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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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美人蕉盛開的小院裡,那個老人時常神秘地消失,只把我一個人留在小院裡徘徊。我走出去,常常是不經意地一瞥,發現他就站在遠處那片墨綠色的苔菜地裡。他竟用那麼多的時間遙望遠方。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常常湧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總要忍不住地思念,沉浸在一些激動和默想之中。一次又一次想起小時候,想那棵巨大的李子樹,想它芬芳的氣息——和眼前這叢燦爛的美人蕉的氣味兒混在一起,吸進肺腑。
      莫芳的屋裡不時發出現代音樂的嘶叫。有時我的思緒竟能順著這樂聲飄向很遠,直飄到極遠處的那個逃避之地,那個膽大包天的壞小子的棲身之地。我相信這個女人正在用這種辦法與她的那塊心病取得聯繫——起碼是一種自我安慰。這個留守者究竟是鐵了心愛她的男人,還只是一心想走,想離開這塊她厭惡的地方,大概還要兩說著。在她與男人及荷荷之間,顯然有一種緊張複雜的關係,這從她的隻言片語中已經感到了。這裡面當然有許多故事,不過她輕易是不會為外人道的。
      「……又見你,美人蕉/在傷心平原的村莊/在無辜的寒舍/你盡情開放/留守者空洞的大眼/向我訴說一個心寒的故事/美人蕉,美人蕉/由一位老軍人親手播下……」
      莫芳有時候也給自己放放風。她出來時身後總跟著那只肥墩墩的大貓,它環繞著主人和我,對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陌生。莫芳有時放下冷漠,笑吟吟的。我必須承認,她身上洋溢著極其特別的氣息,安靜下來時臉上甚至有一種異常高貴的氣質;無論她的心是否邪惡,有著怎樣奇異的思維,或深邃或淺薄或不值一提,但她外在的美是確鑿無疑的,它與其他一切方面相對獨立地存在著。她以嘲諷的口氣稱我為「偉大的行者」,一點也談不到什麼客氣和尊重。她多少有點目空一切。我想,她大概是因為自己長得高大俊美,把這些當做了驕傲的資本吧。由此可想她在那個圖書館或其他地方,四週一定儘是一些唯唯諾諾的馬屁精,是他們響成一片的喝彩聲。
      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吃飯。我發現莫芳的飯量不僅不大,而且還特別小。這就不由得讓人猜想:她究竟從哪兒攝取了充足而廣泛的營養?要知道需要多少營養才能飼喂和培育出這麼豐腴水靈的一個大傢伙啊!她身上沒有一點泥汗,總是乾淨到令人吃驚。我得承認,我還從沒見過如此高大又如此潔淨的女人,簡直是完美無缺,芬芳四溢。而且從談吐上可以發現,她的智力較一般人發達得多,如果頂起嘴來,可能很少有人是她的對手。從她紅色的肥嘟嘟的嘴角就能看出,那兒隱藏了多少刻薄話!我警告自己:可千萬不要弄翻了她,不要招惹她。她具有一切美麗而特異的女人吸引別人的那種魅力和神秘。她有一個巨大的優點或缺點,即不常出門,一天天趴在家裡,像是在實行自我囚禁。她沉浸在瘋狂的現代音樂裡,成了一個標準的「發燒友」。我想平時如果這個高大的身影在街頭搖晃一下,說不定會產生一些可怕的後果——在短時間內讓人群感受大面積的惶惶不安。這顯然是一個富麗堂皇的美女,如果她願意,她就有能力摧毀……
      她笑著問:「哎,『偉大的行者』,這幾天欣賞我們家老頭兒,肯定很有趣,很滿足是吧?」
      「請不要褻瀆我們的友誼。」
      「褻瀆?你真的以為是褻瀆嗎?你不覺得這樣的老頭兒很可愛嗎?你知道,這樣的老頭兒現在已經是稀世珍寶了,你哪裡找去?我相信你找遍半個中國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是我們家獨有的特產。」
      她的話刻薄而惡毒。我想在老人面前她絕對不敢這樣講。這難道是這個大塊頭美女特有的幽默感嗎?看她兩條結實的長腿那麼堅實有力地踏在泥土上,突然讓人覺得十分惋惜。
      「你跟他討論得夠多了。如果有時間,我們倆也可以討論一下嘛,你知道我對你們這些到處走的人有一種好奇。比如說你們四處遊蕩,放著工作不幹,這股瘋狂勁兒是從哪裡來的?這樣的人以前也見過,他們都像你一樣背個大背囊,還有的還發誓要走黃河、走長江……我甚至在想,這一類人很可能都是一些好色之徒……」
      一句話嗆得我滿臉通紅,或氣得臉色發青。她見我這副窘態,竟然哈哈大笑,轉過身去逗那只肥貓。我醒過神來,反詰一句:「就算你說對了吧,不過你所說的那種『色』,不是人,而是祖國的大好山河。」
      我為自己的比喻、那種反應敏捷多少有些得意。其實我當時更想說的是,我並不是什麼閒來無事游遊蕩蕩的「行者」——儘管我內心裡渴望充當那樣的角色——我這會兒恰好相反,是實打實地做事,是有備而來……
      她仍然笑著,高大的鼻樑聳了聳,盯著我看了看:「你莫激動,我一看見你這個愁眉苦臉的樣子就覺得好笑。我不管你從哪裡來,是什麼貨色,我只是說說真實的感受。你是我們家老頭子的客人,不是我的客人。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我很超脫,我要說的就是:你這個人痛苦有餘,蔫不拉嘰的,頭髮亂得差不多招了虱子,怪可憐的——不過現在人人忙得不得了,誰還有工夫去搭理你們呢?就是再偉大的行者,就算孫悟空又能怎麼樣……」
      我想諷刺她幾句,不讓她太得意了:「我看你也很可憐。」
      她毫不為難地一笑,那對秀美的眉頭往一塊兒蹙了蹙:「照你這麼說,我們是『一對可憐的人兒』了?」
      「一對」、「人兒」,這兩個詞虧她使得上!這裡有明顯的挑逗和嘲諷。古怪的女人,留守者,像那個叛逃的男人一樣膽大妄為。這是兩個冒險家,一對邪惡的雌雄寶劍,具有可怕的殺傷力……她進了一次屋子又出來,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全是外國糖果,遞給我一顆:
      「吃吧,剛才是跟你開個玩笑,請不要生氣。你既然是我公爹的客人,也多少算是我的客人。生氣了嗎?」
      最後一句細聲慢語,像呵氣似的,聲音完全變了。接著她就用這種鼻音很重的、柔和的聲音跟我說話了:「不過我第一眼見你背上馱那麼個大包,像蝸牛一樣挪蹭到我們家,真是覺得又可笑又可憐呢。多麼讓人同情啊,衣服那麼髒那麼舊——不過你的眼神讓我一眼就能看出,這可不是一般的流浪漢。所以我就讓你進來了。今後你可得注意一下了,這樣會把身體搞壞的。這種事兒我們女人明白,我們靠直覺就知道……我那個男人現在也是一個人了……」
      說到這兒她的眼圈紅了。一個好演員。
      我想眼前這個人許多年來都是孤獨的,她的男人即便在出逃以前也獨自闖蕩。這會兒她倒由我想起了遠在天涯的丈夫……我想到院子外面透口氣,可她總是纏住我說話,把那只肥貓抱在懷裡,不停地撫摸,還去吻它潔淨的小鼻子,「你看它已經被我慣壞了,就像我的孩子一樣。」
      她拍打著撫摸著。那只白貓就用力往她的懷中拱著,像個吃奶的孩子。她不停地親它,肥貓就把兩隻圓圓的前爪搭在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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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倆談得多熱乎,老頭子這一下遇到知音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有時候好幾天不說一句話,不過遇到讓他高興的人,又會談個不停,把什麼貓貓狗狗的事兒都倒出來了——哎,他跟你講過老伴的事兒啦?」
      我搖搖頭。
      她撇撇嘴,嘲笑的意味又掛上了嘴角,「他一准又在跟你談什麼窮人啊,理想啊,信仰啊,就是不談自己的老伴——我知道他懶得提她。」
      「你的婆母?」
      「我沒見過她,她死得早。不過我聽人講,她長得可算漂亮。她那時候在部隊裡還是一個出色的女兵呢,兩手都會打槍,是人人喜歡的一個姑娘。她家裡窮才出來革命,當戰士。女戰士無一例外,都是出身特別貧苦的。像我婆母,就是為了躲那個當丫環的命才跑出來的。如果不跑出來,就得給她們家老爺當小老婆。聽說她們家老爺快七十歲了,還要她當小老婆,長得好嘛。我公爹那時候還是一個英俊小生,是見過世面讀過洋書的人,儘管才讀了一小半就跑回來了。那時候革命的女人少,他倆就搞上了。到底年輕,不到半年工夫就搞上了一個小孩。小孩生下來,戰爭環境怎麼辦?就不得不扔在老鄉家裡……這一類的故事你大概聽多了吧?後來條件很差,孩子就死了……」
      眼前這個女人講起自己的長輩那麼輕鬆,一路說下去:「可是,到後來戰爭結束了,我那個沒見面的婆婆先是在區政府干,後來又在婦聯干。無論怎麼她身上的那股『味道』都不行,我是說她『修養』不行。她怎麼能比得上他呢?他可以為窮人流血,可就是不能有始有終地愛一個窮人家的姑娘。我是說他一點也不愛她。我的婆婆是個聰明人,她怎麼會不知道男人的心思呢?就這樣,那幾年混亂,她一上火就得了病。她要忍受沒有愛的生活啊,所以很快就得了病,死了。」
      我不知道莫芳為什麼要對我講這些。
      她歎息:「一個女人只要沒有愛,早早死去是必然的。我就不能沒有愛,我可不能遭那份活罪。」她看看我,用力撫弄貓臉。我覺得她用的力量太大了,那隻貓開始感到痛苦了,小聲哼唧,極力想從她懷中掙脫。她卻使勁把它按住了,說:「我們好久沒見面了,不過我天天想他。從他走了以後我就很少睡覺了。我聽音樂、讀書,用這個壓迫想他的那股勁兒。反正躺在床上也睡不著。我那一位像你一樣,也是個呆子,也願意皺眉頭;不過他呀,長得比你白,胖胖的是個白面書生。你們倆都怪可憐的……」
      我可憐與否姑且不論,那個小子肯定不是的。那個傢伙需要在全世界通緝。
      「老頭子也可憐,他的戰友也可憐。我公爹沒跟你講他走麥城的一段吧?」
      我搖搖頭。
      她笑了:「其實他差一點比別人還慘。本來他的職位比那一茬朋友高多了,就因為在內部肅反時給牽連進去了,險些掉了腦袋……」
      「那是什麼時候?」
      「那會兒還打仗呢,他那一幫有點文化的沒剩幾個,半夜裡拉出去,一頓砍刀就完了……他是讓一位老首長救下的。人是活了,好位子沒了。接下去他一輩子也沒幹個像樣的官。你說他不可憐嗎?」
      我沒有吱聲。類似的歷史場景父親就是一個直接經歷者,血與火,冤案,洗冤與平反,大致就是這樣……老人離開的時間太長了,到後來我忍不住去問莫芳:「他常常到哪裡去?」
      「找他的一位老戰友,就在山那邊的一個村子裡。」
      「也是老紅軍嗎?」
      莫芳說差不多吧,「那個人本來在干休所裡,老伴去世以後他就找上了原來的老伴。」我越聽越不明白,莫芳就解釋:
      「進城以後,那個傢伙就把從小在一塊兒長大的老伴休了——你看看,他們都這樣。後來他城裡的這個老伴又不在了,村裡的那個老伴又沒有嫁人,過年過節還要進城去看他,送些紅棗柿子餅什麼的。他年紀大了,反正得有個人照顧,就搬回村裡去住了。」
      「重新結婚了嗎?」
      「也不是重新結婚。人老了,搬到一塊兒就是了。這一段他可能身體不大好,我公爹就跑去看他,有時候還住在他那裡。」
      她告訴我,那個老人因為現在覺得自己不久於人世了,所以懺悔的心情很重,以為幾十年前拋棄這個同生同長的女人是該罰的,就為了還上心債,他才搬回那個村子裡的。為她,他寧可捨棄城裡的那座小樓。
      「他們有沒有孩子?」
      「當然有,好多好多孩子。他新娶的那個女人年輕,精力旺盛,生起孩子很來勁兒,一次兩個,而且是一男一女!」莫芳笑起來,「你問得多細啊……」她又發出了那種鼻音很重的、溫柔的聲音。
      我再沒話。我想怎樣開始另一場詢問,它才是鯁在心裡的一些謎團。我想問一下荷荷和她男人的事情,誰知我剛開了個頭,她就罵了起來:
      「我男人說到底是被那個小婊子給害了的!不是遇到她,他永遠不會這樣,我調理了他十幾年了,沒有誰比我更瞭解他。他的膽子並不大,可是讓狐狸精搞昏了頭,再幹出什麼就難說了。她仗著一副臭殼子把他迷住了,他還讓她當了什麼『助理』。那些日子她把他折騰得小臉焦黃,我一看他那副模樣心裡就明白:我男人完了。我估計得一點都沒錯,他們大概一天到晚搗鼓那事兒,累個半死也不停——男人色心上來膽子也就大了,他開始打錢的主意,要找一筆大錢供兩人玩兒。我敢說,要是那小子不慌,他一定會把她領走——這叫兔子躥逃一溜煙兒……」
      「可是,從另一方面說,荷荷也是一個受害者。」
      「你得了吧!你見她那時候了?那會兒她神氣著呢,小腚翹翹著多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兩個島上都是女王!我家男人倒成了她的跟包,跟在後邊顛著碎步,我恨不得給她兩個耳光!他們坐了直升機從一個海島到另一個海島,那個得意。有人說他們最恣的時候在飛機上都搗鼓那事兒,難說這不是一對色癆……我等著看他們落難的一天,我那會兒就知道,兩人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不瞞你說,咱在島上有自的腳步聲走近了,真害怕她伸手敲響我的門。我從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面臨著某種恐懼。我一直屏住呼吸聽著歎息聲和腳步聲。謝天謝地,她終於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
      我靜靜等待即將來臨的黎明。

《唯一的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