給她的那隻手表,不到絕路的時候,她是不會賣這只表的。

  到了當鋪才知道,那只表不過是個樣子貨。樣子貨是給人看的,真到賣錢的時候卻值不了多少錢。十足的顧秋水作風。拿著那點錢,她才能帶著吳為求醫。

  聽說法租界有個好大夫,葉蓮子終於懂得出麻疹不能受風,用小被子裹著吳為,從河南中國地到法租界去。她雇不起洋車,也得節省每一個大子兒,誰知道給吳為看病需要多少錢?

  開始沒覺得吳為有多沉,只顧急著往前趕。越走越沉:原來裹得緊緊的小被子也越走越松,差不多拖到了地上。被子絆了她的腳,差點讓她摔一跤。她驚出一身冷汗,——可別再摔了孩子!

  到了這種時候,就看出從小沒吃過一碗乾飯,如今又喝了一年棒子面粥的厲害了。

  越到後來她越得時時停下,蹲在地上重新裹緊吳為身上的小被,用牙齒叼著被子的一頭,兩手匆忙地裹緊被子的另一頭,還暗暗提醒著自己:「可別受風,可別受風!」

  她走一步就念叨一句,還有多遠,還有多遠呢?實在抱不動也走不動了,真是一根電線桿、一根電線桿地往前挪啊。將近三十歲的葉蓮子,即便有病也沒有看過醫生,以為只要錢花了,又有法國租界的大夫診治,吃了法國租界大夫的藥,吳為很快就會好起來。可吳為就是高燒不退,呼哧呼哧喘息著,隔著被子都能感到她冷不丁的一個抽搐。葉蓮子把手伸進被窩摸一摸再摸一摸,吳為身上的肉是越來越少了,到了後來,連襠都瘦抽抽了,連最不容易見瘦的屁股都瘦沒了,連眼睛都不睜了。只有鼻子兩翼,展飛似的一L一鼓、一L一鼓,十分賣力。

  看著吳為扇動不已的鼻翼,生過四個孩子,也照料過四個孩子出麻疹的董嫂說:「可不得了啦,這是『扇脈』呢。不行了,這孩子不行啦!」

  葉蓮子那原本秀美的臉,立刻被老天爺這一拳頭砸變了形。她向董嫂轉過臉去,嘴裡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可是董嫂和董貴都沒聽懂她說的是什麼。她那歪歪扭扭的下巴,著實讓董貴心酸,就說:「別著急,我知道近前有個老中醫,聽說很靈。我去找找他,事到如今,死馬當活馬醫吧。」算是吳為孽緣未盡,吃了老中醫的藥,慢慢緩過來了。

  後來吳為常想,當時葉蓮子幹嗎非要拉著她,不讓她走呢?要是讓她走了,不但她好了,葉蓮子也好了。吳為這一病之後,葉蓮子再也沉不住氣了,她不再躲在屋子裡,時不時就抱著吳為到董家串串。把吳為往董家炕上一放,吳為就乖乖地在炕上爬來爬去,自己跟自己玩,從來沒有尿過董家的炕。

  那時的吳為根本不尿床,尿床是以後的事。

  葉蓮子不聲不響地等著,看準董嫂不再忙活的時候才開口說道:「您說,我們南南他爸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董嫂知道什麼,又能回答一個什麼?也不懂得去包家問問,一問也許就能問出所以然。

  葉蓮子也不一定期待一個回答,她只是受不了獨自心焦。說罷又有點後悔,這不是膩煩他人嗎?便做出一個笑臉,不好意思地說:「瞧,我淨拿這些事難為您。」

  為了表明不會再膩煩董嫂,她搖著懷裡的吳為唱道:「雲兒飄,星兒耀耀。海,早息了風潮……。愛唱歌的鳥,愛說話的人,都一齊睡著了……」可是唱著唱著,又哭了。

  董嫂嘴裡雖然勸慰葉蓮子「人活一世哪有不著急的」,晚上卻對董貴說:「放在誰身上誰不急呢?沒錢過日子呀,就是省著花也不行啊!你沒看見嗎,她連窩頭都吃不上?我看她們娘兒倆是沒法兒過了。」

  董貴說:「是啊,她還以為打仗是一兩天的事,只要挺過這一陣子,顧連長說話就能回來呢。」

  董嫂說:「包師長把人家男人帶走了,包家問也不問他家裡的,顧太太是老實人,又不懂得去找包家。這樣下去哪兒是頭?你得和他們老爺子說說,不能眼瞅著她們娘兒倆餓死吧?」

  董貴就去見包老太爺。說:「顧連長跟著包師長走了,他的家眷沒錢過日子呀,您老看怎麼辦呢?」包老太爺在東北軍裡是出名的仗義之人,很痛快地答應著:「當然應該管,等我進去對大奶奶說一聲。」吃齋念佛的大奶奶回說:「一一二師的人多了去了,您管得過來嗎?」

  包老太爺從大奶奶房裡一出來,口氣就變了。

  董貴想,這就不對了,一一二師的人都有官有職,人家找包家幹什麼?顧秋水不同,是包師長把他帶離了軍隊,說秘書不是秘書,說聽差不是聽差,前前後後三年多,現在又把他帶走了,人家太太孩子飯都吃不上了,怎麼能不管呢?

  一看沒了希望,董貴又去前院找二太太。

  董貴從小跟著包家,知道上上下下人的品行,比來比去,還是覺著-二太太對人有些同情心,也是在包師長面前說了算的人。包老太爺為幾個兒子各蓋了一所宅第,兒子們的宅第相通又不相通,各有獨正小院,各個小院又都通向老太爺的大院。

  出身「鬍子」的包老太爺,造的房子卻很西化,連地下室傭人的廁所也是抽水馬桶。五十多年後吳為舊地重遊,這些房子還很結實地活著,只是被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住客換了一代又一代,卻沒有一戶與包家有關。她睃巡著一張張陌生的臉,淒然地想,住客啊,你們為什麼與這棟小樓毫無關係?

  人們冷而不善地注視著吳為,有人問道:「你是來收回產權的吧?」

  吳為說:「我哪裡有房產?我是這裡傭人的孩子。」

  二太太這才想起顧太太近幾個月給她寫的信,字寫得不錯,信上寫著每月的開支,房租、米、面、油、鹽什麼的,婉轉說明了自己的困境。於是她說:「既然我丈夫把人家男人帶走廠,咱們不管不像話。讓她們娘兒倆過來吧,起碼吃住不用開銷了。」想了想又說,「不必對她多說刊-麼,就讓她住傭人的地下室吧,飯也跟著她們一塊兒吃。」董貴想,這不成了包家的傭人了?人家正經還是連長太太呢。又想,不管是不是傭人,總比揭不開鍋強多了,現在只能這樣。葉蓮子就這樣來到二太太家。

  剛到來時二太太還算客氣,高興的時候,還能給吳為一塊點心,吳為哪裡吃過點心?為這個,一歲多點的吳為,就知道眨巴著小眼睛,討好地看著二太太。

  二太太喜歡孩子,特別吳為剛學走路,搖搖晃晃像個小鴨子。每天吃過晚飯,二太太就在院子的沙堆旁逗著吳為學走路。她蹲在一頭,讓吳為站在另一頭,招著手對吳為說:「過來,過來呀。」

  沒想到下面的傭人比上房的主人還像主人,溫媽先就給葉『蓮子來了個下馬威,指著葉蓮子帶來的兩個皮箱說:「哎喲喲,這哪兒是來服侍人的,瞧瞧您的大皮箱,我還以為是哪家少奶奶來串親戚哪!」

  劉媽就說:「溫媽,別那樣兒,誰沒有個為難的時候,人家要是不難能走這-步?誰知道誰將來怎麼樣,給自己留個後路吧。」她還常常勸解葉蓮子,「往開了想,天無絕人之路,別在乎那些人,你吃的又不是她們的飯!」

  為這幾句話,葉蓮子掛念劉媽一輩子,老對吳為說:「絕望的時候哪怕幾句安慰話呢,也讓你覺得有了活頭兒。」

  二太太的日子也漸漸不如從前。到了後來,二太太辭去了打雜女傭,打雜女傭的活兒就由葉蓮子接替了。從此溫媽更為囂張,她看出葉蓮子和她一樣,也是個有了名分的女傭。

  都說葉蓮子的男人是包師長的秘書,跟著包師長幹大事去了。秘書是什麼?看樣子和馬弁差不多,要不二太太能那樣對待他的家人?傭人不像傭人,朋友不像朋友的。既然二太太待她傭人不像傭人、朋友不像朋友,溫媽還有什麼顧忌?

  溫媽看不上葉蓮子。除了劉媽,葉蓮子很少和人過話,明明是個傭人,看上去卻和真正的傭人不同。一到晚上,幾房傭人聚在一起打麻將的時候,瞧那個葉蓮子,像個太太似的不卑不亢地瞪著燈,要不就對著牆想心事。她的不言不語,倒讓哪兒、哪兒都去得,哪兒、哪兒都說得上話的溫媽,覺得自己更像個傭人,或本就是個傭人。

  偶爾吳為在夢中發出一兩聲哭泣,溫媽就會惡聲惡氣地對葉蓮子說:「為什麼不看好你的孩子?吵得我們不能睡覺!」

  葉蓮子不敢說什麼,只能把吳為摟得更緊一些,小聲對她說:「好乖,別哭了,別哭了。你聽人家說咱們了。」溫媽的話,句句像在抽打一條落在水裡的狗。不是所有的狗都會游泳,有的會游有的不會游,偏偏溫媽愛打的是那不會游泳的狗,可從來沒有人聽到過那隻狗的哭聲,不知道一隻狗其實也會哭的。

  在眾人面前,葉蓮子反倒是微笑著的,她的微笑是裹在寒磣外面的尊嚴,就像沒落世家的人,不論潦倒到什麼地步,出門也要換件長衫以維持昔日的體面。那件長衫也許千納百綴,但不能說它不是長衫。既然保持著長衫的身份,也就可以和其他長衫相提並論。

  與其說葉蓮子的微笑是那件維持體面的長衫,倒不如說那微笑是別樣的乞求和告饒,求人別往長衫底下看,別看出或揣摩出長衫底下辛辛苦苦掩蓋著的寒磣和窘迫。當她已經不在人世之後,吳為每每想起葉蓮子,浮現的常常是這副笑臉,而不是遭災受難的模樣。遭災受難的模樣,與她們種種不能與人言說的窘迫,似乎被葉蓮子盡力掩藏起來,連吳為都不盡知曉。

  幹完活,葉蓮子就神色迷離地縮進一角,如窗簾後的一個影子。偶爾有人從她面前經過,多半也不會把她當個活物那樣給她一瞥;即或有人給她一瞥,很可能也是因為她那落寞孤清中滲出的寒氣,讓人感到冷冷一襲。對有些人來說,純粹屬於個人行為的哭泣,也不能如己所願、自由自在地發揮。那麼除了兩汪眼淚什麼都沒有的人,那眼淚還能說是屬於他的嗎?真正的一無所有啊!

  從那時起,吳為就是想哭,就是想笑,就是哪兒疼,就是想撒尿,就是餓,就是哪兒癢癢想撓一撓……也要先看看他人的臉子,才能決定她能不能哭,能不能笑,能不能撒尿,能不能說餓,能不能撓癢癢……要是他人不高興,門縫夾了手指頭也不能哭,憋得快尿褲子也不能尿,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能說餓,癢癢得難熬也不能撓……不然媽媽就要因此受煎熬。到了這種地步,還能想出什麼法子不讓人擠對?

  法子還是有的。

  那就是不等人家擠對,自己先把自己擠對了,而且一擠對就擠對到山窮水盡,一絲一毫擠對的餘地也不留給他人。於是退讓、忍讓、討好他人,成了她們最根本的處世態度。實實在在以犧牲自己最迫切的二份需要,來滿足他人並不十分必須,甚至多佔一份的需要。以致她們後來在與人相處時,不管有求或無求於人,甚至對有求於她們的人,還都像寄人籬下時那樣委屈、「剋扣」著自己。

  這也造就了她們過度的敏感。在她們將自己擠對得一點餘地不留之後,誰若不給她們一點面子,仍然繼續擠對她們的話,她們就會為之拼出孱弱的小命,如運載火箭「五、四、三、二、一」地將日積月累在心的羞辱,在最後的「一」後發射出來。

  這就是為什麼與胡秉宸結婚以後,吳為還總像個小妾那樣討好他周圍的人。

  即便對胡秉宸的秘書也是如此,看著她對秘書那副逢迎的樣於,胡秉宸訕笑著說:「『惟女子小人難養』這個道理你懂不懂?怎麼一點兒架子也不會拿?你越這樣他們越是登著鼻子上臉,越不尊重你。」更不要說對他的女兒芙蓉。茹風說她「簡直到了阿諛奉承的地步」,「你是不是對他的愛受寵若驚?否則你的很多行為不好理解」,還老是心意綿長地提醒她:「有一個人你得尊重一下,她就是吳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還有誰能想到她呢?」哪裡知道這種待人處事的態度來自她們的幼年,吳為自兩歲左右到包家開始,葉蓮子則始自五歲喪母之後。時間未免早了一點。

  吳為剛會咿咿呀呀說話,就能像模像樣地跪在地上,和。十蓮子一起為樓梯和地板打蠟了。

  她的小臉兒還沒長開呢;她的小鼻子、小眼兒、小嘴巴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圓,還套在嬰兒的混沌裡沒有定型呢;她的小脊樑骨也還沒長硬、長直呢……

  她的小身子匍匐在地上,活像個小刺蝟。她的筋骨是初生的筋骨,禁得起一再的折騰,既不腰酸腿疼也不呼哧帶喘,前途遠大著呢。

  繼葉蓮子之後,吳為能拳打腳踢地撐起孤苦無告的葉家家門,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童子功」墊底,不論幹什麼都能全力以赴,包括對情愛有去無回的豪賭。

  幹著,幹著,吳為仰起汗津津的小臉兒對媽媽說:「媽媽,媽媽,溫媽媽是大老虎。」

  葉蓮子笑了:「她打呼嚕呢。」

  吳為又說:「還吹糖人兒呢,噗——噗——」

  她有時還說:「媽媽,媽媽,太太給我糖吃了。」誰都不能把二太太叫「二太大」,只能叫「太太」,連吳為都知道。葉蓮子說:「你說謝謝了嗎?」「謝——謝——」「好吃不好吃?」

  「好——吃——」

  可惜除了深感安慰,葉蓮子並不十分明白,吳為才是她生命之旅中最為忠誠的夥伴。

  有飯吃的日子過了差不多一年,一九三九年夏天,海河決口。大管家通知傭人們自尋活路。

  上上下下的傭人呼啦一下沒了蹤影。他們都是有家可歸的鄉下人,回到鄉下別管能否躲過水災,一家人就是死也死在一起了。

  早有劉媽,臨走時愛莫能助地看了葉蓮子娘兒倆一眼,張張嘴又閉上,有點不安地低頭走了。葉蓮子想,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劉媽又有什麼法子?能想著看她們娘兒倆一眼就很不錯了。

  先是陰溝滋滋往外冒黑水,到下午三點左右,大水就漫淹了天津,死屍漂浮,馬路行舟。晚上大水就漲到三樓,再向窗外望去,就是「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了。人們被水攆著,從二樓跑到三樓。

  包老太爺租來幾條大船,吩咐各門各戶帶上細軟避到北平去。

  人們在葉蓮子母女面前跑來跑去,全像沒看見似的,雖然葉『蓮子抱著吳為就直杵杵地站在眾人眼前。

  平時見面也能笑著說句「顧太太,吃了嗎?」的人,這時候也像不認識了,緊閉著他們的嘴。

  經常給二太太開心解悶的小可憐吳為,更像個被人玩膩、丟棄…旁的玩偶。兩歲多點的吳為,雖然不懂大水漲到三樓的厲害,卻被人們非同小可的狀態嚇住,知道此時此刻哭不得也笑不得,更不能奶聲奶氣地叫一聲「太太廠儘管二太太最喜歡吳為這樣叫她,儘管把;太太哄高興的時候,二太太還會給她一塊點心或是兩塊糖。現在她只能怯怯地偎在葉蓮子懷裡,用眼睛巴巴地看著那些翻臉不認人的人。

  未了,人們終於打點好行裝,登上那幾條船。

  到了此時,葉蓮子還不能明白,還用眼睛拽著人們的背影,以為誰能回頭看她們一眼,也許就會有人發發善心,說:「喲,還有顧太太她們娘兒倆呢,帶上她們吧。」

  怎麼能有人回頭!

  那就大喊一聲:「求求你們帶上我們娘兒倆吧,別丟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管哪!」

  她又張不開嘴。自墨荷去世後她就被安置到這種位置上:遇到災難、不幸、死亡……的機會,她肯定是第一個;逢到快樂、幸運、活下去……的機會,她肯定是最後一個。連她自己也習慣了,一旦到了這種抉擇關頭,像自幼年而始那樣,只能別無選擇地逆來順受。

  再不,像別的傭人那樣一走了之,找個地方躲起來。她上哪兒躲?哪裡是她的家?

  或是也租條船躲水去。她有錢嗎?這時候租條船就像買條命,命有多值錢,船就有多值錢。

  應該說葉蓮子並未遭遇壞人,她遭遇的只是一個只能顧自己,顧不了他人的天卞大亂的時代人們坐著船走了,生生把她們母女扔在了孤樓裡。前前後後大院套小院的幾棟房子,剛才還是人來人往,百十口子,人聲鼎沸,一下就浸透了死氣。

  黑水帶著玩世不恭的嘲笑,不緊不慢一寸寸恣意上漫。水裡漂浮著茅草屋頂、傢俱、木頭,甚至還有貓狗和耗子,它們攀附在漂浮著的屋頂或傢俱上,在黑水的一個小酒窩或一個小褶皺或一個小牙縫裡,徒然地折騰,束手無策地哀鳴……天漸漸黑下來了。葉蓮子抱著吳為僵立在冥茫之中,硬著頭皮,靜聽死亡,膛著黑水到處搜索。

  吳為小心翼翼地哭了起來,在抽泣中斷續說道:「媽媽,肚肚:餓……」

  葉蓮子這才猛醒。開走廊的燈,不亮。再開樓梯上的燈,不亮。又到主人的房間試試,還是不亮。——啊!沒電了……旋即又是一驚,廚房在樓下,樓上哪兒有吃的呢?

  她把吳為放在地板上,讓她坐下,說:「好乖,聽話,不許動,一動就找不到媽媽了,媽媽給你找吃的去。」

  摸到樓梯口,扶著扶手一腳一探地向樓下走去。還沒到二樓,一伸腳,一隻腳頓時被涼水拔住,趁著天光往下一看——與她們無數次親密接觸,被她們無數次撫過的每個台階、每寸地板、每方空間,此時卻變做黑黝黝的一張大嘴,這張大嘴可以毫不動情、連骨頭渣都不剩地將她們一口吞沒。

  趕快回轉身來,還好,吳為一動沒動在原地坐著,葉蓮子只好硬起心腸哄她說:「別哭,伯:是媽媽的乖孩子。等天亮了媽媽就給你找吃的,現在什麼都看不見哪,是不是?」吳為懂。

  夜更深了,水的呼嘯,風的嗚咽,乘風乘水斷續而至的哭聲……匯成索命的陰號,橫掃過天又橫掃過地,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就連吳為也害怕得緊緊摟著葉蓮子,再不敢做聲。

  長大以後,一旦大難臨頭,吳為耳邊立刻就會響起這種陰號,真切得可以將她淹沒,再-絲不苟地將她窒息。對於「滅頂之災」,恐怕再沒有人像她這樣有著常人不能體驗的感同身受。那絲絲悠悠、汩汩-亡漲的水聲,更會在所有的聲響中突現出來,尤其讓她感到恐怖。

  此時有什麼東西向窗邊游來,葉蓮子激動地想,難道有人來救她們?

  她緊貼窗口,直勾勾地看著那東西慢慢游浮……漸漸游到窗口,果真是個人,現在看清楚了,是個白糟糟的屍體,不知在水裡浸了多久,比正常人體脹出許多。最可怕的是他臉上的神態……突然,那白糟糟的屍體嗖的一下在水中立了起來,腫脹的臉緊貼著窗上的玻璃,如果沒有玻璃擋著,怕是要從窗戶跨進來了。那白糟糟的屍體上上下下浮沉在小樓的四周……葉蓮子在原地連連左轉右轉,又無助地向大門望去,門房的輪廓在泛光的黑水中浮沉,看大院的老更倌還在吧?町是.就算她能呼天搶地,就算老更倌能聽見她的呼救又有什麼用?他們當中隔著幾丈深的黑水……她是求救求不得,想逃逃不得。想躲躲不掉啊!

  比四面楚歌還讓人絕望的四面屍體啊。她調轉身來將脊背緊頂牆壁,先變四面屍體為三面屍體。那從背後襲來、恐懼中最為恐懼的恐懼,似乎被攔腰阻斷,然後緊靠牆壁出溜到地上,佝僂著身子,用她的身體遮擋著吳為,再一頭向下扎去,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了。

  如此,她的心口就緊緊貼住了吳為的小身子。她感到了吳為那顆雖然還小卻跳動清晰有力的心臟。有個活物在陪伴著她呢!

  許久不見動靜,葉蓮子才慢慢抬頭向窗外望去——那臉競消失了。

  天剛濛濛亮,葉蓮子就到處找吃的。

  開始她還很有信心,想著無論如何總能在三樓哪個房間找到餅乾、點心之類的東西,可是怪了,偏偏沒有。伍子胥一夜急白了頭,隨著一個又一個空筒子、空罐子以及各種空器皿相繼亮相,不過-天時間,葉蓮子嘴裡爛得一點皮都不剩了。此後,只要著急上火,她就滿嘴爛得掉皮,直到去世前兩年才不治而愈。也許知道生命一日一日遠去,災難再也沒有機會與她較勁了。

  上哪兒能給吳為找口吃的?要是大水十天半個月不退,她們母女還不餓死在這樓上?

  所以當她找到一餅乾簡麵粉,又找到一個煤油爐子的時候,不禁喜極而泣。

  趕緊取些麵粉;對些水(幸虧德國人建的小樓每層都有自來水),勾了麵糊在煤油爐上燒燒喂吳為。

  葉蓮子常常懷著感恩的心情,想起這一餅乾筒麵粉,如果沒有它,她們早就死在那場水災裡了。

  此情此景,吳為就是到了老境,一旦想起也會老淚不止,意緒難平地踱來踱去。自言自語叨叨著:「太讓人傷心了,實在太讓人傷心啦……」

  二十多天後,大水退下,主人們回來了,傭人們也回來了。

  沒有一個人間問輕瘦如煙的葉蓮子和吳為:你們娘兒倆怎麼過來的?害怕了嗎,有吃的嗎?

  這場大水災,似乎只是葉蓮子和吳為的大水災……

  日子又如常地過下去——樓上四間臥室、樓下客廳、餐廳每天都要打掃。葉蓮子是好強的人,她不能讓人從她打掃過的房間或桌子、椅子、床頭、窗台上再摸出灰塵來;

  每天照例換下的大大小小六床被單、罩單、枕頭、衣服,需要洗滌;

  自然也要熨燙這些洗過的衣服和被褥,到一九四O年離開包家的時候,她在包家洗滌、熨燙過的衣服、被褥,怕也高過一座山了。就是到了老年,吳為熨燙衣服的手藝也趕不上她,一板一眼得像是剛從商店買回;

  間或還要給樓梯和地板打蠟。二太太又想出做鞋的主意,限時限晌要她做完,好像有人真等著穿。鞋底厚得真難納啊。葉蓮子把錐子在硬處鋼了又鋼,在蠟燭頭上抹了又抹……每往鞋底上攮一針,身子和腦袋就一併使勁地俯向鞋底;攮進去還不算完,更困難的是把攮進鞋底的針再拔出來,她用牙齒咬著剛從鞋底冒出來的針尖,來回甩著她的腦袋往外狠拔……葉蓮子趕呀趕呀。胳膊都累腫了……逢到有點空閒,葉蓮子就抱著吳為到附近的大明公園去。說是公園,其實也沒什麼景點。不過是個空闊的場子,中間是足球場,周圍是跑道,跑道四周是看台,看台後面是些高大的樹。偶爾有幾個外國人遠遠地在場子當中踢足球……這樣一來,葉蓮子就覺得大明公園是她們娘兒倆的公園。

  人活在世總得給自己找到一個立腳之處,她們的立腳之處就是大明公園。

  葉蓮子在沒有觀眾的看台上坐下,吳為這時不哭也不鬧,靜靜地坐在那裡接受足球文化的熏陶,而國人還要等幾十年後才能為足球瘋狂。

  坐著、坐著,葉蓮子就無聲地哭了起來。

  在她們的大明公園,她想哭多久就哭多久,想哭多痛快就哭多痛快,沒人會看見她的眼淚,她可不是到家了!

  她的眼淚伴著她愁苦的歎息,一滴滴掉進吳為的脖子裡,暖暖的、癢癢的,順著吳為的脖子往下爬行.然後漸漸變涼。吳為一動不動,也不對葉蓮子說起這些。

  這些走投無路、無依無靠的苦雨,點點滴滴灌溉著吳為。在這樣的雨露滋潤下,能指望吳為成長為一棵出色植物嗎?休想!

  她們就這樣坐在看台上,在柳樹春風、夏雨白雲、繽紛落葉、雪花翻乜的輪迴中,苦撐著她們的日子,轉眼吳為到了三歲。

  如果跪在樓梯上打蠟的時候,碰巧二太太從樓上下來,吳為就會仰起小臉,對二太太討好地笑笑。小小的她就很明白,二太太高興的時候,就能給她幾顆糖或一塊點心,就能對媽媽好顏好色地說幾句話……吳為能夠看出什麼顏色是好顏色。二太太要是不高興,她就會躲在一旁翻來覆去看自己的小手,好像小手上有什麼值得研究的東西;又趕緊低著頭往葉蓮子身邊緊靠,把已經夠小的身子縮得更小,小眼睛眨巴眨巴地斜著二太太的腳,以便給那雙腳讓出更寬的通道。

  不論吳為怎樣拒絕做一個奴才,從兩歲開始,她的脊樑骨就彎了,從此再沒有直過。從兩歲開始,人人也都成了她的主子。她不但是奴才的女兒,分明也是了一個小奴才。不論誰給她一點點關愛,也許是無意,也許根本不是關愛,她都覺得那是賞給她的而不是她應得的。而且等不及來世,恨不得今世就「變做犬馬當報還」,全部、馬上、匆忙地獻出自己,讓施捨的人覺得她好一個「賤」。

  即便訣別了那個樓梯,她還是不自覺地縮小再縮小著自己在空間的位置,以便給他人讓出更寬敞的通道。

  同時還有那麼點不能免俗的、對賞賜的巴望,並貴有自知之明地、很「賤」地把巴望定位、局限在守望他人淘汰的一根骨頭、一點破爛上。其實她所有的胡作非為,一些小事上的聲色俱厲,包括她的張揚,不過是色厲內荏的小技,以掩蓋她對弱肉強食法則的恐懼,以抵抗自己的奴性、抵抗她對奴性的嫌惡與恐懼,企圖向自己證明,它們從來沒有在人格上、精神上對她構成過威脅……

  如果問是什麼造就了吳為,這樓梯無疑是造就她的第一鑿子。正是它,決定了吳為的生命基調和走向,她的人生其實從兩歲時就開始破損。這真是沒齒難忘的樓梯。正是顧秋水,在她兩歲多的時候,就把她扔到了這個樓梯上。所以她對顧秋水的仇恨,是他人——包括葉蓮子,都不能理解的。

  胡秉宸就曾問過她:「你對你父親是不是太狠了?你還算個作家,怎麼就不能理解男人喜新厭舊的毛病?」她說:「我不狠。喜新厭舊有什麼?那本是人之常情,管什麼男人或女人。-我恨的是他為-什麼不負一點兒經濟上的責任?他又不是沒有錢,他買套英國西裝就是七十塊,而我和母親六塊錢就能過一個月……哪怕他每個月給我們十塊錢,十塊,只要十塊,我的人生也不至於從兩歲就開始往下栽,也不至於這樣奴顏婢膝,一輩子在與他人,特別在與男人的關係中犯『賤』。更不要說還有他的暴力做參照,哪個人給我個笑臉都讓我覺得遇見』了救世主……你說說,難道我的一生,蓮一套英國西裝也不如嗚?……」

  這樣說來,吳為和胡秉宸的關係多半也得由她自己負責,追本溯源,得由顧秋水負責。如果她不是一開始就把自己定位於低三下四的小妾,而像白帆那樣具有平等,甚或高人二等的意識,即便最後被胡秉宸拋棄,即便胡秉宸為製造離婚口實對她極盡折磨,也不會對她造成那樣大的傷害。

  5

  窮其一生,吳為都在想方設法報復把她推向這個樓梯的顧秋水,又始終為找不到有如手刃他的快感而耿耿於懷。葉蓮子一開門,先看到的是一雙腳。這雙腳沒什麼特別,穿一雙中國男人穿了幾十年也沒有改變過的「三接頭」……褲腳卻各色地翻起一道卷邊。那時,人們節儉得早就省略了可能省略的一切,包括男人褲腳上的這道卷邊,改革開放之後另當別論。

  時隔幾十年,葉蓮子還是一下將目光拉到這道褲邊主人的臉上,——果然是顧秋水。

  現在葉蓮子也可以用顧秋水當年對她說的那句話來回報他了:「你怎麼來了?」可她自甘放棄了這個絕佳的機會。

  顧秋水說:「傳達室說吳為出國了。我說,我來看看她的母親。」甚至沒等葉蓮子說「請進」,就仍然像這個家庭的主人那樣進了葉蓮子和吳為的家門。環顧著這個與他風格完全不同,也沒有了他位置的家,那一點故作的佻巧,不由得就轉化為一點由衷的酸妒。

  葉蓮子平和地坐在他的對面,那是幾十年淒風苦雨熬煎出來的平和。顧秋水感到了它的重量,只好收起他的不實,從實招來:「我想看看吳為和我的外孫女。」

  到了下巴和脖子已然與感恩節那只火雞相差無幾的時候,顧秋水忽然想起世上還有自己的一些骨肉。這只感恩節的火雞雖讓葉蓮子頓感流年似水,一切也都隨之而去,然而畢竟還有被流光遺落在岸旁的絲絲縷縷……等到吳為出訪歸來,葉蓮子說起顧秋水的來訪:「……我趕快把他打發走了。」

  「為什麼?」

  「無話可說。」「無話可說?您從沒對他說過您為他受的那些苦,現在還不該和他好好談談嗎?他老是說和您沒有共同語言,對他說,這就是你們的共同語言。」「婚都離了幾十年,還說那些幹什麼?」

  「他不該好好反省反省嗎?怎麼可以那樣對待咱們孤兒寡母?就是對待一個路人也不能見死不救啊!」「他知道你現在很順利。」「哼,知道就好。」吳為想像著顧秋水坐在她們家裡的樣子,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能夠從社會底層掙扎出來,向老顧復仇,應該說是一個重要的動力。她斷然拒絕了顧秋水的請求。一九五二年的一天,已升任為校長的秦老師,深感棘手地把葉蓮子請到辦公室,拐彎抹角地說著:「葉老師,學校、教師、學生對你的教學都很滿意,吳為也上了中學,聽說你們沒有申請助學金……你還是那麼要強。」一九四九年後他們反倒生分起來,因為都是從舊社會過來,難免有人說是串聯,只能各自鎮定平和,兢兢業業地做著一份工作。

  「現在生活安定了,物價也很穩定,不給吳為申請助學金我的工資也夠用了。」

  「可能還是清苦一些吧。」「比從前好多了,你記得四九年以前……」「當然。」秦老師怎能不記得!葉蓮子曾經真的不具備一名教師的資格,他是親歷親見葉蓮子如何靠查《辭海》的辦法,一步一步成就為一名優秀教師的。

  因為窮得連盞油燈也點不起,葉蓮子每晚都留在辦公室裡查《辭海》,把吳為一個人丟在山門洞裡。小小的吳為,默坐在山門洞裡不知想些什麼,一坐就是一個晚上,或早早就獨自睡下,不知星光能否給山門旁她們那間小屋一些光亮……從未奢求過大人的呵護,像不像隻狗崽子那麼禁活、禁折騰?

  有時候《辭海》也查不明白,就只好向他人討教,為此沒少被他人奚落。每當被人奚落的時候,葉蓮子就固執地沉默著,不哭也不反唇相譏……

  現在她們母女生活剛剛平穩,葉蓮子剛剛喘了口氣,就來了這封信。真像有點殘酷。顧秋水通過公安部門費了不少周折找到葉蓮子,不過是為了與她辦理一個正式的離婚手續。一九四九年以後,不羈如顧秋水者也明白了必須照章辦事,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即便對葉蓮子這種可以隨便踹一腳的女人。

  「你的身體也比從前好多了吧?」

  「是的。」「吳為上學還好?」

  「唉,還是那麼淘氣,不好好唸書。」

  秦老師笑了,「女孩子,長大就好了。現在還有什麼困難嗎?」她認真地想了想,「不,沒有。」

  不過一瞬,葉蓮子就把她的生活想完了。如今她的生活就是工作,有工作就有工資,有工資她們母女就有飯吃,吳為還上了學……唉,她看上去沒有一點兒準備的樣子,「這兒有一封信……」葉蓮子抬起眼睛,額上的橫紋深了起來,「顧秋水同志來的。」秦老師繼續說道。

  葉蓮子從來挺得筆直的身體一下傾斜過來,像出土文物那樣少有生動的臉,讓人難以置信地突然千變萬化、風雷激盪起來,這倒促使秦老師盡快將真相說明,「他希望和你辦理一個正式的離婚手續。」

  她像是沒有聽懂,用她的臉和肢體面不是語言,請求再次確認。於是秦老師又把話重複了一次,這一次他覺得容易多了。葉蓮子的臉上又是一陣疾風驟雨,之後便麻木下來,像病人膏肓的人,經過一番迴光返照終於接受了死亡,「唔,我……」她原想說我同意,想想又說,「我能不能和他當面談談?」

  是啊,難道顧秋水就想用這一張薄紙,把葉蓮子打發了嗎?秦老師說:「也好。很快就放寒假了,你不妨到北京去一趟。」

  大年三十,葉蓮子帶著吳為上了火車。車廂裡幾乎沒有什麼人,人們早就回家團聚去了。

  吳為一上車就橫躺在車座上睡著了,睡得很沉,見不見這個父親對她毫無所謂。

  葉蓮子的心緒很亂,一會兒覺得也許可以撿回從前的日子,一會兒又想起過去種種以失敗告終的努力。臨上火車前,她在小鎮理髮店燙了頭髮,對著鏡子不斷審視自己,覺得自己那張臉還有希望。接著又想起顧秋水常說的:「你不過是個漂亮的瓷美人兒,雖然漂亮,卻不招男人待見。」

  怎樣才能招男人待見?

  她想起阿蘇。

  遠離了過去的日子,在求生奮鬥中又漸漸開闊了眼界,葉蓮子不再生恨於阿蘇,而是研究起阿蘇的成功。

  是啊,阿蘇並不要求一個婚姻,也不在乎一個名分,也就是說,不會成為哪個男人的負擔。沒有了道義、責任、良心、經濟約束的尋歡作樂,是多麼純粹的尋歡作樂.這種只收進不付出的交換,哪個男人不喜歡?

  舉著一張一路風塵、仍然不讓男人待見的臉,葉蓮子到了北京前門火車站。仍舊沒有人接,與當年千里尋夫的香港之行,何其相似乃爾。可是這一次容易多了。吳為又高又大,根本不像十一二歲的孩子,扛起她們的行李就走,登、登、登,問東問西、闖來闖去,事事不用她操心。

  然後就到了電車站,吳為一手扶著肩上的行李,一手拉著葉蓮子上了車,還給葉蓮子找了個座位。「是這艄車嗎?」葉蓮子猶猶豫豫。「是。」「該下車了吧?」「您就坐著吧,一共七站路呢。」

  只要電車一停站,葉蓮子還是禁不住問:「該下車了吧?」

  吳為就說:」七站哪,媽。」

  「行李,看著行李,別丟了。」塬上的日子,已然把葉蓮子改造成一個完完全全的鄉下女人。

  「我踩著行李上的提手呢。」過一會兒又問:「行李呢?」

  下了電車換汽車,吳為領著葉蓮子拐來拐去,好像知道該往哪兒走。吳為自己也奇怪,北京不過是她的出生地,就是在夢裡她也沒有回到過北京,現在怎麼就知道應該往哪兒走?莫非在離開北京的十多年中,她的魂兒仍在這裡生活、成長?

  現在是吳為領著她丁。那年去香港找顧秋水,在徐州上火車因為一手抱著吳為、一手提著箱子,幾乎上不了車廂的台階。日本人嫌她行動慢,照她後背就是一槍托,她跌倒在車廂的台階上,吳為的頭磕破了,鮮血直流,她也跌破了膝蓋……不知不覺間她們就換了位置。

  葉蓮子有點氣喘,吳為問:「媽,您累嗎?」

  「不。」她不是累,她是心慌。

  走在那些似曾相識的胡同裡,看著那些熟悉又不熟悉的灰牆、小四合院、迎門的影壁……那時,她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懂、坐守空房、一心一意等著丈夫回來圓夢的小媳婦,現在雖然已是小學教師,可還是帶著他們亭亭玉立的骨血,來圓一個夫妻夢。很久才找到顧秋水供事的機關。想起那年去香港,葉蓮子又有些怕了,顧秋水當頭一句「你怎麼來了?」把她呵斥得體無完膚,到現在那傷口也沒長好。她就對吳為說:「你先進去吧。」

  「你就是南南?」顧秋水著三不著兩地說著毫無意義的話。

  不是我是誰?吳為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研究著顧秋水,活像顆定時炸彈,不知什麼時候或什麼地方就會給他來個爆炸。這就是她酌父親嗎?瞧他那個樣子,整個兒一個舊社會。

  在黃土高原上成長起來的吳為,卻清清楚楚知道顧秋水的「舊」和書香門第無關,而是各種半吊子湊合起來的「舊」。因為是半吊子,便有不到位的鄙俗。她感到了羞恥,這樣一個鄙俗、與新生活格格不入的侏儒,居然是她的父親。比較起來,吳為寧肯喜歡那些解放於部的粗布衣襪和土頭土腦的清新。她的面孔被冷風吹得通紅,低頭瞧瞧腳上那雙葉蓮子為她千里尋父,親手縫製的新上腳的棉鞋,牛氣沖沖地一把摘下頭上的棉帽子,頂著一頭的汗氣說:「我媽還在外頭等著呢!」

  吳為要是不摘帽子,真像個男孩,和留在他手裡那張五歲時的照片很不同了。

  有人在耍空竹,嗡嗡的,忽強忽弱。也有乒乓的炮仗在響,舊歷年節的聲響應口寸應晌一來到。葉蓮子想起了還沒有吳為的時候,只是她和顧秋水兩個人的春節。

  這次顧秋水倒沒有說「你怎麼來了」,似乎一九四九年把一切都晃蕩了一下。都重新捏咕了一回。

  他們彼此生分地客氣著:「來啦,路上順利吧?」

  「挺順利,就換了一次車。」顧秋水看看葉蓮子滿頭如綿羊尾巴緊緊捲著不放的小發卷,憐憫地皺了一下眉,領著她們就往屋裡走。吳為大刀闊斧,橫衝直撞地走在前面,兩條胳膊甩得很快、幅度很大,像個挑夫。顧秋水當然不知道,吳為從十歲起就替他擔負起家中的體力活,比如,將重量四十斤的一袋麵粉從塬下扛到塬上。如果她不擔負起男人的體力活,難道讓體弱多病、一走三晃蕩的葉蓮子擔當嗎?

  顧秋水不知怎麼就有了相逢下馬威的感覺。當吳為用一雙杏眼無言地望著他的時候,少年的眼神裡居然有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譏諷和審判。顧秋水不覺一驚,忽然就覺得遇到了對手,而且是個不能小瞧的對手。顧秋水帶著她們下館子,逛東安市場、隆福寺。當他們坐車經過東四-一條胡同的時候,葉蓮子直瞪著眼睛對吳為說:「你就出生在那條胡同裡。」

  吳為回過頭去,對那條一閃而過的胡同看了一眼。那條胡同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樣,並沒有引起她更多的注意,還要等上幾十年,她才懂得珍惜那條一閃而過的胡同。對於這次會面,吳為認為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尋找機會報復顧秋水,以回答他送給她的那份如何將她造就為一個奴才的培訓。

  舊貨攤上擺著美國兵橄欖綠的棉猴、美制窗簾、舊傢俱、衣料、旗袍……這些東西的主人或已遠走高飛、歸無來期,留守的傭人便想發個小財;或是沒了生計,只好變賣這些東西維持日子。

  顧秋水在一個地攤前站住,給葉蓮子買了一雙高跟舊皮靴,其中-只靴底已近磨穿,顧秋水說:「掌個掌兒,還能穿一陣兒。」吳為想:他是沒錢還是對付母親,還是欣賞那爛靴子的式樣?吳為到底有墨荷那個家族的血統,想逃離那個家族的趣味、傳統都不行。

  葉蓮子卻高興得不得了。她不是高興得到一雙爛靴子,而是覺得顧秋水這一買,又買回了他們之間的舊關係。那雙爛靴子顯然讓葉蓮子愛不釋手,可就是不穿。不論多麼窮,她也穿不得這種來自舊貨攤上的爛靴子,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那一圓夫妻夢的企圖是越來越強了。

  如果顧秋水知道這雙舊靴子竟帶來這樣的結果,肯定不買了。

  葉蓮子把縫在棉襖裡的錢都掏了出來,對吳為說:「你爸上班去了,你帶媽媽到東安市場去一趟好嗎?」葉蓮子在東安市場買了案板、菜刀、漏勺、擀面杖、鍋、碗、瓢、盆……一共花了二十多塊錢,幾乎傾盡所有,但她毫不心疼。她拿著鋼精鍋左看右看,對吳為說:「瞧,這樣的鍋做出來的飯怕也白出許多。」她們從沒用過這麼漂亮的鍋,她們用的是又黑支重的生鐵鍋。吳為看著那些炊具,想,她們那個破家,配使這些玩意兒嗎?

  她們那個家好破啊!坑坑窪窪的土地,不論床腳或桌腳,都要用磚塊墊來墊去才能找平;兩條板凳搭上幾塊木板的破床;顧秋水當年丟下的那個舊皮箱就放置在一條長凳上;兩把舊凳子;兩張舊課皋;…張用來給葉蓮子備課改作業,一張用以擺放油、鹽、醬、醋、案板、碗盞……不過媽媽難得高興、難得花錢,而且一花這麼多。

  吳為抱著那堆東西,眼睛卻瞟著一家家商店的櫥窗,在…家櫥窗裡,她看見了-把提琴,標價二十五元。吳為並不想學琴,但是她要讓顧秋水給她買這把琴。

  十一二歲的吳為,她的報復、破壞是那樣幼稚,那樣低級,就為這個,她也盼望自己快快長大,相信對老顧的報復屆時也會隨著成熟起來。

  回到住處,葉蓮子就把那些東西往顧秋水的屋子裡一放。吳為這才知道,二切是為了顧秋水。她聲色俱厲地大吼一聲:「媽!」

  葉蓮子什麼也不說,只用一雙大眼睛期待地看著顧秋水。

  事到如今,非攤牌不可了。顧秋水給葉蓮子沏了杯茶,端到她面前,說:「坐吧。」

  她說:「我不能喝茶,一喝茶就睡不著了。」他看了看葉蓮子那雙大眼睛,的確是雙喝了茶就睡不著的大眼睛。一旦葉蓮子又宴吊在他脖子上,連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顧秋水都恨得不能再恨。

  顧秋水自己也非常奇怪,為什麼葉蓮子那又黏又沉的愛,只能激起他嗜血的渴望而不是愛的迴響?他真想像從前那樣踢她、踹她幾腳,罵她個狗血噴頭,把她往死裡揍,可他剛張嘴說到「有些話我不得不說……」就變成了歇斯底里的號啕大哭,倒好像吃了很多苦的是他而不是葉蓮子,今天終於有了一吐苦水的機會。

  哭著哭著,顧秋水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哭了。是想把一輩子的委屈在這一刻哭盡,還是哭他沒有值得回憶的過去?反正是越哭越痛。

  葉蓮子從未見過顧秋水哭得這樣肝膽欲裂,以為患難夫妻,劫後重逢,難免想起過去種種不盡如人意之處,反倒勸慰起他來:「算了算了,都過去了,只要今後……」

  哭歸哭,葉蓮子這個「只要今後」立刻讓顧秋水從對前半生的輓歌中驚醒,「我要說的是我對不起你們,我有罪,可是我再不能和你破鏡重圓了。求你饒了我,原諒我,和我離婚吧。你是個最好、最好的女人,可不是個讓男人愛的女人,要是咱們再生活在一起,我拯會恨你、揍你的。」

  見顧秋水哭得這樣慘烈,葉蓮子心疼得張口結舌,話都不會說了。比起顧秋水肝膽欲裂的哭泣,自己受的那些苦算得了什麼!要是與她破鏡重圓竟使顧秋水痛苦如此,也就免了吧。

  葉蓮子乾脆沒有了主意,沒有了自己,也忘記了自己到北京來幹什麼,手忙腳亂地說:「你要怎樣就怎樣吧。」

  接著她就在顧秋水早已擬好的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並且力求工整,因為簽字的手顫抖不已,她生怕簽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影響離婚協議書的效用。簽完字便覺大勢已去,葉蓮子提出:「我想明天就走,順便回老家看看。」

  「多住幾天吧,還有好多地方沒去玩兒呢。」顧秋水此時的挽留誠心誠意。

  就在葉蓮子簽字前的一秒鐘,顧秋水還覺得她是個死纏男人不放的賤女人,而一旦不再是他的妻子,便立刻覺得她是令人無比尊敬的、再不是讓他想踹幾腳的偉大女性。「不,不去了。」葉蓮子恍恍惚惚,自已是不是說了話,說的什麼,她都不清楚了。

  第二天一上火車,她才突然醒了過來。這次真是一去不復返了,不是火車一去不復返,而是幾十年的舊夢,真正一乾二淨沒了牽掛。她覺著心裡很空。她愛過、守過的這個男人,從此與她毫無干係了,哪怕是他的酷虐、他的侮辱、他的狠毒,也與她毫無干係了。她痛哭起來。

  吳為轉過臉去,既同情也氣恨葉蓮子沒有出息,她實在看不出這個猥瑣的男人有什麼值得愛的。她並不知道,幾十年後,自己也會對著胡秉宸拷貝眼下這一套。她又扭頭看了看行李架上的那把小提琴,心想,這遠遠不是她的報復。應該說顧秋水比胡秉宸行為方正。自他們離婚後,再也沒有招惹過葉蓮子,而是讓葉蓮子徹底死了心,安安靜靜走完她的後半生。

  胡秉宸與吳為離婚後,卻不止一次鄭重其事地對吳為說:「凡是我曾經擁有的一切,任何男人都不能碰。」然後賊兮兮地笑著補充道,「特別那個關鍵部位,更是重中之重。」

  吳為回說:「你以為我還是三十年前那只向你搖尾巴的狗?」

  胡秉宸從未領教過吳為這副無賴嘴臉,擔心她果然會將自己忘記,便想方設法將吳為從一個「下崗妻子」向情人的角色轉化。

  鬧得白帆又要打上吳為的門。胡秉宸居然甚為得意地告訴吳為:「現在我連上廁所白帆都要在外面守著,到機關看文件她也要跟著,不管我在機關裡待多久,她都坐在汽車裡等著……生怕我到你這裡來。」對於這場幾乎跨越半個世紀的「馬拉松戀愛」,吳為終於打掃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無情無意地對胡秉宸說:「我再也不會為你擔當任何責任,你應該把實情告訴白帆,不論幾十年前,還是這次你對她的叛變,哪次都不是我的責任。如果你還是沒有勇氣說出真相,她再打上我的門胡鬧,我就要打電話報警。」

  對吳為雷厲風行的作風,胡秉宸深有體會,馬上用莫要「自取其辱」的古訓說服了白帆。

  可胡秉宸還是三天兩頭來找吳為。為了讓他結束這種害人害己的胡鬧,吳為只好對他說:「請不要再來找我,我有男朋友了。」

  「什麼?!你真是個無情無意的女人,這麼快就有男朋友了!」

  「別客氣,沒有你快,跟我離婚不到一個月你就和白帆復婚了。」吳為為自己反應之機敏而歡欣鼓舞。人一旦走出迷途,真是要風風來,要雨雨去,這才是從必然王國到了自由王國。

  「不行,我非去看你不可。」

  「對不起,不方便。」

  「為什麼?」「他隨時都會來看我。我不喜歡像你那樣,從來腳踩N只船。」「哪兒來的渾蛋?小心他騙你的錢。」

  吳為放聲慘笑,本想說,胡秉宸,比錢更值錢的東西都被你騙得一乾二淨了,我還有什麼丟不起的呢?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直到現在她還是不忍把他剝得體無完膚,只輕描淡寫道:「我還有什麼值得騙的呢?」想想不甘,為了讓胡秉宸更不受用,又刻意描寫一番,「再說他比我有錢多了,我也從來沒有受到過男人這樣的呵護,真沒想到一生快要完了的時候還會遇到這樣一個男人……」

  可誰能說與吳為離婚後的胡秉宸,對吳為沒有一點戀戀不捨的真情?而吳為的無情無意,不是由大愛而生的大恨?

  當顧秋水的最後一任妻子,又通過葉蓮子替顧秋水求情,讓吳為帶著禪月去看望他的時候,吳為又是,-個「不!」

  「他病了,也許……」

  「不!」吳為的聲音更高了。她生氣,生葉蓮子的氣。顧秋水想怎樣葉蓮子就怎樣,是他老婆的時候為他活著,不是他老婆的時候還得為他活著。葉蓮子自己不恨那個狗男人倒也罷了,還不讓她恨。她卻不想想,自己比葉蓮子還不如——至少葉蓮子在當了顧秋水的老婆之後才開始為顧秋水活著,她呢,還沒有當胡秉宸老婆之前就為胡秉宸活著了。

  她怎麼不先生生自己的氣!

  在吳為與顧秋水的有數交往中,他們甚至可以說是做了朋友,可她始終沒有忘記報復他。在她找不著機會報復他的時候,他們就是朋友;一旦有了報復他的機會,絕不留情。

  想著顧秋水躺在床上如何企盼不到她和禪月的情景,吳為竟也有了嗜血的快意,從這一點來說,她不愧是顧秋水的女兒。

  在她發瘋前的絕望中,以為憑借他們身上流著同的血脈,總可以在顧秋水那裡找到…『點牽住她的力量,甚至為此到顧秋水居住的小城去了一趟。在二太太那個樓梯上就立志報復顧秋水的吳為,現在卻要到她的敵人那裡尋求一免瘋狂的救贖之道,可以想見這條救贖之道於她是多麼殘酷!可以想見瀕臨發瘋的吳為,她的絕望是怎樣的絕望!

  但是他們仍像仇敵那樣不能對話,並且在他們最後的會面中,吳為終於找到報復顧秋水的、與手刃無異的辦法。

  也可以說他們在最後一次會面中,同歸於盡了。不能完全說是顧秋水絕了她的退路,而是這個仇恨她從未釋懷,它們只好跟著地一起發瘋,一起滅亡了。
 
 
 
 
 



《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