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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
    妻子走了好久好久了,李高成才漸漸感到自己實在是被氣壞了。
    當他發現輸液管在不斷劇烈地搖晃時,才明白原來是自己的手在抖,而且抖得那麼厲害,以致連整個病床都在止不住地顫動。
    他再一次地感到頭暈腦脹、呼吸短促,以致久久地陷在一種精疲力盡,幾至崩潰的精神狀態之中。
    這世界究竟是怎麼了?到底是你做錯了事情,還是我做錯了事情?莫非夫妻之間對這種重大的原則問題就沒有任何是非觀了?分明是你自己做錯了事情,分明是你自己違法亂紀,卻偏能如此慷慨激昂、理直氣壯。似乎天下的理全都在她那邊。尤其是在她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全然違法的情況下,她不僅沒有任何一點兒侮過和愧疚的表示,反倒把所有的過錯全都堆在了你的頭上: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根本不在她身上,所有的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別人不知道我的為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尚有情可原,而作為妻子,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就算不講感情,又如何能不講事實?莫非你真的不瞭解我嗎?
    我自私、我怯懦、我滑頭嗎?我沒有魄力、我膽小如鼠嗎?
    自從當了副市長、市長以來,在這將近十年的時間裡,李高成為這個省會城市幾乎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他從來都沒有退縮過,更沒有被嚇倒過。為了這個城市,為了這個城市的幾百萬老百姓,他怕過什麼?
    在分管工業的那幾年裡,他大刀闊斧、旗幟鮮明地引進外資、深化改革,使二十多個猶豫不決、裹足不前的國有大中型企業輕裝上陣、大膽開拓,從而在社會上引起了劇烈的震撼和強烈的反響。尤其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烏七八糟的東西鋪天蓋地地冒了出來,人們對改革開放的路線感到猶豫,對國家的前途和進程感到茫然,特別是在柏林牆倒塌、蘇聯解體、東歐瓦解前後,一些極左和陰暗的東西,雲屯霧集、濁流滾滾、來勢兇猛,他們張為黨為國為民之旗,行倒退反改革之實。所有的言論似乎全都集中在了一點上:要再這麼改革下去,我們的政權將不復存在,我們共產黨執政的地位將不復存在。言外之意,改革開放是亡黨之路,所以改革開放必須終止。
    李高成頂住了這種種的壓力和言論。
    李高成當時說了一段被老百姓稱頌一時的名言:
    只要人民富裕了,只要人民擁護改革,那麼執政黨的執政地位就會繼續存在;如果人民繼續窮困,國家仍然貧弱,那麼這樣的執政黨還不如沒有!就算它仍在執政,其實它已經等於失去了執政的資格;如果拿人民的富裕和執政的地位做交換,一個真正的執政黨寧可去選擇前者!就算這個執政黨消失了,不存在了,人民也會永遠記住這個執政黨,而這個執政黨也才會永遠生存在人民的心底裡!
    在稱頌著李高成的膽識和勇氣的同時,又有多少人在暗暗地為李高成捏著一把汗!
    李高成那時也真有點豁出去的勁頭,在許許多多的人見風使舵、猶豫不前,甚至往後退縮的時候,他不僅毫未卻步,反倒大大地朝前邁了一步。因此在鄧小平1992年南巡講話以後,等到一些人清醒過來,轉頭再追時,李高成所在市裡的改革已經把他們拉下了很遠……
    即使是到了今天,由於李高成這一遠見卓識所產生的直接影響和後果仍然是顯而易見的。市裡絕大多數國有大中型企業仍然運轉正常,充滿了旺盛的活力。同其他省市相比,市裡國有企業改革成功的比率要大得多,效益也一樣要好得多!江澤民總書記、李鵬總理和朱鎔基副總理等國家領導人來省裡市裡考察時,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和充分的肯定。尤其是在市裡的一些國有大型企業考察時,中央領導人的評價更是讓省市的主要領導感到高興和鼓舞。朱鎔基副總理在考察一家大型企業時,竟然用開玩笑的話對李高成和企業的其他負責人說:
    你們把企業搞得這樣好,大家看了真是很高興。你們越搞越大,越搞越活,這既符合市場規律,也符合資本規律,但你在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國家裡,可就讓我們頭疼了。市場都讓你們佔了,連上海都競爭不過你們,其他的廠子都吃不上飯,你讓我們這些人怎麼辦……
    就因為先走了一步,也就等於走活了一盤棋,所以即使是到了今天,市裡的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大部分仍然都保持著良好的運轉和強勁的勢頭。不論是機制的轉換還是體制的改革,都已經進入了一種良性循環之中。同其他省市相比,市裡國有企業的形勢要好得多,而且正朝著越來越好的趨勢發展。對這一點,包括省裡和中央的領導,都是深信不疑的。
    想想當時的壓力,想想當時所冒的風險,能說我自私、滑頭、怯懦?能說我沒有魄力,膽小如鼠?
    1992年,他當選為市長,同時被任命為市委副書記。
    上任之初,李高成面臨著的第一個焦點問題便是住房問題。一方面是廣大市民的住房平均數字遠遠低於其他省市,無房戶、危房戶、缺房戶的比例相當高;另一方面,一些幹部超占、多佔、私建住房的現象則越來越嚴重,有些幹部多佔的住房甚至於有六、七套之多!最嚴重的一個副廳級幹部,在不到六年的時間裡,由於不斷地升級和調動,竟佔用了九套住房!而他只有兩個子女,其中一個大學還沒有畢業,也沒有成家。這九套住房除他佔用的兩套外,另七套有兩套空鎖,其餘的竟然全部高價出租!而市郊的一些縣級、鄉鎮級幹部,任意大建私房的腐敗風氣則愈演愈烈。在市郊的五個縣裡,從1983年以來,竟有近四千名幹部超標準建房!其中副縣級以上幹部達一百多名,科級以上幹部七百多名!有些縣佔地多的一些幹部,住房面積竟達三四百平米以上,有的甚至耗資數十萬元之巨!建房標準與其收入狀況的嚴重不符,以及超佔住房的幹部人數之多,幾近於一組令人觸目驚心的天文數字!
    在李高成當選市長和被任命為市委副書記以前,市委市政府也曾對此進行過數次查處,但基本上都是有始無終,蜻蜓點水,虎頭蛇尾。尤其是每次查處過後,都會促成擴建私房風的再一次更大蔓延。不過這也不能把責任全都歸結到以前的歷任市領導身上,有這麼多幹部參與了私房的建設,並且頂住了一次次的清查,足以說明了地方勢力與既得利益者的根基深厚。在李高成決定對此腐敗勢力開戰以前,曾進行過多方面的明察暗訪,也同許許多多的人商量過對策。當時有不少人一再勸他應謹慎行事,千萬不要在這件事上摔了跟頭。在一個省會市裡,你知道一個幹部身後會有多大的後台?不幹事還出事呢,像你這樣一上來就惹事,那還不是自找苦吃?你一個平民出身的市長,一沒背景,二沒靠山,三沒勢力,若要是得罪了這一大片,以後還怎麼在這個市裡工作!
    但李高成沒有回頭,更沒有退縮,他借助省委領導的支持和新聞界的力量,以此作為工作的突破口,大張旗鼓地向這一邪惡勢力正面宣戰了。他首先在這個問題上確立了毫不含糊的領導責任制,不論是市內還是郊區,哪一級查出問題不解決,哪一級的領導承擔一切責任和後果。該處分的處分,該撤職的撤職,包庇者罪加一等。同時李高成還宣佈:凡涉及到縣處以上幹部的住房問題,一律由他來親自處理。並公開聲明:如果在這個問題上發現他有包庇行為,他將立刻就地辭職!
    這一舉動在新聞媒介的大力宣傳下,頓時震撼了整個省市。當時的新聞媒體,幾乎每天都有這一方面的追蹤報道:自動退房、主動交待的從寬處理,拒絕清查和拒不退房的從嚴懲處、毫不手軟。隨著一些廳級縣級幹部的不斷被頻頻曝光和嚴肅查處,尤其是當一些有著強硬後台的「釘子戶」被相繼拔除後,這一清查幹部住房的戰役得到了廣大老百姓的歡呼和擁護,同時所有的幹部都紛紛表態給予支持和關注。不用說,這一戰役的最後結果是以李高成的勝利而結束,而隨著這歷史性的勝利,李高成的聲望可以說是達到了頂點。
    但李高成心裡清楚,在那些難以合眼的日日夜夜裡,他曾經受了多少明的壓力和暗的攻擊。尤其是在剛剛開始的那些日子裡,他幾乎每天都要接到許多恐嚇電話和竭盡誣蔑之能事的信件,甚至有人在他的大門上用大糞糊上對聯和小字報對他肆意侮辱和誹謗。李高成心裡非常清楚,凡是能進了兩道崗把著的市委常委大門,並且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決不會是一般的老百姓。
    他頂住了這種種的壓力和攻擊。在將近五個多月的時間裡,全市共查處了四百多人,其中縣處級以上幹部三十多人;共有二十多戶私房被沒收,五十多戶房屋被拆除,六百多戶房屋退地還耕;四十多人受到嚴肅處理,其中兩名被開除黨籍,四名留黨查看,十一名嚴重警告,五名被移交司法機關處理;總共罰款退賠近一百萬元,退出公房四千多套,總面積達二十多萬平米,相當於新蓋了一百多棟宿舍大樓!
    當那些無房戶、危房戶和缺房戶紛紛搬進這些被清退出來的公房時,一個個都激動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而這些動人心魄的畫面被電視台帶進千家萬戶時,又再一次讓千千萬萬的老百姓熱淚盈眶、激動不已。
    那時候的李高成,別說是那些最基層的老百姓了,即便是那些恨他的人,也沒有一個人說過他是一個自私、滑頭、怯懦的人,是一個沒有魄力、膽小如鼠的人!
    還有,在這些年裡,在李高成手裡曾有過多少令人難忘的大舉措、大建設。
    市內二環路三環路的興建;
    市中心大街的拓寬;
    六座市內立交橋的動工;
    五十公里過境高速公路的建設;
    ……
    在這一系列的工程和建設中,他曾遇到過多少難以想像的阻力和挫折。在二環路三環路的建設中,曾有上百家拒絕搬遷的「釘子戶」在省委門口示威告狀,揚言要把李高成告倒告臭;拓寬市中心大街時,由於觸動了一個集體企業的利益,於是這個企業組成了一個上千人的上訪團體,在市政府門口靜坐示威,造成主要幹道交通堵塞近十個小時;市內立交橋動工時,有幾戶拒絕搬遷的「釘子戶」,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攔住了他的轎車,圍攻和謾罵達數小時之久……
    面對著這一切,他從來沒有退縮過,更沒有被嚇倒過,也從來沒有同這些人記過仇。在心底裡他從來也沒有真正恨過這些人,而這些人也同樣沒有在心底裡恨過他。沒有別的,因為以後的事實證明,他李高成所做的這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更不是想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他理直氣壯、泰然自若,就因為他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說實話,那時候他在心底裡真正怕過誰?又有誰說過他自私、滑頭、怯懦?誰又敢說他沒有魄力、膽小如鼠?
    而如今,卻是自己的妻子,竟然當著自己的面,竟然如此斬釘截鐵、一點兒也不含糊地說他自私,說他軟弱,說他是懦夫,說他是滑頭!以至於說他沒有魄力、膽小如鼠!
    妻子罵他任何話似乎都可以接受,唯有這樣的話讓他感到痛心不已。他痛心的並不是他想計較這些話的內容,而是這些話讓他感到了一種認識價值上的徹底顛倒和是非觀上的完全錯位。
    把保護錯誤和包庇犯罪當做一種勇敢和魄力,甚至是一種男子漢氣概,反過來,如果對這種錯誤和犯罪進行指責和抨擊,卻反倒成了一種自私、怯懦的行為。
    當你真正想為這個國家、為這個家庭負責任時,卻反而不被理解,甚至被人當做小丑、當做滑頭;而當你的所作所為有意無意的是在摧毀著這個國家,摧毀著這個家庭時,卻偏偏得到滿堂喝彩,甚至於成為一些人心目中的英雄和楷模!
    真正的責任感被視為不負責任,而根本不負責任的行為卻被視作一種極有人情味的負責任……
    尤其讓人感到痛心的是,同是黨員,當你在黨的利益和個人的利益之間進行選擇時,更多的卻是在同情後者……
    如果任由這樣的人充斥於黨內,那我們這個政黨賴以生存的條件和基礎又在哪裡?
    這樣淺顯而又明白的一個道理,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能時時處處想到它?
    ……
    當護士送來午飯時,李高成才知道醫院的大門口又有很多工人在等著進來看望他。
    李高成讓護士扶著站起來,走到窗口往外看了看。
    他的眼淚一下子便湧了出來。
    他沒想到竟會有這麼多想來看望他的人,他大致估了一下,至少也有上千人!
    李高成明白,工人們在這個時候來看望他,是有其更深一層的含義的。工人們是在以一種道義上的關懷,來向社會和政府表示他們的立場和好惡:我們工人支持李高成這樣的市長;反過來,這裡頭當然還包括有另一層含義:那就是希望你這個市長也能同他們站在一起,希望你能頂住,希望你不要改變你的立場,也不要改變你的態度……
    李高成胡亂吃了幾口飯,然後堅持要下去同工人們見見面。大夫和護士一再勸說,但都沒能說服他。李高成對他們說,工人們在這兒等了那麼久,他無論如何也應該下去看一看,何況他得的又不是動不了的病,就是他真的動不了了,那抬也要把他抬下去。
    工人們既然旗幟鮮明地表明了他們的態度,那他也應該給工人們一個旗幟鮮明的答覆。
    往下走的時候,李高成才感到自己真的是這樣的虛弱,呼吸短促,渾身乏力,心跳加快,一陣陣的頭暈和噁心,尤其是讓外面的冷風一吹,幾乎連站也站不穩。
    等走到醫院大門口時,他才發現等在大門口的人要比他想像中的多得多。也許是因為在下班期間,聚集在大門口的人足有三四千人。
    等他走近人群時,忽然看到省電視台和市電視台的記者正在這裡採訪。
    他猶豫了一下,想避一避,然而卻已經來不及了。
    「李市長出來了,李市長看咱們來了……」
    不知是哪一個人這麼喊了一聲,龐大的人群立刻便圍攏了過來。電視台的記者也不失時機地搶到他的面前。
    李高成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形成這樣一種局面:數以千計的工人守候在這刺骨的寒風中來看望他時,省台和市台的電視記者,卻像事先策劃好了似的把鏡頭對準了他。
    向來反對領導幹部出風頭的李高成,面對這他根本不曾想到的情況,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在平時,他會讓人轉告電視台的記者讓他們走開。然而現在他卻沒有任何辦法,也根本來不及有任何舉動。一來他跟前並沒有像平時那樣前呼後擁的隨從,二來他的身體也不允許他再去做什麼事情,三來眼前的情景也已經讓他無法再做出什麼其他的事情。
    眼前這麼多熟悉卻又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面孔,這麼多感情真摯、毫不做作的工人們,使得李高成完全沉浸在了一片感情的波濤裡,同時也很快就使得他完全忘卻了電視鏡頭的存在。
    當領導這麼多年了,這樣的情景還真是第一次:他居然會沒有意識到電視鏡頭的存在!
    晚上當他看到自己在電視新聞裡的「表演」時,他甚至情不自禁地為自己的表現而深受感動,以至於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這是一個多麼感人、又多麼令人久久難忘的場面!
    在將近零下二十度的嗖嗖嗖的寒風裡,有那麼多的手朝他伸了過來。
    有年輕人的手,也有老年人的手;有工人的手,也有知識分子的手;有在車間幹了一輩子維修工的粗糙而又佈滿了硬繭的手,也有在織布車間、紡紗車間接了幾十年線頭的乾瘦而又皸裂的手……
    每一次的握手,都讓他感到是這樣的激動而又沉重,親切而又感傷。
    語言在這裡完全是多餘的,所有的表情,所有的舉止,所有的眼神和所有的感覺都是那樣的樸實無華,都是那樣的真誠敦厚。
    等到他被工人們勸說回去,等到他被護士們扶著擁著終於離開了這越圍越多的人群,等到電視台的記者開始了對群眾的採訪時,他又被工人們那些樸實而真摯的語言一次一次地深深打動,一次一次地熱淚盈眶。
    記者:聽說在李市長病了的這些天裡,天天都有你們中紡的工人守候在這裡,有的工人甚至兩天兩夜都沒有回家,是不是這種情況?而且我看你們還帶了不少禮品,我想李市長不會也不可能接受你們這麼多的禮品。請問,這些禮品都是你們自己買的嗎?
    工人:那還有假!像這些東西我們自己不買,還會有什麼人給我們買嗎?現在什麼東西都有假的,只有這種東西沒法子造假。其實你隨便在這人群裡轉轉,看看這一張張的臉,看看這一身身的土,再看看這一雙雙眼睛,你就清楚這些是真還是假。除非有些當官的糊弄國家和老百姓,我們老百姓什麼時候幹過那些糊弄人的事?
    另一工人:我們又不是那些有權有勢的幹部,給領導送禮還得單位報銷。
    另一工人:要真是那種送法,我們就不會來了!給李市長這樣的領導送點東西,花自己的錢我們心甘情願。
    記者:你們來這兒是自發的,還是有組織的?或者是單位派你們來的?
    工人: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糊塗?像這種事情單位上還會派人來?就算他想派派得來嗎?他派得出這份感情嗎?如果是一個讓老百姓痛恨的領導幹部,老百姓會來嗎?就是打也打不來呀!
    另一工人:我們來看望老廠長,還用得著讓人來組織嗎?要是領導來組織,我們還真不會來呢!
    另一工人:領導才不會組織我們來這兒呢!我們來看望老廠長,在位的頭兒說不定早已經把我們恨透了!
    另一工人:要說有組織,那也是有組織的,如果沒組織,沒有人勸說,中紡的幾萬工人都會到這兒來的。如果那樣,還不把這裡的幾條大街都給堵死了?告訴你們,來這兒的都是我們中紡工人派來的代表……
    另一工人:不對!來這兒的並不都是中紡的,我們幾個就不是中紡的工人。不過我們那兒的情況和中紡差不多,所以我們也來了。
    記者:你們來這兒的原因能給我們說說嗎?據我們所知,在,我們市裡好多年了,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李市長以前也生病住過醫院,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你們能說說這是為什麼嗎?
    工人:那還用說嗎,就因為像李市長這樣的好幹部越來越少了!
    另一工人:請你們一定不要把我們的話給刪掉!我們之所以要來這兒看望李市長,就因為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李市長來看望過我們!如今的領導,個個都嫌貧愛富,整天就知道往有錢的地方跑!吃香的喝辣的不說,還給自個兒臉上貼金呀!有錢才是政績呀,像我們這些窮工人,當官的誰還會把我們放在眼裡!現在的領導要是都能像李市長這樣,十冬臘月的還能一個人在我們工人堆裡跑來跑去,你說我們這些工人還會發不了工資……
    另一工人:如今的事全都顛倒了,像李市長這樣的幹部,要是我們工人說好,那些當官的肯定就不會說好!為啥?就因為顯不著他了!其實現在是領導幹部最忙的時候,忙什麼?得忙著送禮呀!年關了,不給領導進東西,那官位坐得穩嗎!我們的李市長可好,別人在忙著送禮,他倒忙著到我們工人家裡扶貧!你想想這樣的領導幹部,他的上級領導會說他好嗎!實話給你們說,我們幾個可不是中紡的,我們來這兒只是想替李市長這樣的好幹部鳴不平!衝著李市長能在年關時節領著幹部到虧損企業去看望工人,我們就不能不來看望李市長!就算見不著李市長,哪怕是在這兒站一站,也算是自己的一點心意。有李市長這樣的領導在,我們這些國有企業的工人就覺得放心,就覺得踏實!
    記者:這位老工人,我看你年齡這麼大了,身體看上去並不太好,天氣又是這麼冷,有這麼多年輕工人來這兒表達你們的心情也就足夠了,你為什麼也要這麼一直親自等在這兒?能不能給我們說說你心裡真實的想法?
    老師傅:我首先要告訴你的是,我是中紡的工程師,還當過多年的車間領導。我來這幾代表的不只是工人,還代表著知識分子和大多數已經離退休了的幹部和群眾。我還要告訴你的是,我今年已經84歲了,李市長來中紡的時候,我就已經退休了,我並不認識李市長!我還要告訴你的是,自從李市長病了後,我已經在這兒整整等了三天了!你說我為什麼要來這兒,一句話,想來!想看看李市長!中紡這個廠子我清楚,要是李市長在,那就一定垮不了!為什麼?因為他愛這個廠,他愛這個廠裡的工人!這些年,好像都沒人這麼講了,說有什麼人愛廠如家,就好像說傻子一樣。要是一個廠長連他管的工廠也不愛,他還能管好這個廠?我還要告訴你的是,如今的一些領導幹部,都還不如國民黨那會兒的廠長經理!我在這個廠裡干了整整一輩子,軍閥混戰那會兒,民國那會兒,我都幹過。我說的都是實話,那會兒的廠長老闆,哪個敢像現在的廠長經理這麼幹?要是敢像現在這樣花天酒地、胡作非為,那他們的腦袋早掉幾百次了!那會兒這個廠也一樣算是公家的,可為什麼就沒能垮了?沒有別的,就是嚴刑峻法,刀快不怕你脖子粗!要是查出哪個傢伙貪了二十塊大洋以上,一點兒不含糊,拉出去就斃……
    另一位老人:我認得李市長,可李市長並不認得我。不瞞你說,我這個人一輩子都沒出息,逆來順受,什麼話也不敢說,什麼事情也不敢做。可我今天要給你們敞開說一說,我受夠了!也氣夠了!若再要眼睜睜地看著那伙敗家子把這個工廠給糟蹋了,我死也不會瞑目!我們為什麼要來這兒看望李市長,就是希望李市長千萬別在這會兒倒下來!我老了,什麼也不在乎了,窩囊了一輩子,如今也沒什麼可顧忌的了。我告訴你們,我來的時候就已經告訴了我的兒子和老婆,我們到這兒來,就是要讓一些人好好看看,誰要是想在這會兒搞垮李市長,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不答應他……
    記者:來看李市長的人,每天都有這麼多嗎?
    工人:這還少了呢,頭一天光我們廠來了就有兩千多,後來有人說這樣不好,說不定還會給李市長帶來麻煩,所以我們就輪流著來了……
    另一工人:來這裡的絕不是我們一個廠的工人,剛才有人統計了一下,只今天就有12個企業的工人來過……
    記者:據說李市長一直昏睡不醒好幾天了,你們每天守在這兒,李市長並不知道,你們……
    工人:你以為我們來這兒就只是為了讓李市長知道嗎?這也太小看我們工人啦!要是想讓李市長記住我們,要是想謀個什麼事情,那我們就直接到他家去啦,何必到這兒來?
    工人:我們來這兒圖的可不是想讓李市長知道,我們只是為了表達我們的一點兒心意。我們就是想讓社會上的人都知道,我們工人擁護的就是李市長這樣的領導幹部!
    工人:我老婆說了,在這個地方,別的什麼人都可以不來,但李市長這兒說什麼也得來!李市長是為了咱們工人才病成這樣的,就為這個,咱們國有企業的工人一輩子都應該記著他……
    ……

《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