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直到開了船,葉蓮子才算有了安全感,日本人是再不能到這艘船上來殺人了。

  吳為歡蹦亂跳地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備感放肆的可貴,自她解事以來,第一次不必看人臉色行事。她的笑聲全心全意,不管不顧,忘乎所以。這笑聲讓人先是會心,而後又有些擔心。擔心什麼?說不清楚。頭等艙裡有位濃眉大眼的夫人,穿一套白色長裙、白色鏤空高跟皮鞋,戴一頂巴拿馬草帽;第二天又換了花綢旗袍……常常戴著太陽鏡坐在甲板上,閒適地看書、看報或是看海。

  吳為從她面前跑了過去……

  夫人向這個讓人不能不回頭的孩子招了招手,吳為面無羞色地走了過去,取下攤在夫人手掌裡的糖果,又頑皮地伸出小手拍拍夫人的手臂,給她一個天真無邪的甜笑,還說:「謝謝。」

  吳為自小對女人就有到位的鑒賞,她喜歡女人,特別是有品位、有毛質、有風度的女人,如果順其自然,她很可能是個同性戀而不是異性戀者。好比對待這位夫人的態度,特別是用小手拍拍她手臂的舉動,很難說不包含著一種天成的招逗。可是上帝在捏咕她的時候,手指頭不知怎麼哆嗦了一下,她就此被扒拉上異性戀的苦旅。「小朋友,幾歲啦?」吳為伸出四個短而粗的手指,又加上一個胖巴掌,「四歲半。」那雙還沒長成的。小手,看起來也很男相。「你叫什麼名字啊?」她問吳為。

  「難難。」「什麼,有叫這種名字的嗎?」夫人環顧四周,像在找人問個所以。吳為還說不清楚四聲,難怪讓人不解。跟在一旁的葉蓮子解釋道:「是東南西北的南。」

  「她是在南方出生的?」

  「不,在北平。」葉蓮子客氣地微笑著,但那微笑是距離的、維持的,掩蓋著受過驚嚇傷害的畏縮和戒備。她的臉同時就被罩在了微笑的後面。

  「噢,北平,我去過。」夫人這才開始打量葉蓮子。這時的葉蓮子,已是雜陳百味醃製過的葉蓮子,這種醃製既毀壞了許多,也為她早年那一覽無餘的美麗,增添了難言的風韻。「我的一個親戚就住在東絨線胡同,離故宮不遠……你們住在什麼地方?」她卻有明顯的南方口音。「東城,東四牌樓附近。」

  「只有你們母女二人到香港去?」

  「是的。」

  「你先生呢?」「我……我們正是去找他的。」葉蓮子的心事就忽隱忽現在臉上,眉心顯出蒼涼的皺紋,一抹深色的暗影浮過她的雙眼,連眼白都跟著一起暗了下來。可她馬上閉緊了嘴,點點頭,調過身去追趕吳為。那夫人就想,這女人定有大難。

  風浪說起來就起來了,看上去龐大無比的羅斯福號,被海浪撥弄得六神無主,立刻如玩具那樣,不堪實踐的檢驗。

  葉蓮子感到天旋地轉,禁不住嘔吐起來。到了船上,她才知道餐點已包括在船票裡,她像所有乘客一樣,有吃飽的權利。可是如此美味的免費餐點,全讓她吐出來了。最後吐得沒有什麼可吐,只好吐苦水。她不無惋惜地苦著臉想,吐得可是真乾淨!

  風息浪止後,就快到九龍了。這時葉蓮子才覺得自己的確冒昧,她甚至沒有寫信告訴顧秋水,就敢捏著從於高祥那裡得到的地址——也不想想這個地址是否可靠——不知天高地厚地闖來了。到香港後能不能找到顧秋水?找不到怎麼辦?本來就沒有多少錢,買了船票以後更是所剩無幾,既不會說,也聽不懂廣東話,打工都是問題……

  葉蓮子的不留後路,是否別有動機?

  似乎冥冥中有人暗示,如果寫信告知顧秋水她的到來,那她就根本不能成行。

  但她又心生忐忑,這樣揣度顧秋水好像是背叛了他……過不了多久她就會知道,這種暗示不是無中生有。

  船靠碼頭之前,葉蓮子匆忙地換上了二太太賞的那件鑲黑緞邊的黑旗袍。

  葉蓮子拉著吳為跟著人群急急下了船,一腳踏上那繁華之地,隨之也就領教了繁華的凌轢。

  繁華是什麼?繁華是吞噬,是無從落腳,是險惡的阻隔。從那一刻起,吳為牴觸了繁華。

  除了腳下那只不但不能給葉蓮子什麼幫助,還需要她手提肩扛的箱子,比照滿耳聒噪的大呼小叫,她和吳為是太冷清了。

  倒是請人看過手裡的地址,人們抑揚頓挫地對她哇啦哇啦指點一番,她卻沒有聽懂,仍舊萬事不知地混沌著。太陽很毒地曬在碼頭上,她卻冷汗直流。

  人們漸漸離去,擁擠的碼頭疏朗起來,葉蓮子還是不知道往哪兒邁腳。

  這時,船上相遇的夫人在親朋的簇擁中走了過來,問道:「你丈夫沒來接你嗎?」葉蓮子搖搖頭,模樣淒惶得讓人心裡一堵,說:「他不知道我們來。」

  夫人想,這就是了,難怪葉蓮子讓人一看就覺得發沉。她笑笑說:「這是九龍,還沒到香港呢。別發愁,我家有汽車來接,可以把你們帶過去。不過你有你丈夫的地址嗎?」

  「這倒有的。」

  夫人看過地址,知根知底地說:「噢——風雲雜誌社,很進步的一家雜誌,很多知名人土常在上面發表抗日救國的文章呢。你丈夫在雜誌社裡做什麼工作?」

  葉蓮子感到難堪了,「不知道。」

  夫人又想,這就是了。她不無關切地問:「可你知道他一定還在那裡嗎?」

  葉蓮子不置可否地點頭,又搖頭。

  「先去再說吧。」她伸出一個手指給吳為,吳為就緊緊地握著,然後她領著她們母女向汽車走去。

  風雲雜誌社很快就到了。葉蓮子下車打探,夫人吩咐司機等著。

  門房說是有顧秋水這麼個人,讓她等著,待他前去通報。

  葉蓮子紅著臉,丟掉矜持,三腳兩腳跑回街上,隔著車窗對夫人說:「找到了,太謝謝您了,要是沒有您,真不知怎樣才能找到我丈夫。」很快就有一個男人從門道的暗影中走來。夫人朝那走動在暗影中的男人瞥了一眼,意味深長地對葉蓮子說:「找到就好,多保重!」然後就吩咐司機開車走了。葉蓮子望著遠去的汽車,不無遺憾地想:要是夫人等到顧秋水對她說聲謝謝再走,該多好!

  坐在汽車裡的夫人想:那男人顯然就是她的丈夫,酸氣十足。不是窮酸,很多人也窮,可並不一定都有這種酸氣,好比船上碰到的這個女人。這女人千里迢迢、勇氣十足來到這個危險四伏的花花世界,原來為的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剛才她還擔心這女人找不到丈夫,現在卻並不為她找到丈夫而慶幸。

  在葉蓮子的香港之行中,這個忽悠出現又忽悠消失、著實幫了地一個大忙的人,什麼痕跡也沒有留下。

  從此無影無蹤的這位夫人,卻不時地在吳為的記憶中出現,尤其相逢胡秉宸後,更是不斷自作多情地猜想:這位夫人會不會是胡秉宸的親戚?

  吳為希望是。她總是一廂情願地希望,所有的幸運都與胡秉宸,乃至胡秉宸的那個家族有關。

  有關這次旅行,吳為記住的只有這位夫人和葉蓮子用一條水綠色手帕為她疊制的小老鼠。當她讓小老鼠在撓動的手指上爬行時,一不小心掉進了大海,眼瞅著就被綠色的海浪所吞沒。

  直到四十多歲再次與海重逢之前,她一直以為海是綠的,而不是詩人們常說的那樣「啊,蔚藍色的大海啁廠結果看到的既不是綠也不是藍,而是沉溺的黑。

  想不到在這重逢時刻,讓葉蓮子最為激動的卻是顧秋水的腳步聲。

  這個讓她「望穿秋水」,含辛茹苦等了四年的腳步聲,此時此刻實實在在、可依可靠、一步一步終於朝她走了過來。

  她低頭對吳為說:「看,爸爸來了,爸爸來了!」

  吳為卻帶著對夫人和綠色小老鼠的懷念,坐在地上,靠著箱子睡著了。對她來說,這個讓葉蓮子激動不已的男人,已在一九三七年七月的一個早晨走出了她的生活。除了血緣,他們可以說是毫無關係了。即便日後與顧秋水有過一段段短暫相處的日子,不管顧秋水怎麼想,對吳為來說,他們頂多是同一公寓裡的房客,不能再多。當顧秋水來到身邊時,葉蓮子還是流出了眼淚。等到抬眼與顧秋水相望時,又破涕為笑了。不論她的眼淚還是微笑,都不得不在瞬間收起。她雖來不及解讀那一瞬間在顧秋水臉上滾動過幾層信息,但顯而易見,絕對沒有重逢的喜悅。面對這樣.-個油鹽不進的顧秋水,葉蓮子張皇失措。而顧秋水劈頭一句就是:「你怎麼來了?」

  這讓葉蓮子更不知怎樣回答,就忙著把吳為弄醒,「叫爸爸,叫爸爸!」

  吳為就是不肯叫。

  她多大了?四歲半了吧。很有主見呢!

  顧秋水皺著眉頭笑了笑,潦草地逗了逗吳為的下巴,說:「這個孩子,怎麼是這個樣子!」

  平時吳為是個很容易被說服的孩子,現在卻不聽招呼了。葉蓮子繼續催促著:「叫爸爸,快叫爸爸呀!」

  顧秋水訕訕地說:「算啦。」他早忘記當年離開北平時,曾為懷裡那個軟和和的小肉團淚流滿面的事了。

  然後他們就都沒了話。一沒了話,只好再次抬眼互相打量,他們發現,四年裡,彼此都有了很大的變化。

  葉蓮子柔軟的眼波裡,有了一種不論抓住什麼就咬死不放的固執,也有了一些凌厲——卻不是磨刀石上磨出的,而是一千五百多個日夜中,為迫尋顧秋水的蹤跡,無數次穿越關山、雲天、江湖河海磨礪出來的。紅顏退盡,一臉寒索,像一部顯而易見的彩色片突然還原為韻味模糊的黑白片。

  顧秋水本來還算恰如其分的江湖義氣,現在不但發揮到極至,而且「過了梭」、發了酵,像真理跨過一步就會變成謬誤那樣成了痞氣,小有得意之中,難掩著翹首翹尾的騷動。

  總之,他們再不是四年前「過家家」式的小夫妻了。

  2

  這可能是顧秋水一生最為得意的日子。

  跟隨著包天劍從北平到延安,從延安到重慶,從重慶到香港轉了一圈之後,不論情況多麼令人沮喪,顧秋水初衷不改,乃至到了香港,還幾次三番地與包天劍研討日後的行動方向——是回東北老家搞地下活動,還是出國遊歷?

  他不厭其煩的敦促,讓包天劍深感狼狽。

  延安出逃後,包天劍厭倦了一切。不論抗日還是重建東北軍.還是打回老家去;不論紅粉知已二太太跟著三弟走出家門再無蹤影,哪怕人們說他們私奔;不淪他的錢財還是人馬;不論他的抱負還是他的癡心……對於過往的一切,他連回想都不再回想,連心疼都不再心疼,黃粱——夢還是南柯一夢,任人評說。轟轟烈烈一個聲色犬馬的人,忽然變做人定高僧。

  流亡香港的東北軍舊人不少,可是他連見都不見,更不要說大家,一起敘舊。即便後來淪落到連填飽肚子都難以維持的地步,他也不向東北軍的舊人討生活。

  所有舊關係都乾淨利索地處理完畢,所以他的困境無人知曉,連顧秋水都不大清楚。

  顧秋水本以為,即便包天劍的家當都貢獻給了延安,至少包老太爺那裡還可以依靠,可是包老太爺自「九一八」流亡關內,養著一大家子只能揮霍卻毫無創造能力的人,坐吃山空,難以為繼,也就難怪每月寄給包天劍的生活費僅夠維持生計天津還淪陷在日本人手裡,包天劍又不便回去,只能一天天在香港熬日子。

  到了這個地步,包天劍只好不再顧念顧秋水當初義無反顧丟棄軍中職務,為他賣命十多年的情分,甚至為了擺脫顧秋水,把他送到姑表弟鄒可仁創辦的風雲雜誌社的員工宿舍,為顧秋水安排了一個舖位,自己則另覓一個新的住處。頭一個月包天劍還替顧秋水付廠十五塊錢的食宿費,而後就連人也找不到了。幸虧有位參加西安事變的東北軍少將:也落魄在風雲雜誌社的員工宿舍,顧秋水從他那裡得知了包天劍的新地址,就去找包天劍討生活。包天劍不給,說:「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你再想想是不是還有別的活路吧。」顧秋水說:「我要回內地抗日。」

  包天劍卻不願出面為顧秋水寫封信,請東北軍新首腦給顧秋水一個機會——如果他為顧秋水寫這封信,就得為一窮二白的顧秋水負擔回程路費。當初不是他把顧秋水帶出東北軍嗎?有始就得有終。

  顧秋水只好向鄒可仁借錢,鄒可仁哪能白白借給他錢?

  既不會說廣東話更不會說英語的顧秋水,在香港找工作比登天還難,他憤怒的不只是被人丟棄,包天劍簡直毀滅了他對朋友,對「忠」、「誠」這些觀念的信仰。頤秋水越想越悔,越想越恨.買了把斧子直奔包天劍的住處,準備與包天劍同歸於盡。當他懷揣一把斧子來到包天劍的住處時,卻找不到包天劍了,原來包天劍已經潛回天津。這兩個曾經同患難、共生死的人,連個結尾也沒有,就這樣地結束了他們多年的主僕關係。

  轉了一圈回到家裡,包天劍兜裡只剩下十-八塊大洋,此後包天劍多了一個嗜好,就是對著中國地圖發愣,或在地圖.亡畫下他的足跡,始終不明白地圖上的這個小圈是怎樣將他套牢的。地圖很快舊了、破了,再買一張新的。破舊的、五顏六色的地圖,一張張堆放在房間裡,看上去與搖小鼓收破爛兒的倉庫幾無差異。

  回天津後不久,包老太爺就自殺了。

  包老太爺不是沒有錦衣玉食的機會,日本人找過他好幾次,企圖就此籠絡東北勢力。可是日本人怎。麼逼,包老太爺也不肯出來當漢奸。

  最後一大家子人窮得連飯都開不出來,包老太爺寧死也不肯丟人現眼,讓他人知道家裡敗落。以他斷事的能力,早巳料到包家日後的下場,眼不見為淨,自尊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曾經歌舞昇平、人歡馬叫的包家大院敗破了。包天劍自己那棟小樓更是物是人非,讓他不堪回首,便帶著三太太和孩子們回到北平,靠變賣家當過著每況愈下的日子。

  北平那處房產,多數房子被漢奸霸佔,他們只能住在後院幾間小屋裡,靠打小牌消磨日子。

  抗戰勝利後這棟房產雖然收了回來,可還是坐吃山空。到了後來,三太太不得不三天兩頭到董貴家要饅頭吃,甚至打牌輸了錢也向董貴舉借,還一直拖欠著,等到錢不值錢的時候才還。

  董貴還不好意思接下。包天劍就說:「拿著吧,再不拿著就更不值錢啦。」

  一九四九年後,包天劍很快因病亡故,房子也賣了,當初四十多根條子到手的房子,只賣了十多根條子。顯赫東北幾十年的包家王朝,就這樣銷聲匿跡了。

  幸好雜誌社燒飯女傭阿蘇看顧秋水可憐,每日將剩下的飯菜留給他一些,才使他不致流落到討飯的地步。他像發跡前的韓信那樣,只能乞食於漂母。

  自然就落人「公子落難,小姐贈金」那樣的套子。阿蘇是到香港謀生的鄉下女人,這樣的女人在香港一般就是當下女,沒有更多的盤算,不過在幹完每天的工作,雜誌社的同仁各回各家後,在空空洞洞的宿舍裡與同樣寂寞的顧秋水上床而已。他們甚至沒有一起逛過街、看過電影,顧秋水在阿蘇身上得到的只是享受、呵護而不承擔任何責任。阿蘇也從沒要求過這些,就是沒有正式「名分」,這樣說妾不是妾、說女傭又不是女傭地跟著顧秋水過一輩子也安心安意了。阿蘇明白自己的地位,沒文化的鄉下女人有什麼好命?她對顧秋水說:「我就是跟著你當一輩子保姆也行。」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這是最為理想的一種兩性關係。而且阿蘇並不知顧秋水的底細,還以為他是家大業大的人,他的困難不過是暫時的,將來總有發跡的一天。悲憤之下,顧秋水將他落魄的經歷寫了一篇叫做《門客》的小說,居然得到發表,他才發現這也是一個掙錢吃飯的辦法,真是掙扎活命中的一線曙光,哪裡有二十世紀末小說家的瀟灑——「玩兒」一把文學。或掙盒煙錢,再不像吳為那樣把文學當個事兒。

  從此他便開始寫些小說或雜文,登在刊尾或報屁股上。特別是他寫的《流亡十年記》,記錄了追隨包天劍,從九一八事變到香港前後下年的思想歷程,深得著名進步人土金奉如的讚賞,便向風雲雜誌社社長鄒可仁推薦。

  雜誌社也的確需要人手。鄒可仁見顧秋水能寫點東西,文去過延安,上過延安的抗大,這點資歷足以使他成為一個合適的卒子。何況顧秋水七七事變前在東北大學當軍訓教官的時候,鄒可仁同時為代理校長,還算是舊時相識。

  鄒可仁接過東北王們未竟的事業,又以:「民主」為旗幟,組織政黨,招兵買馬,以收復在東北的勢力、財產,重新稱王東北。他創建發行的《風雲》雜誌已是一塊相當重要的輿淪陣地,又很會拉攏人,形勢十分看好。退一步說,即便不能再稱王東北,如果組黨成功,也算一黨一派,不管將來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執政,都是討價還價的資本。

  這個政客也有他的老練之處,在反右之風始於青萍之末就看出事情不妙,堂而皇之地在一次政治協商會議上機靈地向周恩來總理遞了個條子請假,提出要到香港料理家務。因為香港還是英國屬地,去香港要通過外交途徑辦理手續。他的家的確在香港,這個理由很充分,周恩來總理不得不同意,當即在會上宜讀了鄒可仁寫的條子,然後冷峻地巡視著會場,問道:「在座的還有哪位要走?我們可以一起辦理手續,還可以派人相送。」偌大會場噤若寒蟬,鴉雀無聲。只有鄒可仁梗著脖子,決不收回自己的請求,並終於在反右鬥爭如火如茶開展之前,逃離開去。顧秋水就沒有這樣的高瞻遠矚和幸運,以極右派的下場告終。

  八十年代鄒可仁回內地訪問,再沒有人對他說「在座的還有哪位要走,我們可以一起辦理手續,還可以派人相送」了,而是住北京飯店貴賓樓,享受著貴賓的待遇。

  最受株連的卻是金奉如,他那個「政委怎麼當的,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政治失誤?本該有所陞遷的金奉如,從此終老在這個「政委』,的位置上。

  顧秋水於是進入風雲雜誌社,成了鄒可仁口袋裡的人物。

  當鄒可仁把這份恩惠賞給顧秋水的時候,並沒有忘記對他說:「這是我們對你的特殊照顧,——換了別人,誰也難以得到這個職位。」

  進入風雲雜誌社後,顧秋水不但解決了飯轍,更有了自己也木曾料到的發展。

  一九四O年後,內地許多進步人士、文化名流,由重慶、上海等地相繼來到香港,形成一股要求民主、抗戰救國的熱流,風雲雜誌社便成為他們的一個文化陣地,正像羅斯福號船上那位夫人所說,風雲雜誌社在當時可以說是民主、抗日、救亡主張的一個喉舌。

  一九四一年皖南事變,該雜誌還特地出版了一期《人權》專號,反對蔣介石假抗戰、真反共的陰謀和賣國勾當,並由顧秋水主筆,撰寫了一篇《人權鬥爭論》。

  顧秋水這篇水平不低的《人權鬥爭論》,與進步人士金奉如的啟發密不可分。

  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這位自其民主黨派創立初期就擔任重要職務的金奉如先生去世時,他的真實身份才得以公開,顧秋水才知道他是共產黨。儘管幾十年來人們有所猜測,但猜測歸猜測,不能代替事實。一旦這個猜測被證實,顧秋水還是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為什麼金奉如幾十年來從不公開自己的身份?即便公開又能怎樣呢?

  繼而又設身處地地想,也許當初就隱瞞著,到了後來反倒不好說了?而當初又為什麼要隱瞞這個身份呢……真是高瞻遠矚啊!

  顧秋水怎麼想,怎麼也不能明白這種隱瞞身份的意圖。想著、想著,一驚,——類似的事情想必不止金奉如這一檔吧?

  對著報紙上的金奉如遺像,顧秋水看了又看,怎麼看也是「不像了,不像了」的感覺,不禁回憶起其黨創建初期的日子。

  當時,鄒可仁以「東北同志會」為資本,以北方實力派身份參加了新成立的這個民主黨派。「東北同志會」是張學良將軍於西安事變前親自領導組建,成員幾乎囊括東北軍少壯派的組織。不久以後,鄒可仁就被推舉為該黨領導人之一。

  香港的東北抗日人士,為此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顧秋水花七十塊錢買的那套英國西服,正是為了這個慶典。他也考慮過是不是買套日本西服,每套比英國西服便宜二十多塊錢,轉而又想,何必在二十塊錢上算不過賬?香港是一個處處要人明白它是一個比英國更英國的地方。如果此後想在上層人士中活躍一番,打開局面,怎麼能不英國起來呢?再說他的月工資已有二百多元,市井中五毛錢就能吃頓飽飯,三十個餃子或一碗麵,這筆花銷應該不算過分的糜費。當然他後來也買了套日本西裝,留待平時穿用。

  顧秋水是慶典活動的組織者,那一天很出風頭,英國造西服尤其為他增輝。

  跟隨包天劍多年,顧秋水已積累了很多這樣的臨場經驗,對主子又非常忠貞,這一類行政事務,鄒可仁既放手又放心。可是顧秋水已經不是追隨包天劍時的顧秋水了,雖然盡忠盡力,卻不像當年望著包天劍那樣多情地望著鄒可仁了。他那逢迎的眼神後面隱藏著輕蔑,暗暗地說:鄒可仁,儘管你穿著名牌,留學美國,就憑你那個四稜腦袋,那截又短又粗的紅脖子,怎麼看怎麼像個東北農村的大車店老闆。這樣一個人,怎麼就能成為中國政壇上的風雲人物?

  顧秋水覺得,不論鄒可仁還是包天劍,都是酒囊飯袋,要能耐沒能耐,要膽子沒膽子,離了他什麼也幹不成。

  此時恰值羅斯福總統派往中國的特使拉摩爾迪途經香港,滯留香港的東北抗日人土起草了一份《上拉摩爾迪書》,希望通過美國對蔣介石的壓力,營救張學良將軍。簽名人士有鄒可仁、顧秋水……而且顧秋水的簽名還很靠前。自一九四O年八月進入風雲雜誌社佔個舖位,到上書拉摩爾迪,顧秋水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從一個忠臣不事:二主的馬弁,成為有可能登上政治舞台的一顆新星了。

  但顧秋水始終對金奉如懷有戒心,每每與金奉如共事,都讓他想起在延安的日子。他總覺得金奉如身上有一種他既不喜歡又很熟悉的東西,有天忽然明白,那就是…種「延安味兒」。

  也許金奉如感到了顧秋水的懷疑、戒備,也許沒有。在各個政黨之間,共產黨一向提倡誠心誠意,開誠佈公。不知後來金奉如的秘書介入顧秋水的家庭生活,是否與顧秋水對金奉如,也就是對共產黨的隔閡、戒備有關。

  顧秋水正要大展鴻圖之時,葉蓮子來到。

  葉蓮子的到來,使他想起為人父、為人夫的責任。在此之前,顧秋水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有妻女,特別近來,過的簡直就是自由自在的單身貴族的日子。好比在某個機會賞給他的某個英式早餐桌上;他也有了叼著煙斗看報紙的習慣——抽不抽是另外一回事——並且有了好幾個真正的英國煙斗,有的是在舊貨店裡買的,有的是鄒可仁淘汰下來的。他也備著mominggloly煙絲,在某些人面前,該用的時候用上一回。

  鄒可仁一家偶爾帶著他吃頓西餐,他不但懂得了給鄒太大拉椅子,還懂得了給鄒太太選什麼樣的麵包。侍者送上Basuette(法國棍子麵包)的時候,他會隔著餐巾用手背在麵包上靠一靠,試一試溫度,再讓侍者把裝麵包的小籃子遞給鄒太太。對於如何吃麵包,顧秋水已經說得頭頭是道:「剛出烤爐的麵包-定要放冷再吃,因為裡面還充滿發酵的氣體,等麵包冷下,裡面的發酵氣體散盡之後,麵包的醇香才能全部發揮出來。當然也不能太冷,以剛剛冷下最好。外皮要薄要脆,內裡則須鬆軟有彈性……」

  他也會披著灰色開襟毛衣,在鄒家跑馬地大洋房的花園裡摘幾朵花送給鄒太太;當然不能是玫瑰——鄒可仁是留學美國的人,知道男人送女人玫瑰不同尋常的意思。鄒太太便似笑非笑地說聲「謝謝!」

  鄒太太是很西化的女人,常常組織跳舞、野餐、pady什麼的;和男人的交往伸縮自如,總不會弄到西化的鄒可仁頗有微詞的地步。陪鄒太太——起上街買東西的時候,顧秋水會恰到好處地給鄒太太拿著大衣,提著大包小包購來的物品,開汽車門、商店門、家門、……

  顧秋水有足夠的聰明,如何做個上流社會的人本就是他的興趣所在,而且樣樣做得不著痕跡。

  尤其「馬屁術」已修煉得爐火純青,秘訣之一就是用無傷大稚的不恭,調劑拍者和被拍者的難堪,既不讓自己太過尷尬,也不讓被拍者非常肉麻。

  馬屁如果拍得一覽無餘,不但讓旁觀者嗤之以鼻,被拍的屁股也會感到不適,反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甚至會被馬尥上一蹶子……好比對鄒可仁那些附庸風雅的詩作,顧秋水從來不是拿來就肯定,而是沉吟良久,反覆吟誦,然後指出三分不足七分成績。他真是沒有枉赴一趟延安,至少對這個日後無限發揚光大的「三七開」心領神會。於是鄒可仁就覺得那七分成績真是成績,以為自己果然滿腹詩才,至少在考慮留不留用顧秋水的時候,又為他增加一個百分點。

  顧秋水實為剛烈之人,不似有些人天性如此。所以他的馬弁做得有點悲壯,馬屁也拍得有點悲壯,表現在做馬弁和拍馬屁這種毫無尊嚴可言的卑微裡,能盡力為自己營造出一點廉恥之心,以撫慰自己的剛烈。

  3

  葉蓮子和吳為的到來,等於宣佈了顧秋水單身貴族的破產、情人變心,還不算十分可怕,因為身上沒有責任,不必為推卸責任撕破面具,說走就走,輕裝而去,說不定還會「留下美好的回憶」;丈夫變了心,那才真叫可怕,如果身上那個責任又賴皮賴:臉不肯放手的話,為了卸去身上那個責任,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要說兵痞顧秋水,就是紳土胡秉宸在與白帆或吳為離婚時,同樣心黑手辣,只不過上等人,上層人胡秉宸,比兵痞顧秋水多子一些文明的教化。所以他才會情不自禁地對萬水千山而來的葉蓮子兜頭一問:「你怎麼來了?」

  眼睛很「毒」的葉蓮子,事情臨到自己頭上卻變成了「睜眼瞎」,竟然以為顧秋水會為她千里尋夫的壯舉大張手臂、歡呼雀躍,沒想到卻是一『句「你怎麼來了?」於是她的千言萬浯、千辛刀·苦,一下噎在嗓子眼裡出不來了,並且從此卡在嗓子眼裡,再也沒有出來過。

  顧秋水無奈地對葉蓮子笑笑,表示出對他這份不得已的責任寬宏大量的默認,說:「走吧,先找個地方住下。」然後領著他的這份責任離開雜誌社,葉蓮子抱著吳為緊緊跟上」顧秋水提著箱子低著頭在前面緊走,也沒回頭看一看抱著吳為的葉蓮子能否跟上他的步伐,葉蓮子這時才好在顧秋水身後,放眼打量思念了四個年頭的丈夫。顧秋水越發地瀟灑了,腳上穿著棕白兩色的鏤空皮鞋,極薄的開身毛背心裡是熨燙得…-個褶子也沒有的襯衣。以葉蓮子在包家練就的洗燙全活把勢,一眼看出那襯衣熨得非常專業,卻沒有作那大多數女人在這種時候順理成章的猜想:誰給他熨的?襯衣束在褲線筆直的褲子裡,連皮帶也「香港」起來,不像從前扎的皮帶,是從武裝帶上拆下來的,總離不了當兵的味道,頭髮倒還像從前那樣梳得溜光,從中間分開,墨黑墨黑的。

  印果說四年前不論顧秋水怎樣修飾,看上去也不過是包天劍的馬弁,現在卻看得出是個風華正茂、獨立自主的男人了。就看他的步伐吧,雖然還似長期軍旅生涯中練就的機械、分明、快慢有致,卻多了點任性無序、趾高氣揚。吳為的小眼睛滴滴溜溜地轉著,指著街邊的食品小攤,咿咿呀呀地說著:」媽媽,媽媽。」

  顧秋水像是沒有聽見,一直朝前走著。要是顧秋水不停下來給吳為買點什麼葉『蓮子也不敢提出給吳為買點什麼。她只好一邊親著吳為的臉蛋,一邊看著顧秋水的背影說:「小孩子沒別的事,老想吃。」以為這樣一說,顧秋水怎麼也得停下來給吳為買點吃的。顧秋水倒是回頭看了一眼,但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

  葉蓮子一面這樣說著,一面又為這樣解釋吳為的要求心裡充滿歉疚。

  孩子可不是餓了!從下船到現在,吳為不要說一口飯沒吃過,就是一口水也設喝著,小孩子不像大人,肚子太小,本就儲存不了多少東西讓時間消耗。葉蓮子左右為難著,一為難,臉上就顯出恍惚、尷尬的呆笑。顧秋水就想,怎麼從前沒發現地這樣呆笨!

  他們過了大街又穿小巷,然後向山上走去,繁華的香港就在她面前漸漸掀開荒涼的一角。

  到了山上,顧秋水又領著她們左拐右拐,最後進了一棟搖搖欲墜的小樓,想必就是他的住處了。不過葉蓮子並不在意,什麼樣的苦日子她沒有經過?她只是驚訝繁華的香港,居然還有這樣的危樓。她抱著吳為,跟著顧秋水往樓上走去,一直走到平台,放眼一望,香港盡收眼底。眼底一棟棟密密麻麻的小樓,每棟樓頂都有後加的與棚子差不多的房子,或懸空延伸,或摞了一層又一層,像是孩子的手越搭越高而又岌岌可危的積木。

  顧秋水就在這個平台上給她們租了一間「積木」,說棚子也無不可。

  不知葉蓮子是真沒有覺悟還是「鴕鳥政策」,對眼前的微妙形勢硬是一個沒有感覺,甚至問道:「這地方怎,麼會叫香港?」顧秋水看不上眼地說:「叫香港就得香嗎?」

  「呃?」

  葉蓮子擰著眉毛,瞪著一雙顧秋水當初覺得秋水盈盈如今卻覺得大而無當的眼睛,顯然還是不明白香港為什麼不香的道理。

  「你叫葉蓮子,就能當蓮子吃嗎?」「嗯。」好像明白了,再四下裡望望,又不解地搖搖頭,說,「香港!」顧秋水就覺得剛才的話白說,這樣的腦袋能裝進什麼?想想和她度過的日子,早該明白地可不就是個想上什麼就一門心思、不管對錯地想下去,任什麼也不可改變的人嗎?把她們撂下之後,顧秋水說:「你們就住這兒吧,我還得住在社裡,因為這裡離社裡太遠,我的工作又常常在晚上,還是住在社裡方便。」葉蓮子想,真是太遠,走了好久、好久呢。她就點著頭說:「是呀,太遠。」

  顧秋水又說:「你們先歇幾天,有話過些天再說。」

  葉蓮子說:「快忙你的,別耽擱了公家的事。」看到顧秋水一副重任在身的樣子,心裡著實為他自豪。顧秋水也沒有問葉蓮子一句,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有沒有困難,一路上可是辛苦或安全,手裡有沒有錢……撂下她們母女扭頭就走了,乾淨利索,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就像離開北平那天一樣,又是一個大子兒不留,有關她們母女日後怎麼活下去的話也一句不提,而葉蓮子也像那天一樣,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她並不明白,顧秋水如今的不聞不問,與那時的不聞不問,性質已完全不同。只想:對,他忙。而月.他不是說了「有話過些天再說」?只有一點遺憾,顧秋水總該回頭看她們一眼……卻沒有。顧秋水想想也覺得奇怪,這個四年前讓他難捨難分的女人,為什麼現在對他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了?儘管雜誌社的同仁都說,想不到他還有這麼一位漂亮的太太……坐在地上的吳為不安靜起來。

  葉蓮子這才想起顧秋水也沒親親、抱抱吳為,也沒跟吳為說句話……她為吳為感到了委屈,忙哄著她說:「噢,對,對,我們要吃飯了,要吃飯了。」

  顧不上安置行李,她先帶吳為下了樓,在小街的大排檔上指指點點買了兩碗蓋澆飯。買飯這件小事給了她一點信心,她想,雖然不會說廣東話,飯也買來了。

  晚上睡下之後,從隔壁傳來放屁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也許什麼人有腸胃病,這才發現與隔壁人家只隔了半截牆,如果高一點的個子,伸頭就能看到她們的一切日常細節,簡直就像住在同一間房子裡,好在香港男人個子都不算高。

  頤秋水的「有話過些天再說」,一過就是十多天。

  葉蓮子雖然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找不到風雲雜誌社,卻在這十多天裡找到了活路、她到商店裡指指點點,用剩下的路費買回米面、菜蔬,又過起省吃儉用的日子。

  有一天顧秋水終於來了,不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皺著眉頭,臉上甚至還有了些許的笑意。

  葉蓮子生怕惹他不快,小心翼翼地依著他的眼色行事。

  這又讓顧秋水發煩,奇怪她怎麼變得這樣賊頭賊腦、小家子氣。看看鄒太太,什麼時候這樣對待過鄒可仁?就是幾個朋友的太太,也不這樣賊頭賊腦對待丈夫。

  葉蓮子手忙腳亂地張羅著,看看櫃子裡什麼吃的也沒有,就說:「我去買點兒什麼。」顧秋水說:「不必,煮點兒白飯青菜就行。」

  葉蓮子還是難以決斷,不知真就煮點白飯青菜,還是出去買點什麼。

  顧秋水瞧著葉蓮子那無可挑剔的臉,這張臉原該配一副有文化的好腦子,現在,只能漂亮得讓他生出厭煩。

  葉蓮子一邊切萊一邊膽怯地說:「我看見有人在街上賣飯,生意還挺好……反正我在家待著沒事,不如出去賣飯,也是一項收入。」那菜刀也就跟著她的膽怯沒了板眼,重一響、輕-響地落在案板上,讓顧秋水更加生厭,說:「你還打算在這兒長住啊?」

  葉蓮子沒明白他的意思,自然地應著:「嗯哪。」

  一看她那副死心塌地、安營紮寨的樣子,顧秋水就想,不如就此跟她說清楚,否則拖的時間:越長,這個寨子可就扎得越牢實了廣你剛到的那天,看你一路辛苦沒好和你談。你也知道我是為什麼離開馮平到延安去的,當然在延安沒能如願以償,到香港後也吃了很多苦……不說了,說也沒用。現在我們的事情比離開北平時倒有了發展,你們到來前;也就是『九一八』紀念日的那天,我剛剛向鄒可仁打了保票,一心抗日反蔣,別無他求。結果你們就來了,讓我很尷尬……我的意思是,你不如還是回到你父親那裡去,你帶著孩子回去吧。」一冠冕堂皇。

  從到香港那天起,葉蓮子就一直在等,等顧秋水什麼時候閒下來跟地說說話,他們兩口子到現在還沒正經說過話呢。她以為顧秋水會有千言萬語、千情萬意對她說,沒想到等來的是「你帶著孩子回去吧」。葉蓮子剛把炒鍋從火眼上端下來,下子又把手伸到火眼上去,馬上就嗅到皮膚燒焦的氣味。她滿臉飛紅,趕快倒些醬油,背朝著顧秋水,只管低著頭往轉眼間就隆起燎泡的手指上抹。自母親去世後,對這個薄情的世界,除了背過臉去,她還有什麼辦法保護自己?

  比起褥子底下的錢一天天見少;沒依沒靠,眼瞅著就要討乞。

  比起天津發大水、眼看著大水往上漲,攆得她們母女沒吃、設錢、沒處逃。

  比起在包家受盡寄人籬下之辱。

  比起天津到徐州、徐州到淮安,穿過日偽封鎖線的危險;兩年多後,一九四三年,顧秋水為執行任務,按著同樣路線走了一趟,對吳為談起一生的作為,他感歎道:「通過那條封鎖線非常危險,腦袋說掉就掉啊!」不知那時他對葉蓮子千里尋夫的艱險是否有了點滴瞭解?不知那時可曾為葉蓮子感慨一回。

  自顧秋水走後,樁樁件件、大難小難全部加起來,也沒有此時此刻這句「你帶著孩子回去吧」讓葉蓮子感到難以克服。那時,不論多難,她覺著前頭還有盼頭。現在顧秋水一句話,就把她那以為苦盡甘來的盼頭毀了。

  他們的恩情,她所有的苦難,讓顧秋水一句話就化作了飛沫。

  對此,幾十年後顧秋水和吳為有過多次交鋒——

  顧秋水說:「要是我到香港以後情況挺好,早就把你和你媽接來了,不會有後面的事。你們一來,我就得找人家增加工資,我這個人就是不願意向人家開口……」

  誠然,「不好意思向人家開口」是不少東北男人要命的傳統,但仔細一想,就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不是顧秋水自己說的,五毛錢就能吃頓飽飯,三十今餃子或一碗麵?葉蓮子連三十個餃子也不會奢望,她有一碗飯再加一塊鹹菜就夠了,也許連鹹菜都不必;更何況顧秋水那時每月工資已有二百之多。

  就是和二太太一起出走,後來又到香港讀書的包天心,每月食宿在內也不過八塊大洋。

  「要緊的是,你媽一句也沒對我說我走後她受過什麼苦。如果她把受過的苦對我說說,我也會有點兒良心,反省反省。她的自尊心太強,從不『卜趕著』。可是人生的機遇一閃即逝,不想辦法抓住,機遇就過去了……我要是知道你們在包家的遭遇,非找他們算賬不可。唉,現在我就是想算賬、想報仇,都找不著人啦!」

  吳為說:「你給我媽說話的機會了嗎?即便她不說,你難道想像不到?你一個大:產兒不留,走了,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無親無故又無一技之長,她的日子該有多難?你想找誰算賬,找誰報仇?

  你不該先找自己算賬報仇嗎?」

  「如果包家對你們好些,你媽也不至於到香港來找我,就會一直待在天津,最後我總會去找你們。」他又說。「憑什麼抱怨包家?你作為丈夫都不管自己的妻兒,還想把妻兒在包家一撂一個八年抗戰,人家有什麼義務替你負這個責任?你會回來找我們?!你忘了,抗戰勝利後多少年不管我們死活的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信給我媽,說你養活不了我們,讓我媽和你離婚,趕快自尋活路……」

  就在這一瞬間,葉蓮子那冥頑不化的品質被挖掘出來,或說是一通百通起來。

  樁樁苦難,煉丹一般把她煉了一千五百多天,早不成果、晚不成果。讓她赤手空拳、手寸鐵為了多少難?設想到這時卻出爐、成就出來。回去?!

  回去怎麼向父親交代?以父親那樣一個下級軍官,為她拿出赴香港這筆路費,容易嗎?

  回去靠誰?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父親有什麼義務替顧秋水承擔養活她和吳為的責任?

  更不要說回去以後怎樣面對繼母,一來時在父親家住了幾天,繼母還老擔心她一直住下去不走哪。她是上哪兒哪兒都嫌,哪兒哪兒都不要哇!她這是怎麼了?人見人煩。活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出路?

  這樣不盡情理的話,顧秋水怎麼說得出來?

  而且她的勇氣、力量、精神都使光了,她再沒有能力對付那樣的困境了。

  葉蓮子低著頭,也不看顧秋水,不瘟不火,聲音很低也很簡捷地說:「我不。」簡簡單單兩個字,聽起來卻似銅牆鐵壁,沒有一點通融的可能。越是簡單的東西有時反倒以一當十,成為最難破的法寶,以不變應萬變可能就是這個意思。而以不變應萬變的對手,也就成了不好對付的對手。

  也就難怪顧秋水有了那樣的衝動一真想拿個鐵錘把葉蓮子的腦袋砸開,讓她那不開竅的腦袋開開竅。何況葉蓮子將手燙傷,更讓顧秋水怒火三丈,覺得她是有意把手燙末給他看,用苦肉計的辦法脅迫他的憐憫。吳為看看葉蓮子又看看顧秋水,四歲多的她還不會對眼前發生的事情作出判斷,但她確知,突然在生活中出現、讓她叫做爸爸的這個人,就是她飢餓的時候媽媽不敢給她買飯吃的人,就是他一說什麼媽媽就比遭了天津大水還膽顫心驚的人……想不到逆來順受的葉蓮子還有這樣的本事。顧秋水說:「好吧,那你就得為這個『我不』付出代價。」說完扭頭就走了。

  葉蓮子沒有哀求。

  按照她的人生經驗,誰也不會因了她的哀求就會對她稍加慈悲。地抱起吳為,站在異鄉的平台上,淒惶地看著顧秋水越走越遠的身影」這才明白,此情此景,與顧秋水四年多前的北平之別,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顧秋水說到做到,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沒有錢花?他一概不聞不問。

  不是顧秋水心狠手辣,也不是他小氣,他只是想用這個辦法把葉蓮子逼走。一旦過問這些,葉蓮子又會生出幻想,以為他回心轉意,願意留下她們母女。

  剩下的路費沒有幾個了,葉蓮子又不能去找顧秋水,那他就會採取更為極端的辦法趕走她們母女。

  她到小店買了一些粗瓷碗,又買了一袋大米。以她一米五五的身高,不到一百磅的體重,豪邁地將那袋米扛上平台。

  居住的小區沒有自來水,就拎著水桶到遠處有自來水的地方提,一手拖著吳為,一手拎著水桶。不能快走,快走吳為跟不上,只好走一步、等一等,水的重量就加倍重在了手上。

  學著當地人的樣子,葉蓮子煮了米飯盛在碗裡,上面再澆點青菜。不會說廣東話,把價錢寫在一塊紙板上,有人問價,就指指紙板,人家也就以為她是啞巴,不再問了,只管吃了付錢就是。

  好在這裡是貧民區,出苦力的工人很多,這碗實實在在、可以飽肚的蓋澆飯很受歡迎。何況她心地善良,又比別人裝得更滿,所以銷路很好。

  這使她覺得自己還有點能力,就像蠟燭,白天顯不出光亮,到了晚上,就顯出來了。

  轉眼就是冬天,如果沒有錢,香港的冬天就很陰冷。不像在東北老家,可以上山撿點落葉、柴火,生個火炕;也不像在天津包家,房子裡有暖氣。當然更不能帶著吳為出去賣飯,街上更冷。風從海上刮過來,深入、全面地刺進骨頭,還帶著一點鹹腥的味道,有一番醃在鹹菜缸裡濕嗒嗒的鹹冷。

  葉蓮子只好把吳為鎖在屋子裡,讓她坐在床上,再甩棉被把她圍在當中,地上放個便盆。再三叮囑她:「南南不哭、不怕,媽媽很快就回來,等媽媽回來給你買糖糖、買果果,啊!」

  葉蓮子說的糖,就是廣東盛產的土紅糖,價錢便宜,據說還能補血。

  吳為仰著小臉,包打天下地應著:「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從來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須臾不離母親地吵鬧,也不曾阻攔過葉蓮子外出賣飯。吳為的確不怕。直至長大以後,面對十分陰險的事物也不懂得怕。傻大膽再加莽撞,反倒幫助她渡過一個個難關。

  葉蓮子一步一回頭地看著,自顧自在床上翻疊手帕的吳為,每次都難以邁出那個窄小的房門。可她不走怎麼辦?眼瞅著娘兒倆又要沒飯吃了。吳為卻不眷戀葉蓮子,很有興味地翻疊著媽媽的一方小手帕。她愛媽媽的小手帕,小手帕一張,可以疊出各種不同的花樣,樣樣都是她自己做出來的。她一面疊弄著小手帕,一面唱兒歌般地重複著:「我不哭,我不怕。我不哭,我不怕……」這可不是她的兒歌又是什麼?

  玩膩了就下地,到小櫃上去拿杯子,喝一點媽媽給她泡在杯子裡的紅糖水,多麼好喝啊!紅糖水是嬸除了媽媽之外的最愛。所以她就有了很多尿,一會兒再爬下床撤尿,還會小心對準便盆,不讓尿灑在地板上,不然媽媽又要像在二太太家那樣,趴在地上擦地板了。吳為差不多忘記了包家的日子,可永遠忘不了葉蓮子趴在樓梯上擦地板的情景。

  每每葉蓮子從街上賣飯回來,見到便盆裡很多的尿卻沒有灑在地上,再看看還圍在棉被裡的吳為,除了沒有自己給她圍得那麼嚴實,似乎什麼變化也沒有。她照例問問吳為:「冷不冷啊!」

  「不冷。」「餓不餓啊?」

  「不餓。」都是讓葉蓮子安心的回答。可是等到葉蓮子做好飯,吳為也不怕燙,拚命往嘴裡扒。一面扒,一面緊盯著面前那一盤豆腐炒菠菜。吃著、吃著;她會抬起頭來,對媽媽一笑,說:「媽媽,好吃,」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只顧吃忘了媽媽。賣飯掙的錢,不但掙出了她們兩個人的房租、吃喝,還能給吳為買點香蕉——揀那些不太新鮮、皮上開始長黑斑的,價錢便宜得多。

  所以吳為就是有了錢之後,買香蕉也挑那種長了黑斑的。直到她寫的書在歐洲很多國家出版,應出版社之邀到歐洲那些國家推銷她的書,出版社的人見她好端端的新鮮香蕉不吃,總要放到皮上長了黑斑的時候才吃,都非常奇怪。最後她終於知道,新鮮的香蕉有多麼香甜,不該等到長了黑斑才吃。

  雜誌社裡的一些好事之徒對顧秋水說:「孩子剛來,怎麼也不給她買些點心?」

  顧秋水皺皺眉頭,算是回答。

  在雜誌社服務部賣書的阿棠,很喜歡小孩,買了些廣式點心請顧秋水帶給吳為,不知道顧秋水是很少上山去看她們母女的。雖然吳為沒有吃到阿棠給她買的點心,但她在香港得到的甜蜜,卻是她所不認識的阿棠給的。

  有人從山上來,說到葉蓮子在擺地攤賣飯。顧秋水不但不憐憫反倒心生恨意,認為葉蓮子有意給他丟人,心想,誰讓你來的?活該,受著去吧!暗中還盼著頂好沒有人買她的飯,讓她生計無著,熬不下去,也好早日打道回府。

  直到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件,她們母女二人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好端端的一天,日本飛機說到就到了頭頂,而葉蓮子還在街上賣飯,她抬起頭,傻傻地看著天上的飛機,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不要說她沒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連美國人也沒想到,連太平洋艦隊也沒想到,這些飛機偷襲了夏威夷群島中的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把美國太平洋艦隊炸了個灰飛煙滅,緊接著又來轟炸威克島、關島、馬尼拉、新加坡、香港等地的英、美軍。

  直到炸彈落下,鮮血噴湧,血肉橫飛,滿街繁華瞬間化為斷壁殘垣,歌舞昇平變做鬼哭狼嚎,葉蓮子才丟下飯攤,冒著炸彈就往家跑。多少次被防空人員攔住,讓她到防空洞裡躲一躲,她只管叫道:「南南,我的南南!」萬幸的是她們那棟小樓,在變做一片瓦礫的樓群中,竟還像從前那樣搖搖欲墜地站立著!

  正當她慶幸那棟小樓一息尚存的時候,一聲聲從未聽到過的、天塌地陷的巨響,再次衝進她的耳膜,無形而又擠滿空間的氣浪猛然把她掀倒在地。她看到,一顆炸彈當當正正落在緊挨她們那棟小樓的十字路口。她的眼睛一陣灼燙、灼痛,好像炸彈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進了她的眼裡。

  她絕望地想,完啦!那個為了生計不得不反鎖在家裡的南南,這回是完啦!

  她再也看不見這個從生下來連一塊好糖、一頓好飯也沒吃過,一件玩具也沒有過,總是穿著用』她舊衣改制的衣裙、鞋子,除媽媽的笑臉以外一個好臉色也沒見過,從不訴苦、從不索求,只在世上.辛苦活了四年多卻又不懂得是在受苦,因而以為世界就是這樣無情的小女兒了。

  南南的小臉浮現在她的眼前,不是眼下這一張,而是兩歲多的那-『張,對二太太討好地笑著硝煙過去,她簡直不能相信,她們那棟搖搖欲墜的小樓,竟還在周圍的烈火中飄搖著。

  葉蓮子跑上平台,踹進門去,屋子裡的瓶瓶罐罐全被震掉地上,所有的東西都挪了窩,亂作一團。吳為也被氣浪從床上掀到地下,見到葉蓮子不哭也不鬧,只是圓睜著一雙不明就裡的眼睛,翻轉身去把屁股給葉蓮子看,說:「媽媽,屁股疼。」葉蓮子撲上前去,抱起吳為卻又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號啕起來……

  這也是吳為惟一次聽到過的,葉蓮子的號啕。

  她伸出小手,抹著葉蓮子臉上洶湧的淚說:「媽媽不哭,媽媽不哭。」

  葉蓮子把臉頰往吳為厚厚、溫暖的小手掌上更緊地貼過去,可這並不能止住她的傷痛。

  每份痛苦都像一份病痛,都有一份治療它的特別藥方,除了那個藥方,再好的藥也沒有用啊。

  天黑了下來,炮火熄滅了這個城市,燈紅酒綠、活蹦亂跳的香港瞎了。只有當炸彈再次爆炸時,香港才會在閃爍的火光中做瞬間的跳躍,如垂死前的掙扎。

  每一聲呼嘯的炸彈,都像瞄著她們這棟小樓,而小樓似乎比整個香港都泰然地在炸彈不斷的爆炸中等待著一個結局的到來。

  葉蓮子終於承認,她是無助的了。其實自顧秋水北平一別之後,她面臨的就是這種境地。她根本不明白,一再將她們救出困境的其實是她自己。遺憾的是直到離開人世,她都以為自己是個弱者。這一顆幾乎將她們母女分離的炸彈,使葉蓮子再不敢丟下吳為出去賣飯,而一天之內,所有米店也都關張,說是要等人們更飢餓的時候米店商人才會拋出米來。

  香港陷入了飢餓,人人都在為買不到吃的發愁。只有這個時候,窮人和富人才有了共同的憂慮。
 
 
 
 
 
《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