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
    從「青蘋果娛樂城」出來,已經快晚上九點了。
    被室外的冷氣一逼,腦子立刻清醒了許多。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今天晚上還有一個重要的人物在等著他,那就是中午在市委常委會上打電話給他的省委常務副書記嚴陣。
    嚴陣要他開完會後就立刻到他家當面給他匯報,他等著要常委會研究的結果,而且他還要知道對中紡問題如何處理的具體步驟和措施。嚴陣說了,這是件大事,是一個事關政治穩定和社會穩定的重大問題,所以一定要謹慎小心、三思而行。
    當時李高成對嚴書記的這些話還是頗為贊同、深有同感的。幾萬工人的一個大企業大公司,稍一不慎,就會出現難以預料、甚至難以收拾的局面,以致誰也難以保證它將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所以第一要謹慎,第二要謹慎,第三還是要謹慎。
    然而僅僅只過了幾個小時,李高成腦子裡的觀念和看法就整個的改變了。並不是說中紡的問題還要不要謹慎處理,而是對嚴陣書記說這番話的目的,嚴陣為什麼會對這件事如此關心的原因和看法整個的改變了。
    在他到「青蘋果娛樂城」以前,他已經通過幾個關係,大致地瞭解了一下「特高特」高速公路客運總公司的基本情況。他所瞭解到的情況同楊誠告給他的基本相符,甚至比楊誠所講的一些情況還要讓他感到意外和震驚。據知情人講,不僅嚴陣的內弟和原銀行行長參與其中,而且市裡的一個原副市長的親戚和市經委的一位負責人也參與了「特高特」的營運業務!尤其是「特高特」的客運業務要比預期的好得多,由於「特高特」的出現,連火車的客運業務也頗受影響,因為火車需要十幾個小時的路程,汽車只需要幾個小時,雖然汽車的票價比火車臥鋪票價要高出十幾塊錢!人們留省時省事不耽誤事,所以大都選擇坐汽車而不坐火車。因此「特高特」的營運情況出乎意料地好,只1995年一年的營業額就已達到了將近三千萬,純利潤超過二千萬!然而「特高特」所佔用的中陽紡織集團公司「新潮」有限公司的數千萬資金,截至目前,仍然沒有歸還過一分錢和上繳過一分錢的利息。這就是說,在「特高特」營運公司的利潤早已超過無償佔用的本金後,「特高特」仍然佔用著這筆巨額資金,那麼另一個疑問自然而然地就產生了:他們用這筆數千萬元之多的巨額本金又做了些什麼?
    就算是存在銀行裡,每月的利息也有幾十萬之多,每年有數百萬之多!
    但以他們的身份和能力,他們絕不會把這樣的一筆巨款存在銀行裡只生利息!他們不會這麼傻,也絕不會這麼蠢,更不會這麼笨。一塊錢的資金在他們手裡一年很可能變成兩塊錢、三塊錢,甚至十塊錢!
    金錢加上權力,金錢便可以幾倍幾十倍地翻番,幾倍幾十倍地膨脹,而且完全不必擔什麼風險,即使有了風險也可以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頂多也是個不了了之。
    這大概就是官商的優越之處,因為權力不僅可以使金錢快速增值,而且還可以保證快速增值的金錢不會受到任何損失。
    但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屬於不屬於官商的範圍?
    是的,應該是的。第一因為他們是官,第二因為他們有權力,第三他們的企業確實是利用了他們的影響和權力。企業中他們的親戚、親信,僅僅只是他們的代理人!事實上對這些企業起了決定作用的人物還是他們自己,也就是這些當官的領導幹部!
    這種作為是國家和中央三令五申、嚴格禁止的,文件的措辭相當嚴厲,對這種違法亂紀行為的處理也相當嚴峻。
    問題是,對這種違法亂紀的行為,應由誰來揭發,由誰來處理?民不告,官不究,這是一方面;餓死不討飯,屈死不告官,這是另一方面。然而這裡說的都是民和官的矛盾,只有當老百姓被逼急了的時候,才會鋌而走險狀告他們的地方長官。一般來說,最後事情的處理,都應是由更高一級的長官出面,從而把事情擺平。
    但眼前的局面卻迥然不同,工人們的揭發材料交給了市委市政府,也就是交給了他和市委書記楊誠。按程序來講,市裡的企業,市裡的公司,應該由市裡來解決。但工人們的揭發材料裡,卻揭發出了省一級領導違法亂紀的行為,而這個省一級的領導分管的正是工業和經濟,而且實實在在地還是你的領導和頂頭上司。尤其是這個作為頂頭上司的領導,還清清楚楚地指定必須由你來處理工人們上訪告狀的事情!每一步都還必須給他匯報!
    他們告我,你來處理,而我管著你。說穿了,也就這麼一個極為簡單而又極不簡單的怪圈。
    李高成明白,自己眼下就正處在這樣一個怪圈裡。
    當他發現自己所處的怪圈時,他對他的老領導嚴陣的看法幾乎一下子就全部改變了。
    就像對自己的妻子難以理解一樣,他對他向來非常尊重的嚴陣書記也一樣無法理解。
    就只是為了錢嗎?
    如果只是為了錢,那他要那麼多的錢幹什麼?
    工資不高是事實,但嚴陣曾不止一次地給好多人說過,雖然咱們的工資不高,但咱們的工資「含金量」卻相當高。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領導幹部的一塊錢,尤其是位尊權重的領導幹部的一塊錢,比起老百姓的一塊錢來,要耐用得多、頂用得多。尤其是像嚴陣這樣省一級的領導幹部,看病不掏錢,住房不掏錢,用車不掏錢,保姆國家僱請,家裡的一切設施都有專人負責修理,再加上各種各樣的補貼和照顧,可以說他的「含金量」相當高的工資基本上花不了多少,即使是在退休後,他依然還會保持現在的這種待遇和生活水準,而且會一直保持到他百年之後。
    如果確實是為了錢,他撈那麼多錢究竟要幹什麼?
    如果這一切還是解釋不了他目前的所作所為,那麼他撈這麼多錢的意圖或者目的大概就只剩了一個:為了留一條後路。
    什麼樣的後路呢?想想大概也只有這麼一條:假如有朝一日出了大的變故,甚至於就像前蘇聯和東歐那樣,當政的領導幹部的權力、地位、名譽、身份一下子全都沒了!一切的一切就都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但如果在那時你身後還藏著一大把錢,還有著一個雄健的實體,還有著一批不斷地給你帶來滾滾財源的工廠和企業,那你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需要權的時候我有權,需要錢的時候我有錢!這才叫真正的不倒翁。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才是正兒八經的高瞻遠矚!
    這可能便是他們內心深處的那一條後路,也可能是他們大把大把撈錢的最實際最不可告人的想法。
    嚴陣是不是就是這樣想的?
    如果他真是這麼想的,真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在不擇手段地大把大把地撈錢的話,那麼對他的這個人,對他的這個黨員身份,對他的這個領導幹部的位置,就得重新予以審視!
    當一個政黨中的一員,當一個政權中的領導幹部在他的所作所為中已經表現出了對這個政黨和政權的極度不信任甚至完全絕望時,那麼他怎麼還可以繼續成為這個政黨中的一員,繼續成為這個政權中的領導者呢?
    毋庸質疑,以他的這種行為,已足以證明他隨時都會成為這個政黨的叛逃者和顛覆者!
    不!他現在的行為其實早已經成為地地道道的叛黨行為!同樣也完全表明了他其實是正在瓦解和顛覆著這個政黨!
    對一個政黨來說,這種行為真正是罪不容誅、十惡不赦!
    粉飾太平的是他們,暴殄天物的是他們,欺天班地的是他們,禍國殃民的也是他們!
    一個政黨裡如果滋生出這樣的一批人來,這個政黨可就實在是太危險了。
    嚴陣是不是這樣的人呢?
    如果不是,那當然好說,一切還會像過去一樣,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但如果是呢?那你將會怎麼辦?又將會怎樣面對他?
    他不知道。
    當他走進嚴陣的家裡時,嚴陣似乎已經等了他很久了。
    在李高成的印象裡,嚴陣幾乎就不看電視,甚至連新聞聯播也很少看。嚴陣曾說過一句話給他的印象很深:看電視是一種墮落的表現。一來看電視太浪費時間,二來電視讓人懶惰,第三電視的品味太低,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電視容易讓人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即使是獲取新聞,報紙上幾分鐘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在電視上就得用幾十分鐘,甚至更多。嚴陣的這些話對李高成很有影響,以致他後來也極少看電視,電視劇看得更少。特別是他當了市長以後,看電視的時間就更少了。即使有他的鏡頭,他也很少去看。他總覺得電視是一種讓人做作的東西,讓人裝腔作勢的東西。妻子有一次也對他說,你當然可以不看電視,因為你們每天就在製造著新聞,你還看它幹什麼?其實當領導的有幾個整天閉在家裡看電視?要有時間看電視,也就不是領導了。
    然而今天晚上的嚴陣,卻全然出乎李高成的意料。他眼前的嚴陣,正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著一部相當俗氣的港台電視劇,以至當李高成走進屋子裡去的時候,他還在樂呵呵地笑著,不想把眼光從電視上拉過來。
    嚴陣擺了擺手,示意讓李高成坐下來。他一邊仍舊看著電視,一邊跟他好像是隨意地寒暄著:
    「下午是不是又開會了?常委會不是早就結束了嘛?」
    「沒開會,跟楊誠在一塊兒坐了坐。」李高成實話實說。
    「跟楊誠?」嚴陣的臉猛地扭了過來,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問,「是他讓你去的?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
    「是我主動去的,楊誠是市委書記,我想多聽聽他的意見。主要談了談中紡的問題,商量了商量究竟該怎麼辦。」李高成幾乎下意識地對嚴陣說了一句假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在中紡的問題上他會有意地不想牽連楊誠。也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突然覺察到了他同嚴陣之間的一種距離感,而這種距離感則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以前,嚴陣要這麼問他的話,說不定他會把楊誠說給自己的那些話全盤端給嚴陣的。肯定會的,一切都會說得清清楚楚,不留餘地,而且絕不會感到有什麼不妥,更不會感到這樣做是否卑鄙。但不知為什麼,當眼下嚴陣這麼問他時,他卻什麼也不想給他說。
    這種距離感,主要是來自於一種對這位上級的不信任。
    但如果換了別人,又將會怎麼去做呢?李高成不知為何突然竟想到了這個問題。
    這實在是一個絕好的「貼近」領導的機會!同時也是改變自己仕途的一個最佳際遇!比你送給他幾萬幾十萬的東西更頂事。更有用,輕輕地只需幾句話就夠了,圈子將會更牢,關係將會更鐵,感情將會更近!何況還是一個前程如此看好的省委領導,何況還是一個如此有恩於他的領導!即便是事後有人知道了這件事,也絕不會有人罵他卑鄙無恥、賣友求榮,反過來還會有人說他講義氣、夠意思,為人忠誠,做人就得這麼做。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人們對此也完全可以理解。楊誠你算什麼?市委書記本來應該是人家李高成的,嚴陣又是李高成多年的老關係,當時如果嚴陣要是不在中央黨校學習,市委書記還會有你楊誠的份?你居然敢在李高成面前說人家嚴陣的壞話!那豈不是自投羅網、自找苦吃!
    何況現在的領導幹部其實最反感的就是那些狀告他的上級的人,即使你告得沒有一點兒問題,也一樣讓人瞧不起:別有用心、辜恩背義、心術不正、渾水摸魚。告狀的老百姓還可以理解,告狀的幹部和下級絕不會有幾個好東西!
    你楊誠的所作所為,豈不是就是如此?
    事是由人做的,話是由人說的。到了時候,你既達到了最佳目的,又得到了最大實惠,名利雙收,一箭雙鵰,此等好事,又何樂不為?
    想到這兒,李高成的臉突然有些灼熱起來,他為自己居然有這種卑鄙下作的想法而感到臉紅和吃驚。
    你能有這些骯髒齷齪的想法,就至少表明了你思想深處的卑劣和墮落。
    他坐在沙發上默默地看著電視裡的畫面,一個他看著很熟悉的很英俊的面孔,正在演著一個壞人的角色,逼住一個並不年輕的演員扮演的年輕姑娘,好像要讓她就範幹什麼事情……
    嚴陣也一樣在默默地看著,他仍然顯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
    李高成突然覺得,像這樣的電視劇,嚴陣是絕不會喜歡看的。嚴陣現在之所以擺出一副喜歡看的樣子,也許就一個目的,就是要讓你看到他現在的情緒和心態非常輕鬆,他沒有任何壓力,也沒有任何擔心。他也不多問你,就只等著你說,只等著你給他怎樣匯報,也就是說,他要先看看你在這件事上的態度和立場。
    看來嚴陣的心情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
    李高成明白既然是你自己來到了這個地方,而且早就說好了要給人家匯報,所以也就必須由你來先說,由你來打開這個僵局。
    「嚴書記,是不是換個地方?」李高成擺出一副確實要認真匯報的樣子。
    「那好那好,我本想著把這一集看完了再說,就聽你的,咱們到我的書房裡去。」嚴陣一邊說著,一邊已經站了起來。
    嚴陣的書房在二樓。書房裡高大的書架長長地排了一大溜,一進來就給你一種強烈的學術氣氛。李高成知道,嚴陣的書房,是很少接待客人的,除非是一些高級的客人。能在嚴陣書記的書房裡受到接待,是一件相當榮幸和難得的事情。據李高成所知,市委書記楊誠曾來過嚴陣家裡兩次,但都沒有能走進嚴陣的書房。
    嚴陣對市委書記楊誠有看法,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據知情人說,楊誠被任命為市委書記,唯一有保留意見的就是當時分管組織的嚴陣。
    但嚴陣對楊誠究竟有什麼看法,這就不得而知了。有人曾對李高成說過,楊誠在下邊當地委書記時,因為幹部的提拔問題曾同嚴陣發生過矛盾衝突,兩個人甚至爭吵過一次,鬧得沸沸揚揚,人人皆知。所以就有人這麼說,要是那一年有嚴陣在,楊誠是無論如何也當不了市委書記的。
    李高成對這些傳說和消息從來也沒有真正往心裡去過,他覺得既然一切都已經成為事實,再去瞎想亂打聽只能是自尋煩惱。
    然而當他一坐到嚴陣的書房裡時,卻好像有一種下意識不由自主地讓他想到:關於中紡的問題,會不會最終演變成楊誠和嚴陣之間的一場較量?
    如果是,他在這中間將會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從目前來看,至少楊誠沒有給他說假話,楊誠給他談的兩件事都可以說是事實,而且楊誠的看法和觀點都給他亮得清清楚楚,他還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地方瞞了他。
    而現在,他迫切需要知道的就是嚴陣將會對他怎樣說,他尤其希望嚴陣能把「特高特」的事情給他解釋清楚。
    問題是怎樣才能把話題引到這兒來,同時又能讓嚴陣把實話都說出來。即使他不可能說出實話來,也希望能聽到他對此事的解釋和辯解。
    其實也就是只想聽到一點,嚴陣確實知道這個「特高特」公司的存在,也確實知道是自己的內弟參與了此事,只要嚴陣能說出這些來,對李高成來說也就足夠了。
    李高成現在最擔心的一點就是,嚴陣會不會也像他一樣,對「特高特」客運公司的事情一無所知?如果嚴陣也確實像他一樣對此事毫無知曉的話,那麼不管這件事最後會演變成什麼樣子,他將會打心底裡仍像過去那樣一如既往地對待他和尊重他。他還是他心目中的好書記、還是他信任的老上級。
    李高成緊張地思考著他究竟該怎麼說。他明白,只有先說透了這件事,別的事情才有可能說透。對中紡的問題怎麼看,中紡的問題怎樣解決,「特高特」看來是一道必須越過的關口。否則一切都只會是假的,都只能是一場裝腔作勢的演戲而已。
    嚴陣也仍在默默地等著。李高成明白,以他同嚴陣多年的接觸,在這種情況下,嚴陣是絕不會先於你發話的。嚴陣的工作風格向來都是在你說完、介紹完、匯報完,並且表明了你的立場和觀點後,才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發表他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於是所有知道這一點的人都有個一致的看法,嚴書記的工作方法就是後發制人。
    今天當然也一樣。
    但不一樣的是李高成的心理,他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一股腦把自己所有的看法和觀點毫無保留地全盤端出來,而是考慮著究竟該怎麼說,究竟怎樣才能引出自己想知道的話題來。
    「嚴書記,今天常委會一開完,我就讓市委秘書長先給你匯報一下,是不是他已經來過了?」李高成覺得這些話實在說得很彆扭,這種感覺是以前很少有過的。
    「來過了。」極簡單的一個回答,便什麼也沒有了。然後就默不作聲地直直地盯著你看。嚴陣向來就是這樣,接待客人的時候,尤其是接見下級的時候,就常常這樣直直地盯著看你。一般來說,是沒有人敢迎著他的目光也一直這麼往下看的。而一旦當你避開他的目光時,在氣勢上你也就被他壓倒了。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他是你的上級,是你的領導,他可以這樣看你,而你則不可以這樣看他。
    「嚴書記,基本情況是不是你已經瞭解了?」看著嚴肅而又威嚴的嚴陣,李高成覺得自己今天好像連話也不會說了。
    「嗯。我現在只想聽聽你的。」嚴陣直視著李高成,李高成不禁感到了一種壓力。隱隱約約的,他好像意識到嚴陣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麼。他知道了什麼呢?知道了我已經打聽過「特高特」的內幕?還是知道了我已經掌握了「特高特」的內幕?會的,很可能會這樣。既然能有人給你提供情報,自然也會有人給嚴陣提供情報。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如果你想知道什麼事情,就必然會付出可能被別人知道的代價。正像古人說的那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所得就必有所失。當然也許他什麼也還不知道,但不管怎樣,也只能直來直去地同他談一談了。
    「嚴書記,我覺得情況是這樣。按目前中紡的情況來看,問題確實是相當嚴重的,有些問題嚴重得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想像範圍。如果不盡快下決心和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帶來的後果將是難以預料的,尤其是它很可能會影響到社會的穩定,影響到國有企業的深化改革。所以在常委會上經過討論後,大家一致認為,應該盡快委派一個較大的工作組進駐中紡,首先從財政上進行一次大的審核和清查……」
    「好了好了,這些我都知道,下午你們的秘書長都已經給我詳細地匯報過了,不就是有幾個工人想鬧事嘛?」嚴陣好像一反常態,還沒等李高成把話說完,就插進來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現在我們一些領導就好像得了『恐告症』,大大小小只要有個什麼人找來說要告誰誰誰,立刻就覺得天要塌下來一樣,就好像真是不得了了。這到底是怎麼了?究竟有什麼可怕的?當領導的還會不被人告狀?在咱們中國這塊地盤上,不管是哪一級,也不管是什麼職務,哪個當領導的沒有被人告過?什麼叫工作?工作就是管理,管理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意見,就有牴觸,就有衝突,再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短兵相接、各不相讓。過去貼大字報,現在就是告狀,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嚴書記,中紡的情況並不一樣,問題確實非常嚴重。」李高成竭力想把嚴陣的看法扭轉過來,尤其是想讓他真正瞭解到中紡問題的嚴重性,「那天我在中紡的時候,足有一兩萬工人都走了出來。幹部和群眾的關係已經緊張到千鈞一髮的地步,如果我們再掉以輕心的話,那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很可能會惡化到……」
    「開口就是一兩萬工人,開口就是一兩萬工人,真是危言聳聽、誇大其詞!充其量不就那幾個有意見、愛鬧事的嗎?」嚴陣再次打斷了李高成的話,嗓音也漸漸地高了起來,「有那麼一夥人想鬧事,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我就實在不明白,現在的這種普遍的悲觀論調究竟是從哪兒來的?改革是什麼?改革就是革命,就是要摧毀舊的,建立新的,就是要打破鐵飯碗,創立一個新的經濟秩序。所以這也就必然地要影響和觸及到許許多多人的利益,同時也必然要影響和觸及到一些根深蒂固的習慣勢力以及惰性觀念。改革改什麼,就是要改掉這種習慣勢力,就是要改掉這種惰性觀念。如果說要有問題,這才是最根本的問題,如果說嚴重性,這才是最大的嚴重性。所以我們的國有企業改革,勢必要涉及到一些人的既得利益,因此也就必然要觸怒一些既得利益者。這是我們國有企業深化改革必然會帶來的反應,要不怎麼能叫陣痛呢?沒有痛苦、沒有矛盾、沒有鬥爭的改革還能叫改革?像中紡,這不就來了麼?虧損負債、停工停產,這就逼著我們必須加大力度,下大決心進一步深化改革。這也一樣需要我們的奉獻、需要我們的付出、需要我們的犧牲。但也有人會利用這一機會,什麼鬧事呀,什麼上訪呀,什麼告狀呀,從而達到他們各自不同的目的。生活困難的想要點錢,沒有工作的想找點活兒干,對領導不滿的想發發牢騷,再加上那些想當領導結果沒有被提拔了的、想長工資結果沒有給長上的,想幹壞事結果被處分了的,這樣的一些人結合在一起,那還不盼著事情鬧得越大越好?當然,也確實有很多生活條件非常差的工人,由於不明真相,認識水平又低,成為鬧事的積極分子那也是難免的。所以你想想,除去這些人,真正鬧事的人能有幾個?何況又是在自己家門口,反正停工停產也沒什麼事幹,跑出來看熱鬧的又有多少?一兩萬,這豈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自己嚇唬自己?再說,就算一兩萬,那又能怎麼樣?你一個人去了不就全把他們給說服嗎?不就把他們全給震住了嗎?不管怎麼說,畢竟還是共產黨領導的國家,政權是在我們手裡。老李呀,你也年紀不小了,咱們都是同齡人,什麼樣的事情沒有經過?又有什麼樣的事情能嚇倒咱們?關鍵是要多想多分析,你是公認的實幹家,但你現在是一市之長,你要再像以前那樣只善於幹事,不善於動腦,那可就真危險了。如果上一次是你當了市委書記,那麼所有的一切還會是現在這樣的局面嗎?你就沒好好想想,這次中紡鬧事的背後就沒有什麼別的背景?上訪材料一個上午就撒遍了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幾個工人就有那麼大本事?這都是衝著誰來的?你認真想過沒有?位置不同了,要搞清楚什麼才是真正的政治,每件事都應該多問一個為什麼……」
    李高成一邊默默地看著嚴陣那張富有表情的臉,一邊默默地聽著嚴陣抑揚頓挫的話,心裡也好像漸漸地悟出了點什麼。嚴陣今晚的表現,似乎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並不想聽你的什麼匯報,而是只想聽到你的態度,看到你的立場,尤其是需要你的忠誠!其實你從他的話裡,完全可以肯定對中紡事情他什麼也清楚,什麼也瞭解,但他就是什麼也不說破。作為一個省委常務副書記,苦口婆心地說了這麼多,就是再笨的人也應該明白其中的意思了,莫非你李高成就真是一個傻子,聽了這麼半天還是什麼也聽不出來?但問題是嚴陣在他這猶如懸河瀉水的言談中,你根本瞭解不到有關他的一點兒信息。在他這既有思想,又有哲理,既有深度,又有廣度的看上去非常隨意的話語裡,其實把他自己包得很嚴,讓你找不到任何不利於他的地方。就好像他已經把你的心理活動和意圖掌握得清清楚楚,你想知道的事情,他絕不會給你流露出一絲一毫。末了,李高成還是有點不甘心地說道:
    「嚴書記,我不是沒想過,對一些事情我還多多少少地做了一些瞭解。像上訪材料上反映的一些問題,我覺得我們有責任去進行核實。比如像中紡『新潮』有限公司的一些問題,就涉及到了市一級的幹部,甚至還涉及到了省一級的幹部,而且問題還相當嚴重,其中有一個……」
    「那又怎麼樣!」嚴陣厲聲斷喝,再次打斷了李高成的話,「涉及到了就能證明有問題?涉及到了省級市級的領導幹部,就能說明問題嚴重?真是豈有此理。其實有些問題根本就是譁眾取寵、似是而非的東西,怎麼就叫涉及到了,怎麼就叫沒有涉及到?拐彎抹角、七湊八湊,也不知道從哪兒拉出個什麼關係來,就能說明涉及到領導了?簡直就是莫名其妙、無事生非嘛。退一萬步說,領導幹部的七大姑、八大姨,凡是跟領導沾點邊的關係就什麼也不能做了?當然,對領導幹部參與經商,我們歷來是嚴厲禁止的,而且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從不手軟……」
    李高成再次陷入到一種只能默默傾聽的窘態裡,但這一次李高成則是徹底地沉默了。因為他已經非常非常地明白,這個問題對嚴陣來說,絕對是一個禁區,他是絕不會讓你隨隨便便地進去的。
    他不會給你談這個問題,也不會讓你談這個問題。
    一切都已經清清楚楚地表明,嚴陣肯定知道這件事情。
    嚴陣也清楚李高成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
    還有,嚴陣的口氣之所以如此強硬,對李高成如此嚴厲,沒有別的,因為嚴陣也肯定知道李高成的事情。
    一個「特高特」,一個「青蘋果」,誰也知道誰,所以誰也奈何不了誰。
    你自己一屁股屎,還有臉給別人擦屁股?何況我還是你的上級,只有你來給我解釋,我根本沒有必要跟你解釋,我也根本用不著!
    嚴陣是不是就是這樣想的?

《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