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人在青春年少,難免不對所謂理想做驚心動魄的投入。

  到了兩鬢如霜、參悟透徹的時光,又往往不得不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地對孱弱、癡情、如詩如畫的青春年少,唱一曲無情最是傷別離的輓歌。

  終於到了吳為唱輓歌的時候。

  2

  吳為的成長期結束了,可是她的創傷還在成長。

  胡秉宸和吳為的關係不是沒有挽回餘地,可是他們沒有一個想要把握那些可能挽回的機會,而是一任機會隨意流去。

  她果真驚天動地地愛過胡秉宸嗎?

  吳為為自己的無動於衷而哭泣,為那癡迷瘋狂的愛的消失而哭泣。怎麼一點不剩,無影無蹤?這簡直比第三者的插入,比有一個新愛的更替,更讓人傷情。

  真是色極而空了!

  胡秉宸也曾猶豫、不甘,他和吳為曾為此付出很大一部分生命,他們為什麼不能得到應該得到的生活?為什麼常常有隔閡,不能靈犀相通地談話?

  答案很簡單,吳為和誰都不是同類人。

  吳為終於同意離婚那一天,他們不吵了,和美得就像戀愛時光。胡秉宸說:「有一件事,想起來總是很難過。」「什麼事?」

  「每次我們吃飯,你總是等我吃完才把我吃剩的菜拿來下飯,有時萊沒了,就倒點開水在剩菜湯裡,把飯攪和攪和吃下去。」

  吳為雙手環住胡秉宸,說:。「唉,還說這些幹什麼?你不找茬子和我吵架就好了。」

  胡秉宸馬上將她環在身上的手拉下,「我什麼時候找茬子和你吵架了?」

  那又何必「想起來總是很難過」呢?

  從這一點,吳為斷定,她比胡秉宸光明。維護自我和付出自我,同樣需要勇氣,所謂知恥而勇。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羞恥感是有益的道德指南。不論她的懺悔導致了多少人的不幸,可她稱得上勇敢,哪怕是小勇。

  一個從不懺悔的人,必然是個膽小鬼。胡秉宸,你再不是我心中的英雄。

  到了最後,已經各走各的路了,吳為,你為什麼還這樣較真兒?為什麼還要討一個說法?

  儘管胡秉宸在製造離婚口實時窮凶極惡,離婚時卻充滿溫情,「別難過,你還年輕,重新建立生活吧,開始可能不太容易,時間會解決一切煩惱。」

  怎麼開始?!

  一個六十歲的男人,還可以說是正在當年,而一個六十歲的女人,卻毫無前途可言了。

  吳為的一生是破損的,但她還是在破損的廢墟中,翻檢出所剩無幾、尚未破損的殘餘,奉獻給了胡秉宸,直至它們被胡秉宸最後、徹底地毀滅。

  對於這些所剩無幾、未曾破損的殘餘,胡秉宸也沒有特意呵護,享用而已。而且嘬得太狠,等到從嘴裡吐出的時候,真真只剩下了一口甘蔗渣。

  六十歲的吳為,不過是胡秉宸吐在地上的甘蔗渣。

  對這口甘蔗渣來說,還有什麼開始?

  對於離婚,胡秉宸又這樣解釋:「我不是牧羊犬,而是一匹烈馬,亂踢亂蹦,不好駕御,不好騎。怎麼會照顧女人?更不會和你這樣一個敏感的女人相處。結婚之前你就說過:『和一個敏感的人一起生活,你會怎樣?』當時自視甚高、不自量力,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結婚以後才知道這是個大問題。白帆則不同,她對我是信馬由韁、惟我是從,如同戰爭時期的一個組合,我指揮她服從。」

  應該說這是胡秉宸最誠懇的一次剖白。

  什麼是烈馬?就是不能讓人駕御的馬,它的生命不是為了負重,而是為了自由自在地馳騁。難怪古希臘神話中的男性形象大多非人非馬,那是一匹匹在女人心智和肉體上馳騁的馬。

  吳為在肉體或生活上都可以順從胡秉宸,精神卻不能。

  「是啊,咱們終於到了這一天……不過想到你能有一個其實從沒離開,又非常適應、非常熟悉、不費力氣、可以穿著破背心走來走去的輕鬆日子,我畢竟還是為你高興的。」好話到了吳為嘴裡,也會變得陰陽怪氣。

  胡秉宸又覺得受了侮辱,好好的臉色說變就變。

  說到與胡秉宸的這場生死之戀,吳為還是心存感激。如果沒有這樣一位導師,她也不會從對男人的幻想和迷信中醒來。

  胡秉宸之後,吳為再不把男人當回事,他們也就再不能傷害她了。一旦哪個小白臉妄想對她略施小計,吳為則洞若觀火,一個眼神就把那躍躍欲試的男人扒拉開了,心說:一邊兒待著去吧!

  你!

  男人!

  吳為也總算徹底認識了這個迷戀幾十年的男人。

  對一個女人來說,花開幾日紅?可能就那麼幾年,花費幾十年時間去認識胡秉宸,就等於是花費了一生。

  值得還是不值得?誰能說清。

  總算徹底認識了胡秉宸的吳為,辦完離婚手續,走出那所辦公樓時,卻希望自己的步伐、後背看上去正常,很正常,不要顯出傷感和惜別。

  滿臉是揩也揩不完的淚,卻硬硬地不肯回頭。

  走向汽車站那短短的幾十米路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一個轉折。一片空茫,像初次從葉蓮子體內來到世界那天一樣。

  可她現在已是日薄西山。

  她將獨行。

  她又必須從一無所有開始,重整旗鼓地活下去。

  爾後又是孤家寡人,無論什麼心事也無人可以訴說。雖然從前也沒有,但現在是貼了標籤的沒有,連打腫臉充胖子也不可能了。

  正如茹風所說:「你的光正在熄滅。沒有六,沒有九,沒有……」

  這一生也許很值得,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波瀾壯闊。

  那麼胡秉宸呢?終不愧為一代偉男人,尤其作為一個官場上的男人,能夠走出白帆的婚姻,與吳為婚戀一場,應該說是勇氣非凡。無論如何也算非常古典地談了一場戀愛,到了下個世紀,還有哪個勇人會如此這般地與女人戀愛?

  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將變得更加簡單明瞭。

  知道他們離婚後,茹風來信說——你對他的愛一直讓我感動,你的韌性、持久性都說明你是忠貞不渝的、執著的人,而他要的只是性和虛榮,並不要其他愛。

  許多事,不一定非要找什麼理由,愛誰有理由,不愛誰當然也有理由,但從根本上講,是說不盡的紛亂和情緒,並不存在於理性的層面,很難用「理由」去解釋。歸根結底,人們一生所要對付的是自己的心理。也用不著後悔,你在這個過程中證明了自己,有什麼不好呢?如果你們不結婚,他可能還存在,於你的虛構之中,幸運的是這個歷程終於完成了。

  不要想歷史,歷史都是真實的,可情況會變化,這更說明:這個婚姻不合適。

  社會發展相當緩慢,人們在數十年生命裡無法真正改變世界。想找到一個支點撬動地球的人很多,也曾做出轟轟烈烈的偉大事業,但那支點是虛幻的,地球依然自主運行……

  日過中天,我們也要步人黃昏了,草木零落,美人遲暮,不免傷感,但比起更不幸的人們,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不要總是陷在煩惱之中。

  女兒長大成人,自要展翅高翔,也不要指望與她相伴,最終仍是自己把日子過好。

  其實人最大的罪惡是愛,所謂最後的解脫就是從愛中解脫出來:情愛、手足、親情……

  朱自清那篇散文《背影》,給了我們一個信息,人間不管多麼深情的關係,本質是喪失,是一種低沉的、底色的孤獨。

  又,十多年來,友人星散,浮沉枯榮,各隨其運,如有水阻山隔。且世事翻覆,情隨境遷,少年心事,不復能言,況愴然如吾輩乎!

  3

  自胡秉宸與吳為結婚以後,白帆就在經營這個計劃。以參加革命幾十年的經驗,以政治工作的多年經驗,以地下工作的多年經驗……無時不在研究吳為的不足,以便乘虛而入。

  可以說,這些年來她只為這個計劃而活。又有哪個女人能像白帆那樣,為了爭口氣,為了報復,肯冒如此的不合算,接受胡秉宸的「浪子回頭金不換」?

  蜜月期間可以說是喜氣洋洋。

  首先宴請了「白胡婚姻保衛團」的全體成員。這是白帆多年來少有的暢快,儘管有關楊白泉的出身,胡秉宸寫過那樣一紙公文,但最後這份投降公報,將一切抹平了。

  因種種利害鬥得如烏眼雞的老戰友重又聯合起來。

  常梅說:「……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根本上不得檯面,那次老胡非要我們去吃飯,她呢,圍在我們屁股後面團團轉……一個部長夫人,怎麼這樣沒有身份?」

  胡秉宸賴賴地笑道:「偉大領袖也說過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能要求一個妾像一位夫人嗎?」他是真把吳為當妾、當婢、當妓了。好比胡秉宸時有對不起白帆的感覺,卻從沒有過對不起吳為的感覺。即便千方百計騙得吳為離婚,而後不到一個月就和白帆復婚,良心上也沒有什麼不安。

  白帆嬌嗔地白了胡秉宸一眼,說:「真是鬼迷心竅。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寫了兩本小說嘛!

  我們是革命去了,要是給我們機會,照樣可以當作家……想不到這種人在享受我們流血犧牲、獻身革命的成果。」「是呀,是呀,文化人哪有什麼正經東西?現在把他們捧到天上去了。」

  即便常梅已與胥德章攜手一生,有了那麼多孩子,還是不能忘記自己被淘汰落選的往事。尤其胡秉宸和白帆那聲洞房花燭夜的巨響,直到現在,聲猶在耳。

  胡秉宸是善良的,雖不可能與常梅談婚論嫁,但當年面對她那雙久早、期待雨霹滋潤的眼睛,也曾噴灑過不輕不重的調笑。可是這點善良,在他和白帆同居之後,卻被常梅看做是一種不大不小的背叛。

  常梅也未曾想到,幫白帆從吳為那裡搶回胡秉宸,也就等於在不瞭解內倩人的面前,幫白帆撇清了偷人養漢子的歷史。

  也許這樣說不很準確,其實常梅是為自己從吳為那裡搶回了胡秉宸,而不是為白帆。從五十多年前那個失敗到現在,心上的傷痛並沒有減輕一絲一毫,至今仍是鮮血淋淋。她不但嫉妒白帆,也嫉妒胡秉宸所有的女人。

  所以常梅才會到處宣講白帆是她的老同學、好朋友,也從未放棄將白帆政治歷史上的「嚴重問題」奏上一本的時機。特別胡秉宸升任常務副部長、白帆當了常務劇部長夫人以後,更讓她感到那個位置本也可能是她的。可這並不耽擱她在胡秉宸得到令紙那一天,忙不迭地帶著一瓶好酒,跟著胥德章去賀喜。

  那一天,連口口聲聲不慕仕途的胡秉宸,也不禁想起不務正業、花花公子的父親給他卜的那一卦:「五十多歲有一步官運。」

  戰友們未必不知道白帆的缺陷,但維護白帆,也就等於維護了他們的過去。

  不但歷史將他們忘記,這個時代也將他們忘記了。有多少人還記得他們為勞苦大眾的解放,不但拋頭顱、灑熱血,甚至貢獻了家族的資產?有些人卻在他們打得的天下裡積累資本,反過來剝削他們以及他們後代的剩餘價值。這讓他們如何消受得了?

  吳為膽敢在他們頭上動土,就是這種遺忘的一個證明。

  無意中,吳為竟成了下一個時代的象徵。不管這個象徵多麼低劣、多麼下等,從斷代上還是下一個時代的人物,而且撞到了他們這個隱秘的、嫉恨的穴位上。歷史真比愛情還要無情。又誰讓他們選擇了政治?在歷史長河中,政治只能是瞬間行為,既然選擇了它就別指望長存於世,除非少數能夠左右歷史進程的政治家,也許會留在歷史教科書裡,可是等到合上書本,也許就忘記了。而多少政治家可以載人史冊?即便為革命獻出生命的英雄,除了某個特殊的日子,還常有人提起嗎?

  很不幸,也不那麼公正,胡秉宸和他的戰友還不夠這個檔次或資格。他們也不明白,不僅僅愛情,所有的、所有的,都會隨著時間而去,不論曾經多麼輝煌或偉大。

  但是他們不能,也不願意忘記,於是越來越緊地抱成一個疙瘩,似乎這樣就守住了他們的過去。

  雖然毛澤東曾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但是真要到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時候,有些人真是失落………

  其實一切都是階段性的,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人群,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英雄,長江後浪推前浪,即便前浪不願下去,後浪也得把它推下去,沒有哪個人可以永世佔據舞台中央。一個人可以做一個階段的革命者,卻不一定能做永恆的革命者,也是這個道理。

  二十世紀難免不盤桓有手工業時代的尾聲,包括革命。但手工業時代製造了各有千秋、各具風采的故事和作家。而一旦故事千篇一律,就像從工業社會的生產線上下來的那樣,作家們則將失去寫作的天堂,當然也就不曾下過地獄。所以手工業時代的戰友們,才會演出一場如此悲壯的、最後的探戈。

  胡秉宸帶著默許的微笑,聽任戰友們輕蔑吳為,一次又一次為「浪子回頭」舉杯,以證明他出爾反爾確有緣由;以證明他全心全意回到了白帆身邊,徹底丟下了吳為,再也沒有什麼留戀牽掛可漸漸地,他的微笑有了重量。

  那個永遠長不大,從來都不是他們對手的大孩子,那個沒心沒肺,給她一句軟話就能讓她赴湯蹈火的吳為啊!

  4

  掛出了存放許久、本打算與吳為一起欣賞,卻一直沒捨得掛出的一幅巨大油畫;

  白帆還燙了一個撲克牌紅桃老Q樣的皇后髮式;

  讓保姆擦洗所有的地方;

  兩人到處尋找哪裡可以買到一架便宜的二手鋼琴,以突破吳為的家居晶位;

  買了一組音響,播放古典音樂CD……

  白帆沒有與吳為一比高低的明確意識,可她要營造一個不比吳為差的藝術氛圍,胡秉宸喜歡這種作料點綴的日子。吳為為什麼能夠取勝,很大程度上還不是因為那點藝術氣質?如果吳為突然升了處長、局長,或是當了勞動模範、救火英雄,胡秉宸賞識是賞識的,但不會動心。

  他們甚至開始做愛,不完全是為滿足胡秉宸對性愛的需要,也的確包含著對鴛夢重溫的美好意願,足見他們對重建家園的認真和努力。

  為了確保成功,胡秉宸還買了一個勃動器,以幫助他那個不太頂用的物件勃起;又買了一些潤滑劑幫助白帆潤滑。

  當夜還為此做了一些準備,讓保姆做了幾個他們自青年時代就吃慣的小菜,喝了一點酒,白帆有很好的酒量。到了床上,胡秉宸還適時做了有顏色的調笑,凋笑帶有明顯的討好之嫌。以他這樣一個傲氣、出色的男人,在他們幾十年的關係中,何曾如此?不禁讓他生出一點虎落平陽的悲涼。

  對一切事務從來直奔主題的白帆也有所回應。但胡秉宸感到,白帆的配合有賞臉的意味,與幾十年前他們的關係相比,的確有了微妙的不同。既然已落魄到了這個地步,還能在意這些?

  胡秉宸久已不知女人的滋味,也太需要對吳為的拒絕進行報復,同時意識到白帆的積極配合,埋伏著與他同樣的報復心理,用「同仇敵愾」這樣一個詞來說明他們的努力配合也不為過。

  可想而知。他們如何想要做好這件事,特別是白帆,當年正是不能滿足胡秉宸的需要,才讓胡秉宸有了背叛的借口。她希望就此證明,她在床上給予胡秉宸的不會比吳為少。

  孤孤單單的吳為並不知道,有那麼兩個人,正懷著這樣的目的,在一張床上報復著她。

  具體運作過程倒不太困難,胡秉宸閉著眼睛,假想身下壓著的不是白帆,而是一個形態模糊的性感女人,並專心致志地想像著與這女人的一場歡愛將帶來的欲死欲仙的歡樂。

  當他身下不再是那個有時敏感、有時混沌,冷不丁又如女巫那樣透徹骨髓的吳為時,胡秉宸感到了放鬆,又畢竟是老夫老妻,輕車熟路。可是他們失敗了。白帆雖有潤滑劑的幫助,胡秉宸的運行仍很困難,畢竟白帆是一個老婦人了。女人一老,那是真的老了。

  而他那個靠勃動器啟動的傢伙,也無法與真正堅挺的效果相提並論。

  即便胡秉宸不願那樣想,也得想起與其他女人的性愛,自然也包括與吳為的性愛,更加對比出眼下的勉為其難,也就更顯得他們對吳為的報復,以及自己回歸這個舊家的努力是那樣寒磣。

  畢竟世事難以兩全。

  接著一激靈——一生在女人問題上的反覆,不正是緣自不能兩全的遺憾?在以後的日子裡,胡秉宸只能處在一面自助,一面想像與吳為做愛的一種新焉舊焉、難分難解的局面中。

  5

  蜜月剛過,什麼都不對勁了。

  與吳為離婚、與白帆復婚後,胡秉宸又陷於與白帆離婚、與吳為結婚後對兩任妻子、兩種生活比較的窠臼。這種比較,哪一天、哪一時、哪一事也沒有停止過。並非有意如此,而是身不由己。

  兩種精神、兩種趣味截然不同並且過於懸殊的生活,讓胡秉宸彼時的哪一天也沒有真正忘汜過白帆,當然也讓他此時的哪一天沒有真正忘記過吳為。

  剛與吳為離婚時,胡秉宸可以說是興高采烈。剛辦完離婚手續,以他的年齡,讓人無法置信地、連蹦帶跳地下了街道辦事處的那棟樓。

  胡秉宸漸漸品出,部長級房子固然是白帆的興趣所在,而她更重要的目的旨在復仇。不僅是對吳為的報復,也是對他的報復。

  更沒有設想的天倫之樂。吳為不但退出了他的生活,也退出了他和芙蓉的話題,他和芙蓉竟無多少話可說了。孩子們過著各自的生活,尤其楊白泉,還不時流露出一種輕蔑——你現在想到我們了!

  那些情趣也開始消退——

  洗臉池、洗澡盆的邊緣上,照舊是幾十年前胡秉宸恨之入骨的一圈黑泥;

  白帆的頭髮也不染了,顏色尚未退盡的髮根下,露著一截自茬;

  牆上的油畫也歪了;

  胡秉宸再次面臨調頻。

  如同婚姻大戰的第一個回合,胡秉宸手續上離開了白帆,舊日的生活習慣卻無處不在地顯現於和吳為的新生活裡。

  同樣,胡秉宸也只是手續上離開了吳為,經十年培訓建立起來的另一種生活習慣,也無處不在地顯現於和白帆那說舊不舊、說新不新的生活裡。

  本以為會像吳為說的那樣,「……想到你能有一個其實從沒離開,又非常適應、非常熟悉、不費力氣、可以穿著破背心走來走去的輕鬆日子,我畢竟還是為你高興的。」

  可是歷經十年荒疏,竟不能得心應手了。

  胡秉宸是左右不是了。

  更還有交換後面的冷酷。

  正如胡秉宸與白帆離婚時的「約法三章」沒有得到落實一樣,白帆與他復婚前的「約法三章」,也沒有得到落實。

  當初,白帆難道沒有設想過,一旦胡秉宸拿到與她的那紙離婚證書,他能遵守諾言、不和吳為結婚嗎?胡秉宸離婚還不是為了這個!

  同樣,胡秉宸難道沒有設想過,一旦白帆拿到與他復婚的那紙證書,她能遵守諾言、不算舊賬嗎?

  用不了久而久之,蜜月剛過,「誰讓你回來求我!」便成了白帆的口頭禪,那意味著不論什麼待遇,胡秉宸都得照單全收。完全不是給他灌藥時的模樣。

  真是人一闊臉就變,和煽動他與吳為鬧離婚時大不一樣了。

  正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高爾基寫過一篇文章,大約寫的是人在獨處時想些什麼、幹些什麼。文章說到契訶夫獨自在花園散步,看到地上一隻蜥蜴,問它:「你快活嗎?」然後自己搖了搖頭,回答說:「不,我不快活。」

  回歸後的胡秉宸越來越不快活,吳為的「臨別贈言」也不期然出現:「相信你有時想起對我的苛待,不見得不後悔,你怎能快活呢?」

  是啊,當他們還是夫妻的時候,每逢白帆打電話給他,吳為總是好言相待,熱情傳呼,明知是白帆的電話,可從來不聞不問;

  芙蓉每來看望,進門伊始,當著吳為第一句話總是「爸,我媽讓你給她打個電話」,或「爸,我媽有事找你」云云,對一旁候著招待的吳為視而不見,吳為也從未拋過半句閒言;

  每逢回去看望白帆,吳為從未阻攔,還常常把機關發的東西讓司機送到白帆那裡,說是「物價這樣飛漲,應該多照顧一下白帆,她僅靠工資收入肯定有窘迫之時,不像我還有稿費」;

  不能想啊,一想這些,更覺得把一個渾渾噩噩的吳為害得不淺。

  復婚後的生活,四平八穩則四平八穩矣,飯食翻新的頻率高則高矣……而與此同時,胡秉宸又痛感精神生活的匱乏、單調,無從對話,以至他寧肯整天關在書房,也不肯和白帆多說什麼。這倒不失為保持關係穩定的一個辦法,因為越是交流,就越顯出距離的難堪和尷尬。

  他常常感歎,再也不能享受與吳為縱橫捭闔、海闊天空的辯論或討論,並隨著那辯論或討論,攀登精神之巔的愉悅,也再不能享受和吳為那有情有致的閨閣之趣了。只好寬慰自己,像吳為那種過於精緻的人,只適宜戀愛卻不適宜過日子。而日復一日的日子,如空氣和水之於人,是須臾不可分離的。

  胡秉宸又是知情知意的。每當白帆坐在廚房的爐前,眼盯著爐子上的藥鍋給他煎藥時,他立刻(當然也是暫時)忘記了白帆給他這匹吃了回頭草的馬的待遇,轉過頭去發出另一種感歎:還是老夫老妻啊!

  也立刻(當然也是暫時)想起了吳為的惡行劣跡。

  換了吳為,肯定讓保姆去煎。

  即便在他病重時,吳為也只是吃不下、喝不下、睡不著、哭哭啼啼、口舌生瘡……沒頭蒼蠅似的亂飛亂撞,甚至陪著他一起生起病來。可這有什麼實際意義?鬧不好,他不但養不好病,還得被她鬧得心煩意亂。他們的關係日漸惡化以後,她更是逃之天天,把他丟給了小保姆。

  胡秉宸是一個不能忍受重複的人,他的一生都在嘗試花樣翻新、圖謀改變,小到家裡一個擺設,大至革命生涯。

  可是,誰能像吳為那樣善待他,寬容他?誰能像吳為那樣好對付,或是說像吳為那樣便宜,幾句軟話就能讓她放棄一分鐘前還誓死堅持的原則?……

  胡秉宸再度約會吳為。說到底,他們曾經是夫妻,在某些方面有過不能否認的、白帆永遠無法得到無法體味的幸福時刻,但再不會有燃起大火的可能。

  正像胡秉宸和吳為的婚姻,不能滿足他於天倫之樂、至尊至貴的感覺,他不得不時常回去,與白帆共敘吳為沒有的「過去」,或是回放一段老溫存,感受一下對至尊至貴的敬畏……他們畢真像一個只為愛情而生的男人。

  能讓吳為傾心不已的男人,這一生也只碰見了胡秉宸這一個。

  他常常偷出家門,給吳為打個長長的公用電話。「……今天白帆又跟我大吵大鬧,我去看朋友買了點兒香蕉,她說是我給你買的……」

  「你讓她給那個姓丁的朋友打個電話,核實一下不就行了?」

  「那她電可以說我買了兩份兒,給姓了的那份兒不過是障眼法。」

  或在電話裡抱怨:「家裡好幾個朝陽的房間,卻把我一個人撂在朝北的小屋裡,半躺在那張竹躺椅上咳嗽吐痰……一個人!」卻沒有說他只不過白天待在那個小屋,晚上還是睡到白帆那個朝陽的大房間去,並在白帆那張床上重拾性愛。電話那頭的吳為,暗暗傷心垂淚,忘記了胡秉宸的無情無意……說些毫無把握的安慰話:「要是有什麼困難,急需幫助就對我說,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盡力而為。」

  怎麼幫助他呢?現在他們真是一籌莫展了。不像二十多年前,至少他們還有健康的身體,能到外面約會,打得動官司,對付得了白帆的種種計謀……現在他們都不行了,只有白帆還行。在防範、整治他們的時候,白帆的生命力還是那麼旺盛,一如當年。

  吳為又能常常聽到他那略微顫動的聲音,那是只有與可心女人碰撞時才有的顫動,是絕對可以引起共振的顫動,「……我想你,我要是再年輕一些,肯定不會採取這個步驟,我不能忘記你對我的愛……不能忘記……我非常後悔做出這樣的決定……」聲音裡滿是委屈,滿是知道再無可能挽回的絕望。像是真正的絕望,與剛剛復婚時充滿生機的聲音判若兩人。

  說是「我要是再年輕一些,肯定不會採取這個步驟」,但如果上帝再假以十年,他絕對不會回歸她們中的任何一個,而是開闢新的領域。女人們照舊對他興趣有加,不會因一個吳為、一個白帆,甚至千萬個吳為、千萬個白帆的下場而裹足不前。

  可惜胡秉宸沒有這個時間了。除了這兩個女人,再沒有一個女人肯向這個曾經卓越的男人投上一瞥。多少更加光鮮的女人,熟視無睹地從胡秉宸身旁經過,讓他痛感青春一去不返,讓他只好因陋就簡地接受這兩個老女人。

  吳為著急地說:「希望他們對你還好。」

  「不過照顧照顧我的生活而已……我常常夢見你,那天夢見我們待在一個很大的四合院裡,院子裡有假山、水池,水池裡面有魚,還有很多鳥。北屋很大,但是我們不想進去,因為院子裡的景致很好。我們挽著手在院子裡散步,看水池裡的魚。後來看見許多人在水池裡游泳,我問,這些人哪兒來的,是不是外人?你說不會,都是熟人和朋友。我們後來看到兩隻鳥,一隻貓頭鷹,一隻人面鳥身……然後就醒了。」

  該不是帶著吳為回了胡家的老宅子吧?

  胡秉宸沒有撒謊,他真的常常夢見吳為,在夢中他們還沒有分開。

  「真想和你一起,到二十多年前我們戀愛時候去過的地方再走走。」

  吳為答應著,可是她不敢了——要是胡秉宸一激動躺倒在那些地方,白帆還不殺了她?

  她還有勇氣嗎?像當年那樣,就是坐牢、殺頭也在所不惜?不,她沒有那個力氣了,她老了,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了。

  有時什麼話也沒有,只是在電話裡互相叫著彼此的名字,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天氣不好的時候,胡秉宸就給吳為寫信——親愛的:

  歐陽修有一闋《浪淘沙》,兩節共十句,我選了五句並成一節,並且改了幾個字,如下:

  聚散苦匆匆,此十艮無窮。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夜夜夢中。

  你是一個偉大的情人,也是一個充滿魅力、十分美妙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千萬個中也再找不到一個了。

  我準備給你訂一份「小參考」、一份《報刊文摘》、一份《南方週末》,這樣消息基本上都能知道了。都訂到年底,請注意別訂重了。我訂妥後會通知你起送的日期。

  你永遠的僕人親愛的:

  你十分明顯地憔悴了,比離婚前判若兩人,使我吃驚。希望你好好安靜地養些日子,恢復往日神采。頭髮自得多了,找好的美容師整理一下吧,人還是要精神起來。吃點補藥,如參。

  我們這番別離,請你看到另一面,過不了幾年,我可能行動都不便了,那時你會懂得,及時分開,會使你減去許多麻煩事,包括處理後事的那些厭煩事,所以還是這樣為好,希望你迅速把身體恢復起來。永遠愛你的……夜裡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們還沒有分開,晚上睡在一個沒有牆的棚子下的大床上。周圍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但彷彿意識到是在頤和園。夏日的風,涼而舒適。你靜靜靠在我的懷中,在說些什麼。有個人走了過來,對我們說:「你們的房子在xx街xx號,找xxx,他會給你們鑰匙。」我意識到我們分居兩處的問題可以解決了,對他說:「今天太晚了,天亮再辦吧。」那人就走了。之後又過來一個人,手拿一束花,在我頭上舉著,我伸手接下來,他又走開了。這時我發現我們處在「IN」的狀態中,而且十分歡暢。你說:「以後我們每年夏天都要來這裡住一陣兒。」我說:「只是不太安全了,會有人來騷擾我們。」這時夢就醒了,但人仍然處在「IN」的歡暢中,時間是凌晨三時二十分。

  夢,常常暗示一個人(現在、過去,甚至幼年)渴望而不能得到的東西,你記得我過去給你寫的那個小曲《疼》嗎?

  都是我們生活中美好的回憶,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如在眼前。

  永遠愛你的秉宸好像他們從沒有過那些庸俗不堪的爭吵,好像他們重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戀愛時光。

  不過,只是「好像」而已……

  吳為明知這樣對不起白帆,也曾拒絕胡秉宸的電話,一聽是他的電話,什麼不說就放下。

  也曾拒絕過他的情書,對他說:「別再寫信了,和白帆好好過下去吧,我們的感情之所以破裂,還不是因為你有太多的女人?現在她能給你這樣一個回頭的機會,你該珍惜,別再重蹈我們不幸的覆轍。」

  可是胡秉宸的電話或信件就像大麻,明知不可為又不能拒絕,吳為甚至暗中企盼著這份像是「吸毒」的快感。靠著這個「吸毒」,苟延殘喘地過著被胡秉宸說不上是丟棄,而又不能不說是丟棄的日子。

  他們或是什麼也不說地偎依在沙發上,像冬日裡的兩隻老鳥,偎依在殘陽下的寒枝上。

  說什麼呢?幾十年裡,好話、不好的話,早已說盡,也沒有時間讓他們多說,什麼話題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的?胡秉宸更是閉著眼睛,享受著僅僅坐一坐的樂趣。他沒想到,如今是一坐也難求了。他們的會面,也常常是敗興的。可也不能怪胡秉宸。這裡真不再是他的家——

  所以電話鈴聲才會那樣突兀,響得那樣驚心動魄;

  或是有人敲門;

  最要命的是,還得時不時看一看時鐘,必須搶在白帆回家之前,回到他和白帆那個家……

  每每十一點鐘敲響的時候,胡秉宸都不得不從沉迷中醒來,也每每重複著多次說過的話:

  「與你相識近三十年,每次看見你還是神魂顛倒,實在沒法兒忘記……你的素養,你的風度,你的氣質……這是多年文化、文明陶冶的結果,沒有一個女人能夠與你匹敵。」

  吳為相信胡秉宸此時此刻的真意。

  可也注意到神魂顛倒的胡秉宸不時溜向時鐘的賊眼。

  於是吳為感到他越來越委瑣。

  她不明白,他怕什麼?他們之間又沒有發生任何越軌的事情。

  到老,吳為還是不懂做戲也能使人歡愉的道理。

  「那你為什麼麼和我離婚?」胡秉宸談情說愛的時刻,是最不設防的時刻,她本以為借此可以探知這場情殤的秘密。可是十一點的鐘聲已經敲響,胡秉宸已經清醒。清醒的胡秉宸,是任何人也無從瞭解、把握的胡秉宸。

  「生活的具體、瑣碎,會毀壞我們的情致,還是這樣更好。」

  胡秉宸的搪塞倒也說得過去。他們現在可不就是相敬如賓?再不會因為一隻茶杯放得不是地方而翻臉無情了,反倒成了自古以來,男女關係最佳模式的一個詮釋。

  「這不就是我說過的話嗎?我們不要結婚,做個情人可能更好,可是你不聽。現在這樣有什麼;好?你不又得偷偷摸摸過日子!」

  胡秉宸低頭不語。吳為一笑,她不再沉湎於討論。可從前她並不明白,一個喜歡討論的妻子,是不討丈夫歡喜的妻子。一切都已完結,她還多說什麼?

  偶爾,胡秉宸還會崢嶸一露:「要是你能把我們現在的戀情寫成小說,那就太動人了。」

  吳為說:「戀情?可是你還愛我嗎?」

  胡秉宸不敢回答。

  「如果白帆看到這本小說怎麼辦?不是義得軍閥重開戰?」

  胡秉宸說:「我就說,那都是作家胡編的。」

  只有對吳為,胡秉宸才敢這樣厚顏無恥。

  「你就不敢說,你對我還有那麼點兒感情上的依戀?」什麼依戀不依戀!

  胡秉宸只是不甘於沉寂,不甘於連一點浪花也沒有的默默無聞,想讓傻x吳為為他再掀最後一次浪潮,做一個亮麗的結尾——一次最後的服務,包括性、聲譽,全方位的免費服務。

  真還買了一套勃動器放到吳為那裡,以重修床笫之歡。

  和白帆復婚後,胡秉宸把從前與吳為做愛用的勃動器扔了,重又買了一套新的,他總不能用同一個勃動器在前後兩個女人中間穿梭。何況那套老式的質量太差,捏起來嘰嘰直響。有個晚上,他從樓上的嘰嘰之聲就得知了樓上的情況,換而言之,樓下的人自然也能從他這裡的嘰嘰之聲得知他的情況,便揚手把那東西從窗裡扔了出去。新品牌比老式的質量好多了,與白帆的運作雖然不很成功,但不是勃動器的質量問題。

  胡秉宸又是抱怨又是試探地對吳為說:「唉,白帆太不盡力了。」

  吳為長歎一聲,哪個女人能像自己那樣,對只能靠勃動器的幫助才能成為男人的胡秉宸犧牲自己?

  多少年來,不正是她為胡秉宸製造了這個神話?」

  直到現在,胡秉宸還以為他的生猛不減當年。自他們結婚以來,這個年齡大得足以做她父親,從無能力發動一次有力衝擊,也從無能力讓她在瞬間羽化登仙的男人,仍像從前那樣熱衷此道,仍然像從前那樣沒有多大效果地忙碌著。

  彼時彼刻的胡秉宸,多像一個慾望單純的嬰兒;而他效果不甚明顯的忙扎,更讓吳為想起日落時分。

  在這之前,那一抹尚能輝照的暖光,於剎那間跌人地平線的沉落,實在尢慘淡了。

  她對胡秉宸的愛,何須他人評說?更何須白帆評說?試問,天底下有哪個女人,能為一個男人,一個這方面已然沒有多少能力的男人,做這樣的事?又有哪一個女人,在如此閹割女人本性的演出中,肯當這樣的配角?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心甘情願,一做十年?

  除了美國電影《當亨利遇到薩麗的時候》(WHENHARRYMETSALLY)中的女主角薩麗,在做愛時假裝高潮來到,大呼小叫,——但那是電影。

  離婚後,她已經沒有了這樣的義務,這樣的服務只能由白帆來接手。白帆工作得或好或壞,胡秉宸只能照單全收。現在她只能在胡秉宸的擁抱中,扮演一個過場的角色,還要努力將這個過場角色演繹得銷魂蝕骨。這將會使熱衷此道的他,滿懷雄性虛榮的他,不可能從任何女人那裡得到如此忘我服務的他……得到一個男人最後的滿足。哪怕是一會兒也好,哪怕是虛假的也好。除此,已經一無所有、所好的胡秉宸,還有什麼可指望的?就像那窮途末路之人,只剩下的那一口小酒。

  吳為心中湧起滿腔憐愛而不是情愛,懷著如母親而不是情人般的心緒,撫摩著他的臉頰,歎:道:「可憐的!」

  胡秉宸那顆空寂而又不甘空寂的老心,是太需要一些歡愛了。

  鬍子果然是今天刮過的。她不得不承認,胡秉宸的確是個會製作情調的男人,哪個女人能抵擋來自這樣一個男人的挑逗?

  「唉,我只好自己解決。」胡秉宸好不淒涼地說。

  「這對身體不好,還是和白帆再好好試一試。」

  吳為居然能夠這樣閒淡地和他討論如何與白帆做愛的問題!

  她的心,再也不為胡秉宸和其他女人的關係而牽動分毫了。

  一直定位於無論自己怎樣,女人也會匍匐在地的胡秉宸看出,往日肯為他犧牲一切的吳為,儘管可以與他再度「戀愛」,卻不會再為他犧牲一絲一毫。換而言之,曾經為吳為大幹一場的他,也再不會為吳為付出一絲一毫。他們的二度「戀情」,再也不會重現前次愛情的華彩和輝煌,反倒不得不帶有苟且的性質。

  胡秉宸只好無奈地轉向白帆,為白帆買了一些供女人使用,據說是更為有效的潤滑劑,還是很不酣暢,但聊勝於無。事後胡秉宸打電話給吳為,研討如何將與白帆做愛的效果推進一步:「於是干了,感覺上還是差一些。」

  「你不能要求太高。」吳為只得這樣勸慰,希望他能自覺,明白癥結所在,——到了現在,她也不願戳穿那個神話。

  即便不算酣暢,也給胡秉宸和白帆的關係添加了一些溫潤。胡秉宸甚至陪著白帆,一同到商店去買熱水瓶、洗衣機這樣的雜物,對他而言,都是從前不可能有的行為。

  對於已有定見的選擇,白帆也會不斷地徵詢胡秉宸的意見:「怎麼樣,你說好不好?你說好不好嘛!」言語動作之間,竟也有了些許的嬌嗔。

  當胡秉宸這樣周旋於兩個女人之間的時候,不知道他這匹烈馬,是一烈也不烈了。

  又總以為白帆還是他在地下黨時期領導的下級,卻不明白「嚴師出高徒」、「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訓誡。今非昔比了,他若有一計,如今的白帆自有破那一計的高招。

  這些小計謀能不被白帆發覺?她加緊了防範,哪怕胡秉宸到機關看保密丈件,她也坐在胡秉宸的專車裡候著,不管時間長短;有時放棄鋼琴課,「陪」胡秉宸到醫院看病,連胡秉宸上廁所的機會也不放過。

  失去自由的胡秉宸,只好偷空在家裡給吳為打電話,可是白帆隨時出沒身旁。只要看到白帆進來,或感到白帆在另一個電話機上竊聽,便立刻在電話裡沒頭沒腦地指責起吳為,種種莫須有的不是和故事,讓吳為不知所云。

  在那些指責和故事裡,吳為簡直是十惡不赦的惡婦。

  比如有次吳為問他:「到了現在,你應該對我說句實話,你和我離婚、和白帆復婚: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她的主意?這對我非常重要。」

  這時白帆突然走進房間,好端端的胡秉宸說變就變了聲調,看著白帆說:「是我的主意,我擔心死了沒人給我收屍。」

  一個還愛戀著她的男人,能對著她的後背開槍嗎?

  上帝真是無所不在。多年後,胡秉宸在與白帆的一次惡吵中,死於心臟破裂。

  上帝也應了他那句沒有良心的詛咒。

  按照有關規定,胡秉宸這種級別的幹部,家屬在火葬場等三個小時,就可以取到骨灰。可是白帆一家人將他送至火葬場後便揚長而去,不要說沒有一個回頭,連眼淚都沒有掉下一滴。

  過了幾天,老幹部局的工作人員提醒白帆:「是不是該到火葬場去取胡副部長的骨灰了?」

  白帆一身輕鬆地說:「那都是唯心主義。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保留骨灰有什麼意義?」

  就連胡秉宸最上心、最鍾情,甚至為她將吳為犧牲的芙蓉,也沒對此有個說法,只灑了幾滴眼淚,連父親一點紀念物也沒有留下,更不要說領取他的骨灰。

  也就是說,胡秉宸的骨灰與那些無人認領的骨灰一樣,垃圾一樣被人撮走了。這與暴屍街頭有什麼兩樣?可不應了他那句「我擔心死了沒人給我收屍」的話?

  不能責怪白帆無情,她為這個三心二意、無數次背叛她的男人,搭上了一輩子。最後、最後,旗秉宸也沒有改弦更張,與她復婚後,還時不時到吳為那裡幽會。

  胡秉宸的歸屑問題,終於蓋棺論定。白帆取得了最後的勝利,胡秉宸至死也歸在白帆名下,做鬼也是白帆的鬼。

  不過誰能說白帆的勝利不悲壯?

  可惜吳為已經不在了?要是她還活著,說不定會給胡秉宸買一塊墓地,以安放他的骨灰;或將他的骨灰撒入他最中意的新安江;或是送回老宅子,埋在一棵沁著泥綠色幽香的臘梅樹下,而絕不能讓他暴屍街頭……

  可是吳為自己的骨灰都無人處置、考慮、收留,同樣被當做垃圾一樣處理了。

  其實胡秉宸對於自己的骨灰看得太重了,最多下二代還有人為你撣撣骨灰盒上的塵埃,到了再下一代,誰還記得骨灰盒裡裝的是誰?

  這也許就是吳為將她所有的照片,在她還能行動自如的時候早就付之一炬的原因?這也許就是吳為死後,人們翻遍她所有的遺物,不論婚生子和私生子都各有一個的吳為,卻找不到一個聯繫人的緣故?

  胡秉宸太自信了,以為什麼都不必付出代價,以為可以無債一身輕地離去,以為他有過的女人都會念著、守著他。

  胡秉宸終於為自己的輕薄付出了代價。白帆不但為胡秉宸對她一生的負情報仇雪恨,也為吳為報仇雪恨了。不知吳為的在天之靈會不會感謝白帆?

  於是吳為知道,凡好端端的胡秉宸突然在電話中沒頭沒腦地指責起她,強加給她種種莫須有的不是的時刻,就是白帆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刻。

  不知他們最後鬧到什麼地步,逼得胡秉宸又要與白帆離婚。

  老地下黨胡秉宸終於甩掉白帆那個尾巴,偷得一個時機,與吳為再議前程。

  可吳為對他說:「你都多大年紀了,還像小孩兒那樣任性,即便你還有那個興致,我也不陪你玩兒了。」

  不軟不硬,卻沒有一點餘地。

  胡秉宸也從未像現在這樣灰灰溜溜,更奇怪的是,他怎麼穿了一件嫩黃色的女式夾克?為什麼不穿她給他買的那件意大利風衣?

  又戴了一副女式花框眼鏡。她給他買的眼鏡呢?天哪,胡秉宸身上發生了什麼?他的沒落何以如此迅猛?

  現在不要說與胡秉宸再議什麼前程,就是與這樣一件女式夾克喝杯咖啡,也是不能的了。

  離去時,胡秉宸在門口站定,怎麼也不明白,這個不再年輕貌美又病成這個樣子的女人,竟還有那樣大的魅力?

  也許她的魅力不在青春貌美。她似乎也從來談不上美貌,只是飛揚的神采使她有了與眾不同的靈秀之氣。

  還在於她的一舉一動,她房間的每處角落、每個物件給人的感覺,那種人們稱之為瀟灑的感覺,扔了一地的報紙,滿處橫七豎八的書籍,散亂在書架或是桌子上的杯盞……臥具零亂的睡床。

  吳為是不主張疊被的,「晚上不是還得用?」她說,為此他們沒少爭吵。

  現在他倒是睡回了白帆疊得整整齊齊的床上,可又感到了疊被的乏味。曾幾何時,他還是吳為床上的一道風景,面對這張無比熟悉,而今已是咫尺天涯的床,真有說不出的滋味,「過去這也是我的床。」他不無留戀地說。

  「唉,這條雞肋既然已經丟棄,就不要再後悔惋惜。」吳為淡淡地勸慰著。

  吳為的勸慰不無敷衍,更沒有了離婚初始的悲憤,讓胡秉宸很是惆悵。

  他惆悵什麼?難道吳為永遠為這個離婚傷情才好?

  「你還是那樣,並不特意佈置,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可有一種晶位。現在我花很大力氣才能保持一個簡單。如果我不努力,連這個簡單也很難保持,很快就會變成一個亂攤子。」

  吳為躺在沙發上,看完報紙隨意一丟的瀟灑,誰能學來?連他看完報紙,學著把報紙隨手一丟,都丟不出她那個韻味。那是「天生麗質」,不是後天可以學到的,永遠也別指望白帆於絲毫了。

  每每來到吳為這裡,胡秉宸總是痛切感到,他離當代文明已經很遠了。幸好回到他和白帆的家,還能從至尊至貴的感覺裡找回一些平衡。

  胡秉宸出群類拔萃,指揮、命令、領導了一生。一生太長了,至尊至貴的感覺已經長在他的身上,比之文明的生活,於他更是難分難捨。

  但是,還有誰能像這個看上去渾渾噩噩、總不清醒的女人那樣,理解他的一招一式、一思一念呢?連幾十年生死與共的老戰友也不能,更不要說白帆。到了現在,「上層人」胡秉宸,不但忘記了他曾對葉蓮子的惡聲「你們這些小市民」、「去你媽的」等等,甚至覺得,吳為和他就是在胡家老宅子裡一起長大的。

  突然想起青少年時代讀過的清代王韜為沈復《浮生六記》所作跋中的一些句子:「……從來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己。夫婦准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蓋得美婦非數生修不能,而婦之有才有色者輒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與才婦曠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天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嗚呼……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盡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

  青少年時代,他讀過的香詞艷曲不算少,那是個不事查禁的時代。可《浮生六記》中沈三白和陳芸的閨閣之樂,最讓他傾慕,老是想著,不要說六記,哪怕有這一記也好。

  禁不住擁著吳為,吻了一下。與往常不同的是;吳為對胡秉宸這一吻起了疑心。

  就在這個門檻上,吳為再次研究胡秉宸。時間很倉促,地點也不對,有點像瀕臨死亡的人在極其短促有限的時間裡,飛速回首一生。

  自他們離婚以後,她頭一次想到胡秉宸已經不是她的丈夫。

  一直沒有認真思考過離婚之後胡秉宸對她的所作所為,現在,在這個門檻上,卻固執地要想個究竟。

  這個在藏滿線裝書院子裡出生的男人,與她離婚後的所作所為,包括這一吻;如果不是狎妓心態,又該如何解釋?

  出生地是-個人的重要之地。

  在那種院子裡出生的男人,除了他們的母親女兒,心目中的理想女人,頂好又堪實用又堪把玩,類似陳圓圓、董小宛、蘇小小那樣的女人,連卓文君都不是,更不要說李清照。

  但,即便是狎妓心態,也是對白帆的背叛。白帆為胡秉宸浪子回頭所做的一切犧牲,白帆與胡秉宸復婚後種種想要超越吳為的苦心孤詣,都讓他白白廢了。

  這與吳為還是胡秉宸妻子的時候,不論她的多少努力,還不是讓白帆一鍋雞湯、一個電話……或其他女人的一個媚笑、一個媚眼,白白廢了一樣?

  分毫不差。

  她對胡秉宸的憐愛又是怎樣自作多情、無可救藥。

  她真是一個把自己賠光了才肯回頭的女人。

  可胡秉宸眼睛裡那點潮濕的流火,確有「執手相看淚眼」的意味,吳為那已然乾枯的心,又不免為之一動。那點潮濕的流火,的確不完全是即興之作。在他們長達幾十年的愛情公式裡,她從來愛得比他多,但現時站在這個門檻上對胡秉宸微笑的她,卻雜糅了酬酢的成分。這酬酢的成分,與胡秉宸此時此刻眼睛裡那點潮濕的流火相比,就有了負情的意思。

  ……不過是轉念之間的事。最後,吳為還是把胡秉宸眼睛裡那點潮濕的流火,惡毒地鎖定於狎妓心態。可是太晚了,她到底又讓胡秉宸狎弄了一番,這是堪可告慰白帆的。

  反過來說,白帆也做了胡秉宸幾十年的性工具,直到現在胡秉宸還這樣說,這也是堪可告慰吳為的。吳為心說:白帆,你同樣沒有得到胡秉宸的心,胡秉宸是不屬於任何一個女人的個人網頁,胡秉宸只能是一個internet。

  當年胡秉宸對吳為的整治由芙蓉不斷傳達給白帆時,白帆也是這樣說道:「活該,吳為,你並沒有真正得到胡秉宸,胡秉宸終於為我報了仇!」

  當胡秉宸走向電梯時,吳為叫住了他,遞給他一個提包,看上去很像一個包裝講究的點心盒。

  「這是什麼?」胡秉宸問。「回去再看吧。」

  那是胡秉宸妄圖與她重修床笫之歡的勃動器。臨近瘋狂的吳為歹毒地想,當胡秉宸提溜著這個「點心盒子」走進家門時,如果被白帆一把攔截,該有多好。

  她還是蠢,從她那裡來的東西,胡秉宸能讓白帆攔截嗎?

  6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恰恰在葉蓮子忌日那天,胡秉宸又來了。他說了些什麼?大部分是他和吳為之間那些沒有意思而又折磨人的舊事。

  漸漸地,顧秋水的影子浮現在吳為的眼前,她不禁脫口叫了一聲:「爸爸!」

  胡秉宸沒聽清楚,問:「你說什麼?」

  吳為說:「爸爸。」

  說完這句話,吳為很平和、很從容地過渡到了什麼都不會說、誰也不認識的狀態。

  童稚返回到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她的臉變得簡單明瞭,像在少年時代總在渴望而又難以得到的一個白面饅頭。吳為沒有能夠還上初生伊始就許下的那個願——為葉蓮子寫一本書。

  禪月曾想幫助吳為將書稿完成。最終只好放棄,因為她早巳走出僅僅屑於葉蓮子和吳為的生活。

  胡秉宸到精神病院看過吳為一次。

  見到胡秉宸,吳為不再害怕、不再煩惱,可還是叫他「爸爸」。這讓他很不痛快,讓他想起他們之間並非是年齡的懸殊,也就不再去看望她,——反正吳為誰也不認識了,看不看都一樣。

  他也不再研究共產主義或是黨的領導,翻出從前為撰寫那部大書積累的資料,還有吳為在電腦上為他拷貝的軟盤。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隨手翻了翻曾經的文字,真像曾經的女人……

  這是他寫下的文字嗎?這些文字到現在還有什麼新意?就像當年吳為說的那樣,「世界已然變得如此開放,勢必變得更加開放,再把這些他人嚼過的東西放在嘴裡嚼來嚼去,究竟還能嚼出多少滋味兒!」

  他人嘴裡嚼過的東西!

  然後胡秉宸毫無留戀、毫無不捨地把這些東西燒的燒了,掰的掰了。

  胡秉宸不但不再研究這些理論,還與胡秉安在香港的後代取得了聯繫。以他過去的地位、關係網和他多年對計劃經濟模式的瞭解做無形資產,與他最看不起的胡秉安的後人的財力結合,經營起房地產,再次展現了他多方面的才能,成為胡家最有發展、最有眼光、最有成就的紅色資本家。古老的胡家,到了二十一世紀,到了胡秉宸這裡,才算重振家威。其實,胡秉宸最早的願望是繼承家業,而不是到延安去參加革命,都是抗戰時期,偷聽校方要不要遷校內地那次會議惹的禍。

  芙蓉那場跨世紀的愛情還是沒有著落,情人還在等待著副部長位置,與老婆離婚的事也不再提起……看來他們的婚事在二十一世紀也沒有解決的希望。胡秉宸本想在胡秉安的後代中為芙蓉挑選一個金龜婿,可是芙蓉已在漫長的等待中老去,不要說那些老錢戶,就是暴發戶,也不會挑選這樣一個新娘。

  再說胡秉宸能拿出什麼與他們門對門、戶對戶?他剛剛積累的資產還不夠雄厚,他的權力網也如暮夏的蟬兒,不知還能嗚叫幾天。

  那天去開董事會,車過天安門,忽然停住。他讓司機趕快前行,董事會眼看就要開始。司機說,前面堵車。

  不知胡秉宸打了一個盹還是眼花,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突然走下許多犧牲的戰友。他們走近他的小車,好像與他從未有過生離死別,問他:「出了什麼事?」

  他回答說:「塞車。」

  然後臉上有了刺痛,就像白帆當年打在臉上的一個耳光。胡秉宸從迷瞪中清醒,想起這是去開董事會,有關公司兼併和擴展決策的重要會議。

  清醒後的胡秉宸忽然對自己說:歷史的進程是不可改變的,誰試圖改變它,它就會給你一個響亮的耳光。

  轉眼清理了剛才的夢也好、眼花也好的煩擾,繼續前行。

  不能對胡秉宸又當了一個出色的資本家說三道四。

  儘管他此時也許很像胡家那個敗類胡秉安,可是革命不分先後,資本也不必分先後,一樣的道理。

  胡秉宸一生拒絕平庸。

  以成敗論英雄的胡秉宸,自然對現而今以財富論英雄體會得格外到位。一生拒絕平庸的胡秉宸,不得不再用這個方式證明自己。

  閒來無事,也會在陽台的搖椅上曬曬太陽、看看書,很少再去回想當年莫名其妙去了延安,又順理成章成為一個非常赤誠的革命者的往事。

  也不再探討求證,是否正確、是否拯救世人於水火,並為此出生人死的理想。

  當然,偶爾也會想起他和吳為以失敗而告終的愛情實驗,尚不混濁的眼睛也會隨之一亮,如遠處閃電的尾巴,隨即滅人黑暗。難免還要和白帆以及兒女們談論一下國際國內大事,過問一下孫子們的功課,以表呀他尚未過時。再也沒去過西餐廳。西餐廳和吳為都已成為過去的享受,他已品嚐,也就夠了。

  自吳為發瘋後,白帆不再計較他和吳為的事,把他那段行為看做一個夢魘。很多人睡覺時都發生過夢魘,再說,那可不就是他的一場夢魘?

  有時他們也會發生爭執,逢到那個時候,胡秉宸自己就先斂聲屏氣地巧笑起來,——以前白帆要是惹得他發了脾氣,他何嘗善罷甘休?可見他已知天命。

  癡情的吳為如果還有意識,一定會驚歎胡秉宸那巧笑的魅力到了這個年紀還沒有完全消失。也許會想起幾十年前,初聽胡秉宸巧笑時的心馳神蕩。

  儘管結婚時胡秉宸的肌膚已經松垂,隨時準備用來接吻的兩片薄唇已緊縮為兩條深色的硬線,多餘的贅肉左右橫出,突兀在曾經窄小的兩胯,他的小臉、他那雙青鋼色的、冷峻而又多情的桃花眼,也演變為規整的三角,臉上的風采也被家鄉那個地區特有的、剽悍的顴骨壓倒,雙頰上似乎只剩下兩個高顴……可是癡情的吳為,透過歲月之痕看到青春,看到他健美的肌膚,看到他總在準備親吻的、輕顫著的兩片薄唇,看到他青鋼冷峻而又桃花一樣多情的雙眼,看到他窄小而性感的胯……

  還有胡秉宸與她第一次親吻時,從禁錮中苦掙出來那不可抑制的放縱;還有那於孤注一擲、奮不顧身的放縱之時,對自身銷鑠的迷失和迷茫。

  胡秉宸不但沒有因心臟病很快離世,而且比很多人還長壽,——雖然和吳為生活時,胡秉宸老用他的心臟病嚇唬、折磨吳為,說自己不定哪一刻就會死掉,吳為也就為此忍讓著他,從他們結婚開始一直忍讓到婚姻的結束,生怕萬一惹惱了他,心臟病突發,死於不該死的時候。

  很難說吳為的發瘋,與這個常年的壓抑無關。

  顧秋水也還活著,和胡秉宸一樣,在經歷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的折騰後,如乾旱的大地那般猙獰、粗糲,卻還行動自如,不要人過多的照應。

  就是老做夢,夢裡分不清過去那個世紀,還是剛剛開始的世紀。猛然會對比他年輕卻沒他那樣結實的妻子說:「我得勸勸張學良將軍,誰也不能信。」

  楓丹也到精神病院看過吳為一次,然後便不再去了。她有了很好的發展,既然能憑自己的能力從那個大雜院奮鬥出來,當然就會有很好的前途。只是從來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總之沒有常人所謂的幸福。冤有頭債有主,這筆賬還是得歸結到吳為頭上,而且是吳為對她的又一個傷害。

  只要回國,茹風就會去看望吳為,看著而今無知無覺的吳為,她不知道自己是害了吳為,還是幫了吳為。

  她應該後悔,還是不應該後悔?

  禪月的家庭生活不僅是正常,而且少見地和諧。

  過去禪月就老對吳為說,百分之百是個不祥的數字,人對任何事情都不能百分之百地投入,不能把一生孤注一擲地押在一件事情上。

  按照禪月的這種說法,綜觀這部書裡的一些人和事……也許有些道理。

  禪月倒是生了不少孩子,可惜吳為發瘋之前沒能看到她的孩子。她從來沒對禪月說過,她是多麼希望看到她的孩子。

  為什麼?

  早在零狐村、五丈塬的武侯祠外,吳為就知道有個偈語,等著禪月的第一個孩子去破。這個偈語只有吳為和葉蓮子知道,所以不但吳為等著,冥冥中的葉蓮子也在等著。自己等多久沒多大關係,不能讓葉蓮子等得太久……

  但是等到禪月有了第一個孩子時,吳為已經不能知道那孩子破沒破那個偈語。

  禪月定期到中國探望吳為,帶很多吳為愛吃的食品、愛穿的衣服、愛用的用具……有時還帶著孩子們。任憑禪月揪心疼痛,吳為依然什麼反應都沒有。不論對吳為說什麼,吳為還是一句「媽媽」或是「爸爸」。

  到現在禪月也不死心,看到報刊上有什麼所謂新藥、新的醫療辦法;就不惜任何代價去找。沒有她沒嘗試過的辦法,可是誰也救不了吳為了。其實禪月也不必傷心,要是替吳為著想,這個結局難道不是她最好的結局?她什麼都不能感知了,這是她的大幸。

  寫到這裡,這部書可以結束了,書裡的大部分人已經或漸漸走向死亡。

  充滿無恥謊言、幻想冒險、揮霍無度、實驗掙扎、騷動浮躁、彷徨不安、無所適從、無可救藥、憂鬱沒落、蠱惑人心、自相矛盾、希望失望、信口雌黃的騙子、殘酷血腥的殺戮、對自身生存環境毀滅性的破壞、支離破碎的學派(再沒有任何——個世紀,像二十世紀充滿那樣多的理論、學派)……的二十世紀,終於過去了。

  留給下個世紀的這盤殘棋,真是一盤臭棋。

  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故事並沒有結束,——可那已經不是臭為的事了。

  某年某月某日,吳為死了。此時此刻,許多,人和她一樣離開世界;此時此刻,也有很多孩子誕生。

  這日子於他們一生,都是一個難忘故事的開頭或結尾。

  不過吳為死得很輕鬆。

  不知是不是受了葉蓮子的啟發,當護士發現吳為死亡時,也發現她拔掉了賴以支持生命的所有管子。

  天高了,雲淡了,夏天過去了。

  樹還綠著,吳為卻要走了。

  這就是死亡。

  像潮水從海灘上退去,她的魂魄也正是這樣從軀殼裡退去。

  像魚兒游回大海,那生命的始地。像提琴上的最後一個和弦,弱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無論如何,吳為是幸運的,不談此生幸與不幸,在選擇死亡的方式上,她終於、至少保留了生命的尊嚴。

  最後的吳為,並沒有像瀕臨過死亡的人所描敘的那樣——踏上死亡之旅,穿過時光隧道,回放一生。

  她的魂魄只在一處毫無意義的地方飄過——當她還算年輕的那一年,為胡秉宸離婚案接受法院調解,事情結束之後,出得門來,發現下起了大雨。她躲在一棟大樓的廊子下,對著雨幕發呆,搞不清自己是躲雨還是不想挪動。一支日本歌曲穿過雨幕斷續飄來:我死了,不會有人為我流淚,只有屋後樹上的蟬兒,為我失聲悲鳴……

  小時在五丈塬武侯祠外占卜的一卦,也飄然而至。

  確如卦上所說,吳為不是一個真實的人,不過在人世客串一把,體驗一次「活」的滋味,所以她不能勝任任何正式的角色。比起那些到世上真活一世的人,她真說不上認真,總有逢場作戲的味道。

  她從來沒有與這個世界真正和諧過,大部分人與她只是擦肩而過,從來沒有真正進入她的心,儘管她從未蓄意拒絕。胡秉宸並沒有真正得到過她。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吳為欺騙了胡秉宸。

  人們想要通知她的親友,翻遍她所有的遺物,也沒有找到一個親友的電話或是地址,凡與文字有關的東西都沒找到。這個與文字結緣幾十年的人,死的時候和文字徹底決絕了。

  倒是有禪月的來信,可是只有信紙沒有信封。人們無法不懷疑,是吳為自己,截斷了聯繫人間的所有渠道。

  這是什麼時候完成的工作?是吳為發瘋之前還是之後?

  她到底瘋了還是沒瘋?

  這個不論婚生子或私生子一個都不少的女人,如此一乾二淨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斷然拒絕了這個世界最後的垂憐或饒恕。

  對這個世界,還有比這種仇恨更深的仇恨嗎?

  一九八九年-二○○一年九月二十八日
 
 
 
 
 
《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