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寂寞


  社員大會在村裡小學召開。在解放前,那原是一座香煙繚繞的尼姑庵,許多年輕的婦女曾經在這裡過著墳場一樣寂寞的生活,那悲苦的命運這兒就不多說了。解放以後,尼庵的大殿變成了村公所,後來經過一番改建,又變成了小學校。許茂的女兒們除了已故的大姑娘許素雲——金東水的妻子以外,都在這裡的一片琅琅的讀書聲中度過了自己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記憶,這似乎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現在,小齊同志正端坐在大殿上,板著面孔,嚴肅地望著大門口魚貫而入的披老棉襖的莊稼人,心裡卻在焦急地盼望著門口立即出現那個矯健、秀氣的身影。他望了很久,終於脫口叫道:
  「來了!快叫她過來!」
  坐在側邊的鄭百如向大門口一看,高聲叫喊:
  「許琴!快上這裡來!」許琴走上大殿。
  「上午咋個不來開會啊?」鄭百如問。許琴瞟了一眼代理支書龍慶,只見他埋著腦殼,眼睛腫起像一對桃子,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她回答道:
  「屋頭有事走不開。我爹病倒了。」她沒有說出七姐回來的事。說罷,沉默著,等待領受工作組齊同志的批評。
  哪知,齊同志對她特別的照顧,不僅沒有教訓她,反而露出笑臉來,說:
  「沒得關係,你不在,我們一樣的討論。不過,申請書還是得由你自己寫一個。」停了停,他收起笑容,恢復了嚴肅的神態,又說:「許琴同志,請你做好思想準備,當革命鬥爭需要你擔負起更重要的任務的時候……」說到這裡,他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溫和的笑意來,「呃,我代表工作組,向你祝賀!公社要提拔你去做社干了。考察報告都搞好了,只等顏組長回來過目。但是,我們想先解決你的組織問題……」
  鄭百如在一旁補充道:「許琴,你看,這個機會很好呀!你不是早就要求出去麼?你七姐不止一次向我說這個事。現在正好有這個機會。——昨天,公社指示,叫我們推薦一個年輕的,高中文化水平的人到公社去工作……」
  「不能從『機會』這個角度去理解參加工作的意義。」小齊糾正鄭百如的話,「革命工作嘛,上級的指示嘛。當然,還有本人的表現,工作組和支部的意見……許琴同志,你說是不是?」
  太突然了!九姑娘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只聽見鄭百如又接道:「當然,這也是革命的需要嘛!你曉不曉得?現在的形勢,農業學大寨,抓革命,促生產,各級都要開始抓生產了!要加強農業戰線的幹部力量,縣上分配了指標,因此,所以……」他向許琴笑了笑,繼續說:「聽公社講,還要先到縣上去培訓一個時候,回來就是專家了!……」
  九姑娘沒有聽他天花亂墜地往下說,臉紅筋漲地退到一旁去了。牆邊上,金順玉大娘獨坐在一條板凳上,她挪挪身子,讓許琴和她一塊坐了。許琴把斗笠放在牆邊上。
  婦女們大半是拿著針線活兒前來的,任何時候,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她們總找得到談話或玩笑的題材。由於她們的聲音,才使這個場合顯得有一點兒生氣,要不,就跟從前的尼姑庵差不多了——因為男人們大都沉默著。那年頭,冷漠和愁容簡直成了莊稼人的統一表情,或表情的基本格式,誰也說不凊是什麼原因。
  往常遇到這樣大的會議,團支書許琴算是個比較活躍的人物,她讓姑娘們和小伙子們合唱歌曲,或自己帶頭教唱。此刻,她卻沒想到她那個職責來。
  如果說,今天早晨通知她去「入黨」,使她感到太突然的話,那麼,此刻帶給她的這個消息,就更使她茫然無措。
  生活在時代的霧靄中的姑娘,太可憐了!她正當妙齡青春,正該享受學習、勞動、歡樂的權利,享受德智體健康發展的幸福;正該大聲歌唱,大聲歡笑,像鳥兒一樣跳躍飛翔,像馬兒一樣馳騁在開滿鮮花的原野;正該好好兒地生活。可是,非常遺憾,生活卻偏偏給她帶來許多難題,使她百思而不得其解。她不懂得階級鬥爭,她甚至討厭那些滿口尖銳的政治術語的同伴。她渴望安定、平和、心情舒暢地勞動以及抒情詩一般的田園生活,她只要聽到或看到那些你爭我奪,相互猜忌,或傷風敗俗、徇私舞弊的事情,都會感到心驚肉跳。……然而,生活卻硬把那些褻瀆人類的東西塞給她!這些天來,她聽到看到的,太多了,多得使她那顆單純的心快要炸裂了!
  如果說,她的七姐對待生活和愛情的輕浮態度使她氣憤的話,那麼,有關她最為敬愛的四姐和金大哥的那個傳聞,卻使她對於整個人生的真、善、美的價值,都產生了懷疑,動搖了她對於葫蘆壩的未來生活的信念。
  早晨,人家叫她去參加黨的會議,討論她的入黨問題,她覺得那樣做是一種徇私舞弊,不光彩的行為,終於沒有去參加。現在,人家又通知她被上調工作,是不是又因為七姐或其他什麼人為她走的「後門」呢?
  許琴坐在金順玉大娘身旁,心事重重。後來,她終於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哎,既然是上級正式調去的,這又有什麼不光彩的嫌疑呢?既然家裡的人變成那樣不可親近,姐妹之間再也沒有什麼感情,乾脆趁這個機會離開家吧!……既然葫蘆壩是這個樣子,我們青年人還有什麼前途啊,不如……」想到這裡,她忽然想起那個埋頭苦幹的吳昌全來了,不覺心頭又亂成了一團麻。
  「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他,問問他的意見呢?」她想,「……哎呀,使不得!我咋好和他談這個嘛?……」昌全是她所崇拜的、私心眷戀著的人,但儘管她偷偷地鍾情於他,而她憑著自己細緻的心,卻還未曾體察出他對自己有過一點兒傾心或超出一般同志關係的表示。像她這樣清高的女子,自尊心極強,她怎麼能那樣主動地把自己的個人生活方面的問題同他去商量呢?真是叫人為難啊!
  是啊,許琴遇到的問題,都是漫長的人生道路上幾個關鍵性的轉折點。改變生活的方式,決定終身職業,選擇終身伴侶,對於一個有文化知識的農村大姑娘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為關鍵的呢?有誰來替她出出主意,或給她一個明確的指示就好了。但那一個人是誰呢?……母親不在人世,爹那個樣,給她幫不了忙。姐姐們呢?也不頂事。昌全呢?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除此以外,在她的生活圈子內還有誰來同她商量啊?……黨支部的幹部龍二叔,能啟示她一點什麼?鄭百如,根本不能相信!金大哥呢?……不行。
  這時候,她想到了身邊坐著的金順玉大娘,想到顏組長:「她們能不能……」
  金順玉大娘早早地就來到了會場。她老人家雖然沒有擔任什麼幹部職務,但,她在黨多年,已經成了習慣:熱切關心葫蘆壩各項社會工作,準時出席會議,積極提建議和意見等。今天上午的支部大會上,關於許琴「入黨」問題的提出和討論,以及推薦許琴上公社
  做「農業技術輔導站副站長」的事情,金順玉大娘已經全部知曉。依她的意見,許琴這個姑娘是棵好苗子,可以吸收入黨,但是必須嚴格按照入黨的規矩,履行組織手續,不能這樣馬馬虎虎,把章程搞壞了。她的這個意見,在支部會上遭到小齊同志的批駁。齊明江提醒這位黨齡跟他年齡一樣長的農村老大娘:「你不懂得形勢在發展,革命在前進,過去那些老一套不時興了!」對於調許琴出去工作,金順玉大娘沒得意見,有文化的年輕人,應該出去見見世面,給黨做更多的工作。老大娘確是這樣想的。但心中微微感到歉然的是:現在這個風氣,出外參加工作的姑娘,一般都不會找農村的莊稼人做丈夫;那麼,這個稱心的兒媳婦是要不成的了。她請龍慶去向許茂提親,龍慶至今未給她回話,金順玉大娘在這一點上,心中不大暢快。「不,不能為我母子倆的利益,耽誤九姑娘的前程。」她遺憾地這樣想著,繼而又思量道:「算了,趁現在還沒有公開提出親事,乾脆不提了,讓它爛在我肚子裡算啦。……但是,昌全呢?在哪兒還能找到配得上我家昌全的姑娘啊?」
  「唉!……」大娘不由自主地長歎一聲。
  九姑娘忙問:「怎麼啦?身上哪兒不舒服麼?」
  「哦,不……是有點兒腦殼暈……」
  「冷麼?」
  「不,不見得冷……老九,你爹的病好一點了沒有啊?」金順玉找到了另一個談話題目來掩飾自己悵然的心情。
  「還不見好呢。」許琴回答。心裡卻在想著:「要不要現在就跟她商量下?她會把我調工作的事告訴昌全哥的……」
  就在這時,這老少兩輩婦女的目光無意中碰在一起了,都含著同樣的憂鬱。一剎那間的對視,像觸電似的,她們急忙「脫離接觸」,各自低下頭來。但此刻,她們誰也不知道對方心上難言的隱衷。
  吳昌全修長的身影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向著小學校大門口
  走去的時候,會場上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小齊同志嚴肅地指出:
  「這個人一點不講紀律性!快把他叫轉來!」
  有人解釋說:「大概是上茅廁去……」
  許琴的目光又和金順玉大娘對視了一下,大娘對她說:「他呀!天天都盼著天晴,天晴了才好去研究他那個什麼『霜前花』。這會兒他一定是看見雨停了吧。」
  許琴「嗯」了一聲。眼前立即現出了那一溜生機勃勃的麥子地和那兩畦花團錦簇的豌豆苗,不由得又輕輕歎了一口氣。
  小齊同志看了看手錶,大聲地對鄭百如說:
  「清點人數,看看到齊了沒有哇?三點鐘都過五分了!」
  鄭百如站起來,沙啞的聲音像破鑼似地在大殿上迴響:
  「坐好,坐好,點名啦。……一隊,張家富……李萬順……林秀英……」
  被叫著名字的社員悶聲悶氣地答應一聲:「來啦。」有的只是在喉嚨管「唔」一聲。
  這樣挨個挨個叫下去,是很費時光的。小齊同志便臨時改變了他事前的指示,小聲對鄭百如說:「算啦!叫他們各隊隊長數一數,記上缺席的名字報來就行了。」
  於是,鄭百如就停止了長聲吆喝的點名,叫隊長們報數。
  等這個議程完畢,小齊同志碰了一下龍慶的手膀子,龍慶便站起來,開始按齊明江事前佈置好的意思,首先發表講話。他以會議主持人的身份,強調今天這個大會的各種內容及其重要意義,要求社員們遵守會場秩序,不開小會,不亂跑,不早退,婦女們不搞「三線建設」……諸如此類的話說完以後,最後才宣佈:
  「請工作組的齊同志給我們開會啦!大家歡迎!」他帶頭鼓掌。
  鄭百如也說道:「歡迎,歡迎。」並使勁鼓起掌來。小齊同志本人也鼓了幾下掌。
  莊稼人不喜歡或不習慣鼓掌這種禮節,因此,稀稀落落的掌聲只響了那麼幾下,就像被風刮跑了似的,靜悄悄沒有聲息了。
  小齊同志站起來,過於嚴肅的表情使臉上的肌肉都變形了。他輕輕咳嗽一聲,便從「同志們!」三個字開頭,念起他那長而又長的報告來了。
  他的報告很全面,其正確性無可非議,不僅能在葫蘆壩講,任何公社、大隊都適用;其廣泛性差不多達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程度了。因為這是縣上印發的統一提綱,加上他自己從報紙上剪裁的文章段落,所以就很長很全面了。光是「前言」部分就有十頁,「形勢」部分分國際國內共十八頁;闡述文化大革命偉大意義部分更長一點,有二十九頁;階級鬥爭新動向部分,農村資本主義形形色色表現部分,還要長一些;最後還有搞好遠景規劃的重要性,必要性及其可能性……一共八個部分。幸好那些年紀大一點的莊稼人,大都是提著烘籠來的,要不,可麻煩了。
  但是,小齊同志的「前言」部分還沒有講完,會場上又起了點騷
  動。
  先是「閒話公司」女老闆鄭百香的聲音:「來了,看!……」
  接著,大多數社員就一齊向會場大門口望去。只見一個身穿藍色半舊中式衣裳的婦女埋著頭,邁著細碎的快步走了進來。
  這個形容憔悴的年輕婦女,吸著全體與會者的目光,當她在一個進風的窗口底下找到座位坐下來以後,人們乾脆站起身來,越過別人的肩膀去看她。
  小齊同志的報告顯然受到了干擾,但他繼續念著「前言」:「……所以說,今天這個大會,是在黨中央的偉大指示鼓舞下,是在省委重要文件精神指導下,地委、縣委直接關懷下,區委、公社黨委具體幫助下……召開的!……」這當兒,鄭百香對她周圍的人說:
  「看啊!那個婊子婆娘還裝得滿正經的樣子呢!哼!……」她
  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叫人們全聽清了,於是「嘖嘖」聲,慨歎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來。
  鄭百如和龍慶兩位大隊幹部連忙站起來了,打著手勢,要求人們集中注意聽報告。
  ……這一切,都被許琴看在眼裡,聽到耳裡了,心頭說不出有多悲哀。她那青春秀氣的臉蛋,紅一陣,白一陣。最後,她使勁咬著嘴唇,避免自己眼淚落下來,心裡強忍著那種離情別緒,對自己說:
  「算啦,葫蘆壩就是這個樣子,我乾脆走!離開了葫蘆壩,眼不見,心不煩。出去也是干革命!」
  未來的新的生活,開始對這個失望中的少女展示出新奇、迷離的色彩。她含著眼淚在心中向這個生身之地告別,祈禱著一種新的環境,一種風平浪靜、歡樂幸福的生活。但不知能否如願以償?
  
  二
  大會在繼續進行中。
  社員們——尤其是婦女們,越聽越失望。她們家裡的細糧早吃光了,窖裡貯藏的紅苕也不多了。她們原來抱著希望,來聽聽上邊能夠拔出多少救濟糧給葫蘆壩,以度過那即將到來的惱人的春荒。男人們呢,除了這個以外,還想聽一聽幹部們對來年的生產作何打算。然而小齊同志的報告並不涉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慷慨激昂地向社員們翻來覆去地說一個意思:要是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他還嚇唬莊稼人說:如果埋頭生產不看路,將會導致亡黨亡國。
  過了一會兒,外面又下起雨來了。
  天色麻麻黑的時候,各隊都有人悄悄離開會場,他們惦念著家裡的事,擔心天黑以後,孩子們在家裡餓著,雞鴨不夠數,等等。
  而小齊同志的報告還沒完,八股大概才講到四股呢。於是,就有更多的人,說是出去「解個小手」,再也沒轉來。這期間,許家的三姑娘許秋雲也動身走了。她剛剛出了小學校的大門,男人羅祖華就跟了上來,小聲叫道:
  「秋雲,你……這就走了麼?等一等……」三姑娘回頭嗔道:「你這個人才討厭咧!自己找不著路麼?」
  羅祖華哭喪著臉,沒頭沒腦地說:「你沒有看到麼?今天這個架勢……情形有點不妙哩!」
  「啥子不妙啊?」三姐沒好氣地問。
  「你真的不曉得呀?那些糟牙巴,當著秀雲在那裡,說那些淡話。我看她實在有點受不了呢!」
  「哼!自作自受,活該!我不管!」
  「不能不管啊!我很擔心要出事哩!你看她坐在那裡,臉色煞
  白……」
  「跟我啥子相干?她自己做出的那種醜事,我還沒臉呢!……我許秋雲不得給她撐腰!」
  「秀雲是個烈性子呢,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哎,秋雲哩,她千錯萬錯,不錯都錯了,總不能看著她受罪呀!你們到底是姐妹嘛。當然,自己的人犯了錯誤,哪能不氣憤。前幾天,我一聽到人家說起,就恨不得把臉藏起來。可今天看著這情形一想,就覺得秀雲也太可憐!你看,鄭百香那種人吼得好凶,她自己又是好人麼?再說,那女人又是有名的閒話客,心又壞,嘴又毒,什麼謠言都能從她嘴裡放出來。我又疑心,秀雲和金大哥……真能做出那樣的事麼?」
  三姑娘杏眼圓睜,向羅祖華駁斥道:「還是假的麼?那天夜裡『鬧賊』,我悄悄問過老九,老九也說是真的呢!那天趕場,不是有好幾個人都親眼看到他們在街上一路走麼?……哼!我們許家姐妹的面子都讓她一個人造完了,就差點沒把爹氣死!」
  「那那那……」羅祖華困惑地望著他的妻子,「那總得設個法哇!」
  「我沒得辦法。她做得受得,大河又沒得蓋蓋!」「你咋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呀!」
  陸續從會場溜出來的人們,看到羅祖華兩口子站在樹子底下拌嘴,便有幾個熟人湊了過來勸解:
  「啥子事不能回去說啊?在這兒扯皮。」
  三姑娘沒好氣地回答人家:「清官難斷家務事,你的屁留著回家去對你婆娘放!」
  「嘖嘖,三姐,我又沒有得罪你……」
  「三辣子,你好凶喲!為啥人家相欺你的親妹子,你倒不敢言聲了?」
  「這就是欺軟怕硬!三辣子再辣,惹得起潑婦鄭百香麼?」
  這幾句閒話,倒把三姑娘激得兩眼放火光。她呼呼直喘粗氣,不容自己多想想,便返身衝進會場去了。
  這裡,人們忙對嚇傻了的老實人羅祖華說:「快跟著,注意,不要打起來!」
  羅祖華也跌跌碰碰跟著三姑娘返回會場去了。
  「怎麼樣?轉回去看熱鬧吧!」
  「不,我家裡還有事哩。」
  三姑娘重新進了會場,穿過廊簷下的人群,登上大殿。。她兩眼四處搜尋,如入無人之境。會場上不由得又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她來到後山牆,就靠牆壁坐了,這裡隔著鄭百香只有兩三尺地面。鄭百香今天照例打扮得花裡胡哨,身上灑了香水,坐在那兒嗑著瓜子。一見三辣子來者不善,便從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表示輕蔑。
  三姑娘立即抓住這機會進攻了:
  「『哼』啥子嘛!變豬叫麼?我安心來聽聽母豬是咋個叫的?」
  鄭百香回敬道:「各人嘴巴乾淨點!」
  「乾淨不乾淨又咋個嘛,肯信哪個打碗涼水把老娘吞了!」
  「吞了不吞了,各人心頭明白!」
  「我心頭明白得很呢!我的男人也明白,煙桿都落在床上了!」
  這一句,明顯地踩著鄭百香的痛腳了。她臉紅筋漲地回罵,於是兩人就正式拉開了:
  「你親妹子偷人,你明白不明白啊!」
  「那還不是向你們學的嘛!」
  ……
  「咋個?不是你這騷狐狸帶壞了樣麼?你教會了徒弟,如今師傅卻來嚼徒弟的牙巴!世上的男人就准一個人去偷?你偷得完麼?我看你這老娼婦有多大的能耐!……呵?啞了麼?說呀!」
  三姑娘居高臨下,幾句話就把鄭百香壓得抬不起頭來。按鄭百香的一貫戰術,接下去就該是哭鬧撒潑了。
  但是,就這樣她們已經嚴重地干擾了會場,小齊同志沒法往下講了。他回過頭問:
  「你們鬧什麼呀?」
  鄭百如也忙走到後面來,瞪著他的老姐子,批評道:「太不像話!不許鬧!」接著又對三姑娘勸解道:「三姐,有話開完會說吧。」
  許琴上前拉住她三姐,小聲埋怨說:「你瘋了麼!人家聽著才好聽呢!」
  很明顯,今天要是換了別人,既然相信自己妹子確有見不得人的醜事,那是斷然不敢去和人家鬧架的。可是三姑娘不,她天不怕,地不怕,性子又很直,往往被人一激,就可以大鬧一場。但是,如果認為她找鄭百香鬧,是為了要給四姑娘撐腰,那就錯了。從下面發生的情節可以證明這一點。
  當小齊同志等會場平靜下來,繼續念報告的時候,三姑娘站起身來,再次離開了會場。她前面走出大門,四姑娘像個幽靈似的跟
  了出去。三姑娘走到那棵古老的銀杏樹下,四姑娘追上來了。
  「三姐!」四姑娘叫道,一把抓住三姐的肩膀,並把自己冰涼的面頰偎在三姐的胸前,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來到自己母親跟前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生活在苦水中的四姑娘,本來就夠苦的了。今天走進會場以後,從人們投來的異樣的目光和鄭百香等幾個女人不乾不淨的言語中,又一次意識到自己面臨著一場新的迫害。整個會議進程中,她被自己羞愧和忿懣的情緒壓迫得抬不起頭來。沒遮沒攔的窗洞裡灌進來的寒風,凍得她全身發抖。人家在有聲有色地描繪著一個無中生有的可怕故事:那天晚上許家院子鬧賊,金東水怎樣鑽進了許秀雲的屋子!……對於一個正當的農村婦女,還有什麼迫害能比對她名節貞操的中傷更難忍受的呢?……她想哭,哭不出來,她要喊,喊不出口,她要向眾人申訴她的冤屈,可是卻不知怎樣開頭。……當她看到三姑娘走上大殿,和鄭百香鬧開以後,才感到了一點點慰藉。心想,她的三姐為她打抱不平了,到底還是自己的親人好啊!
  三姑娘使勁從自己肩膀上搬開了秀雲的手,輕輕將她推開,自己後退一步,冷冷地說道:「你哭啥子?遲了!」
  秀雲好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來:「三姐,我沒有那些事,我……冤枉啊!……」
  羅祖華趕了出來,正碰上這個場面,不由得被秀雲傷心的呼喚感動得掉淚了。
  向來嫉惡如仇的三姑娘也不能不為之所動。但她卻依然冷冷地說道:
  「你呀,你!女人家興這樣做的麼?臉皮子還往哪兒放啊!爹叫你氣得倒了床,姐妹們臉面全叫你丟盡。……唉,當初,耳鼓山你強著不去,我都依了你,鄭百如要求復婚,我來給你說,你卻連我這點面子都不給!……原來,你……唉,就算你想嫁給金大哥,金大哥也願意娶你吧,你們總該明來明往,先給我們打個招呼呀!如今鬧出事情來了,你做得受得,我許秋雲眼睛裡放不下柴棍兒!」
  三姑娘斬釘截鐵地說到這裡,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用命令的口氣對羅袓華說:「走嘛!關你啥子事」
  羅祖華遲疑地跟著妻子走了,一路走一路揩眼淚。
  細雨綿綿。
  秀雲被丟在銀杏樹下,她感到渾身無力,失魂落魄地將身子靠在濕漉漉的樹幹上。
  不知過了多久,濃重的夜色掩蓋了葫蘆壩的原野。
  大殿上,小齊同志的八股終於念完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踩著泥濘,急匆匆地走了過去。又過一陣,隨著兩支雪亮的電筒光,從大門裡最後走出兩個人來。他們一路走,一路在說話。
  小齊同志的聲音:「今天總算把第一階段的工作告了個段落。明天開始第二階段了,要用大批判開路。現在不是掌握了一些點麼?可以先批起來。呃,剛才那兩個吵架的女人是誰啊?」
  鄭百如的聲音:「一個叫許秋雲,是許琴的三姐。一個叫鄭百香,是我的姐姐。」
  「哦,那就算了吧!那個金東水的材料湊得怎麼樣啦?除了過去那些問題外……」
  「又有一個新的問題。」
  「哪方面的問題?」
  「作風方面的……說起都臭人!搞男女關係!」
  「啊?跟誰搞?」
  「跟……哎,齊同志,我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怎麼回事情?」
  「跟許秀雲呀!我正說要跟她復婚……」
  「哎,那就不復了吧!」
  「不,齊同志。要復。那件事責任全在金東水,秀雲嘛,我可以
  原諒她……」
  「呵?你的風格這樣高麼!」
  「哎,齊同志,你還沒有結過婚,你不瞭解,這夫妻之間,原是難解難分的呀!」
  「呸!我不要瞭解那些資產階級情調!……呃,老鄭,你看許琴……今天這個安排,她不會不高興吧?」
  「當然高興嘛!調出去的機會,打起燈籠火把也難找啊!」
  「嘻嘻……」
  腳步聲去遠了,再也聽不見他們說話。但是,這些對話卻像鞭子抽來似的,把四姑娘從昏昏濛濛中驚醒了過來。
  面對葫蘆壩茫茫的夜色,紛飛的雨箭,嗚嗚的寒風,四姑娘毅然離開銀杏樹下,踏著泥濘,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此刻,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哪怕是一棵小草,一隻小蟲,它們都在集聚著自身一切的力量與這冬天的嚴寒、霪雨作最後的抗爭,以使自己勝利地度過這漫長的冬季,去迎接那風和日麗的春天。
  
  三
  連日來淒風苦雨,葫蘆壩路斷人稀。壩子上的莊稼人沒事都不往這兒走,耳鼓山也沒有誰從這兒經過。只有金東水一家三口住的這座小草棚頂上,升起裊裊炊煙,才使得這荒漠的孤島顯出一絲兒生氣。
  這幾天,可憋壞了兩個孩子。他們不能出門,只好呆在屋子裡。屋子又窄又小,他們憋得慌了,就蹲在低矮的屋簷底下,像兩個成年人似的,默默地沉思著,時而抬頭看看天空。這樣的日子,在幼小的心靈中留下的悵惘之情,是永遠難忘的,他們將來長大了,住進高樓大廈以後,當他們憑窗遠望的時候,也一定會記起這
  些童年生活的情景來。
  他們盼望著忽然雲破天開,雨住日出。這心境,尤其數小長秀更為急迫。因為在她想來,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只有等天晴以後才會實現:那時,爹爹將挑著柴上街去賣,賣了柴,爹爹不僅要買肉,還要給她扯花布衣裳;那時,她將在街上再次見到她的四娘。……這一切,都是前幾天,和四娘分別以後,金東水對小長秀許下的願。老金成天讀書,從早晨直到深夜。他幾乎完全改變了一個莊稼人的生活方式,彷彿他不是葫蘆壩上的倒霉莊稼漢,而是一個「學者」似的。這看來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但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農村,越來越多的莊稼人已經認識到:美好、富裕、幸福的生活,是等不來、盼不來的,要干,才幹得來!「革命」不是掛在嘴上的,哪怕你說得嘴巴出血也不頂用,得看你是不是多打糧食,增加收入,使莊稼人得到實惠。各種各樣的「精神刺激法」都已試驗過,對於莊稼人來說,實踐證明是沒有多大用處的。
  金東水做黨的工作,有過順利的時候,也有過坷坷坎坎。他不想去追究個人的恩怨,他只怪自己沒本事。現在,他拚命地學習生產建設的本領,為的是彌補過去的損失。這個當過兵的莊稼人,太頑強了!他不相信葫蘆壩的生活會永遠這樣亂紛紛下去,他什麼時候也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站在革命隊伍外邊的人。雖然人家不叫他去開會,把他冷在一旁。看到鄭百如的所作所為,金東水覺得自己道德上的力量超過他。
  開社員大會,鄭百如不讓隊長通知金東水參加,完全把他拋在革命隊伍的行列以外了。他當然不知道人家正在打他的主意囉。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絲毫不影響金東水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放在葫蘆壩未來藍圖的籌劃上。這會兒,他面前這本《小型水利電站設計》,把他的心思完全鉤住了。
  老金手不釋卷,一個勁兒鑽書本子,可就把長生娃子苦了。這個十一歲的男孩子,自從母親死後,不知不覺之中變得成熟了。過
  早的成熟當然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此刻,長生娃正在灶下燒火,柏樹枝柴是濕的,燃一陣熄一陣,冒起滾滾濃煙,而長生娃的小嘴對著灶門,吹啊,吹啊,一臉通紅,眼淚花花都給柴煙熏出來了,還一個勁地吹。小屋裡煙霧瀰漫,長秀捂著眼睛直喊:
  「煙煙煙,飄那邊。煙煙煙,飄那邊……」
  老金終於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望了望任勞任怨的長生娃,不由得心裡一動,說道:
  「別吹了,讓我來燒吧。」
  「不,你要看書……」長生娃揉著眼睛,懂事地說,「馬上就燃起來,你別管吧。」
  小長秀從床上跳下來,自告奮勇對長生娃說道:「哥哥,我來幫你吹!」
  長生娃忙制止她:「不要來,不要來……」他雙手握著火鉗,往灶門裡使勁兒一捅,柏樹柴發出一陣啪啪的爆裂聲,終於「轟」的一下子燃燒起來了,紅紅的火光映著長生娃那抹著幾道黑灰的小臉,他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老金望著這個情景,又愛,又憐,又不免有點心酸!
  要是妻子還活著,孩子不會遭此折磨,這個家庭也不是如此境況吧?
  老金掩上書本,跨到灶前去代替長生娃燒火。他順手將一個柏枝把兒放進灶門,立即,火光又熄了,代之而起的又是啪啪的爆裂聲和滾滾的濃煙。他嘟著嘴去吹,不頂用,長生娃也湊過來吹,小長秀忙擠到他們父子二人中間,呼呼地往灶門裡吹氣。三個人都吹,到底還是給吹燃了,火光映出來,兄妹二人笑了,老金也笑了。
  然而,老金卻怎麼也止不住自己剛才撩開了的思緒,他又懷念起自己那已故的賢淑妻子來了。他想:孩子太小了,他們不應該這樣幼小就沒有了母親,他們的娘,過早地離開這個家庭,太叫人遺憾!但是,孩子們失去了的母愛,什麼時候還能回來,還能補償
  麼?……
  四十歲這個年齡,是人的一生中複雜而又富於詩意的年歲。當金東水跨過這一微妙的年歲時,過往的記憶、未來的途程,都是十分清晰的。壯志未酬,而容顏漸老,未曾磨滅的青春的力量,與初見的白髮,是那樣尖銳地矛盾著。……一個莊戶人家,屋裡沒有一個女人,本來就有許多的難處。老金呢,他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需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幼小的孩子需要一個慈愛的母親,他需要一個賢淑的妻子,一個志同道合的親人。這,當然不是為了燒鍋做飯生娃娃囉!
  忙碌了好一陣,當他們的晚飯煮熟的時候,天已黑下來了。一盞風雨燈掛在屋樑上,把小屋裡簡陋的陳設照得亮堂堂的。但是床鋪、方桌、幾條板凳,以及鍋灶、瓦缸,這些東西沒有一件是屬於老金自己的。火災以後,他是一無所有了,全是龍慶、金順玉大娘這些同志、親朋給他借來,以維持起碼的家庭生活。要不然,他金東水就只能帶著病妻和孩子蹲到別人的屋簷底下去,要不就拖兒帶女,背井離鄉,去參加活躍在鐵路沿線的那些逃荒的隊伍。……不!他想也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葫蘆壩,在這兒倒下去,還得在這兒爬起來,葫蘆壩未來的美麗圖畫還揣在這個下台支書的心頭呢!他還準備著要幹一番事業呢!他那開花開朵的藍布棉襖裡頭,裹著一顆熱烈跳動的心,不管眼下日子過得如何窘迫,他的外貌卻總是顯得不卑不亢,他的精神總是飽滿的。
  給孩子們一人添上一碗稀飯,把小長秀抱上高板凳,老金自己盛了一海碗紅苕,一家人就熱熱鬧鬧地吃起來了。
  方桌中央放著泡蘿蔔。小長秀問她爹:「明天……要買肉肉回來『欺』(吃)麼?」
  老金肯定地點頭:「對!明天,一定買!」
  
  小長秀欣然地笑出聲來。她拍著手,對她的哥哥說:「明天『欺』肉,明天『欺』肉……」
  長生娃知道,因為落雨,明天不可能有肉吃。但這個過早懂事的孩子也知道怎樣安慰他的妹妹,他說:「對,對,明天吃,明天吃。」
  小長秀突然又問她爹:「明天趕街街,四娘還在那兒等我麼?」
  老金沒有回答。在這件事情上,他不想對孩子說假話。長生娃停下筷子,憂鬱地盯著父親那猶疑不定的眼神。
  但是,小長秀偏著個小腦袋,望著她爹爹,那模樣很是固執,不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小姑娘決不依的。
  這可真把老金難住了。一會,他笑道:「乖女子,快吃飯啊,一會冷了。」
  長秀卻嬌嗔地搖著頭。
  真是笑話!四姨子怎麼會在街上等他們呢?不會的。但是,要如實告訴孩子說四娘不在街上等她,那麼,她立即就會摔了筷子哭鬧一場的。這可怎麼辦呢?
  生活曾經給金東水提出過若干有關人生的重大問題。那些問題沒有把老金難住。可是,小姑娘提出來的這個小小問題,他卻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了。
  長生娃見他不說話,便代他安撫小妹妹說:「秀,別鬧了,快吃飯吧,明天,四娘在街上等你哩!」
  「呵」小妹妹向小哥哥轉過臉來,不無懷疑地望著他,「你不曉得,你不曉得……」
  長生娃扯謊說:「我曉得,四娘一定要等你的,她親口對我說
  的!」
  
  小長秀偏著頭,似乎動開腦筋了。長生娃忙補充道:「你想嘛!四娘那樣愛她的小長秀,她能不在街上等麼?……她要抱著你去買肉,還要給你扯花布呢!」這一說,長秀終於相信了。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暖和的花小襖,這是四娘給她縫的。她肯定地點點
  
  頭,表示對哥哥的話毫不懷疑。
  那種新的、撩人的思緒,此刻又在煩惱著金東水了。他的臉色陰沉下來。
  這頓飯吃得並不快活。胃口向來很好,一頓能吃三海碗紅苕的老金,才吃了一碗就再不想添了。而兩個孩子卻在不停地嘮叨著,孩子談話的題目又總是與他們的四娘有關。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小屋門口響起雜沓的腳步聲。
  最先聽到這聲響的是長生娃。這娃娃警惕性向來很高的。他用眼神制止小妹妹的嚕囌,對他爹說:「有兩個人到門外頭來了。」
  果然,推開虛掩著的屋門,兩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一前一後跨了進來。
  太突然了!金東水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愕,他顯得有點窘,慢慢地站起身來迎接兩位女客人。
  走在前面的是許琴。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首先招呼她的大姐夫,她默默地卸下斗笠和蓑衣,就在小長秀身邊坐了,摸了摸小侄女的臉蛋。
  後面一位是工作組組長顏少春。
  顏組長曾經兩次到這小屋門前來,兩次都遇到主人不在家。這幾天,她在區委和公社參加會議,又聽到不少關於金東水的事情,特別是,她把從龍慶手上拿到的那份金東水寫的計劃書介紹出去以後,區、社兩級的不少同志都表示了極大的興趣。這樣,就使她更急於想見一見這個被迫離職的支書。所以,天黑時,她剛回到葫蘆壩許家院子,遇著老九散會回家,便叫九姑娘陪她前來訪問老金。
  她們冒著紛紛細雨,踩著泥濘的小路走來。老九捏亮手電筒在前引路,這個姑娘,平時每當提到「金大哥」,就會滔滔不絕地表示崇敬和同情的,今晚卻不聲不響。顏組長問她一句,她才回答一句,弄得顏少春很費解。不過,由於想見金東水心切,顏少春也沒
  有多去過問九姑娘心頭為什麼那般不高興。
  顏少春卸下蓑衣斗笠,在床沿上坐下以後,開門見山說道:「金東水同志,打攪你了。沒想到我們兩個這麼晚還來打攪你
  吧?」
  她向兩個孩子仔細看了看,忽然想起初來葫蘆壩那天,在柳溪河橋頭看到的那個情景來了。她笑著對老金說:
  「其實,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見面。那天下午,在橋頭上,這個小女孩吵嚷要你給她摘花。那時,我們就會過面了。還記得吧?」
  金東水回想了一下,終於記起來,於是他的神情也不再怎麼緊張了,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回答道:「這小娃娃,調皮得很,她要什麼,就得給什麼,我總是拗不過的……」
  倒是長生娃懂事,他望著許琴認真地問道:「麼姨娘,你們吃了晚飯沒有啊?沒有吃吧!」九姑娘說:「吃過了。」
  顏少春卻打斷老九的話,慈愛地望著長生娃,說:「還有飯麼?給我們一個添一碗來吧,真有點餓了呢!」
  「有!還有!」長生娃興高采烈地回答。他看了父親一眼,又說:「櫃子還有掛面呢。我給你們煮。」
  顏少春忙說:「不不,我們不吃掛面,紅苕就挺好吃的。」
  長生娃覺得既是稀客,就該煮掛面,因為在他們家的食譜裡,掛面已經是最高級的飲食了;兩把掛面存留在櫃子裡好幾個月,還捨不得煮來吃呢。——這一令人心酸的情形,顏少春完全能夠體會得出來,她抓住長生娃的手,說:「今晚上不吃你的掛面了,以後一定來吃。」
  「以後?啥子時候啊?」長生娃天真地問。
  「我說以後,就以後吧。或者明年這個時候,怎麼樣?哈哈……」
  顏少春和九姑娘吃起紅苕稀飯來了,泡蘿蔔在她們口裡咬得
  脆響。一邊吃,顏少春從懷裡取出一沓紙來,放在桌上,這是老金交給龍慶的那份規劃。
  「你這個遠景規劃,我很仔細地看過了。很有意思,了不起啊!這次區委會上,大家對葫蘆壩這個因地制宜的規劃,反映很強烈,真虧你想得到啊!把這葫蘆頸挖開,讓柳溪河從這兒流,利用河水的落差,修一個小型電站。……你打算把圍繞葫蘆壩的河床全都填土造地麼?那樣,會增加不少耕地,可是,一點兒河道都不留下,要是夏天洪水下來,靠這個新的河道,流得贏麼?大家給你建議,最好是在原河床裡留下一條排洪溝,那樣,也不至於少造多少耕地啊。……灌溉的問題,有了電就好辦,可以擴大葫蘆頸上這個提水站。建小型水電站,那可是要花一筆錢的啊,你的計劃上沒有把這個寫清楚,你們大隊能夠湊得出多大一筆錢呀?」
  顏少春說得很慢。到這裡,她放下碗筷沉思地望著金東水。
  九姑娘今天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規劃。她簡直有點吃驚了!她默默地想:要真的實行起來,打穿葫蘆頸,改造舊河道,建起水電站,還能增加耕地,那樣一來,葫蘆壩的面貌就要大大改觀了。……想到這裡,她才抬眼看了看老金。老金很興奮,臉上露出憨厚的微笑,眼裡放出誠實的光芒,正不慌不忙地回答著顏組長的提問,解釋著一些計劃的細節。……看著這副表情,九姑娘覺得,眼前這個大姐夫,還是從前的誠實正直的大姐夫啊!但是,流傳在人們中間的那個醜聞呢,難道那是謠言麼?……
  「錢麼?」老金回答道,「目前,葫蘆壩各生產隊是拿不出錢來。前些年積累的糧食和公積金都花光了。……我是這樣計劃的:先改河道,造出土地來,從增如耕地面積上去增加產量,積累下修建小水電站的錢,只要三年就行了。」
  顏少春說:「三年倒是不成問題。到時候,還可以從國家爭取一筆款子嘛。這一點,你們區委表示願意幫忙呢。只是,還有個問題:挖開這葫蘆頸,需要多少人,你計算的是不是準確?一冬一春,
  除去田間管理以外,能不能抽出那許多勞動力來呀?」
  「這……我是按過去的勞動定額和勞動效率計算的,如今出現的新情況,我倒估計不足呢!」金東水回答,他心中暗暗佩服這位工作組長的細緻。「她不僅是個熱心人,還是一個搞農村工作的行家裡手呢。」他這樣在心裡對自己說。
  「除此以外,你還想到一些什麼問題?」
  「有些計算還不夠準。」
  「除此以外,就沒有什麼問題啦?」
  顏少春緊盯著金東水。她希望老金能夠察覺出他的計劃裡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大問題,她不願馬上直接向他指出來。老金埋頭翻閱著他這傾注了無數心血的草稿,吃力地思考著:問題在什麼地方呢?
  「比方說,」顏少春啟發道:「要是真的動起手來,你沒考慮過會出現什麼新的困難麼?沒有動手以前,倒不妨把可能出現的現實問題,考慮得周到一些。」
  老金突然明白過來了。他有些喪氣地說道:「哎,這規劃,原來不過全是紙上談兵!一切計算,都按著過去的定額,可現在,那些定額早取消了!更沒有計劃到要開現在這麼多會議,要誤這麼多
  工……還有……」
  「還有什麼啦?」
  「還有大家的勁頭兒……幹部隊伍……」
  金東水一往問題方面想,就有越來越多的問題湧現出來。最後,他失望地歎了一口氣:「唉,現在搞這個,不過是空談!」
  「不,不是空談。」顏少春好像很滿意金東水的回答似的,她笑道:「不是空談。你現在既然明白過來了,實現這個規劃有許多困難,那麼,你敢不敢迎著這些困難去幹起來?」
  「我?」
  「是呀!你來領導大家幹起來。我們幫你創造一個安定的有利於大干的環境,怎麼樣?……區、社兩級黨組織這次重新審查了過去對你的處分,撤銷了那個停職的決定,恢復你支部書記的職務。」
  「……」金東水驚得有點傻眼了,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顏少春和顏悅色地笑道:「怎麼,太突然了吧?哈哈哈……明天,你們公社黨委就要派人來宣佈這一決定。這是一個正確的及時的決定,所以我先給你通通氣。」
  這個消息不僅使老金感到吃驚,許琴聽著也感到太突然了,她驚愕地望著顏組長那溫和寬厚的容顏,心想:這位組長既然說了,那就一定是要算數的,但是,那些關於大姐夫的傳聞呢?……真是,葫蘆壩的問題越來越複雜了。
  小長秀躺在九姑娘溫暖的懷抱裡睡熟了,她轉身輕輕地把小侄女放到床上去。當她回過身來無意中往門口瞟一眼時,她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一顆心咚咚地跳起來了!
  ——吳昌全光著頭站在門口,臉上十分難看,蓬鬆的頭髮在滴
  水。
  「大老俵!」吳昌全叫著老金,卻沒有看一眼許琴。
  「快進來,昌全!」金東水興奮地招呼。
  顏少春忙起身去將昌全拉到桌子面前來,說道:「坐下坐下,你這位農業專家來得正好!快看看這份規劃。」說著,她順手從牆上取下一條毛巾給吳昌全,「擦一擦吧,你怎麼草帽子都不戴一頂出來啊!」
  吳昌全很難為情地接過毛巾,往頭上胡亂擦著。這位因為與七姑娘的偶然重逢而悵然若失的青年,是在家裡晚飯桌上跟齊明江吵了一架跑出來的。兩個年輕人終於爆發了這場爭吵的原因,是頗微妙的,不過直接導火線卻很簡單:飯桌上小齊同志批評吳昌全沒開會就公然離開會場,要他好好檢討;吳昌全偏偏不吃他這套,兩人就頂起來。頂起來之後,小齊同志當著金順玉大娘的面揭昌全的老底,說昌全「害相思病」,「妄圖追求資產階級愛情」等等,金順玉大娘聽得不明不白,也一旁批評了昌全幾句,於是,吳昌全就氣得跑了出來。他心頭悶得慌,在風雨中亂竄了一陣之後,想起老金來了,他下決心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向他一向信賴的「大老俵」傾吐出來,希望減輕一點精神上的負擔。……哪知,來到這兒,卻又遇上別人在這裡。
  吳昌全忍著心頭一團火,勉強地瀏覽著「遠景規劃」,而其實,並沒有留神那些文字和圖表。
  顏少春依然和老金繼續著他們的談話。
  九姑娘給吳昌全倒了一碗開水,兩眼脈脈含情地盯著他,心裡在想:
  「他到這兒來幹什麼呀?……他是不是聽到關於我上調的消息了?……他是不是在到處找我,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麼?……」
  四
  許秀雲離開從前的尼庵前那棵銀杏樹,毅然朝前走去的時候,在那一瞬間,她已經忘了自己的一切痛苦和冤屈,憤怒和復仇的情緒控制了她的身心。
  俗話說:溫馴的小貓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會使用爪子和牙齒的。四姑娘被她三姐奚落一頓,正感到孤獨無援、失去了一切勇氣的時候,無意中聽見了鄭百如和小齊兩個人的談話,頓時使她心驚肉跳,憤怒得渾身發抖!她明白了:他們對她造謠中傷還不夠,還要借這個傷風敗俗的謠言去迫害老金!……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決定要揭發他們的陰謀,要保護自己的親人。
  她要這樣做,是不難的,因為她知道鄭百如幹過的許多罪惡勾當,只消把那些事實公諸於眾,他鄭百如還能橫行下去麼!等到什麼樣的真相都大白於天下之時,她自己的生活也才有可能來一個
  徹底的改變。
  對!生活在苦難中的四姑娘,只有反抗命運的捉弄,才能走向光明。
  她勇敢地向前走著。頭上的斗笠已不知在什麼時候丟失了。細雨濕透了她厚實的黑髮,淋濕了她的肩頭。不一會兒,她佇立在路上碰到的第一個人家門前,她要從這兒開始,去敲開葫蘆壩上每一個莊戶人家的大門,去宣佈鄭百如的罪惡歷史!
  她稍為猶疑了一下,上前敲門。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老頭大為驚疑地望著頭髮流水、面色蒼白的許秀雲,問道:「你敲錯了門吧」說罷,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四姑娘退到路上來。一分鐘以後,她又敲開了另一家大門。一個中年女人立在燈光中。四姑娘馬上上前去,說道:
  「大嫂!我是來向你們揭發……」這聲音在她自己聽來都是陌生的。不等她說完,那個女人已經把大門關上了,嘴對著門縫向四姑娘說:「許四姐,不是我不讓你進屋,實在是我們老二病重。……」
  四姑娘又退回到路上來,她失望地想著:人家已經把她當成個不吉利的女人了。
  這不由更增加她的憤恨!她向前走去。敲開第四家房門,急忙忙說道:
  「鄭百如不是好東西,他貪污盜竊,投機倒把,男女關係……啥樣壞事都幹!他……」
  門首的燈影中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被四姑娘披頭散髮的形象和沒頭沒腦的語言嚇慌了,斷定自己遇著了一個瘋子,便立
  即關上大門。
  四姑娘被一種強烈的憤怒鼓勵著,去敲開一家又一家的院子門。然而,那些人一聽到鄭百如三個字,就嚇破了膽,生怕招惹是非,誰也不願聽她把話說完就關上了大門。
  
  
  隨後,四姑娘又不顧一切地去敲著那一家低矮的屋簷底下的破板門。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屋裡沒點燈。「哪個呀?」黑暗中,一個男子的聲音問。
  「是我……」
  劃火柴的聲音。燈亮了。骯髒邋遢的板床前面立著一個只穿褲衩的男子。這是誰?不就是葫蘆壩上有名的二流子光棍江禿子麼!這人從前跟鄭百如一塊兒造反,至今還是鄭百如的槍筒子。……
  四姑娘返身就跑。
  江禿子提著褲子追了出來,叫著:「你跑什麼呀?老子又不吃你……轉來呀,四姐兒……」
  四姑娘沒命地奔跑著。
  -直跑出了三小隊的地界,來到四隊金順玉大娘的門口,她才停下來,喘了口氣。她抹著頭髮上的雨水,漸漸地,她懷疑起自己的行動來了。人們見了她,都像見了瘋子一般,這是怎麼回事啊?活了二十九年,性情溫柔敦厚,品格端莊的許秀雲,平日裡不曾大聲高氣地說過一句話,不曾與人生過口角是非。今晚上這種舉動,太突然了,人們難以理解,那是很自然的。當她冷靜下來,思索著剛才的行動時,佔據著她整個心靈的悲哀情緒又浮了上來,把她那一點點勇氣都驅趕得一乾二淨了。
  她恢復到原來的老樣兒了。捂著臉,眼淚從指縫裡流出來……
  但是,她仍想碰碰運氣。她不能就這樣任憑命運的擺佈。於是,她上前去敲金順玉大娘的門。這一次,她事先想好了該說的話,誰不知道金順玉大娘是個正直熱情的好人?她一定肯幫四姑娘的忙。
  門開了。金順玉大娘驚訝地望著雨夜來訪的四姑娘,急忙拉著她濕漉漉的膀子進屋,讓她坐下,給她舀來一碗滾熱的稀飯。
  「吃吧、吃吧,有啥話,吃了再說。」金順玉大娘熱情地望著她。但她哪裡吃得下!
  一旁坐著吳昌全和齊明江,他們兩個都氣鼓鼓地互相瞪著眼睛。看樣子,四姑娘進屋之前,他們好像正在吵架呢。
  金順玉大娘見四姑娘怔怔的,不摸碗筷,便問道:「有什麼急事麼?快對我說吧!」
  四姑娘低聲說:「我……打擾了你們吧?」
  昌全甕聲甕氣回答:「我們在吵架,你來正好,來評評道理吧!」
  小齊同志一口接了過去:「許秀雲!你來幹什麼?你的問題不小呢!在第二階段大批判中,要好好檢討才能過關啊!只要檢討得好,老實交代問題,跟老鄭復婚,還是沒得問題的。……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我們這兒在討論工作呢。」
  金順玉大娘一聽這話,不由大吃一驚。她忙伸手抱住四姑娘冰涼的肩膀,像生怕這個可憐的女人走掉了似的,說道:「齊同志,你的話從哪兒說起呀?內情都不瞭解,就叫人交代問題……」
  小齊同志一本正經地說:「材料都搞好了,明天支委會研究,你別給運動潑冷水!」
  四姑娘突然掙脫了金順玉大娘的手臂,像逃跑似的,奔大門去
  了。
  她在淒風苦雨中,艱難地行走著。
  「姐妹們,鄉親們,還有工作組同志,他們都把我當成仇人,當成壞人啦,所有的人們都和鄭百如那個壞蛋聯合起來壓迫我……」
  她傷心地忿忿不平地想著。生活向她關閉了所有的大門。她徹底失望了。這時候,她想到了死。
  唉,葫蘆壩是多麼寂寞啊!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