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餅三(4)

沒過幾年,小村人把話傳到了他們耳朵裡,說那個倔強的老頭子也死了,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小泥屋子。露筋這會兒已經漂泊了二十多年,四十多歲了,聽了消息淚水嘩嘩。哭過之後,他扯上老婆子的手說:「走吧,回家去成親吧。」

  一對苦人兒歸到小村裡了。他們住進村子東邊的灰色泥屋,靜靜地過日子。觀察過他們的人說,他們日夜恩愛。露筋開始的半年裡不怎麼離家,人們說他還沒有親夠這座家傳的小土屋呢。等他的氣息將土牆呵透的那會兒,他還會淪落山野,誰見一個流浪漢安居樂業了?還有那個緊閉雙目的女人,渾身散發著草籽氣,像是田里的一隻草獾,她可不會在這兒住久。人們很快給她起了新的名字:「閃婆。」有人當面這樣叫她,她痛快地應了,好像等待小村人送她這樣一件禮物已經很久了。閃婆,還有比她苦楚更多的人嗎?可她總是笑瞇瞇的。儘管如此,後來尋找憶苦的人時,人們還是找到了她。露筋真的在村裡安頓下來。他出奇的勤快,將小泥屋重新抹了一遍,堵死了所有的裂縫和奇怪的洞眼。有些不易察覺的洞眼是村裡的年輕人偷偷戳的,他們需要瞭解小泥屋裡不為人知的生活,窺視人生的全部秘密。不少人愛上了閃婆,愛她潔白無瑕的皮膚和柔軟的纖手,甚至是稍長的鼻中溝。後來閃婆走上憶苦台,在熱烈而悲切的呼叫聲中淚水滾滾時,怎會知道台下正有這麼一幫年輕人呢?閃婆夜晚被請到哪個村子,他們就擁到哪個村子……在一個秋天,小泥屋裡第一次有了哇哇的哭聲。一個小男孩降生了。他長得酷似父親,露筋覺得自己再生了一次。他與妻子商量,給他取名「歡業」。「孩子是父精母血啊!」露筋將祖輩流傳的真諦傳授給閃婆,淚花閃閃。有一件事一直藏在他心中,他不能說出來。他覺得自己活不久了。這本來早該發生的,因為還沒有個後人,所以老天爺捺著性子等他。如今時辰到了。露筋雙腿沉重,走路一拖一拉,咳起時眼珠都要憋出來。閃婆撫摸著他,覺得皮下的骨頭開始變酥,正在慢慢銹蝕。露筋躺在炕上,回想著田野裡奔騰流暢的夫妻生活,覺得那是他一生裡最幸福的時光。有誰將一輩子最甜蜜的日月交給無邊無際的田野?那時早晨在鋪著白沙的溝壑裡醒來,說不定夜晚在黑蒼蒼的柳樹林子過。日月星辰見過他們幸福交歡,樹木生靈目睹他們親親熱熱。泥土的腥氣給了兩個肉體勃勃生機,他們在山坡上摟抱滾動,一直滾到河岸,又落進堤下茅草裡。雷聲隆隆,他們並不躲閃,在瓢潑大雨中東跑西顛,哈哈大笑。奇怪的是那會兒並沒落下什麼病,離開田野住進小屋了,老天爺才讓他的腰弓了腿硬了,真是老賬新賬一塊兒算了。不過他不後悔,他常常說這些小村的人白過了一輩子啊!在泥屋的大土炕上,他用力摟著閃婆,有時余出一隻手去摸兒子,緊咬雙唇不語。此刻他腦海中迴盪著的,竟然是一首流傳在山岡和平原的新歌。他在心中一遍遍哼唱,只學會了兩句。他那麼喜歡這首歌子,覺得它多少也寫了他們哩。夜色中,他衝著閃婆的耳廓唱道:

  我們都是飛行軍,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仇敵!……

  閃婆看不見他的臉。她不知此刻的男人淚水正一串串流下來。他受不了心底襲來的什麼,轉過身子,讓淚水在臉上漫開。

  歡業長到兩週歲,露筋死了。小村裡失去了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一個流浪漢、一個懶惰的天才。剩下的只是天才的影子,小泥屋裡的閃婆。她身上有他永不消逝的氣息,內在的嘲弄一切的氣質。閃婆把悲傷深埋心底,手扯兒子歡業的小手走出泥屋,在槐樹下盤腿而坐,微笑著度過一個個秋天。每年的9月都使她激動,這個月份在她的一生中刻下了深痕。比如她是9月裡出生的,9月裡被人搶走的,9月裡成親,9月裡又失去了男人。她隱隱約約覺得9月裡還有大事情在等著她。坐在樹下,用手撫摸著光光的泥地,心情慢慢緩和下來。一些光棍漢來到樹下,常常話中有話。她微笑如初,因為她還沒有發現一個真正構成威脅的人。歡業慢慢長到六七歲了,越來越像他的父親。村裡人跟歡業叫「小毛子」。他對閃婆百般依戀,一開始就出奇的孝。他日夜伴著母親,為她引路,為她解悶兒,還為她撓癢。閃婆說:「俺孩子和他爹是一模一樣。」露筋死了以後,村子裡按規定保起他們娘兒倆,口糧可一直發到歡業十八歲。村裡人餓不著,閃婆就餓不著;她比全村人優越的,是她尚可在憶苦歸來時捎回一些吃物和雜亂東西。那真是不錯的收入。有一次她捎回一個燙面卷兒,像花一樣好看,捨不得吃擺在了炕頭上。全村都知道閃婆家有一個燙面花卷兒。沒幾天,閃婆一覺醒來發現花卷兒沒了,放花卷的地方放了一個泥捏的下流東西。她費力地睜眼看著,然後從窗口扔出去。那一夜原來沒鎖門。她的心狂跳起來。丟掉一個燙面花卷事小,失去了別的事就大了。她從那個不體面的禮物上判斷出,摸進來的是一個光棍漢。第二天夜裡她久久不能入睡,身子伸直又蜷曲。小歡業被母親的折騰驚醒了兩次,問:「媽,你肚疼嗎?」閃婆說:「好孩子不,睡。」孩子睡著了。他再一次醒來時,就去吃奶。其實閃婆沒有奶水了,小歡業總在半夜裡用力吸吮一會兒,儘管嘴中空空,還是得到極大的滿足。閃婆佯裝不知,總是一句接一句問:「喝飽沒?」小歡業嚥著什麼,不停地發出「嗯、唉」的聲音。閃婆抱住孩子瘦小的屁股,把他整個地兜在胸前,叫著孩子的小名,說孩兒呀,可疼死了你媽媽,你是媽媽的一件寶物,知道嗎?小歡業說:「怎麼不知道?」「你長大了,能護住你媽不受人欺嗎?」小歡業吐出奶頭,說:「能矣。」閃婆吻著孩子的額頭,就像當年在莊稼地裡那個毛臉男人吻著她那樣。孩子的小額頭滾熱滾熱,用手輕按,會覺出厚厚的肉兒。黎明時分,閃婆小聲向男人發誓,並且相信他在冥冥中一定聽見了。她一字一字說:「歡業他爹,你放心吧,俺要為你守住瓜(寡)兒。」

 
《九月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