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融入野地(1)

  一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我最終將告別它。我想尋找一個原來,一個真實。這純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熱烈的歌謠,在那兒引誘我。市聲如潮,淹沒了一切,我想浮出來看一眼原野、山巒,看一眼叢林、青紗帳。我尋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沒完沒了的默想。遼闊的大地,大地邊緣是海洋。無數的生命在騰躍、繁衍生長,升起的太陽一次次把它們照亮……當我在某一瞬間睜大了雙目時,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簇新。它令人驚悸,感動,詫異,好像生來第一遭發現了我們的四周遍佈奇跡。
      我極想抓住那個「瞬間感受」,心頭充溢著陣陣狂喜。我在其中領悟:萬物都在急劇循環,生生滅滅,長久與暫時都是相對而言的;但在這紛紜無緒中的確有什麼永恆的東西。我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絕不可能屬於我。這是一個悲劇,又是一個喜劇。暫且抑制了一個城市人的傷感,面向曠野追問一句:為什麼會是這樣?這些又到底來自何方?已經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讓人不可思議;它又是如此地殘缺,殘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們面對的不僅是一個熟知的世界,還有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原來那種悲劇感或是喜劇感都來自一種無可奈何。
      心弦緊繃,強抑下無盡的感慨。生活的浪湧照例撲面而來,讓人一拍三搖。做夢都想像一棵樹那樣抓牢一小片泥土。我拒絕這種無根無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真實和落定。這永遠只能停留在願望裡。尋找一個去處成了大問題,安慰自己這顆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問題。默默捱蹭,一個人總是先學會承受,再設法拒絕。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無法容許的混濁一團。也就在這無邊的踟躕中,真正的拒絕開始了。
      這條長路猶如長夜。在漫漫夜色裡,誰在長思不絕?誰在悲天憫人?誰在知心認命?心界之內,喧囂也難以滲入,它們只在耳畔化為了夜色。無光無色的域內,只需伸手觸摸,而不以目視。在這兒,傳統的知與見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意義。神遊的腳步磨得夜氣發燙,心甘情願一意追蹤。承受、接受、忍受--一個人真的能夠忍受嗎?有時回答能,有時回答不,最終還是不能。我於是只剩下了最後的拒絕。
      二
      當我還一時無法表述「野地」這個概念時,我就想到了融入。因為我單憑直覺就知道,只有在真正的野地裡,人可以漠視平凡,發現舞蹈的仙鶴,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兒,人將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別是百求不得的那個安慰。野地是萬物的生母,她子孫滿堂卻不會衰老。她的乳汁匯流成河,湧入海洋,滋潤了萬千生靈。
      我沿了一條小路走去。小路上腳印稀罕,不聞人語,它直通故地。誰沒有故地?故地連接了人的血脈,人在故地上長出第一綹根須。可是誰又會一直心繫故地?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一個人長大了,走向遠方,投入鬧市,足跡印上大洋彼岸,他還會固執地指認:故地處於大地的中央。他的整個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長延伸出來的。
      我又看到了山巒,平原,一望無邊的大海。泥沼的氣息如此濃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稼禾、草、叢林;人、小蟻、駿馬;主人、同類、寄生者……攪纏共生於一體。我漸漸靠近了一個巨大的身影……
      故地指向野地的邊緣,這兒有一把鑰匙。這裡是一個入口,一個門。滿地籐蔓纏住了手足,叢叢灌木擋住了去路,它們挽留的是一個過客,還是一個歸來的生命?我伏下來,傾聽,貼緊,感知脈動和體溫。此刻我才放鬆下來,因為我獲得了真正的寬容。
      一個人這時會被深深地感動。他像一棵樹一樣,在一方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最初都來自這裡,這裡是他一生探究不盡的一個源路。人實際上不過是一棵會移動的樹。他的激動、慾望,都是這片泥土給予的。他曾經與四周的叢綠一起成長。多少年過去了,回頭再看舊時景物,會發現時間改變了這麼多,又似乎一點也沒變。綠色與裸土並存,枯樹與長籐糾扯。那只熟悉的紅點頦與巨大的石碾一塊兒找到了;還有那荒野蕪草中百靈的精製小窩……故地在我看來真是妙跡處處。
      一個人只要歸來就會尋找,只要尋找就會如願。多麼奇怪又多麼素樸的一條原理,我一彎腰將它揀了起來。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樹--這種欲求多次被鸚鵡學舌者給弄髒。我要將其還回原來。我心靈裡那個需求正像童年一樣熱切純潔。
      我像個熟練的取景人,瞇起雙目遙視前方。這樣我就瞇朦了畫面,閃去了很多具體的事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綠色;不是一個老人一個少女,而是密擠的人的世界。所有的聲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和一起湧過,如蜂鳴如山崩。
      我蹲在一棵壯碩的玉米下,長久地看它大刀一樣的葉片,上面的銀色絲絡;我特別注意了它如爪如須、緊攥泥土的根。它長得何等旺盛,完美無損,英氣逼人。與之相似的無語生命比比皆是,它們一塊兒忽略了必將來臨的死亡。它們有個精神,秘而不宣。我就這樣仰望著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
      時至今天,似乎更沒有人願意重視知覺的奧秘。人彷彿除了接受再沒有選擇。語言和圖畫攜來的訊息堆積如山,現代傳遞技術可以讓人蹲在一隅遙視世界。謬誤與真理摻拌一起拋灑,人類像挨了一場隕石雨。它損傷的是人的感知器官。失去了辨析的基本權力,剩下的只是一種苦熬。一個現代人即便大睜雙目,還是撥不開無形的眼障。錯覺總是纏住你,最終使你臣服。傳統的「知」與「見」給予了我們,也蒙蔽了我們。於是我們要尋找新的知覺方式,警惕自己的視聽。
      我站在大地中央,發現它正在生長軀體,它負載了江河和城市,讓各色人種和動植物在腹背生息。令人無限感激的是,它把正中的一塊留給了我的故地。我身背行囊,朝行夜宿,有時翻山越嶺,有時順河而行;走不盡的一方土,寸土寸金。有個異國師長說它像郵票一般大。我走近了你、挨上了你嗎?一種模模糊糊的幸運飄過心頭。
      三
      大概不僅僅是職業習慣,我總是急於尋覓一種語言。語言對於我從來就有一種神秘的感覺。人生之路上遭逢的萬事萬物之所以緘口沉默,主要是失去了語言。語言是憑證、是根據,是繼續前行的資本。我所追求的語言是能夠通行四方、源發於山脈和土壤的某種東西,它活潑如生命,堅硬如頑石,有形無形,有聲無聲。它就撒落在野地上,潛隱在萬物間。河水咕咕流淌,大海日夜喧嚷,鳥鳴人呼--這都是相互隔離的語言;那麼通行四方的語言藏在了哪裡?
      它猶如土中的金子,等待人們歷盡辛苦之後才躍出。我的力氣耗失了那天,即便如願以償了又有什麼意義?我像所有人一樣猶豫,沮喪、歎息,不知何方才是目的,既空空蕩蕩又心氣高遠。總之無語的痛苦難以忍受,它是真實的痛苦。我的希冀不大,無非就想討一句話。很可惜也很殘酷,它不發一言。
      讓人親近、心頭灼熱的故地,我撲入你的懷抱就癡話連篇,說了半晌才發覺你仍是一個默默。真讓人尷尬。我知道無論是秋蟲的鳴響或人的歡語,往往都隱下了什麼。它們的無聲之聲才道出真諦,我收拾的是聲音底層的迴響。
      在一個廢棄的村落舊址上,我發現了遺落在荒草間的碾盤。它上面滿是磨鈍了的齒溝。它曾經被忙生計的人團團圍住,它當刻下滔滔話語。還有,茅草也遮不住的破碎瓦礫,該留下被擊碎那一刻的尖利吧?我對此堅信無疑,只是我仍然不能將其破譯。腳下是一道道地裂,是在草葉間偷窺的小小生靈。太陽欲落,金紅的火焰從天邊一直燒到腳下;在這引人懷念和追憶的時刻,我感到了淒涼,更感到了蘊含於天地自然中的強大的激情。可是我們仍然相對無語。
      剛剛接近故地的那種熟悉和親切逐漸消失,代之而來的是深深的陌生感。我認識到它們的表層之下,有著我以往完全不曾接近過的東西。多少次站在夕陽西下的郊野,默想觀望,像等候一個機會。也就在這時,偶爾回想起流逝的歲月,會勾起一絲酸疼。好在這會兒我已沒有了書生那樣的懺悔,而是充滿了愛心和感激,心甘情願地等待、等待。我回想了童年,不是那時的故事,而是那時的愉快心情。令人驚訝的是那種愉悅後來再也沒有出現。我多少領悟了:那時還來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詞兒,因而反倒能夠與大自然對話;那愉悅是來自交流和溝通,那時的我還未完全從自然的母體上剝離開來。世俗的詞兒看上去有斤有兩,在自然萬物聽來卻是一門拙劣的外語。使用這種詞兒操作的人就不會有太大希望。解開了這個謎我一陣欣慰,長舒一口。
      田野上有很多勞作的人,他們趴在地上,沾滿土末。禾綠遮著銅色軀體,掩成一片。土地與人之間用勞動溝通起來,人在勞動中就忘記了世俗的詞兒。那時人與土地以及周圍的生命結為一體,看上去,人也化進了朦朧。要傾聽他們的語言嗎?這會兒真的摻入泥中,長成了綠色的莖葉。這是勞動和交流的一場盛會,我懷著趕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勞動。我想將自己融入其間。
      人若丟棄了勞動就會陷於蒙昧。我有個細緻難忘的觀察:那些勞動者一旦離開了勞動,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詞兒。這就沒有了交流的工具,與週遭的事物失去了聯繫,因而毫無力量。語言,不僅僅是表,而是理;它有自己的生命、質地和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氣。僅以聲音為標誌的語言已經是徒有其表,魂魄飛走了。我崇拜語言,並將其奉為神聖和神秘之物。
      四
      生活中無數次證明:忍受是困難的。一個人無論多麼達觀,最終都難以忍受。逃避、投誠、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拒絕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剛毅純潔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愛的一個原因。偶有忍受也為了最終的拒絕。拒絕的精神和態度應該得到讚許。但是,任何一種選擇都是通過一個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是多種多樣的。
      一個人如果因愛而癡,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門徑。別人都忙於拒絕時,他卻進入了忘我的狀態。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結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燒掉了憤懣,這才有了癡情。愛一種職業、一朵花、一個人,愛的是具體的東西;愛一份感覺、一個意願、一片土地、一種狀態,愛的是抽像的東西。只要從頭走過來,只要愛得真摯,就會癡迷。迷了心竅,就有了境界。
      當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時,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種令我心顫的、滾燙燙的東西。我從具體走向了抽像。站在荒蕪間舉目四望,一個質問無法迴避。我回答仍舊愛著。儘管頭髮已經蓬亂,衣衫有了破洞,可我自知這會兒已將內心修葺得工整潔美。我在迎送四季的田頭壑底徘徊,身上只負了背囊,沒有矛戟。我甘願心疏志廢、自我放逐。冷熱悲歡一次次織成了網,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故地,在秋野禾下滿面歡笑。
      但願截斷歸途,讓我永遠呆在這裡。美與善有時需要獨守,需要眼盯盯地看著它生長。我處於沉靜無聲的一個世界,享受安謐;我聽到至友在讚頌堅韌,同志在歌唱犧牲,而我卻僅僅是不能忍受。故地上的一棵紅果樹、一株纈草,都讓我再三吟味。我不能從它的身邊走開,它們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它們的淡淡清香中感動不已。它們也許只是簡單明瞭、極其平凡的一樹一花,荒野裡的生物,可它們活得是何等真實。
      我消磨了時光,時光也恩惠了我。風霜洗去了輕薄的熱情,只留住了結結實實的冷漠。站在這遼遠開闊的平疇上,再也嗅不到遠城炊煙。四處都是去路,既沒人挽留,也沒人催促。時空在這兒變得曠敞了,人性也自然鬆弛。我知道所有的熱鬧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貧。我愛野地,愛遙遠的那一條線。我癡迷得不可救藥,像入了玄門;我在忘情時已是口不能語,手不能書;心遠手粗,有時提筆忘字。我順著故地小徑走入野地,在荒村陋室裡勉強記下野歌。這些歪歪扭扭的墨跡沒有裝進昨天的人造革皮夾,而是用一塊土紡花布包了,背在肩上。

《唯一的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