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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楊誠的家是一個帶有小院的二層小樓。地處市區邊緣,顯得非常寂靜。
    按楊誠的級別,本來應該住在省級領導的住宅區。那個地方的環境條件要比這兒好得多,而且就在市內繁華地帶,離市委市政府也非常近,自己上班、家屬上班、孩子上學都方便。但最終還是被楊誠拒絕了,他把本來給他的一套房子讓給了一個即將離休退職的省人大副主任。
    此舉一時被傳為佳話。當然也有另一種議論:譁眾取寵、籠絡人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吃小虧佔大便宜……
    雖然是隆冬季節,但楊誠的院子裡卻好像一點兒也沒顯出冬天的跡象來。幾道翠綠的萬年青像牆一樣把院子分成方方整整的幾塊,十多棵松樹在寒風中不亢不卑地搖擺著,尤其讓李高成感到新鮮的是,兩株生機勃勃的臘梅,枝頭上開滿了黃艷艷的花朵,幽香撲鼻,給整個院子裡帶來了一片生氣!打遠看去,院子裡疏密相間、錯落有致,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相得益彰。這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院子的主人是個很知道生活也很會生活的人,而且也肯定是個心情非常平靜和充實超脫的人。
    李高成有些驚訝地瞅著院子裡的東西,心情頓時也好像愉快了許多。
    他根本沒想到這個院子的變化竟會如此之大。楊誠剛搬過來時,院子裡幹幹靜靜,還是一塊不毛之地。然而這才多長時間,就長了這麼一院子茂樹修竹、長林豐草,真個是奼紫嫣紅、暗香疏影,簡直成了小花園了。
    「你見了這院子裡的東西,是不是立刻就會感到房東不是個腐敗分子也肯定是個游手好閒的傢伙?」楊誠有點自嘲地笑著說道。
    「那可未必,你沒聽那些搖筆桿子的秀才們說,熱愛花草的人,一定是熱愛生活的人;而連生活也不熱愛的人,還會熱愛我們的國家,還會熱愛我們的人民?這些筆桿子可真是沒白養。」李高成一時間也顯得分外幽默。
    「有人搞腐敗,必然就會有一夥為腐敗辯護的人。歷朝歷代的王公大臣們,手下都養著這麼一幫文人政客,就是要讓他們溜鬚拍馬、阿諛逢迎。把壞的說成好的,把香的說成臭的,把死的說成活的,把黑的說成白的。其實這樣的人,現在咱們眼前就多得很哪。讓你防不勝防、難辨真假。」楊誠臉上仍然帶著笑意,但嘴裡的話卻已經變了味了。
    李高成也依然笑著,但心裡卻在默默地揣摩著楊誠的這些話。楊誠好像總是這樣,時不時地就會給你一個意外的、很耐人尋味的言行舉止,而這也正是這個楊誠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其實讓我說,我這院子比你家那院子可就差得遠了。」楊誠這時顯得非常認真地說道,「別看院子裡花裡胡哨的一大片,正經名貴的花卉草木並沒有多少。你家的院子裡我可是正經研究過的,按眼下的價格,沒有三萬五萬的恐怕是下不來。」
    「真的?」李高成完全是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樣子,「這樣吧,別說三萬五萬了,一萬塊錢你就全部弄走吧,我作主了。」
    「真的?」楊誠也完全是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樣子,「我家的院子可是我一個人擺弄的,你家的院子,據我所知,你可是從來不沾一下手的。我剛才看你賞花的樣子,就知道你對這些其實是個外行。這裡頭的行情,這裡頭的學問,還有這裡頭的交易,只怕你知道得很少,或許很可能什麼也不知道。」
    李高成哈哈大笑,沒承認也沒否認: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怕老婆?」
    「不,這麼說可是大錯特錯了,其實你是太愛你的老婆了。」
    兩個人都止不住地笑起來。
    楊誠的家裡佈置得精緻而不豪華,潔淨而又輕鬆。
    讓李高成感到意外的是,楊誠的會客室裡居然沒有一幅名人字畫。李高成曾到許多許多的領導家裡去過,給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越是級別高的領導,家裡的名人字畫就越多,檔次也就越高。這似乎已經成了顯示地位和身份的一種標誌,既能給人一種顯赫、尊貴、榮耀、高雅的氣氛和印象,同時又不會給人奢靡、腐化、炫耀、賣弄的感覺和聯想。既像征著華貴和地位,又讓人感受到清廉和博雅。此等好事,何樂不為?於是領導們的家裡,名人字畫也就越擺越多,檔次自然也就越攀越高。何況字畫這種東西,如今也早已成了一種財富的象徵。一般的老百姓買不起,買得起的富人們一般也不這麼一屋子地往出掛。所以也就再一次向人們證實,不論是財富還是身份,不論是尊貴還是地位,終究還是領導們更勝一籌。
    所以李高成家裡就不掛,或者很少掛。並不是沒有,並不是沒人送,其實只要吭一聲,省裡市裡甚至省外的那些名家們的字畫想要什麼樣的就能來什麼樣的。李高成並不是真的不想要,實在是這些東西的成本太高太高。一幅名家字畫,一般來說是不會白給你的。你若收下一幅,對方很可能會給你提出一大串要求來。比如讓你撥幾萬元舉辦一次畫展,或者出一套畫冊,或者給他一次出國機會,甚至會讓你給他弄一套好房子等等等等。當然也有以集體的名義給你送字畫的,但這也絕不會給你白送,很可能要的錢會更多,諸如撥一筆款修建宿舍,修建辦公大樓,增加一筆經費,舉辦一次計劃外的活動等等等等。當然也有什麼也不要的,只求掛在你的家裡,反正你市長家「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掛著我的畫等於是抬高我的位置、提高我的知名度,何況掛在你家,你也就時時記著我的名字,碰到什麼事時再求你,還怕你不給我辦?
    所以李高成就不要,怕的是要下麻煩。
    今天見到楊誠的家裡也沒掛什麼字畫時,心裡就覺得又近了一些似的,至少在某些方面兩個人的見識和感受大概是一致的。人們所謂的知己,也許正是從這些並不惹人注目的地方一點一點印證的。
    楊誠給他端出來的茶葉還可以,新鮮而又純正的龍井,但泡茶的水平卻次得要命。茶葉往杯子裡一放,也不看多少,然後端過暖瓶來,嘩哧一下倒滿,就萬事大吉了。楊誠可能也渴了,茶葉還浮著,就把嘴拱在茶葉下面哧溜哧溜地一直喝。看來水也不太熱,等到一杯水都快喝完了,茶葉好像還沒有泡軟。緊接著又倒了第二杯,又一口接一口地不住地喝。一直等到保姆把飯都端上來了,他才戀戀不捨地放下杯子,招呼著同李高成吃了起來。
    有幾樣菜還可以,蒜蓉菠菜、醋溜白菜、清燉牛肉、梅菜扣肉、一大盆胡蘿蔔燉羊肉,還有兩盤清淡可口的涼菜,足以讓人食慾大開。
    奢侈的大概要算那瓶酒了:兩瓶半斤重的茅台。
    「趁老婆不在,咱倆今天好好喝一杯。」楊誠一副饞酒的樣子。
    「呵,『氣管炎』這麼厲害?」李高成快樂地問著。
    「彼此彼此吧,你以為我不知道?要是吳愛珍在家裡,你能喝上一杯酒?」楊誠一邊費力地開著瓶蓋,一邊以牙還牙地反擊著,只是鬧了好半天也沒能把酒瓶子打開,不禁有點疑惑起來,「該不是假的吧?」
    「哦,哪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敢給書記送假酒?」李高成仍然開著玩笑。
    「不會吧?這是1980年存下的酒,那會兒就有假酒了?」
    「讓我來試試,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李高成拿過酒瓶子,顯出很內行的樣子開了起來。
    結果也一樣好半天沒能把酒瓶子打開。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止不住哈哈大笑。
    最後還是小保姆跑過來,用刀子捅了一陣子,才算把酒瓶子打開。
    真酒。果然玉液瓊漿、純香撲鼻,還沒喝,就把人饞醉了。
    兩杯酒下肚,兩個人似乎都沉浸在綿綿的酒香裡,誰也沒說一句話。
    良久,楊誠才有所感觸地說:
    「都說如今這當領導的沒有一個不搞腐敗,想想也沒說錯。一般的老百姓,有幾個能達到這樣的生活水平?」
    「倒也是,不過咱們這麼說話是不是有點貓哭耗子假慈悲?」李高成是屬於那種酒精過敏的體質,酒剛落肚,就已滿臉通紅了。雖然是一句笑話,但看上去卻顯得格外動情和分外悲傷。
    「不過這要看比誰了,比一般的工薪階層,水平當然要高出許多。但要是比起那些大款大腕來,我們至多也就是個下中農。像咱們這樣的領導,人們在背過彎不知把咱們說成什麼了。存款百萬,送禮的不斷,垃圾裡揀項鏈,家裡失竊也不敢報案;挨個槍斃有冤枉的,隔一個斃一個有漏網的;一等公民是公僕,人民為他謀幸福;桑拿浴裡三春暖,麻將桌上五更寒……都是些什麼人編的?甚至還有作家把這些都寫進小說裡去了。今天咱倆就實話實說,如今黨政部門的領導幹部,真會有他們說的這麼嚴重?」幾杯酒落肚,楊誠的話分明多了起來。
    「一隻老鼠壞一鍋菜,共產黨的領導難當呀。說白了,在中國這塊地方,什麼部門出了壞人也不怕,什麼部門出了壞人也可以理解,唯一不能出壞人的地方就是黨政部門。別的地方一百個人裡頭出現一個壞人,誰也能夠理解,誰也覺得沒什麼。唯有這個
    黨政部門,一千個人裡頭一旦出現一個壞人,立刻就能炒得沸沸揚揚,好像共產黨的幹部一下子就成了天下烏鴉一般黑。其實要讓我說,這事壞就壞在我們的一些幹部身上,我不是說那些做了壞事的幹部,而是那些沒幹壞事,卻跟著一些人把我們的幹部隊伍說的一塌糊塗的幹部。這些幹部可能是因為這樣和那樣的不滿,或者是什麼目的沒達到,於是就調鹽加醋,誇大其詞,有的說上,沒的捏上,讓老百姓一起跟著瞎起哄。於是就這麼炒來炒去,把我們的幹部隊伍炒成一鍋黑了。」說到這裡,李高成的臉色越發地紅了起來。
    「老李呀,以我的看法,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這麼說,並不是對我們的黨風信心不足,更不是有意想把我們的幹部隊伍說得太黑了。」楊誠的臉上也分明的紅潤了起來,「第一,我絕不相信我們的幹部隊伍有那麼壞;第二,我也絕不相信我們的幹部隊伍一千個裡頭才會出現一個壞幹部。如果我們變壞的時候,一定不要認為所有的幹部都像我們這麼壞;而當我們確實非常廉潔奉公時,也絕不要以為我們的幹部都會像我們這樣好。就像這吃喝問題,我們三令五申,講了又講,制度不知訂了有多少,嚴禁大吃大喝、鋪張浪費,如發現有幹部隨意吃喝,一定嚴肅查處。而且還制定了『四菜一湯』制度,但結果如何?我們這些主要領導幹部確實是這樣做了,但下邊的幹部這樣做了沒有?尤其是你身邊的那些幹部這樣做了沒有?還有,我們上邊的那些幹部這樣做了沒有?我在地委時有一次到下邊檢查工作,臨行前跟我的秘書一再囑咐,嚴禁喝酒,嚴禁設宴。『四菜一湯』必須嚴格執行。一開始還以為確有成效,吃飯時幾個主要領導陪著,連啤酒也沒上過。但越到後來便越發現有問題了,原來一切都是表面文章!原來就都只哄著我一個人!後來連我自己也小看自己,你說他媽的我這算是個什麼地委書記!」說到這裡,楊誠端起杯子裡的酒來一飲而盡,也許喝得有點猛了,好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縣裡的事情,我可能不太清楚了。反正我在紡織系統那會兒,上邊的領導來了,可都是老老實實的,誰敢當著上級領導的面來虛的。像你一個堂堂的地委書記,到下邊檢查工作,還有什麼人敢當面弄虛作假、頂風作案?」李高成覺得自己好像不由自主地被楊誠話裡那種氣勢漸漸捲了進去。
    「你知道他們膽子能大到什麼程度?」楊誠一提起這件事來,好像依然是滿腔的憤怒。「就在那個縣裡的招待所,在我們那個吃飯的房間裡,有縣委書記縣長陪著,四個人吃的確實是四菜一湯。然而我的那十幾個隨從人員,包括縣裡的那些幹部,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是在我的隔壁,連說話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幾乎只是一牆之隔,就是在這樣近的地方,他們吃的便是山珍海味、大魚大肉,啤酒白酒擺得滿桌子都是!你說他們怎麼就敢!後來我的秘書才告訴我,他們說了,哪兒的領導都一樣。文件下來一陣風,都只是做做樣子,該怎麼幹還照樣怎麼幹。當領導的其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見也當沒看見,所以下邊的人也就什麼也不怕。你說這叫什麼話!無非就是說,你們當領導的愛裝孫子那就裝去吧!就看著爺們好好吃吧!於是就這麼像打發傻子一樣,把你們幾個當主要領導的放在一起,給你們個四菜一湯,簡直就像耍猴一樣!一個領導要是當到這份上,想想這有多可悲!所有的領導幹部們要是都成了這樣,那豈不是徹底完了!」
    「噢,我想起來了。」李高成瞅著楊誠義憤填膺的樣子,突然回憶起了什麼:「那一年因為吃喝問題一下子撤了兩個縣委書記的職,那件事原來就是你幹的?」
    「其實像這類的事情有很多,我剛當了地委書記時,採取了許多措施,嚴禁逢年過節給幹部送禮和那種變相的送禮。我當時給地委的秘書和警衛都一再地講,誰要是提著禮品到我家,就不要讓他進來。結果怎麼樣?確實沒人敢給我送了,不是為了工作只是為了拉關係的人也確實來的少了。但過了好些時候我才知道,下邊的有些人為了能見到我,把禮都送到我的秘書和警衛那兒去了!你說你身邊的人都敢這麼幹,遠離你的人要是變壞了,那又會怎麼樣?看得到他們嗎?又管得住他們嗎?」
    李高成慢慢地品著楊誠這些話裡的味道,他也漸漸意識到楊誠把他叫到家裡來,肯定是有什麼話要同他說。他不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聽著、吃著、喝著。
    「老李呀,有時候我就一個人想呀想呀,咱們這一代領導身上的擔子實在是太沉太沉了。真正風光的事情,一件也沒輪著咱們;等到問題都來了的時候,又一件一件地全頂在了咱們頭上,咱們能承受得了嗎?」楊誠的話好像是在發牢騷,又好像是在指責什麼,「像咱們的那些前輩們,都是槍林彈雨裡過來的,他們那會兒領導的老百姓,又都是舊社會過來的老百姓。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呀,連咱們的孩子也動不動就冷嘲熱諷:都要21世紀了,你們還搬什麼老黃歷!有時候我越想越覺得有些可怕,像我們這些領導究竟靠什麼來執掌這江山?究竟靠什麼?比如說,一百個幹部裡頭,有五個出了問題,我們該怎麼辦?有十個出了問題又該怎麼辦?有二十個、三十個呢?我們頂得住嗎?我們又防得住嗎?對那些有問題的幹部,我們敢不敢管?管得了管不了?我們敢不敢查?我們又能不能查得出來?等查出來我們又敢不敢處理?能不能處理得了?我們有這個能力嗎?有這個魄力嗎?還有,我們真正擁有這個權力嗎?最最關鍵的是,當國家的利益、黨的利益與個人的利益同時擺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到底會作出怎樣的選擇?尤其是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當你選擇黨和國家的利益時,將有可能要損害到你個人的利益,甚至會損害到你的位置和權力,在這種情況下,你又會怎麼辦?」
    雖然李高成不知道楊誠的這些話都在暗示著什麼,然而卻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像楊誠說的這些,自己又何嘗沒有經歷過!自從進了這個市政府的大門,違心的事情曾遇到過多少!楊誠說的這些,其實我們每個人幾乎時時都在遇到,但又有幾個人真正這樣去想過?當絕對的服從和黨的根本利益發生衝突時,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究竟該怎樣去做?你自己呢?又會怎樣去做?
    楊誠這時把兩人的酒杯拿到一起,全都斟滿了,然後用雙手把李高成的遞過來,滿面通紅,卻又是一臉真誠地對李高成說:
    「老李,這杯酒是我敬你的。我來了這一年多,虧了有你的支持,咱們才會合作得這麼好,咱們的班子才會這麼團結。要讓我說,這真是不容易。說實話,來的時候,我還真怕你給我鬧彆扭。因為人們都說了,這個市委書記本來應該是你的。今天我這麼說話,也許不符合組織原則,但這都是我的心裡話。虛虛套套的話我就不說了,能跟你這樣的人搭班子,真是我的運氣!」
    「……楊誠,你看你,今天這是怎麼了?」見楊誠這樣,李高成反倒不知該說什麼了,「光我一個人好,咱們的班子能合作得這麼好麼?你這麼說話,豈不是太見外了?」
    「這都是我的心裡話,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從來不會隨隨便便地去誇一個人。我清楚,你是一個干實事的人,從來不會在人背後鼓搗什麼。你對人不設防、不猜忌,又是個直性子,有啥說啥,從來對事不對人。這是大伙對你一致的評價,也正是我對你敬重的地方。今天沒有別的,就為了這個,為了咱們以後的合作,咱們就都干了它!」楊誠說完,也不管李高成喝不喝,自己一仰脖子咕咚一聲已喝得乾乾淨淨。
    李高成見狀,二話沒說,端起杯子也一口喝乾。
    酒喝到此時,兩人已是無話不談了。李高成雖然喝得多了些,但腦子裡卻始終非常清醒。楊誠今天這是怎麼了?拿出茅台來,像是有滿腹心事似的,讓兩個人都喝到這份上?是因為今天的常委會嗎?是因為剛才省委副書記嚴陣的那個電話嗎?或者是因為還有什麼別的話要同我說嗎?或者,是因為上午的那番談話,覺得自己的一些話說得過頭了,所以特地來表示一下自己的真實心情以及自己的歉意嗎?
    不像,楊誠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是這樣的性格。楊誠今天之所以能表現得這樣感傷而又沉重,以致有好多話憋在肚裡半天也說不出來,肯定有什麼難言之隱。
    那會是什麼呢?楊誠究竟想給他說什麼呢?
    「楊書記,你肯定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吧?」李高成單刀直入,直接發問了,「我清楚,你今天把我請了來,絕不是只想讓我嘗嘗你家的陳年老酒。」
    楊誠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怔怔地看著李高成說道:
    「老李,我以前好幾次對你說過,像中紡的問題,解決得好解決得不好,關鍵是在你身上。現在看來,我這話說的實在有點太自私了。」
    「我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李高成沒想到楊誠會這樣說話。
    「這不是你的感覺,而是我的感覺。」楊誠非常誠懇地說道,「老李,我還一再地給你說過,中紡的問題,再大也沒什麼可怕,怕就怕中紡的問題只是冰山一角。這話我不知道你琢磨過沒有,因為有些話我不想也覺得不能給你說透。可這會兒我想過來了,尤其是剛才開常委會時接到了嚴陣書記的電話,我覺得在這種時候,我必須把一些話給你講清楚。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蒙在鼓裡,卻又道貌岸然、冠冕堂皇地對你說,這件事就看你怎麼辦了。如果要這樣,那就太不道德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個書記,一把手是我,不管是多大的事情,主要的責任都應該由我來負。」
    「是不是你已經發現什麼,或者聽到什麼了?」李高成再次被眼前的這種氣氛捲裹了進去,他禁不住地問道。
    「老李,中紡的幾個職工代表今天送來的那些材料,你是不是都認真地看過了?」楊誠一邊斟酒,一邊出人意料地這麼問了一句。
    「大致看了一遍,基本意思都清楚。」李高成認為自己還是很認真地看了。
    「我不是指那個要求查處問題的請願書,而是那個『新潮』公司的帳目清單。」
    「一樣,大致看了一遍。沒想到中紡的第三產業竟會有那麼多的公司和那麼大的攤子,呃,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這裡頭的問題很可能最大?」
    「那兩份材料你帶著沒有?在不在你的公文包裡?」
    「正好帶著呢,這裡頭有問題?」李高成一邊說,一邊把材料從公文包裡拿了出來。
    「你從這兒看,『新潮』公司下邊有個名叫『特高特』的運輸總公司。這個運輸公司有將近五十輛大型豪華客運汽車,幾乎壟斷了往來北京高速公路的全部客運業務。整個公司固定資產五千多萬,每年利潤一千多萬,可以說是『新潮』公司最大的分公司之一,也是盈利最多的分公司之一……」
    李高成一邊看著楊誠在打開的材料上指來指去,一邊思索著這裡頭可能出現的問題。
    「效益這麼好的一個運輸公司,它每年的上繳利潤額是多少呢?你瞧,1993年開始組建公司,佔用中紡貸款兩千萬,沒有上繳一分錢的利潤;1994年佔用中紡貸款一千五百萬,沒有上繳一分錢的利潤;1995年截至10月份以前,再次佔用中紡貸款八百萬,仍然沒有上繳一分錢的利潤;『特高特』運輸總公司所在地佔地30畝,佔用公房一萬五千多平米,從未付過一分錢的佔地費和使用費;在這將近三年的時間裡,既沒有給國家上繳過一分錢的利潤,也沒有還過國家貸款一分錢的利息,幾乎是在拿著國家的錢為一個個體性質的企業賺錢。你想想,誰有這麼大的本事和能量,敢佔用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幾千萬貸款,而又不上繳一分錢的利潤,不還一分錢的利息?」
    李高成漸漸感到了楊誠話裡的份量,看來他確實沒有認真地看,更沒有像楊誠這樣往深裡想。
    「『特高特』運輸公司的幾個主要領導都是誰呢?總經理叫張德伍,這人並沒有什麼背景,但他確實是一個內行,他懂得客運業務,是原來省運輸公司的副總經理。兩個副總經理,也都只是工作人員,懂業務也很有交際能力。問題是在這個董事會上,其中有一個副董事長叫王義良,你知道他是誰麼?」說到這兒楊誠直直地看著李高成問道。
    「……王義良?」李高成覺得這個名字很有點耳熟,但一時就是想不起來。
    「其實你應該認識的,他就是剛離休不久的省人民銀行副行長。」
    李高成一下子就想了起來,就是他!他是個干了許多年的老行長了,李高成在中陽紡織廠當廠長時,他就已經是副行長了。沒想到剛離休不久,他就到了這樣一個位置,成了「特高特」運輸公司的副董事長!難怪這樣的一個公司,怎麼會用了那麼多的貸款!李高成有些吃驚地說:
    「怎麼會是他!真沒想到他能到了這兒……」
    「你先別大驚小怪,還有,你再想想看,這個叫鈔余業的董事長你知道他是誰麼?」
    李高成想了想沒能想出來,然而好像還是有點耳熟。
    「這個你並不認識,但說出來你肯定知道。他就是今天給咱們倆都打了電話的嚴副書記的妻弟、現任市東城區工商局副局長的鈔萬山!鈔余業只是他的一個化名,所以他的董事長職務也並不是公開的!」
    「……呃!」李高成倒抽了一口冷氣,一下子怔住了。
    嚴副書記的妻弟!這怎麼可能!
    「這是真的?是不是查過了……」良久,李高成才有些發愣地說道。
    「我當時也不相信。他們讓我當場打電話核實,我打了電話,結果證明他們沒有說謊。這確實是真的,掌握著『特高特』運輸公司實權的確實就是這個只有四十多歲的鈔余業,這個鈔余業也確實就是嚴陣的妻弟鈔萬山。一點兒沒錯,全都是真的。那些職工代表在上面沒有給你說明,只是在括號裡寫了省委領導的親戚,他們倒是給我說了,因為他們都知道你同嚴陣書記的關係,怕你知道了這件事,就不會派人查了。這確實是真的,這麼大的事情我會騙你麼。」
    楊誠的話音不高,但一句句都像鐵錘一樣砸在李高成的心上。怪不得他覺得有點耳熟,因為他知道嚴陣的妻子姓鈔,這個姓在市裡並不多見。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話,就難怪嚴陣會在常委會上把他和楊誠都叫了出來,而且會用那樣的一種口氣同他說話!
    一切都清楚了,嚴陣的意思就是不想讓人插手中紡的事情,最好是不要去查!班子一個也不要去動!
    嚴陣的那些話又說得多麼義正詞嚴、光明磊落!什麼要警惕一些人藉機鬧事;什麼要防止一些人趁機搞自由化、大民主;什麼如今的一些人就是愛告狀,動不動就是一大堆揭發材料……
    原來是這樣!
    但嚴陣要的卻是讓你掛帥來處理中紡的問題,為什麼?就因為你是他提拔起來的?所以也就覺得你在這個問題上不會對他構成什麼威脅、帶來什麼麻煩?自己圈裡的人用起來當然也就感到放心?
    或者,是不是還會以為你在這裡面也一樣有不乾不淨的地方?
    連中紡的職工都這樣看你,都不願意告訴你實情,那麼知情的那些領導幹部又會怎樣看你?又會怎樣對待你?
    也許這才是常委會上無人發言的真正原因。
    就在他發愣的當兒,楊誠又在他耳旁輕輕地說了一聲:
    「老李,還有件事我也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還有什麼事?」李高成像嚇了一跳似地問。
    「說了我真怕你會受不了……」楊誠竟然有些吞吞吐吐起來。
    李高成端起酒來,咕咚一聲一口喝乾,然後有些發狠地說: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剛才不是也說了,別人都知道的事情,就只瞞著我一個人,豈不是想害我?」
    「好,那我就說給你。」楊誠也一口喝乾了杯子裡的酒,然後一邊繼續給兩個人斟滿,一邊說道,「你翻開清單的第二頁,上面有個『青蘋果娛樂城』有限公司,這個公司也一樣是中紡『新潮』公司的分公司。前年由中紡公司投資六百萬人民幣,集飯店、舞廳、歌廳、桑拿浴於一體,生意好得出奇。公司的老闆叫輝子,這並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其實一說你就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你內兄的兒子吳寶柱……」
    「……胡說八道!」李高成不禁勃然大怒,還沒聽完便拍案而起,「別的事我不瞭解,但這件事我是一清二楚!寶柱確實是辦了一個歌廳,但那只是一個只有六十平米的小歌廳,那個地方我前幾天還去過,寶柱每天就守在那個地方,哪來的什麼『青蘋果娛樂城』!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公司,他還能瞞得了我!簡直是無稽之談!」
    「原來你真的不知道這件事?」看著憤怒之情溢於言表的李高成,楊誠反而好像有些高興地說道,「你要是真不知道,我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不過老李,我以一個市委書記的名義向你保證,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如果有一句是假話,我將對我所說的一切負法律責任!我們也不必再爭了,我想你晚上最好能到『青蘋果娛樂城』去看一看,一看就什麼也明白了。那幾個職工代表也是這麼給我說的,他們說事實勝於雄辯,只要你們肯去,只要你們敢去,也就沒必要讓我們再說什麼了……」
    李高成有些瞠目結舌地瞅著眼前的楊誠,只覺得腳下的地板不住地往深處陷下去,陷下去……

《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