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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一間只有二十平米多點的又矮又黑的平房,被隔成了三個小格子,在這三個格子裡,竟然住著一家三代11口人!
    而這家人在這樣的房子裡已經整整住了將近三十年!
    做飯的地方幾乎就在街面上!因為這個所謂的「廚房」,撐死了可能也就是一平米多點。如果不把「廚房」伸到街面上,那麼在這個「廚房」裡根本就沒法轉過身來。
    一個七八平米大小的格子,既是會客室,又是這家主人的臥室。一張老大不小的木板床,就幾乎佔滿了整個格子的空間。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這張大床上竟然放著兩大三小五床被褥!這就是說,這樣的一張床上,晚上人大小小的要睡上去五個人!
    家裡留著一老三小,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一個不到兩歲的小男孩,還有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兒。那個八九歲的女孩,很費勁地抱著那個不滿週歲的嬰兒。嬰兒不知道是餓了,還是哪兒不舒服,正在聲嘶力竭地大哭大鬧。而這個70歲的老人,一邊拽著大概是剛會走路的小男孩,一邊正在碗裡攪著什麼可能要喂孩子吃的東西。
    像這樣的住房,根本就進不去這麼多人。就算進去了,也站沒站的地方,坐沒坐的地方。於是除了李高成、郭副市長和原明亮外,其餘的人只進來看了看就又都出來了。
    老人和小孩全都呆呆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尤其是在老人那昏花的眼神裡,流露出來的全是茫然和陌生,同時還夾雜著一種分明看得出來的擔心和驚慌。
    然而李高成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這位老人:這便是當年在中紡當了三十多年模範標兵的范秀枝!
    李高成做夢也沒想到她竟會變得這麼老,這麼憔悴,她其實根本沒有70歲!在李高成的記憶裡,頂多也就是六十歲出頭。李高成調來中紡的那一年,她還是紡紗車間的班組組長,還連續在中紡當了好幾年勞動模範!而在中紡這樣的企業裡,女工退休的年齡一般超不過55歲,能堅持到55歲退休的女工幾乎沒有。因為在如此繁重而又無休無止的勞作中,身體再好的女工也很難堅持到55歲。而唯有這個范秀枝,就在她55歲那一年,卻再一次被評為全廠的勞動模範和全市的先進標兵!
    那年他剛調到中紡的時候,有人曾開玩笑地對他說,范秀枝這個女人天生的就是當模範、當標兵的料!不讓她受苦受累只怕她一會兒也活不下去。她19歲進廠,三年學徒,22歲成了正式工。也就是從22歲那一年起,只要廠裡評模範,哪一回也少不了她!而且哪一回她都肯定是全票!
    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她也從未中止過一天上班。
    1967年市裡鬧武鬥,中紡的工人幾乎全都上了街,偌大的一個中陽紡織廠,沒有一個車間能聽得到機器聲。在那場鬧騰了整整五個月的武鬥中,整個中陽紡織廠只有一個人沒有缺過一天班,那就是這個范秀枝!那個每天接送工人上下班的班車司機說,也說不清有多少次,整個車裡就只坐著范秀枝一個人,整個車間裡也只有范秀枝一個人在上班!
    范秀枝退休的那一年,李高成讓人做了一個詳細的調查,據並不確切的統計,在范秀枝參加工作的這三十多年裡,前前後後、大大小小她一共當過96次勞動模範!全國勞模1次,省勞模3次,系統勞模9次,市勞模11次,廠勞模32次!另外還有車間、班組、工會、婦聯等等各種各樣的勞模數十次!
    她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勞模專業戶!
    連李高成自己也記不清曾親手給這位女勞模發過多少次獎。那時候,站在領獎台上的范秀枝是多麼的光彩照人、容光煥發,讓多少人羨慕和嚮往!
    而如今,站在眼前的這個老態龍鍾、腰背佝僂的老太太,就是當年那個從來也不知道勞累和疲憊的范秀枝嗎?那當年的威武和英豪之氣都到哪裡去了?
    而這樣的一個為國家為人民為這個公司做過如此之大貢獻的老勞模,怎麼會住在這樣的一個讓人一看就會忍不住掉淚的地方?
    這能算是個家嗎?這就是做了一輩子勞模的家嗎?
    沒有冰箱、沒有彩電、沒有沙發、沒有洗衣機、沒有收錄機、沒有任何一件像樣的傢俱,放在一個破舊桌子上的唯一的一件有點現代化氣息的東西,大概就是那個14寸的黑白電視機了。
    老人依舊呆呆地愣在那裡,渾濁的眼裡好像根本沒有認出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曾經給她發過無數次獎狀的老廠長李高成,更沒有想到這個當年的老廠長就是眼下的市長李高成!
    好一陣子了,李高成才明白范秀枝為什麼認不出他來:范秀枝的兩隻眼睛上都佈滿了厚厚的一層雲翳,她可能根本就看不清任何東西,幾乎就是在憑聲音分辨人和人的位置。
    老廠長原明亮本來要把李高成的來意和身份介紹給她,但被李高成制止了。不知道更好,就算知道了,又有什麼不同,這樣反倒更好些,也許還會瞭解到一些更真實的情況。
    好一陣子才算把那個大哭大鬧的孩子哄得安靜下來,孩子真的是餓,正在大口大口地吃著碗裡的不知什麼東西。
    屋子裡頓時顯得非常寧靜。
    但面對著范秀枝這樣一個勞模的家庭狀況,李高成好久也不知道該給老人說些什麼。能說什麼呢,沒的可說,也真的沒法說!
    「老人家,我們是市裡派來瞭解情況的。」這時郭副市長說話了,他竭力用平和的聲音給老人介紹道,「市裡對咱們公司的情況非常關心,你是公司裡的老勞模,所以我們也就特別想聽聽你老人家的意見。」
    范秀枝渾濁的眼裡和滿是皺紋的臉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仍然是那樣茫然地呆呆地面對著眼前這幾個她看不清的身影,好半天才說了一聲:
    「唉,我們的意見頂個甚用?政府說個甚,就是個什麼。我們這些當工人的,跟著照辦不就是了。這麼多年了我們這些工人不就是聽政府的,不就是這麼一步一步跟著政府過來的。政府說甚就是甚,我們沒意見。」
    「現在廠裡有了困難,你也知道的,停工停產,工人們也領不到工資,連你們這些離退休的職工幹部,生活上也沒了保證。老人家,你對這些就沒什麼看法?你也沒聽到工人們有什麼說法?這個廠子是咱們工人的,這麼大的事情,咱們當工人的也應該想想辦法呀。」郭副市長繼續開導著說道。
    「看你們說的,一聽就是些外行話。」老人對郭副市長的這一番話顯出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也不知道你們到底都是些什麼人,有些話也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吧,沒關係,都是自家人。」老廠長原明亮說了一句。
    大概是老廠長的話終於讓她放了心,她止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唉,這個廠子什麼時候會成了我們工人的,這麼多年了,誰聽過我們工人的,要是聽我們工人的,廠子還能成了這樣。」范秀枝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的話也同樣不帶任何感情。只有對這個世界絕望了的人,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話說到這兒,似乎再也進行不下去了。良久,李高成才沒話找話地問道:
    「你在廠裡幹了一輩子,又是老勞模,每個月的退休金有多少呀?」
    「亂七八糟地算下來,要是不扣不繳的,差不多有二百多吧。」
    「二百多!怎麼這麼一點兒!」
    「就這也五六個月沒發過了,唉,到了這會兒,也早不指望它了。」
    屋子裡一陣寂靜,李高成好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過了多久,郭副市長有些難過地問道:
    「老人家,廠裡停產了,家裡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找活幹去了呀,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老伴呢,也找活幹去了?」
    「不干咋呀,我這眼睛是不行了,要是眼睛還行,還能就這麼整天坐在家裡。」
    「老伴多大了?」
    「小呢,剛過70。」范秀枝平平靜靜地說。
    「年紀那麼大了,還能找什麼活兒干呀?」
    「找下甚算甚,前兩天幫著給人家收拾家,這兩天跟兒子媳婦一塊兒賣雞蛋。」
    「……賣雞蛋!在哪兒賣雞蛋?」李高成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一個70歲的老人怎麼會去賣雞蛋?
    「在自由市場上唄,先到雞場買下雞蛋,然後再到市場賣麼。」
    「雞場都在市郊,離自由市場很遠的呀,這能賺了錢嗎?」郭副市長也不禁感到有些吃驚。
    「能,一斤雞蛋差不多能賺一毛錢。老頭子和兒子騎車一人一次能帶百十來斤,兩個人運,媳婦賣,鬧好了一天就能賣完,刨去破的爛的,也能賺個二十三十的。」聽范秀枝的口氣,就好像自己的老伴像個小伙子一樣。
    「70多的人了,還能帶了那麼重的雞蛋嗎?」
    「能,老頭子身體好著哪。」范秀枝的口氣仍然像是在誇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一來回七八十里的路程,比兒子跑得還快。就是大前天讓汽車閃了一下,兩簍子雞蛋差不多全給摔爛了。老頭子回來哭呀哭呀,一直哭了大半夜。其實那些摔爛的雞蛋,差不多全都讓他用塑料布裹回來了,又是冬天,並不怕壞的,夠一家子吃好多天了。可老頭子就是心疼得不得了,哭得就像個小孩似的,說這一簍子雞蛋讓他們這麼多天全都白幹了,眼看就要過年了,這日子還過不過了。過一輩子了,還真沒見老頭子這麼哭過……」
    范秀枝仍然是那樣毫無感情、毫無表情地說著,然而那一雙佈滿雲翳的渾濁的眼裡,眼淚卻一顆一顆地滴了下來。
    原明亮悄悄地轉過臉去,使勁地在自己的臉上抹著,郭副市長的眼裡也止不住地湧出兩行淚水。
    還需要再說什麼呢?還能再說什麼呢?面對著這樣的一個老勞模的晚年,你還能說出什麼!
    李高成最終也沒說出自己究竟是誰,他覺得他說不出口,真的說不出口。
    「老人家,馬上就要過年了,家裡要是有什麼困難,就提出來,市裡一定會盡力解決的。市裡這次派我們來,就帶了救濟糧和救濟款,像你家裡這種情況是完全符合救濟條件的。」郭副市長很真誠也很動感情地說道。
    「不用!」范秀枝用很硬朗的口氣一口拒絕了郭副市長的話,「有甚困難?家裡這麼多能幹活的人,能有甚困難!比起文化大革命、1960年那會兒,這算個甚困難。廠裡比咱困難的人家多的是,要是連咱這樣的家庭也救濟,那得救濟多少人呀。再說,咱還不是個政府樹起的模範麼,當了一輩子模範,到了這會兒了倒還要國家和政府來救濟,那不是遭人笑話麼?要讓別人知道了,那還不是給國家給政府丟臉。前些日子我就給原廠長說過,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這個家就不要救濟。我給家裡人也說了,人不能忘本,我這條命可是共產黨給的,當年是解放軍從我餓死的娘懷裡把我抱出來的,想想我怎麼能要共產黨的救濟……」
    一番話又把裡裡外外的人說得掉了眼淚。李高成強忍著,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末了,李高成問道:
    「老人家,你就沒有別的什麼要求嗎?像你的眼睛,市裡可以出藥費給你治好的,這種病花不了多少錢的。」
    「人老眼花,再看又能好到哪兒去。唉,要說要求……」范秀枝想了好半天終於說道,「既然你們問有什麼要求,那也不怕你們笑話,就讓我給政府提一個吧。」
    老人一邊說,一邊摸摸索索地從床下的一個箱子裡拿出一張單子來,然後顫巍巍地遞給了李高成。
    李高成看了好半天,才看明白這原來是一張購書單。
    范秀枝同志:
    您的事跡和照片已編入《中華勞模大典》,這是您及您全家人的光榮,
    首先請接受我們向您及全家表示衷心的祝賀!
    您為黨和人民的事業默默工作無私奉獻,您的功績祖國人民將永遠不
    會忘記!載入史冊啟迪後人,是人生之輝煌和榮耀,也是您及您全家人心
    血和汗水的結晶!
    望您接到通知後,按照預訂匯款通知,請您盡快寄來書款,以便您珍
    藏留念。
    如有困難,可同單位領導聯繫給予報銷。
    這個要求再簡單不過了,范秀枝拿不出這筆不到百元的書款來,希望能讓單位給她報銷了。
    老人家說,她一輩子獲過近百次獎,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讓兒孫們把這些都給忘了。等到有朝一日她不在世了,後輩們一看到這本書時,還知道他們的前輩裡頭,曾有過這麼一個女人沒給他們丟過臉。就算這個廠子垮了,毀了,後輩人也清楚不是垮在咱手裡,毀在咱手裡的……
    李高成把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放下走出來時,眼裡的淚水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
    77歲的老工人王英烈,身板硬朗得沒人會相信他已經是個近80歲的老人,更沒人相信他是一個缺一條腿的殘疾人。
    眼不花、耳不聾,鶴髮童顏、聲如洪鐘,雖然腰有些佝僂了,但個子仍然比李高成高出一個頭還多。他一眼就認出了李高成,然後一拐一拐地撲上來,一把握住李高成的手,好久好久也不肯放下來。
    「李市長,李市長,公司成了這個樣子,政府一定得認真管管,一定得認真管管呀……」老人就像個孩子一樣,見了李高成第一句話就這麼又哭又嚷地說道,「大伙整天盼呀盼呀,說這麼大的公司國家還會不管嗎?可盼來盼去,就是盼不來你們,就是盼不來你們呀。後來大伙就說了,如今的李市長,可不是早些年的李廠長啦,人心是會變的呀。人家這會兒怎麼還會想著你這麼一個公司,這會兒靠的是市場,誰還靠你們工人呀。我不相信,我死也不相信,別說咱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就是資本主義國家也不能不靠工人呀。共產黨的天下,不就是靠著工人農民撐著嗎。這麼多年了,咱們工人什麼時候跟政府有過二心?就是文化大革命工人們也沒造過反,也沒想奪過權呀。1967、1968年那會兒,廠裡死了那麼多工人,還不都是為了保衛毛主席,為了保衛共產黨!我對他們說了,李高成他不是共產黨的市長嗎?他這個市長能不歸共產黨管嗎?這麼大的一個工廠他都不管,那共產黨還要他這個市長幹什麼?衝著1989年春夏那會兒他在廠門口說的那番話,李市長會是你們說的那種人嗎?我1939年就到了這個廠子,什麼樣的事情沒經過,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要是看人看得走了眼,這輩子不就白活了……」
    王英烈就這麼沒完沒了地說著,要不是他的女兒跑過來打斷了他,誰也不知道他要說到什麼時候才能打住。
    王英烈五十來歲就死了老伴,一直沒有續娶。如今他跟女兒女婿住在一起,跟女兒女婿在一起的還有他最小的,也已經二十七八了的外孫和外孫媳婦。再加上一個重孫、一個重外孫,一家七口四代人,住在一個兩室一廳的單元房裡。說是兩室一廳,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廳可以接待客人,中間這個六七平米的廳裡居然放著一張雙人床!老人每天就跟重孫唾在這個不足七平米的客廳裡!
    廚房同樣很小,根本擺不下一張飯桌。所以一家人吃飯時,就得支起那張折疊飯桌,然後一半人坐在床上,一半人坐在凳子上,才勉強能吃了飯。而來了客人,也一樣得坐在床上,否則連站也沒站的地方。
    這就是一個四世同堂的家,這就是在這個廠子裡干了將近五十年的一個老工人的家。
    看著王英烈一拐一拐瘸著腿的樣子,李高成感到一陣揪心般的疼痛。
    老人的這條腿,是當年為了保住這個紡織廠而丟掉的。
    解放前夕,國民黨的部隊撤退時奉命炸掉這個工廠。整整一個團的兵力,幾十挺機槍支在那裡,把全廠的工人逼在工廠大門外。
    幾十噸的炸藥,分放在工廠車間裡最要害的地方,被一根引爆線連在一起。
    時間一分一秒的消失,引爆的時間越來越近。
    王英烈,這個當時還不是黨員的普普通通的工人,跟廠裡的另外八名共產黨員,肩負著保衛這個工廠的重任。在其他工人的掩護下,他們潛伏在放滿了炸藥的幾個車間裡。
    事後王英烈才對人說,他當時根本沒想到抱在懷裡的東西就是那個比地雷還要可怕的引爆器。他們炸掉工廠的時間定在下午6點整,而他拿著的那塊老懷表幾乎慢了有3分鐘!他說他當時根本就看不懂懷表,只知道不能超過最下邊那個「6」字。他更不知道,如果要是他手裡的這個東西爆炸了,整個工廠也就全完了。
    其實這個東西剛開始並不是在他手裡,是在事後他才知道的廠裡地下黨支部書記的一位年輕工人手裡。
    離爆炸時間就只剩下幾分鐘了,他們都以為國民黨部隊肯定撤走了,哪想到那個年輕人剛一站起來,就被一梭子機槍子彈給掃倒了。
    那個年輕人臨死前給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快,快……快把這東西扔出廠外去……」
    王英烈抱起那東西就拚命地往外跑,他說他當時根本就沒聽到機槍聲,也根本沒有感到身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跑呀跑呀,一直跑到那道護廠溝旁,使勁一扔,眼前一亮,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其實他那條腿並不是被炸傷的,而是被機槍掃斷的。
    事後他才知道,那一次執行任務的9個人中,活下來的只有他一個。
    隨後他入了黨。因為他這條殘腿,在以後的這幾十年裡,他一直給廠裡守大門。
    他守大門一直守到七十多歲,其實他63歲就退了休。守大門完全是義務,而只要他在,任何屬於廠裡的東西,就別想從大門口被偷出去。
    1992年,公司領導終於讓他離開了大門。一來說他老了,身體不行了;二來說他腦子也不清楚了,動不動就出事。
    「……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呀!」老人一提起這事來,就總是氣得滿臉紫青、渾身發抖,「李市長,你看看我老不老?你再看看我腦子清楚不清楚!他們不讓我再看大門,是因為他們心裡有鬼,他們干了鬼事呀。李市長,今天你來啦,我就全說給你,我就把他們的鬼事全都給你抖出來。孩子們都不讓我說,說這些事情是你能管得了的嗎?我實在是老啦,跑不動啦,這個廠子是咱們用命換來的呀,要是臨閉眼前我不把這些事說出來,我真的嚥不下這口氣,真的嚥不下這口氣呀……」
    王英烈說到這兒,從貼在牆上的一幅年畫後面拿出一個紙包來,紙包裡是好幾十張都已經有些發黃的單據和讓人簽過字的白條子。老人把這些單據和白條子一張一張地打開,然後全都擺在客廳裡的雙人床上,大大小小地擺了一大片。
    「李市長,這些都是證據,鐵證如山,只要政府下決心管他們就一個也別想跑得了。」老人此時痛心疾首的樣子,就好也抓住了一群盜賊似的,「李市長,你先看這個條子,這是公司B總經理馮敏傑親手寫的,你看這些領導的膽子有多大!」
    一張辦公用的白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一溜字:
    李金蘭同志:
    接公司領導通知,高城縣河西紡織機械配件廠調我公司舊織布機配件
    9200件,請給予開出證。
    供應處:吳飛鵬
    1991年9月25日
    情況屬實,屬於廢品,請開證放行。
    馮敏傑
    1991年9月25日
    就這麼一張白紙上,連一個公章也沒有,竟一下子拉走了公司9200件織布機配件!李金蘭是分管門衛的保安處處長,吳飛鵬是供銷處的副處長。一個供銷處副處長的通知,再加上一個公司副總經理的簽字,9200件織布機配件就這麼作為廢品輕而易舉地出了廠!
    直看得李高成目瞪口呆,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這些人膽子怎麼會這麼大,既是廢品,又如何要調給一個縣級的紡織配件廠?而對於機器配件是否屬於廢品,是要經過一道道嚴格的鑒定程序和監督手續的。像如此大的廢品數目,怎麼可以只憑一個白條子就讓放行?而像這大宗的國有企業廢品是只能賣給國家指定的廢品回收公司的,否則就是違法行為。但就是這麼一張白條子,就把9200件織布機配件當作廢品給處理掉了。
    簡直就是明火執仗,公開搶劫!
    還有一張跟白條子沒有任何兩樣的出門簽證單,是這樣登記的:
    廠保衛處:
    此有我公司廢品粗紗機6台,細紗機4台,並條機11台,馬達14台,變
    壓器5台以及各種電機廢品共143種,請予以放行。
    運載車型:東方牌10噸卡車。
    運載車輛數目:4輛。
    廢品回收單位:大榆市機械廠回收公司。
    ……
    供應處1991年11月19日
    1991年10月份前後,正是國家貸給中紡一億多,中紡技改工程全面上馬的時候!這些企業的蛀蟲們,也正是借這個機會偷梁換柱,瞞天過海,大發不義之財!
    沒有公章,沒有簽字,連落款的具體名稱都沒有!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破綻來:市屬國有企業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廢品,為何要讓幾百里以外的大榆市機械廠廢品公司回收?而這個大榆市機械廠廢品回收公司分明就是一個個體性質的廢品收購站!
    對此國家曾三令五申,多次下過文件:凡屬國有企業退下來的機器和機器配件,必須作為廢品就地處理,嚴禁私下擴散,不能賣給農村、個體戶、鄉鎮企業,更不能賣給個人,尤其是經過技改工程撤下來的機器和機器配件,絕對不能隨意買賣。不僅不能賣給個人,同樣也不能賣給國有企業。這些文件裡特別指出的是紡織企業的機械和配件,因為這些機械和配件一旦流失出去,勢必會給假冒偽劣產品的氾濫大開方便之門。
    作為一個大型國有企業的主要領導,莫非連這種分明屬於違法亂紀行為的舉止也毫不知曉?
    如果說前邊的幾張條子還讓李高成感到有些吃驚的話,那麼另外的幾張條子就實實在在地讓人感到不寒而慄了。
    今收到:
    高城縣河西紡織機械配件廠織布機技改配件8500件。
    收領人:四分廠二級庫管理員馬振海
    1991年10月18日
    一個縣級的紡織機械配件廠,在前後不到一個月時間裡,剛從一個超大型國有企業里拉走織布機廢品9200件,緊接著又運來屬於技改新產品的織布機成品配件8500件!這種連任何手腳都不做的勾當,於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幹了出來!
    另一個條子同這張條子幾乎一模一樣:
    今收到:
    大榆市機械廠技改紡織產品粗紗機6台,細紗機4台,並條機11台,馬
    達14台,變壓器5台以及各種電機產品245種。
    收領人:公司大庫管理員劉麗琴
    1991年12月2日
    11月19日拉出,12月2日拉回,前後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而且拉出去這麼多,拉回來仍是這麼多,這些大件的出說入竟完全相同,連改都不改!
    「李市長,這條子都是我從馬振海和劉麗琴那兒複印出來的,要是有一點兒假,就拿我以法律論處!」王英烈一邊用發抖的手指著這些條子,一邊義憤填膺地說道,「馬振海和劉麗琴說了,這些拉回來的新機器,全都是剛從咱們這兒拉出去的舊機器呀!有的連牌子都沒換,光是刷了一層漆就當做新機器給拉回來了。李市長,幹這樣的事,天理不容,十惡不赦,放到過去是要千刀萬剮的呀!你說說他們怎麼就有這麼大的膽子!要是毛主席老人家還在,他們敢這麼幹嗎!說是不讓搞運動了,可要是真的來了運動,他們一個個的都逃得了嗎!別的咱就不說了,要是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對他們還會只是游遊街、戴戴高帽子嗎?這些當領導的如今都怎麼啦,咋的一點兒也不知道後怕!就是過去的地主資本家,也還常想著得給自己的兒孫留一條後路呀……」
    說到這兒,老人指著另一張條子說道:
    「李市長,你再看看這個,你再看看這個,你想都想不出來他們的膽子有多大……」
    拿在老人手裡的是幾摞子不同式樣的收據。
    在一張出門證的背後,竟然附著17張同樣的車號、同樣的貨品、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單位、又幾乎是同樣的份量的收據:
    今收到:
    河西鋼鐵公司14公分鋼材10噸,已入庫,空車,車號為076243,請門
    衛予以放行。
    公司一庫管理員:×××
    1991年10月16日
    今收到:
    河西鋼鐵公司14公分鋼材10噸,現已卸貨,車號為076243,空車,請
    准予放行。
    公司二庫管理員:×××
    1991年10月16日
    今收到:
    河西鋼鐵公司14公分鋼材102噸,已卸入庫房,空車,車號為076243,
    請保衛處准予放行。
    一分廠庫房管理員:×××
    1991年10月16日
    17張這樣的收據!這就是說,就這麼一車鋼材,在中紡大大小小的庫房裡轉了這麼一圈,就等於賣給了中紡織17次!也就等於賣給了中紡17車!就像玩戲法一樣,17噸鋼材一轉眼間就變成了170噸!
    還有一車沙子賣了12次,一車石料賣了9次,一車水泥賣了14次!
    真是今古奇觀,聞所未聞!
    望著眼前的這些條子和單據,直看得李高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餘的條子基本上大同小異,一樣的膽大妄為,一樣的無法無天。若不是親眼看到這些條子,只怕你怎麼想像也想像不出在他們手裡居然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李市長,他們就是為了這些才不讓我干了呀!」王英烈疾首蹙額地繼續說道,「為了這些條子,他們給我許了多少願,答應要給我多少好處。先是說要給我加兩級工資,後來又說要給我一筆錢,最後竟說要給我分一套好房子。李市長,你說我能答應麼?我要是答應了,當初我幹嘛要拚死拚活地保住這個廠子?我要是答應了,我還咋在這個廠裡活人?我又咋有臉活在這個世界上?再說,他們給我許的那些願,不全都是些鬼話、謊話、日弄人的話!要是這個廠子沒了,就像現在這樣,連工資也發不了,就算給我加上十級工資又有屁的用!他們那些當官的如今哪個住的不是好房子?可好房子又有什麼用?他們住在那好房子裡頭,還不跟住在監獄裡一樣?大天白日地還讓保安人員站崗放哨,那活著還不跟死了一樣!真是狗眼看人低呀!我沒答應他們,他們倒還不停地來要挾我,嚇唬我,說如果我要是把這些事情捅出去,就要把我怎麼怎麼樣。我對他們說了,年輕時我為了保住這個廠子,連命也不要了,如今我這麼一把年紀了,還怕你們把我怎麼樣!我在這個廠裡幹了一輩子,誰要是想把這個廠子給毀了,捨了我這老命我也絕不答應他!年輕的時候我都沒怕過死,如今都快活到頭了,這條老命我捨得!我早就豁出去了!真是一幫敗家子一幫敗家子呀,把廠子糟蹋成這樣,如今倒人頭狗面地要來救濟工人!他們一個個肥頭大耳的樣子,不都是喝的工人的血、吃的工人的肉!他們怎麼有臉來給工人發救濟!把吃了我們喝了我們的都給我們工人吐出來……」
    ……

《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