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約是總公司成立之前一個月左右,李知常答應趙多多馬上開始安裝變速輪。但實際上工作進展卻十分緩慢。這除了隋見素阻撓的緣故,還有其它原因。他終於制做出第一批變速輪來,未及安裝又遇上鉛筒事件,再後來又是父親去世。他一個人呆在消耗了父親多半生的老屋裡,整理著遺物,嗅著父親留下的氣息。這期間窪狸鎮發生了一系列驚天動地的大事。李技術員忘卻了關於星球大戰的爭辯,仍為那個鉛筒擔憂。地質隊發現了一條地下河,揭開了蘆青河緩緩消失之謎。窪狸大商店花樣翻新,隋見素領回了美麗的姑娘。調查組二次駐到鎮上,趙多多絕望中撞車自焚。接著是粉絲總公司易手隋抱樸。一切好像都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鎮上人從趙多多接手粉絲大廠那天起就提心吊膽,直到如今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些日子過去了,另一些日子開始了。李知常呆在老屋裡,突然想起了隋含章那雙美麗的眼睛,又有些坐臥不安了。就在這個時候,隋抱樸和叔父隋不召、地質隊的李技術員一起來看他了。隋不召見到李知常的第一句話就說:「十幾年前,是我用板斧把你劈出來的。」其它人感到莫名其妙,李知常卻羞愧難當。隋抱樸說:「開始安裝變速輪吧!」李技術員說:「這事耽擱得太久了,可見做事業之難。」李知常睜大了一雙眼睛看著大家,最後說:「走吧。」
  他領上三個人向家裡走去。那裡放著他做成的第一批變速輪。
  隋抱樸永遠地離開了河邊的老磨屋,自薦擔任了粉絲公司總經理。窪狸鎮似乎再也沒有比隋抱樸擔當這個職務更恰當的人了。高頂街及多半個鎮子的人都聚集在老廟舊址上開會,有好多人捧著用紅紙包起的錢走到台前來,要為這個公司投資,讓公司將停建的粉絲工廠續建下去。抱樸一分錢也沒有接。他知道這是他們手裡最後的一點錢了。他接過一個老人的紅紙包看了看,見全是小票子攢起來的,約有二十多元。他把錢塞回到老人手裡,眼睛模糊起來。他對老人說,留著這些錢到店裡喝零酒吧,粉絲工廠要堅持生產,掙了錢再繼續擴建。這個會似乎開得鬱鬱不快,但抱樸心裡卻充滿了力量。他走回粉絲房裡,覺得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看著鬧鬧和大喜紮在頭頂的頭髮,首先就想到廢除那個「踢球式」管理法。她們當即解開了頭髮,於是立刻變得更加嫵媚。抱樸與鬧鬧對視了一下,一顆心急急地跳起來了。他們對視著,兩對目光同樣熱烈......他離開她們,走向沉澱池,走向曬粉場,最後又走向那散發著膻氣的「總經理辦公室」。趙多多在一個闊大的屋子裡放了幾張大沙發、一個寫字檯、一部電話機、一個癢癢撓,還壘了一個大土炕、一個中等鍋灶。抱樸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才拆除了大土炕和鍋灶。天黑下來,電燈亮了。當抱樸滿臉塵土蹲在辦公室裡歇息時,隋不召提著一瓶酒進來了。叔父對抱樸拆除鍋灶一事大為不滿。老人嘴對在瓶口上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告訴說史迪新老怪病倒了。他說:「這個老怪和我做了一輩子的對頭,倔了一輩子。他一輩子沒親近過女人,是個孤老頭子。」抱樸記起好多天沒有見到老怪了,不知道他是病倒了。抱樸問誰照顧老人、看沒看過醫生,隋不召說老怪河西有個親戚在這兒照顧。提到請醫生,隋不召說:「鎮醫院來個女醫生給他打針,他把人家的針管給砸了。後來郭運為他扎干針,他倒老老實實。唉,倔不了幾天了......我心裡挺難受。李其生死了,老怪又不行了。我們都是一茬上的人,這一茬人快離開窪狸鎮了。下一茬的人,」他說著扳起手指,「老隋家的大虎死了;老李家的兆路死了;......他們都是活蹦亂跳的小伙子,鬍子都沒有長硬。」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住,抱樸知道老人家想到了侄子見素。抱樸心裡也十分難受,咬了咬牙關,從地上站起來。
  他們一前一後往回走去,一對微駝的脊背消逝在夜色裡。他們身後,正從燈火通明的粉絲房傳出一陣陣號子聲──「嘿呀!嘿呀!」是拍打鐵瓢的人喊出的;「咿嗐呀!咿嗐呀!」是那群在大盆邊攪弄漿糊的年輕人發出的。夜班開始了。
  自從見素搬到郭運家以後,含章天天去看他,陪二哥坐一會兒。她用編草辮積下的錢為見素買了罐頭、水果和糕點。見素每吃一樣東西都要經郭運允許,郭運看了含章的東西,只同意見素吃新鮮的水果。老人說罐頭和糕點「已不新鮮」。含章每次都同時帶一份給郭運。她只好把剩下來的東西放到大哥屋裡。大哥再送還她,她就去送給叔父。叔父收下來說:「小章章越來越知禮。這些都是下酒的好東西。」含章從曬粉場上回來就編著草辮。有一次她發覺草辮愈來愈細,開始找不出原因,慢慢才明白是煞得太緊。她剪掉了這些不合格的辮子。那把剪刀的尖刃被一塊磨石打磨得雪亮,她每天還要打磨幾下。她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四爺爺了。她打磨著剪刀。有時她的手抖動起來,剪刀就掉在了炕上。剪刀有一次碰在她的腿上,鋒銳的尖刃毫不費力地弄破了近乎透明的皮膚。鮮紅的血順著腿彎往下流,她驚訝地看著。當血在蓆子上汪成伍分鋼幣那麼大時,她用一條手帕把腿扎上了。她想:如果不扎上它,它會流下去,一直流下去嗎?她綰起褲腳、袖子,看著雪白的皮膚、皮下清晰的淡藍色血管。夜間,當她矇矇矓矓進入夢鄉時,常常看到一個巨大的紅光閃亮的軀體立在一邊,這個軀體冒著熱氣,肉在微微顫抖。她睡夢中去抓剪刀,怎麼也抓不到手裡。她總是給急醒了,坐在那兒,心怦怦亂跳。她又記起那天四爺爺說過的話:他已經知道了那個結果。她記起當時聽到這句話時,手掌抖得連筷子也握不住。從夢中醒來,她就悄悄地出了屋子,在院子裡走著。露水從眉豆架上滴下來,打在地壟的干葉上。她還聽到了嗚隆嗚隆的老磨的聲音,想到大哥再也不看老磨了,他已經是總經理了;她還知道老磨屋的機器就是李知常安裝的。她怕想這個頭髮蓬亂的男子,可又沒有一天不想到他。她知道這是為什麼,也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屬於他,她只屬於魔鬼。她站在院裡,有時可以看到大哥伏案工作的身影。抱樸做了總經理之後,這個窗戶亮的時間更長了。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裡,他們兄妹兩個曾有過一次愉快的談話。
  那天晚上抱樸正讀著那本《共產黨宣言》。他剛剛翻到上次做過記號的地方,含章就敲門進來了。她搬一把椅子靠在哥哥身邊,把頭倚在了他身上。她看看大算盤,又看看桌上的書,問:「哥哥,你老要算帳嗎?」抱樸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像對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談話似的,語氣柔和極了:「是呀,一筆一筆帳交織在一塊兒,就像你的小草辮子一樣,編得老長老長。不算不行,我對每一筆帳都心裡有底,才能管理好這個公司。你說對吧?」含章看著哥哥笑了。抱樸多少天來第一次看到她笑,發現她笑的時候是那樣美麗。他用寬大的手掌為她梳理著頭髮,她緊緊地倚在他身上。停了會兒她又問:「你老讀這本書有意思嗎?」抱樸說:「我也讀別的書,不過我花了不少功夫鑽研這本書。它當然有意思。它是一本過生活的書,夠我們讀一輩子──就是說一輩子也不能丟開這本書。」含章翻著書頁,認真地看著上面劃的紅道道。她後來輕輕地念出了聲音:「『資產階級使鄉村屈服於城市的統治。它創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鄉村生活的愚昧狀態。正像它使鄉村從屬於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於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於西方。』」含章抬起頭來,問:「什麼意思呢?」抱樸笑笑:「我不說。我怕把錯的當成對的傳遞給你。這本書奇怪的地方,就是每個讀它的人必須用自己的心去體驗它。就是這樣。」含章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又舒展開了。她繼續翻著。後來她讀到一個地方,伸出食指點劃著,讓抱樸看──「法國和英國的貴族,按照他們的歷史地位所負的使命,就是寫一些抨擊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作品。......」「他們用來洩憤的手段是:唱唱詛咒他們的新統治者的歌,並向他嘰嘰咕咕地說一些或多或少凶險的預言。」
  含章用指甲劃著「凶險的預言」幾個字,好像在琢磨著什麼。抱樸似乎並沒有過多地注意含章此刻的表情,而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接下去的一段文字。他看了一會,又把書取到了手裡。他看的還是那段文字。
  這樣就產生了封建的社會主義,其中半是輓歌,半是謗文;半是過去的回音,半是未來的恫嚇;它有時也能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評論刺中資產階級的心,但是它由於完全不能理解現代歷史的進程而總是令人感到可笑。
  抱樸放下了書,仰起臉來,好長時間沒有活動一下。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從衣兜裡掏出捲煙,又放回去。他重新坐下來,面對著含章,看著她的眼睛。含章叫了一聲:「哥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抱樸說:「妹妹,你現在讀不懂這些。可是你看到了這本書給我的快樂,你一定看到了。」含章點點頭:「嗯。」抱樸望著漆黑的窗子說:「含章!鎮上人把粉絲工業交給老隋家了,你知道嗎?我又高興又害怕,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做、要做的事情又這麼多。窪狸鎮人實在經不起苦難了,可苦難老是跟在他們身後。他們把一點指望放在粉絲公司上,趙多多卻恨不能把公司吞進肚子裡。我天天算帳,怕的是做錯了事情。我今天才知道父親不停地算帳、還帳,那是在批判他自己。老隋家的人一輩一輩都苦苦摸索過。我和見素都狠狠地批判過自己,可這裡面對了多少?錯了多少?這其中就沒有誤解嗎?難就難在還不知道,還不知道。誰如果這時候站出來乾乾脆脆地給我們分個清楚,我倒要懷疑他是不是個糊塗的小孩兒、或者是個騙子。有時我想,我只要正直、真誠,就用不著怕什麼。我會和鎮上人一起摸索下去。」抱樸說到這兒兩眼閃出光芒來,扯著妹妹的手站起來說:「要緊的是和鎮上人一起。含章,老隋家人多少年來錯就錯在沒和鎮上人在一起。我們無聲無響地住在廂房裡──我現在都有些嫉恨、討厭這些廂房了!老隋家人怎麼偏偏都住廂房?你、我、見素,還有叔父,都住廂房!為什麼?因為早些時候正屋被燒掉了。多老實啊,從那會兒起就永遠住廂房了,就不會動手蓋一幢,我們四個人四雙手啊,妹妹!......」
  含章望著哥哥,兩眼閃亮,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後來,她緊緊地握住了哥哥的一雙大手。
  史迪新老怪終於明白自己不行了。但在即將告別窪狸鎮之前,他做了一件震驚全鎮的事情。這件事必將像地下河的發現那樣,記入鎮史。鎮上人幾乎都知道他們居住在一座沒有「權力」的鎮子上。那個印把子早在十幾年前混亂的夜晚裡,落在一個神秘的黑影手中。而今,就由史迪新交出了那個遺失了十幾年的印章。這個印章是那樣古舊、粗拙,髒裡髒氣。可它解開了一個隱藏了十幾年的謎底。
  史迪新為什麼要取走它?是怕各派爭奪它流血嗎?是出於同樣的貪婪嗎?是珍惜全鎮的權力嗎?到底是什麼鼓舞他冒著生命危險去獲取它?又為什麼混亂過去了他仍不交還?這些都永遠沒法知道了。
  史迪新昏昏地躺在床上,捱著他生命的最後時光。大街上的人議論紛紛。老人們互相看著說:「老怪不行了!」「還好,他沒把鎮上大權帶走!」「從今個起,咱鎮上又有權了!」......隋不召對這一件事格外重視,他找到鎮委領導要來那個印章看了良久,然後陷入沉思。他想到是那個鉛筒。他想鉛筒神秘地失蹤了,必定也與老怪有關。他狠狠地拍著腦瓜,恨自己當時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他站起身,呼喊了一聲什麼,飛速地向史迪新家跑去。
  「老夥計,那個鉛筒──你不能把它也帶走啊!」隋不召跑進史迪新屋裡,對緊閉雙目的老怪喊道。
  老怪史迪新微微喘息著,身邊站著伺候他的一個中年婦女。隋不召勸婦女走開,說有個要緊事情要跟炕上的人商量。中年婦女壓低著聲音,有點像哀求說:「他聽不見了,什麼話也不會說。他快去了,你走吧,走吧,讓他最後安靜一會兒。」隋不召移動一步,但看了看老怪又站下了,對那個女人說:「不行,還是不行。我們要商量的是關乎全鎮的大事。你出去吧,只那麼一小會兒,快些吧。」女人猶豫了一瞬,走了。隋不召馬上伏到史迪新臉前,低一聲高一聲地叫著:「老夥計,快睜睜眼。你不行了嗎?看來你是要先我一步走了。你走吧,我留在鎮上也不會長久,因為咱倆是配對子的。到了那世間,咱倆還是一對子。我只求你臨走留下鉛筒。哦喲,你沒力氣張嘴了?你說不出話?你用手指指不行嗎?再不你就用眼角瞅一瞅,你怎麼樣我都會明白那個鉛筒藏在哪裡!老夥計!老夥計!」
  史迪新老怪一直緊閉雙眼。隋不召住了口,他才微微閃開一條縫,看了看隋不召。「哼哼!」老怪冷笑了一聲,接上又閉了眼。
  「哎呀,你還會笑!老夥計,你聽見嗎?」隋不召急得在炕下活動起來,小腿交絆著。老怪嘴角撇著,滿是藐視的冷笑。這時候中年婦女進來了,見史迪新大口吐氣,一臉的皺紋開始舒展,她兩手就在身側抖起來。史迪新的一雙手向前伸著,又壓著炕被,像是要坐起來。女人去扶他,扶不動,隋不召就把他扶起來。史迪新歪在隋不召的懷裡,淡淡地呼吸著,嘴角仍掛著藐視的微笑。後來隋不召聽到那個女人驚呼了一聲,低頭一看,藐視的微笑已經凝固在老怪的嘴角上了。
  史迪新老怪的葬事遠遠比不上李其生和趙多多。因為史姓在窪狸鎮是個雜姓,本家族的人少。但窪狸鎮人樂於助人的秉性又一次表現出來,幾乎每個人家都有人去幫忙做喪事、送燒紙和香。老怪最後死在了隋不召的懷中,這事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送葬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了跑前跑後的隋不召。他將抱樸和含章都叫了來,還對他們說:「給倔大叔老怪磕個頭!」人們咂著嘴,都說隋不召不是記仇的那種人。由於老怪的墓穴挖得離李其生的墳頭較近,老李家的人堅決阻止。他們說老怪是一個罕見的倔人,萬萬做不得李其生的鄰居。爭吵了半天,最後還是另選了一個地方。埋葬了老怪的當天,隋不召一個人伏在隋迎之的墳上大哭了一場,直到天黑透了才搖搖晃晃地走回來。當夜他跑到了張王氏的店裡喝得大醉,然後在街道上東倒西歪地走著。他的兩個小腿不時就交到一起,倒下來,一邊爬著一邊大罵。他罵鎮上人全是些忘恩負義的東西,忘了祖宗,忘了老船,忘了鄭和大叔。罵著罵著就喊起了行船號子,那尖尖的聲音讓人懷疑會是這麼大年紀的一個人發出來的。很多人被驚動了,走出門來看著。人們無數次見他醉酒,聽他喊行船號子,但沒有一次聽過這麼響亮、這麼動人心魄的號子聲。小孩子們對大人說:「隋爺爺唱得真好聽。」大人告訴:「那是喊號子,不是唱。」隋不召滿嘴白沫,用手一指街道兩旁的人,大喝一聲:
  「你們為什麼不去闖老洋?為什麼不去?」
  人們驚愕地互相看著。隋不召接上破口大罵:「真他媽的窩囊廢。一個個身強力壯,就這麼踞在街道上,給祖宗丟人!還不快上船,蘆青河漲水了,風好流好,鄭和大叔早開著船走了......啊嘿唻哉──呵呵!」他罵著,喊著,不停地摔跤子。後來抱樸聞訊趕來扶住了他,他噴著酒氣問侄子:「咱也上船嗎?」抱樸莊嚴地點點頭:「上船。」四周的人大笑起來。
  抱樸扶著叔父,在大家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回去。抱樸將老人抱到炕上,又給他倒了水。抱樸知道這一回老人醉得最厲害,知道那個張王氏從來都是勸酒的好手。他讓叔父躺下休息,誰知隋不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說讓他在這兒陪陪,說說話。抱樸只好坐下。隋不召眼睛瞇著,仰著臉說:「你是老隋家的老大,你知道嗎?」抱樸點點頭。老人說下去,「知道就好。你該領上弟妹上鄭和大叔的船。你聽見了沒有?」抱樸又點點頭。隋不召興奮地坐起來:「上船去吧,到老洋裡闖闖,那才叫一輩子!我把這本航海的經書交給你了,它是我的性命。」他說著下了炕,從壁內取了那個鐵盒,用竹端出書來,小心翼翼地翻著。「一本好書啊!」他歎息著,突然小灰眼珠又閃閃發亮了,手指抖動著念出聲來:
  「『......累次較正針路,牽星圖樣,海嶼水勢山形圖畫一本山為微薄。務要取選能諳針深淺更籌,能觀牽星山嶼,探打水色淺深之人在船。深要宜用心,反覆仔細推詳,莫作泛常,必不誤也。』」
  隋不召抬起頭來,盯著抱樸說:「你聽見了沒有!在老洋裡航船可不是簡單事情,『反覆仔細推詳,莫作泛常』啊!」他把航海經書裝進鐵盒裡放好,又躺在了炕上。他瞇上眼睛說:「抱樸啊,我們這茬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琢磨,這不是窪狸鎮變老了,是變年輕了。我老想囑咐你兩樣事情,又怕你當成醉話。」抱樸問:「哪兩樣?」老人點點頭:「一是這本經書。我不在了它就歸你,你要用性命擔保不受糟踐。」抱樸回答:「做得到。」老人又說:「鉛筒沒有找到,裡面有顆不祥的種籽。今後無論誰家生孩子,你都要去看看有無毛病,要找到鉛筒。」抱樸回答:「做得到。」隋不召舒了一口氣,又說道:「還該常去看看那截古萊子國的城牆。這該讓鎮上人明白,窪狸鎮當年是個國都!還有那個老船,如今是安放在省城了。可是鎮上人該明白它是鎮子上的,鎮上人應該供奉它,找不到實物,就在心裡供奉!」抱樸「(同:口安)(同:口安)」地應答著,不知怎麼兩眼一陣潮濕。他小聲重複著叔父的話:「老船,在心裡供奉。」......
  大喜和鬧鬧常常一起去探望見素。見素在郭運的小院裡住下來,平常只在院子裡散步、曬太陽,喝草藥汁,跟郭運學會了氣功,絕對不吃一點不新鮮的食品。大喜送給見素一根甘蔗,被郭運一把奪了下來。老人嚴厲地說:「從南方輾轉運來,想必已不新鮮。」在廂房裡,大喜無休止地親吻見素。大喜並不迴避鬧鬧。她吻著見素的額頭、眼睛,又去吻他沒有血色的脖頸。大喜常常流出熱淚來,用厚厚的手背去擦眼睛。她悲傷地叫著:「老天爺怎麼就讓你得了這個病,該死的老天爺!你不該去城裡,我知道你是被城裡害成了這個病。見素,你快些好了吧......」見素一聲也不吭,只是看著大喜。鬧鬧坐在一邊,隨手去翻床頭上的一本白話《天問》。她知道這是見素治病期間惟一被允許看的一本書。鬧鬧近來也消瘦多了,臉色有些發黃。她坐在那兒,顯得那麼單薄。有一次她對見素說:「我等著他。」見素點點頭,回答她說:「等下去吧。」
  變速輪的設計製造工作進入了最緊張的時刻。李知常和那個「胡言亂語」、隋不召以及鎮上鐵器作坊來幫忙的人夜以繼日地工作。很多人得知消息都去看望他們,明白他們所進行的正是窪狸鎮粉絲工業幾十年來最重大的一次革新。他們將李知常的家改在了車間,幹得熱氣騰騰。這裡是給人工作欲、給人靈性的絕好地方。大家一邊工作一邊交談,李知常和李技術員談的最多。隋不召常講的就是海上的故事,他在老洋裡的奇怪見聞常常讓人們目瞪口呆。但「胡言亂語」講起宇宙間的事情、講起「星球大戰」,隋不召總是聽得津津有味。他說:「聽聽年輕人的話也不錯。」隋抱樸每天都抽出時間到李知常家裡去,每一個輪子、每一根軸槓都要親手摸一摸。隨著工作接近尾聲,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激動。
  「胡言亂語」有一次將一些輪子擺在地上,用以說明銀河系的情況。「地球、土星、金星、月亮......」他指點著輪子說。李知常對他劃出的飛船運行路線十分著迷,但對李技術員講的「太空行走」卻永遠不能理解。「飛碟」的情況使所有人都興趣盎然,隋不召證實說十幾年前的一個夜晚,「飛碟」的確來過窪狸鎮,並且十個排成一行,在蘆青河灣盤旋三周而去。李知常最關心的還是「星球大戰」,對「飛碟」的「盤旋三周」連聲驚歎之後,又纏著李技術員談美蘇的航天技術了。李知常最感到撓頭的就是那些術語多得記不下,而「胡言亂語」偏偏又能倒背如流。他想這個李技術員肯定長了一個古怪的腦瓜,他那個叔父也有那樣一個腦瓜。什麼「紅外探測」、「強激光」、「『彈載長波紅外探測器』」、「自適應光學技術」......鬼才搞得清楚。奇怪的是越搞不清楚越想聽,簡直有了癮。他問:「那個厲害傢伙叫什麼唻?我又忘了!」李技術員一邊忙著手裡的活一邊說下去:「『彈載長波紅外探測器』。它能在大氣層外捕獲、初步識別和跟蹤彈道導彈彈頭。還有那個『自適應光學技術』,它能使探測空中和空間目標時基本不受大氣影響。在數據處理技術方面,美國人的處理率可達每秒十億次......」李知常感歎道:「了得!」李技術員點點頭:「沒有這些本事墊底兒,美國人就不敢打譜搞那個『星球大戰』。我叔父分析說,那個計劃中屬於戰略理論的只有一丁點兒,百分之九十都是尖端技術問題。就是說技術才是最關鍵的。美國人的胃口可不小,他們的航天局舉行了一個太空活動討論會,會上說他們到了八十年代末,除了冥王星外,要向所有行星送上宇宙飛船。還要建立一個長期有人管理的月球基地。」
  李知常尋思了一會兒,問:「冥王星怎麼了?」李技術員告訴他:冥王星離地球太遠太遠。李知常又問:「月球上的好東西多嗎?」李技術員點點頭:「那上面有貴重金屬。主要是利用這個基地開拓其它行星。有些尖端技術產品非在太空製造不可,利用失重條件,活兒幹得又快又漂亮。怪不得美國總統說:『我們在太空可以三十天內製造出地球上要用三十年才能製造出來的救命藥品......』」
  屋裡的所有人聽到這裡都感興趣地抬起頭來。大家看了李技術員一會兒,又低頭去做活了。李知常接下去又問蘇聯的情況,沒等對方回答,就轉臉對隋不召說了一句:「『導彈』就是『搗蛋』!」隋不召哼了一聲。李技術員說:「蘇聯在好多地方要追趕美國,可也有不少地方比美國厲害。拿航天領域來說吧,報上做過這樣的對比:在航天計劃方面的耗資,蘇聯是美國的一倍多;每年的航天發射有效負荷,蘇聯是美國的十倍;去年,蘇聯發射的航天器,比世界其它所有國家發射的總和多三倍;比美國多四倍;蘇聯宇航員在空間飛行的時數比美國多兩倍;蘇聯宇航員在空間失重條件下連續度過天數的記錄是二百三十七天,而美國的記錄只是八十四天。......明白了吧?」大家互相望了望,沒有說話。李技術員沉默了一會兒,壓低了嗓子說:「我上次探家讀過叔父的一篇論文,上面有一段話讓我怎麼也忘不了:
 
  『空間爭奪和軍備競賽的結果,必將推出一代與新科技革命相適應的嶄新的武器群。決定未來戰爭勝負的物質因素,很可能將主要是科學技術水平和對空間與時間的支配能力,而不再是一國所擁有的人口、土地、地理等等要素了!』
  這段話我永遠也忘不了。」
  屋裡的人一聲不吭。抱樸站起來,鄭重地提議說:「你把那段話再重複一遍。」李技術員又重複了一遍。
  經過一個多星期的緊張工作,粉絲房裡的全部變速輪安裝完畢。
  一台巨大的柴油機已經坐落在一個專門的機房裡,它將為整個的粉絲生產提供動力。變速輪大小不一,由無數根軸槓穿起,有的懸在屋樑上,有的藏在地底下。所有的輪子都由寬寬的平板機帶連接起來。試機這一天吸引了無數的人,大家都被這種複雜的變速裝置弄得暈頭轉向。李知常、李技術員、隋不召和從鐵器作坊裡來的幾個人,都滿身油膩,神色莊嚴。所有的工人都停止了生產,靜靜地垂手等待隆隆的機器聲。
  最後一遍的檢查完畢,李知常高喊了一聲:「開始!」
  雷鳴似的機器聲發出來。地皮顛簸著,所有輪子一齊轉動,有的快,有的慢。接上是漿液流動,攪拌麵糊的器械噗噗響著。人們的眼睛顧不過來,有誰喊道:「快看『打瓢機』!」大家一齊去尋找那個高高吊起的漏制粉絲的鐵瓢,這才發現拍瓢的黑漢沒有了,而是一個器械從容不迫地活動著,永遠代替了黑漢的巴掌。大家一齊笑了起來。正笑著,突然從什麼地方發出了一聲嚎叫。
  人們轉過臉時,只見李知常「啊啊」地甩著一隻帶血的胳膊,另一隻手發瘋地去扯什麼──一個人被絞到了皮帶輪上!大家呼喊著,都認出那是隋不召!「媽呀!」大家一齊驚恐地大叫,往前跑著。只有李技術員一個人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飛快地推倒了擋路的人,跑到機房裡關了機器。
  但巨大的慣性使輪子仍在轉動。人們摀住了眼睛。隋不召瘦小的身軀隨輪子轉著,衣服撕得粉碎,鮮血甩到了遠處。一瞬間這身體球到了一塊兒,被皮帶拉到了高高的天輪上。
  當血肉模糊的身體上升到最高處時,所有天輪一齊停止了轉動,接上「啪噠」一聲,一團血肉落到了地上。
  不知有多少人哭叫著跑走了,站在遠遠的地方哼哼地哀叫。沒跑的人面色如土,僵僵地看著。隋抱樸跪在了血肉面前。李知常試著去抱不辨人形的老人,剛伸出手來就昏倒在了血泊裡。

《古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