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窪狸鎮自從開過了承包大會以後就沒有安寧過。先是趙多多買來一個小汽車,在街巷上像只矮腿豬一樣整天亂躥,使人們又驚喜又慌亂;接著是「公務員」的出現──她是趙多多從河西聘來的,奇怪的穿著打扮也令人不安;最後是地質勘探隊丟失了一個鉛筒,而據說鉛筒內有一枚小如米籽的叫作「鐳」的放射性物質,在勘探工作中至關緊要。為尋找它,地質隊報告了公安部門,又請求當地政府配合,張貼佈告,說明那個鉛筒可是個要命的東西,哪個無知的人如果貪戀鉛塊,或身體發生惡性病變,或下幾代受射線影響而生出畸形的人來。縣委馬書記及鎮委書記魯金殿都在全鎮大會上講了話,號召誰揀到那個鉛筒,務必快快報告。地質隊的李技術員就鉛筒在會上作了進一步說明:把它丟進水井、埋進土裡、藏進草垛,都無濟於事。它會長久地作用於窪狸鎮,使鎮上人生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下一代出現畸形人等等。佈告貼了,會也開了,那個鉛筒仍無蹤影。愁雲籠罩了鎮子,所有人都叫苦不疊,長長歎氣。也許受影響最大的就是李知常了。他經過長期的躊躇之後,終於動手設計變速輪了。往日在腦海裡旋轉的金色輪子而今落在紙上,又化為光滑的木輪,最後變成黑青色的生鐵輪子。整個過程都由李技術員和隋不召參與幫忙,鉛筒的事情發生後,更複雜的調配安裝工作只得暫停。隋不召和李技術員再也顧不得變速輪了,連日來一直在尋找鉛筒;隋不召對揀了鉛筒拒不交還的人大罵不止。也正好這時李其生病了,李知常放下一切,又到炕前服侍父親去了。
  隋抱樸仍舊為「窪狸粉絲生產銷售總公司」看老磨。他近來除了和鎮上人有著相同的不安之外,還一直為進城的見素擔憂。見素只在進城不久來過簡短的一封信,信上稱一切皆好,讓全家多加保重,他忙一段就回來等等。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沒有信,也沒見人。抱樸在弟弟離開鎮子時曾反覆叮囑過他:遇事千萬不要鋌而走險,他一一點頭。抱樸現在回想起來,怕是他在搪塞。粉絲廠更了名字,可是老磨屋依舊,粉絲房依舊。不同的只是趙多多有了小轎車,來粉絲廠的客人增多了,宴會一個接一個。緊挨舊廠的空地開始擴建新廠,趙多多又到銀行貸了幾十萬元的款子。小車司機是借來的,後來趙多多用高工資將他長期僱用了。趙多多閉下來讓司機教他開車,說「大企業家」哪能不會開車。有一次車子在老廟舊址上盤旋,隋抱樸走過那兒就被喊住了。趙多多讓他也坐上車子,說經理要親自給大少爺駕駕車子,駕不好,翻了車,跟大少爺死在一起也值得。車子在廣場上亂扭亂蹦,司機在車外大聲指揮,面無人色。趙多多咬著牙,手老在方向盤和一些手柄上抓撓著。車子向著一堵殘牆衝去,趙多多「啊啊」地喊起來,隋抱樸一陣眩暈。突然趙多多兩腿一蹬,車子向上一蹦,發出了「嗚」的一聲,停住了。殘牆離車子只有一二米遠了。趙多多哼哼地笑著,說:「不老實,我就幹掉它!」他頭上滴著豆大的汗珠,見抱樸平靜地望著殘牆,就說:「你的招數到底好些,嗯。」
  每到了半夜裡,粉絲房裡就出現了那些雜質澱粉坨子。抱樸知道上次調查組走了個過場,這一回趙多多摻假就肆無忌憚了。抱樸的心一陣陣發痛,他真怕白龍粉絲在國際上的聲譽一跌再跌,最後結局淒慘。一連多少個晚上過去了,抱樸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就直接去找了鎮委書記魯金殿。魯金殿握住了抱樸的手,說我可是第一次在鎮委見到你。抱樸說:「也許因為我是老隋家的人吧,我特別害怕窪狸鎮的粉絲在這一輩人手裡完蛋。我來找你,不是我變得太膽大了,是我變得太害怕了。」魯金殿聽著,臉色發青。他久久地望著遠處,說:「我們鎮委多次阻止過趙多多,沒有用。上面有人支持他。前一段縣委馬書記來了,我們向他作了匯報,他說在這個事情上堅決不能妥協!不管是市裡還是省裡有人支持,都不能妥協!這關係到我們的國際信譽!他讓我們鎮委盡快搞個材料。」魯金殿說到這兒用拳頭搗著桌子罵道:「有些人他媽的算瞎了眼!縣長怎麼樣?省裡的副局長又怎麼樣?我都不怕!我干一天共產黨,就得跟那些王八蛋斗一天!我就不信沒人豁上去......」
  隋抱樸把餘下的時間大都花在算帳上。他撥弄著朱紅算盤,不知疲倦。他越來越感到弟弟說的對:這筆帳算得太晚了。他最怕的是聽到遠處飄來的跛四的笛音。那時候他就會離開桌子,站到院子裡久久地張望。這笛音如今是毫無遮掩的一種歡樂,聽久了,又會從中聽出一絲淫蕩之氣。抱樸恨不能跑過去折斷他的魔笛。從這笛音裡,他可以看到小葵日漸消瘦,眼窩發黑;小纍纍赤腳奔跑,衣不蔽體。在這樣的夜晚裡他不能做任何事情,也不能安睡。到了白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一眼小葵和小纍纍。他在所有可以見到他們的地方轉悠,結果卻令人失望。不知多少天以後,他終於見到了手扯纍纍的小葵:一切都跟抱樸猜測的一樣,她更黃更瘦了,頭髮又亂又長;小纍纍似乎更矮小了,兩眼灰暗。小葵是領孩子買糖果的,在店門口遇到抱樸,瞥一眼就要離開。抱樸說:「讓我看一看纍纍!」小葵說:「他爸在家等著。」「你和孩子都瘦了!」抱樸又說一句。小葵冷泠地笑了笑,扯一扯小纍纍走了。
  隋不召見到抱樸就談尋找鉛筒的事,他說日子越拖越久,恐怕是無望了。要知道它的底細也許只有耐著性子等上十年二十年了,那時候誰家會生出畸形人;不過已經沒有老隋家這個最年長的人了。隋不召囑咐侄子,讓他千萬記住,今後無論誰家生了孩子,都要去看一眼。談過了鉛筒,就談老朋友李其生的病。他歎息說:「李其生大概這一回不行了。郭運去看了,也恐怕不頂事。他是狂病復發。以前犯病都是跳到炕上,手扯炕席,這一回只能滿炕滾動。我知道他一輩子的力氣耗到今天也差不多了,像熬到根上的蠟燭。狂病狂不起來,也算病到頭了。完了,窪狸鎮剩下這麼一個英雄也要完了......」隋不召談過李其生,再也打不起精神。抱樸跟他談見素的事,他才慢慢精神起來。他說:「來信了?沒有?嗯。這個好。我早年跑出去駛船,從來也不往回寫信。自己在外面闖蕩去,做些大事情,做成了再回來見父老鄉親。那時多氣派。他去的那個城市我也去過,賣零食的多,還有在十字街口開場子耍槍的。俊氣姑娘也多。有一個二十多歲,腳大手大,好。我如今還能想起她的模樣來。名字記不清了,大概叫『觸兒』......」抱樸打斷了叔父的話。隋不召抹抹鬍子,小灰眼珠一閃一閃地對抱樸說:「你見到趙多多那個『公物(務)員』了吧?嘿嘿,多多有眼力啊,搗鼓來這麼個俊氣玩藝。小手小腳蔥白一樣,走起路來顛顛的。腿真長啊,光是這雙腿吧。嘿嘿,我是老了,我不頂事了。早上十年二十年,跑了她!」抱樸聽到這兒就站起來,約他一起去看看李其生。
  趙多多到粉絲房裡轉悠時,總是領著公務員。姑娘跟在後面,氣喘吁吁。每當他們來到時,粉絲房裡所有的眼睛遲早都要轉到公務員身上。她穿了一條窄窄的粗布褲子,紅綢布衣服紮緊在褲子裡。小身體緊緊張張,耐人尋味。趙多多走著看著,不時伸手撥弄一下懸起來的粉絲束。他問工人這一班開始做了幾個粉坨?漿液好不好?工人回答了,他就對身後的公務員說一聲什麼。打鐵瓢的黑漢在高處拍打著,見公務員走過去,就喊:「嘿!嘿!嘿!嘿!」趙多多仰臉罵一句:「起性?給你用火棍燎燎!」一屋子人哄堂大笑。公務員問趙多多他們笑什麼,趙多多說:「笑火燎毛蟲。」公務員正好站在了大喜身邊,大喜在涮粉絲的時候順手搗了她一拐肘。公務員又往前走,漸漸挨近了鬧鬧。鬧鬧一聲不吭地在溫水盆邊忙著,見公務員背向水盆,就往她繃緊的臀部上撩了一把水。趙多多走出粉絲房,公務員跟在他的身後。剛剛出門公務員就抱怨起來。趙多多說:「那裡面流氓很多。」他們到了河邊磨屋裡。隋抱樸坐在方木凳上沒有動,趙多多介紹說:「這是老隋家的大少爺。」公務員伸出手來握手,隋抱樸跟她握了握。公務員笑了,對趙多多說:「少爺就是文明些。」趙多多哼一句:「招數不錯。」說著去看運輸帶上的綠豆,用手捻著。他們出門時,抱樸無意中看到了公務員泛濕的臀部,心中大惑不解。
  這天夜裡抱樸撥弄著大算盤,有一種空前的緊迫感。這筆帳無限繁瑣。算著算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父親當年使用的是同一把算盤!兩筆帳在某一點上相契合了。抱樸站起來,久久地呆立著,額上滲出了一層汗珠......每至深夜疲累了,他就吸起煙來,讀那本油布包著的小書。如今這本小書已經磨去了邊角,上面滿是親手畫上的槓槓圈圈。他讀不懂的地方就做上記號,留待再去琢磨。讀一遍和讀兩遍可大不一樣,有時候會發現假懂。下面的這一段他已經在一個月中讀了三遍,今夜還想讀一遍。「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採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彷彿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能夠料想到有這樣的生產力潛伏在社會勞動裡呢?」──抱樸像過去一樣,一讀到這裡就有些激動了。他在心裡對比著「不到一百年」與「過去一切世代」的關係,認為那兩個人有著巨大的對比和運算能力。這裡面顯然有更大更繁瑣的一筆巨帳。想到這裡他把算盤往一旁推了推,感歎不已。他想到自然力的征服問題,自然而然地一一對應到窪狸鎮上去了。他發現「機器的採用」一項,老磨屋剛安裝變速輪不到兩年;化學的應用在窪狸鎮等於沒有;「輪船的行駛」如果去掉一個「輪」字,那麼必須指出,這在很早以前的窪狸鎮是極為發達的;「鐵路的通行」,窪狸鎮顯然沒有,全鎮也許先後只有四人見過火車;「電報的使用」,沒有電報。窪狸鎮有個郵電局,可是不能辦理電報業務。隋抱樸認為這都是早就應該做而沒能做好的事情。那麼理解起來就愈加困難,因為鎮上沒有。沒有怎麼理解?抱樸絞盡腦汗的就是這個。這牽涉到了極其複雜的問題,他不得不承認。也許他這一生是讀不懂了,但他要讀到底。他的手瑟瑟抖著拾起火柴,點燃了不知何時熄滅的香煙,又翻開了另一頁,尋找著他反覆領會過的一段話。
  要給基督教禁慾主義塗上一層社會主義的色彩,是再容易不過了。基督教不是也激烈反對私有制,反對婚姻,反對國家嗎?它不是提倡用行善和求乞、獨身和禁慾、修道和禮拜來代替這一切嗎?......
  抱樸怔怔地望著這段話。每讀到這裡他就是這樣的眼神。他又一次問著自己:你不是也激烈地反對私有制嗎?回答是。你對婚姻及國家的態度呢?回答是含混模糊的。那麼你是否有過行善和求乞、獨身和禁慾、修道和禮拜的思想呢?有沒有呢?哪怕是一絲一毫,有沒有呢?你是否也過分重視了色彩而抽掉或部分地更改了它的實質呢?你怎麼回答呢?
  抱樸冷冷地看著那幾個問號,額上滲出了汗珠。他無法回答了。他仔細盤查著自己,心上一陣陣灼痛。這多少觸及到了他靈魂最深處的東西,讓他一遍又一遍篩過那些痛苦、憂慮和歡樂。是的,這要嚴格地考查已有的一切,考查行為的根源,考查整個的過程。他又想起了見素進城之前的那場徹夜長談:那裡面有追溯、有自我肯定和自我批判、有惶惑。生活沒有盡頭,那場長談永遠都在繼續著......隋抱樸感到頭有點漲,就輕輕地合了書頁。他走出門來,第一個感覺就是風那麼涼爽。接上他看到了含章的明亮的窗子──妹妹正把窗扇打開了,昂首看著窗外的一切,看著星光。抱樸很想和她在這個夜晚交談一下,但他想了想,還是作罷。
  張王氏的生意蕭條得很。不知什麼緣故,鎮上人好像一下子對窪狸大商店失去了興趣。裝零酒的罈子已經幾十天沒有添酒,張王氏加入了雙倍的桔子皮,還是無濟於事。那些喝零酒的老頭子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迎著酒香按時奔向商店了。張王氏正在猶豫是不是還要按時打開店門。她有時白白在櫃檯後面站立一個小時。隋不召在這樣的時刻仍然堅持來喝零酒,使張王氏感激不盡。她常與隋不召對飲,使他的小灰眼珠又變得閃閃有光。他們為了清淨,有時索性關了店門,門外掛一塊小木牌,上書:「今日盤點」。張王氏用手戳著對方的腦瓜說:「還行嗎?」隋不召「嗯」一聲:「也許我還是把好手。不過我比不上四爺爺了。」張王氏嘻嘻笑著:「那還用說!不過四爺爺如今也懶了。」離開商店之前,張王氏又贈給隋不召五塊野糖,以表明心跡。隋不召當場吃掉三塊,感歎野糖的滋味再也不如記憶中的好了。張王氏立刻不快,說她那時如花似玉,野糖自然沒人敢貶;如今人老珠黃,野糖也不甜了。隋不召後悔說了真話,臨走再三致歉,並告訴張王氏:千萬不要草率關門,生意蕭條,主要原因是丟失了要命的鉛筒,再加上趙多多的小車及女公務員的奇怪打扮攪得鎮子心神不寧。不過一切都會過去,因為他得到消息,地質隊從省裡運來幾個尋找鉛筒的專門器械。這將會輕而易舉地找到那個鉛筒,同時找到掩藏鉛筒的人。隋不召兩手做成槍狀,指向張王氏說:
  「那個科學器械就像機槍一樣,提在手裡,轉著圈兒瞄準,老發出『嘀──嘀──』的聲音。鉛筒藏在哪個方向,它瞄準了就急急地尖叫,像小兔子一樣,『嚌嚌嚌!嚌嚌嚌』機槍筒兒死死地指向藏鉛筒的地方。」
  在窪狸大商店掛出「盤點」木牌的第二天,尋找鉛筒的工作就開始了。這事再一次驚動了整個鎮子,將鉛筒事件推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跑出來觀看,把個街口圍得水洩不通。趙多多的小轎車不能從街上通過,只得與小公務員步行。這又使街上增添了新的光景,大家一齊把目光投向老多多身後的姑娘。地質隊的李技術員領著幾個手持探測器械的人,他們身邊還跟著隋不召。李知常由於父親病重,無緣參與這一盛事。李技術員等人有一陣被眾人圍在街頭不能脫身,隋不召就指點他們趁女公務員出現時快些轉移。這樣人們再回頭尋找李技術員就看不到了。人群大亂,蠢蠢欲動,正這會兒欒春記領著看泊的二槐出現了。欒春記讓人們回家去等候,並讓二槐維持秩序。他們兩人一再驅趕,眾人才緩級散去。
  欒春記連日來無比愁楚。除了因粉絲公司使用雜質澱粉一事與鎮委意見分歧,吵得口乾舌燥而外,更為鉛筒一事放心不下。鉛筒不除,禍延子孫。欒春記焦急之下去找了四爺爺,請老人拿個主意。四爺爺說這不用憂愁:世上凡是大凶險大寶貴之物淪落民間,少則一代,多則幾代,早晚出世。焦急也沒有用。他讓欒春記更多地把心放在粉絲公司上。欒春記走出四爺爺的小院,稍微平靜坦然了一些。但他過後還是放心不下。他與李玉明合計,準備讓張王氏出面算一算。與此同時,探測器械從省裡運到了。欒春記和李玉明這才鬆了一口氣。
  李技術員他們來到了鎮城牆下。他們計劃將全鎮劃成幾個方塊,然後按方從頭探測,先是街巷,後是一家一戶。大家將機槍模樣的器械端起來,四下裡瞄著,那身子也不由得像打槍一樣弓起來。「嘀──嘀──」的聲音紛紛響起,隋不召在這聲音裡神色莊嚴。他緊緊盯住每一個器械,咬著牙關,不斷地發出「嗯嗯」聲,彷彿與之應答。所有器械都轉著瞄了一周,沒有發出「嚌嚌」的叫聲,於是大家提起來再向鎮中轉移。隋不召的小腿交絆著,興奮地跟在拿器械的人後邊跑。他說:「有靈性的東西使用起來都要轉動。我在船上那會兒,羅盤針就是這麼轉,離了它可不行。它在中間轉,圍圈兒是『子癸丑艮寅甲卯』那一套。航海書上有下針方法,說:『安羅經,下指南,須從干宮下。蓋干宮者乃二十四向之首,夫干者天之性情,故下針必以是為先。庶針定向,不至浮沉。』......」隋不召咕咕噥噥,像唱歌一樣背過了「下針法」,問李技術員:「要不要我回去帶那書來?你們端著那器械轉動時先從干宮開始吧,那是二十四向之首。」李技術員笑著回絕了:「你那是航海的書,與這個無關。」
  當他們提著器械出現在街巷上時,近處的人家還是有人跑出來圍看。探測器端起來,指向誰的房子,該戶的主人就不免面帶驚慌之色。器械「嘀嘀」叫著,仍無那個信號。隋不召觀察過幾個人的臉色,這時就大聲建議說:「再探!」探測者於是又重複工作一次,結果仍如從前。大家又失望地移動器械,逐門逐戶地探起來。後來跟隨探測器往前走的人終於多起來,二槐不得不背槍跑來驅趕。人們被迫站在遠處觀看,都神色肅穆地注視著那些像機槍模樣的東西、那些關係到全鎮命運的「槍管」。李技術員他們不斷提起器械往鎮子的縱深發展,「嘀──嘀──」的聲音不絕於耳。這聲音響過了整整一個上午,連隋不召也覺得它有氣無力。操作器械的幾個人都有些疲憊了,只有李技術員還能夠聚精會神。後來探測器接近了隋不召的廂房,隋不召這才提起精神。當「槍管」指向廂房的那一刻,隋不召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它發出「嚌嚌」的叫聲。
  還是那種緩慢的、懶洋洋的聲音。隋不召鬆了一口氣。
  整整的一天快要過去了。探測器全部匯聚一起,那一支支「槍管」在模糊的夜色裡做著最後一圈掃瞄。鎮上人越聚越多,二槐驅趕不疊。無數的眼睛盯住那些黑洞洞的「槍管」,沒有一個人說話。
  「嘀──!嘀──!嘀──!」
  它們有氣無力地叫著,一如既往。李技術員一天來將心力全部凝聚到了探測器械上,這時候又疲憊又失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人群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隋不召艱難地站起,搓著手掌在器械旁邊走動,汗水一滴滴往下落著。他走了一會兒,伸出一對巴掌拍了幾下,小眼睛銳利地看了看人群,喊道:「別瞎吵鬧了!聽我說幾句要緊話!喂!閉上嘴巴聽......」
  人群看看他,終於靜下場來。隋不召站在那兒,用恐懼的眼神瞅了探測器一眼,呼喊著:「大夥兒看準了這個器物嗎?它找那個鉛筒,找遍了全鎮,還是沒找到。鉛筒就失落在窪狸鎮的地盤上,不知是哪個鬼東西藏下了,藏得好嚴實。這一回全鎮鄉親可得記住,某年某月有個米籽大的東西落在窪狸鎮上,入了土。從今天起時刻提防吧!從今天起,鎮上人得了怪病、生出古怪小孩兒來,都不要驚慌!千萬要明白,毛病出在那個米籽大的東西上,它藏在鉛筒裡,如今就不出聲地趴在鎮上的哪個邊邊角角。不要驚慌,千萬提防,老人告訴小孩,小孩長大了再告訴他的小孩,一輩傳一輩......」隋不召喊著,那種巨大的不幸的後果他彷彿已經親眼看到,臉色悲愴,淚水盈眶。一場人鴉雀無聲,默默地互相對視。這樣停了片刻,不知有誰慘切地叫了一聲,喊著:「窪狸鎮哪!窪狸鎮哪!什麼時候捱到頭啊......」
  這一夜,鎮上有一半人不能安然入睡。
  在黎明時分,李其生停止了呼吸。當這一消息傳開時,全鎮陷入了新的悲哀之中。
  人們紛紛站到自家門口,默默不語地望著老李家的那個方向。李其生病重的消息誰都知道,他的過世不讓人感到驚訝,卻使人特別沉重。年老的人不約而同地記起了飢餓的年代,他那不同尋常的切糕的滋味。又一個老友離開了窪狸鎮,這個人在幾十年的鎮史上佔有特殊的地位。老年人手持枴杖佇立著,頭顱昂起,淚水潸潸。他們後悔幾天來老惦著鉛筒,沒有到李其生的炕沿上坐一坐。整個一個白天都要留給老李家自己的人去奔忙,老人們痛苦地等待著太陽落山。他們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互相走動起來,交換著各自的悲哀以及關於李其生的一些記憶。大家都感到奇怪的是死者多年閉門不出,但突然離去竟使個窪狸鎮如此空曠。窪狸鎮沒有了李其生,就似乎變得殘缺了。
  「窪狸鎮上最後一個英雄也走了!」隋不召在街上呼喊著,踉踉蹌蹌,不斷跌跤。
  他的呼喊使人心碎。鎮上的年輕人逐漸也受到感染,結束了他們的歡聲笑語。如果說趙多多的小轎車和女公務員使人惶惑、鉛筒的丟失令人憂慮,那麼李其生的死才真正讓人悲痛。鎮委的幹部親自過問李知常辦喪事有什麼困難,李玉明率領老李家的人忙前忙後。張王氏聽到隋不召的喊聲,慌忙不疊地關閉了窪狸大商店,到死者家裡嚴格掌管起禮儀事項。她詢問了李知常死者最後時間裡的一些細節,右手手指掐弄不停。旁邊的李知常一直淚水不幹,這時哭出了聲音。張王氏嚴厲阻止,告訴他八個鐘頭之內不准泣哭、不准大聲說話。她讓李知常關嚴屋門,然後誦唱不停。這樣過了八個鐘頭,天已近黑,兩人才為李其生沐浴更衣。李知常拉開了電燈,張王氏又拉滅。她點亮一根小如拇指的蠟燭,給李其生脫去衣衫。
  這個夜晚,一批又一批的人前來與李其生告別。死者生前做夢也想不到鎮上有這麼多默默愛著他的老友。人們送香走紙,香紙最後堆起了案幾那麼高。來告別的人中,老頭子老婆子最為悲傷,常常是沒有來得及放下手裡的香紙,就伏身哭起來。李其生如果活著,過去的歲月就能在人們的記憶中活著。那些歲月裡有血有淚也有歡笑。李其生死了,帶走了所有的關於過去的記憶,老人們突然覺得頭腦中一片空白。年輕人漸漸也從老一輩悲傷的面容上知道了事情的嚴重──他們在心中自問,沒有了李其生,飢餓時誰來發明切糕?......講不清,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地化作泣哭和抽噎。
  各家老人都由兒孫攙扶,源源不斷地聚到李其生家。人太多,人們只能在孤房子裡站立片刻,上了香,磕一個頭退出來。老李家有人負責登記人們送來的香紙,用一支鉛筆,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張王氏坐在蒲團上誦著什麼,眼睛瞇著,閃跳的燭光一會兒使她的臉亮起來,一會兒又把她隱在了陰影裡。李知常迎送著來人,用嘶啞的嗓子和人們答話。後來,人群漸漸稀落了的時候,四爺爺手持枴杖,挾著香紙出現了。他的到來,就像隋大虎靈堂前那一刻一樣,使在場的人無不感動。人們歎息著,目光一齊聚在上香的四爺爺身上。四爺爺上畢了香,又到李其生的遺體前鞠了三躬,跟老李家在場的人一一握手,才離去了。四爺爺剛走,趙多多就送香紙來了。他陰沉著臉,打量著孤房子的四周,雙手抄在褲兜裡。趙多多穿著筆挺的西服,使人們大為驚訝。
  趙多多走了不久,粉絲公司的女公務員來了。她的穿著使人不能容忍,但大家對前來哀悼的人也不好說什麼。但後來人們又發現她並未帶香紙。她的薄薄的上衣使雙乳的輪廓極為清晰,而上衣又紮緊在電鍍鋼腰帶裡,臀部又小又圓地那麼翹著。她從外屋奔到裡屋,高喊了一聲:「趙經理在不在?有他的電話。」沒人做聲。她又問兩旁沉默的人:「見到了吧?」還是沒人回答。
  這會兒一直瞇眼誦經的張王多氏忽地從蒲團上立起,「啪啪」地給了女公務員兩個耳光,罵道:「小賤種!」
  女公務員被打懵了,剛要說什麼,老李家站出了兩個男人,架起她來,沒頭沒臉地扔到了門外的黑暗裡。
  一個滿身妖氣的女人來誘惑亡魂,在場的老老少少今生還是第一遭見到。張王氏加倍地吟誦,嗓門較前變大了些。這會兒隋不召率領侄子侄女趕來了──抱樸和含章跟叔父跪在了孤房子裡,久久不願起來。隋不召跪在前邊,小聲地傾訴著,淚水滾滾。
  第二天孤房子前搭了席篷,仍由張王氏請來了那班彈奏的人。這些人像在隋大虎靈堂前一樣,奏出了一支又一支美妙絕倫的曲子。所不同的是這一回沒有那支魔笛打擾,樂聲更加完美動人。送葬那天,鎮上人幾乎全部出動。有人後來評論說,這是幾十年來窪狸鎮最隆重的一次葬禮。這次送葬應該記入鎮史。
  送葬的指揮人無可爭辯地是張王氏。她親自選擇了墓地,看風水,定時辰,安排一系列繁瑣的、除她而外任何人無法搞清的禮儀事項。抬棺木的幾個大漢由她選定,系棺木的繩子怎樣打結、棺木哪一端先離墊凳,也由她一一關照。送葬隊伍還未出發,她已差人沿所經路徑走了一遍,又派人在鎮城牆下燒過紙錢。然後,靜靜把守信道,不得任何車輛此時此刻在城牆之下駛過,尤其要提防趙多多的鐵殼小轎車。一切安排就緒,送葬隊伍剛要啟程,突然隋不召建議將李其生遺留在孤房子裡的雜亂東西一併入墳,以慰亡靈。張王氏與老李家的幾位長者商議,長者面有難色。隋不召再三說服,指出李其生一生孤單,惟有這些作伴。大家覺得所言有理,再加上時辰逼近,也就依了隋不召。張王氏一聲吆喝,有一人將一個黑色的陶盆高高舉起,猛力在地上摔碎。棺木離開墊凳了,哭聲頃刻大作。送葬隊伍往前活動了。李知常披麻戴孝,幾次哭得彎下身子,然後倒在塵土裡。白色的孝服沾滿了黃土,人們不得不攙起他往前走。整個老李家的人都排在隊伍裡,按分支和遠近,或穿孝服,或不穿孝服。漸漸,圍看的鎮上人也自覺地隨在他們之後,成一個長長的隊伍往前活動著。前頭的棺木出了鎮城牆那一刻,哭聲像浪湧一樣突然疊起。這哭聲男女混成一起,撼天動地,把塵土也激揚起來,像烏雲一樣飛上了城垛。有人親眼見鐵色的城牆被哭聲搖動了,那城垛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隊伍一時像凝住了一樣,一動不動地停在了城牆下。哭聲一陣陣如山洪暴發一般,越來越大。鎮城牆繼續被搖動著......
  李其生在這個秋天裡給埋葬了。
  窪狸鎮在悲傷和驚恐中度過了淒涼的秋天。鉛筒沒有找到,禍根仍然留在某個角落。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來到了,大雪幾次覆蓋了鐵色的城垛。粉絲公司的擴建進展遲緩,投資的人家已經滿腹狐疑。窪狸大商店也沒按時開門,原因是張王氏心灰意懶。酒罈內摻水太多,因為貨價一漲再漲。李知常長久陷入悲痛,暫時無心安裝變速輪。隋不召和抱樸盼不來見素的信,也憂心忡忡。女公務員自從被人從孤房子裡摔出,臉上落下了杏大的疤瘌,趙多多覺得有礙觀瞻,正考慮是否將其解雇。

《古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