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一(2)

 大碾盤太沉重了,它終究留在9月的荒蕪裡。它是個永存的標記、長久的依戀。那時,只要吃飯就得尋它,所有的瓜干、雜糧都靠它碾碎,好做糊糊喝。全村的體面孩子都要在正午的陽光下蹲到碾盤上撒尿,讓母親看著它濡濕青石。如果是糞便,就要給碾東西的人帶來麻煩。肥不止一次看到「紅小兵」罵著揩淨碾盤,把口袋裡的地瓜干倒上去,呼呼推動碾砣。他環繞碾盤健步如飛,完全不像個老人。他這外號是村頭賴牙賜予的。人們每逢看到紅小兵走上街頭,就要想到賴牙,想他怎樣把這麼好的一個外號給了一位老人。不過也有人對此表示異議,他們說賴牙哪有這樣的想像力?應歸功於背後的人,即他老婆大腳肥肩——那個女人哪,哼哼,全村的人都閉嘴吧。

  肥記得紅小兵六十歲時,他女兒趕鸚正好十九。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肥都沒有遇到比趕鸚更美的姑娘;正是這個小臉微黑、渾身噴吐熱力的同伴,讓她在夜色裡迷失。肥至今也不知當年是該背棄她還是親近她,只知她和自己往昔的故事編織在一起,手扯手把自己領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領進了一個命裡。趕鸚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啊,一雙尥動不停的圓腿,辮子粗粗,長可及臀……那時整個村莊都為外村人瞧不起,因為這些人都是從南山或更遠的地方遷來的。他們說話的聲調讓當地人不能容忍,再加上一些異地習俗和其他行為特徵,就成了當地人永久的嘲弄對象。人們給這個小村的人取了一個共同的外號:「鯅鱍」。只要「鯅鱍」走出小村,就有人用指頭彈擊他們的腦殼,還以掌代刀,在後脖那兒狠狠一砍。連最年老的人也得不到尊重,人家甚至嘲笑他們走路的姿勢。而趕鸚的美麗超凡脫俗,當地人也不得不折服。但他們又認為任何奇跡總是一個例外,趕鸚與小村人不能同日而語。老年人見了趕鸚挎著籃子走出來,就張大缺少牙齒的嘴巴喘一口:「這個姑娘!」年輕人的眼睛只盯住她背上的辮子,很久才吐一聲:「哎呀!」他們議論著,最後都問一句:誰能得她?由於女兒的緣故,紅小兵差不多成了一個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在街上快手快腳地走,很快就踏上小路走向村外。他是當時唯一一個能經常走到外村的人。

  肥沒法忘掉趕鸚,正像沒法忘掉自己是個「鯅鱍」、沒法忘掉那些夜晚一樣。那一夜一夜的遊蕩啊,究竟從哪一天開始?如果沒有趕鸚,如果沒有冬天裡的一場病……那個冬天肥病得好重,母親把屋簷下的草藥取下來煎水給她喝。喝了三天沒見好,只得求紅小兵出村請來赤腳醫生。醫生手腕上戴了一塊指針不動的表,一副只剩下框子的眼鏡。他看了看肥,讓她坐下,號號脈,說:「脫。」肥脫去了棉衣,只穿著厚棉褲子和土布小內衣。他把聽診器插到衣衫下邊,按在隆起的乳房上,說:「糟。」肥的心怦怦亂跳,身子在寒氣中抖個不停。醫生採取了按摩的方法,到處按摩。這種按摩直進行到午夜。肥的週身火燒火燎,恨不能將年輕而老辣的醫生撞死。醫生指法越來越細膩,到後來又要打針。肥眼瞅著他把一根銹跡斑斑的長針套在一個擀面杖大小的玻璃管上,嚇得喊叫了一聲。醫生正一正鏡框看看她,說:「這也喊?」一邊說一邊將她的內褲脫下一截。肥忍受著,牙齒不停磕碰。醫生手持長針,並不動作,彷彿存心凍她一會兒。他彎腰端量下針的位置,自語說:「我要把你介紹出去——找婆家。」肥一抖:「俺不去,俺媽讓俺嫁當村。」醫生拍了她一下:「鯅鱍!」隨著那一下拍打,酒精溶液嘩嘩流下,一支長針猛地插上去。肥嘶叫了一聲,不顧一切地衝出門去。針頭在身上顫動,她懷著無限憤怒拔掉了它,擲到了黑夜的泥土上。

  是的,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她進入了奇妙的遊蕩。午夜星空明亮,沒有月亮也沒有雲彩。嚴寒沒有使她畏縮,反而令她大口地吸氣。從門口到街西碾盤那麼短短一段路上,她竟覺得病全好了。萬籟俱寂,清風拂面。乾草葉兒在光禿禿的街面上滑動。一個大刺蝟急急走來,她用腳一碰,它就球了。一切煩惱都忘記了。走到碾盤跟前,一隻花貓從石砣上彈起來。坐在上面,四周黑暗裡都是活動的東西,小蟲跑,小鳥撲稜,還有什麼在呼呼喘氣。這個活著的夜晚,只有人才是睡著的。她不害怕,在她眼裡,那個醫生才是最可怕的東西。媽媽一個人蜷曲在西間屋裡睡著,花白的頭髮搭在油黑的枕頭上,像撲散的楊樹花兒。她想看看女兒怎樣被年輕的醫生治好,就一直伏在門框上。醫生轉過臉來呵斥道:「多麼分散精力!」媽媽的頭像小孩子那樣一縮,弓著背走開了。她還睡著,她的女兒跑到黑夜中去了。肥抿抿嘴角,唇上又澀又鹹。她感到費解的是,為什麼瘦弱的媽媽會生下一個胖娃娃?人家都叫她「肥」。父親胖嗎?她不記得了,只聽媽媽說那是個倔強的好人,前些年餓死了,精瘦精瘦。她的胖令她百思不解。後來她想起了一句歌詞:「陽光雨露,使我們茁壯成長……」陽光在白天,火辣辣的太陽啊,揭去了人們一層皮。雨露在夜間,走上黑漆漆的小路,露水就打濕了褲腳。其實一切營養都來自食物:瓜干很甜,含豐富澱粉。啊,多白的澱粉,如同我的肌膚。有什麼順著肥的腳背爬上來,肥把腳用力一甩,那東西飛到了遠處。等她把腳收回來,卻被什麼揪住了。

《九月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