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我這一次注意到大青的臉色異樣——它像人一樣無法隱藏自己的心情。
  屋裡,所有人都一聲不吭坐著。我覺得空氣中有一種瓷器被粉碎那一刻的尖利的聲音——我知道空氣中只要出現這種聲音,大難就要降臨了。
  我靠緊了外祖母。她伸手撫弄了一下我的頭髮。我等待著可怕的消息。這時父親低低地、惡毒地咒罵了一聲。母親忍不住,擦起了眼睛。我不得不開口問一句:"怎麼了啊?出了什麼事啊?"
  外祖母把我摟到懷中,繼續撫弄我的頭髮。
  母親搶答:"什麼也沒有,沒有——你吃飯吧……"
  我不信。但後來大家都坐到飯桌前了。什麼也嚥不下。父親吃得最多,他好像與往日沒有什麼區別。
  第二天,外祖母說要領我到林子裡揀乾柴采蘑菇。我當然高興。這已經是很久沒有做過的事兒了,這要專門讓兩個人去林子裡,太奢侈了。自從父親歸來,我們就沒有好好地到林子裡采過蘑菇和漿果,外祖母也沒有再做蜜膏……
  這一天到了中午外祖母還不想回家。我們不知不覺走向了叢林深處。我召喚只顧低頭幹活的外祖母:該回家吃飯了。
  可她說:就在這兒吃,你看我帶了午飯呢。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兒——在林子裡吃飯!我們的茅屋就在叢林中,離這兒並不太遠啊!不管怎麼說這太讓我興奮了,我抱住了外祖母。
  那頓午飯我真難忘。有鹹魚塊、鍋餅、米粥,還有一大堆水果——有帶來的,也有隨手在叢林中采的野果……
  天快黑了,外祖母一點也不急著走。我提醒她:天完全黑下來時就沒法走出叢林了。她說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往回走時天已經黑透了,結果我們在歸路上差一點迷路。收穫是足夠多的了:一大捆乾柴,一大口袋蘑菇。
  進院門時大約是夜裡八九點鐘了。小院靜得可怕。我拋下柴捆就奔屋子,外祖母小聲叮囑:慢點,慢點。
  門沒有關,虛掩著。原來爸爸媽媽都沒有睡,他們坐在炕邊,像在凝視黑夜。他們故意不點燈。他們在等我和外祖母嗎?
  "媽媽媽媽……"
  媽媽一聲不吭。我去扯她的手,發現這手冰涼僵硬。我擁她一下,她摟住了我。
  一滴滴眼淚落到我的臉上。我害怕了。
  那個夜晚多靜啊!
  不知怎麼熬到了天亮。我醒來了,好像突然覺得院子裡缺少了什麼。啊,是缺少大青的聲音,是它一扭一扭在屋內跑動的樣子!我一衝躍到院角,那兒有它的小窩……小窩空了!
  "大青!大青!"
  父親和母親,還有外祖母都站在了門口。
  "大青呢?!"
  母親看看父親,父親沉沉地哼一聲:"跑了!"
  母親轉過身,回屋了。
  我四下尋找,後來發現院子有些不對勁兒:鋪上了一層潔淨的沙子。而這在過去,只有下過大雨之後才鋪這樣的沙子,那都是老爺爺親手去做……我一聲聲呼喊大青。沒有任何回應。
  我這時看出來,我們的院子好像被鏟過,然後又鋪了沙子……我只覺得身上燃得像炭一樣,就快支持不住了。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事情又過了很久我才弄清全部緣由。
  原來那些來我們家的人早就恨著大青了。他們說:它咬人,必須宰掉。母親不知賠了多少禮,說它是多麼懂事的一條狗;它從不咬人;而且住在荒原上不比住在村落的人家,離了狗是不行的。他們不睬。又過了幾天,來了通知說:你們在三天之內必須把它殺了;如果第三天還不殺,會有人替你們做。凶狠的傢伙害怕我們把大青送走,就強調:必須見到狗屍才算數……三天過去了。我跟外祖母到叢林中去的那一天,是第四天。
  院子被大青的血濺紅了。劊子手離開後,父親把血跡刮去,又擔來了沙土……那時母親已經起不來了。
  在我眼裡,大青是個小妹妹或小弟弟,它與我們情同手足。它知道的茅屋的故事太多了,它到後來深深地沉浸在茅屋悲慘無告的氣氛中,幾乎一年裡沒有真正歡跳過。
  有人竟然殺死了一個兒童般純稚的大青。
  從此我永遠也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了。它必遭惡報、那惡報將是可怕的。
  媽媽和外祖母頭上的白髮飛快生出。不久,外祖母就病逝了……
  我再沒有一個獨特的對話者,只好更加沉默。我迴避著,逃竄著,躲開所有人。最好的去處就是黑夜的夢想,是一個人的叢林深處。我在自我的世界中喃喃,我渴求,我追憶,我仇視著、愛著。
  在善良無欺的、貧窮如洗的農民面前,我羞愧難耐。在那些流浪漢面前,我感到了煎熬。我不敢長久地去看潔白的小羊、聰慧的小狗與和順光滑的鴿子……因為我不敢想它們的結局。我一生都因為不能挽救善良的弱者而愧疚。我知道這種愧疚已經構成了我的性質,我正忍受著無所不在的戕害。
  這就是我的世界,自己的世界。誰來這個世界的邊緣與我對話?沒有,這兒永遠只是我自己的呼吸之聲——時而急促時而平靜……而在我的對面,在那個骯髒的污團中,一些滿是油跡的臉大仰著,埋怨我"驕傲了"!我豈止是驕傲。
  ……
  追求高貴的時刻來到了。我將永遠驕傲著。是的,我開始直接說出我對你們的藐視了。
  我的導師去世以後,悲憤和絕望壓迫著我,幾乎無法走到辦公室去。我開始用另一種目光審視那座大樓了。我心裡非常明白,眼下必須盡快離開那兒,因為無法容忍的污垢已經堆積如山。我陪伴我的導師走到了盡頭,使命暫時完成了。
  我該走開了,走到一個稍微清爽一點的地方,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我害怕窒息。
  到哪裡去?我首先想到的是去一個環境寬鬆之地,當時最羨慕的是某個不必坐班的單位。環顧了一下,這座城市中這樣的單位不多,其中包括幾個雜誌社。一個朋友聯繫了一家,我以前注意過,這份雜誌還比較嚴肅,就答應下來。
  現在看我的選擇又是一個錯誤。但這在當時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一方面我急於躲開、安頓自己,另一方面我所需要的那種環境原本就不存在。我在選擇之初還處於相當模糊的時期,在痛苦、猶豫和決絕之間徘徊,追求中還抱著一分幻念。
  雜誌社的頭兒是個四十多一點的女同志,矜持而端莊,看上去只有三十左右,是什麼學院常務副院長的第二任妻子。她用一個磁化杯子喝茶,在一個合用的大辦公室裡辦公;她常常與大家一塊兒討論平時遇到的一些問題,給人和藹隨便、認真和有原則的印象。她的對面正好有一個空桌,這會兒就成了我的地方。
  每天我都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丁香味兒,她大概使用了那種香型的化妝品。她是一個十分乾淨利落的女人,打扮上真是一絲不苟。她微胖、白皙,一雙眼睛黑亮得像個嬰兒,平時很喜歡吃零食,上班時常吃一點新疆葡萄乾、松籽和話梅等,每一次都遞過來一些。
  比起原來的頭兒,我覺得她好多了。在這樣的單位工作,累一些也沒什麼。本來雜誌社規定一三六上班,可我願意每天都來這兒。與過去不同的是,我現在要參與討論版面、稿件、文化科技動態和藝術等等,新鮮而富有彈性。這十分合我的胃口。不久,就由我親手編發了我的導師的遺作——那些動人心弦的詩作。我們的雜誌有文學藝術版面,它以前由主編兼管,這會兒就讓我接替了。
  雜誌社與○三所相比,工作人員的福利要差一點,但也相當好了。每個編輯人員除了按時發放工資外,還有坐班費、編輯費及好稿獎勵。整個雜誌社共二十餘人,有一幢辦公樓,一座宿舍樓、四輛車,經濟上獨立。由於雜誌發行量幾年來一直穩定在二十萬份,所以非常寬裕。後來各種嚴肅報刊的發行量受電視和通俗讀物的擠壓,數量急劇下降,我們的雜誌也保住了十萬大限。這樣經濟收益仍然很好。加上這份雜誌一直是政府支付經費,所以它注重的是社會效益,即便發行量下降到幾千份,工作人員的工資仍然不成問題。
  主編柳萌經常把丈夫對刊物的意見告訴我們,使我知道她非常看重男人的意見。每一次她都讓大家一起分享那種特別的歡樂:"他看得才認真哩,哪個標點不對都用鉛筆標出來;還有,哪個的該用地,他都劃了記號。他說插圖太草率……"我注意看了看,發覺除"插圖草率"一條是絕對正確之外,其他的都搞錯了。
  她特別注意收集社會上的反應,如果是某個領導的意見,她就會召集大家議一下。所有雜誌社的人膽子都蠻大,一些敏感的稿子也敢端到主編面前,她一高興就簽發了。我發現她與一些領導打電話的時間比較長,說話非常隨便,而且還不時地插一句:"就不!""我就不!""我才不管哩!"當然,這不是什麼大膽的頂撞,電話另一端的人絕不會惱怒的。
  憑了柳萌的關係,我們的雜誌幾次化險為夷——有些稿子當然要得罪人,有的告到上邊頭兒跟前,頭兒就抓起電話直接找柳萌。柳萌據理力爭,不時地吐出幾個"就不",問題就解決了。
  柳萌是雜誌社絕不可缺的人物。我覺得她唯一的缺點是容易接受影響,自己內心並無什麼固定主張。但她人的確不壞,善良,單純,心態絕不像四十多歲。同室的一個三十歲左右、毛髮非常濃重的男編輯,好像可以拘束柳萌。他不願做的事情,柳萌也沒有辦法。男編輯脾氣很大,有一次我上班略晚了一點,一進門發現他把一個水杯子扔在地上,柳萌的臉正轉向窗外。我坐下來,柳萌還站在窗前,一隻手在掏手絹。後來她轉過身,讓我看到了發紅的眼睛——她剛才哭過!
  我稍稍有點吃驚。
  她極力顯得什麼事兒也沒有,馬上笑著問我,說封二的裸女畫怎麼了?我最不喜歡一窩蜂跟上了:現在幾乎所有的雜誌都要刊登裸女半裸女。她說:"我們家那位這一次比較解放,他說人體美嘛,這有什麼不好?不要太保守,我鬆了一口氣……"我覺得這與"保守"毫無關係。這其實是一種迎合,與真正的勇敢並不搭界。柳萌仗著一點什麼,很喜歡扮演思想解放的勇士,言別人所不敢言,做別人所不敢做,骨子裡卻很願討人喜歡。她並沒有在真正的意義上堅持過什麼。
  這是我一眼就看得出的。
  柳萌在兩個方面都會被接受:上層與民間。日子久了,我終於明白那個男編輯與她的關係非比尋常了:他們一起出差、一起參加筆會、加夜班等等。她有時注視對方的目光是十分青春的,那往往是短促的一瞥。而那位副院長老頭兒與她恩愛非常,每次都用自己的車接送,她對老院長也像對待一個大孩子。
  有一次她與我討論起"瓷眼"的事情。我不願提到他,她就一個人談:"都知道那傢伙那方面太糟爛。像畜生一樣。我最討厭這樣的人。有一次開會見面,他握住我的手就不放,兩眼直勾勾看人……還與我們家那位是老朋友呢!什麼玩藝兒,他對你的評價根本干擾不了我們,我知道他的德性。當然了,男女的事兒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大驚小怪——關鍵看是不是有真情實意,就是說感情深不深,兩個人如果真……"
  她端起磁化杯喝茶,沒有了下文。
  可惜這樣悠閒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大約是我進雜誌社的第二年,關於刊物自養、自負盈虧的風聲就大起來。柳萌讓大家不要慌張,說不管他,全城剩下一份刊物由政府補貼,也得是我們。大家對她的話堅信不疑。
  果然,全市刊物自補會議開了好幾次,不少刊物都從補貼名單上劃掉了,我們的刊物仍然照舊。大家暫時鬆了一口氣。
  第三年春,又是傳言刊物自救,說政府改革措施加大,將把各種各類刊物一律推到自由經濟之中,砍掉所有補貼。我覺得這一次可能是真的,因為那個男編輯已經受柳萌之托,動手搞一個"基金會"了。他差不多停止了正常工作,一直開一輛專車在外面奔波,社裡的小女打字員隨其左右,稱為"女秘書"。我們問主編刊物前途,她說:"找過上邊頭兒了,沒事。"
  男編輯越來越忙,他開始到很遠的東部去搞錢了,而且正式提出車上要裝備一部無線電話。柳萌同意了。她自己一直想裝這樣的電話,但沒捨得。
  基金會進展緩慢,柳萌說現在辦什麼都難。她開會佈置工作,特別強調雜誌社的"創收"問題,說儘管我們刊物沒事,但仍要提防"無米之炊",要求我們每一個編輯都要關心經濟問題,想點子、出方法;還特別提出一個規定讓大家討論:在"創收"中效益顯著者的回扣——即從全部款項中抽多少歸他所有?她說這之前是嚴禁的,但如果形勢嚴峻了,這個問題就由不得別人,這關係到一份雜誌的生死存亡!"挽救刊物就是挽救未來!"
  美麗而莊嚴的一句警語——從哪兒學來的?這不像她的語言,也不像她那個胖乎乎軟綿綿的老頭兒的。
  我心裡非常清楚,我們這個雜誌不同於其他雜誌,物質基礎相當雄厚,長期以來又得到上邊的有力支持,而且訂數直到目前居高不下;再加上廣告費,自保當是沒問題的。從長計議對,但如此驚慌,磨刀懸賞,似乎有點危言聳聽了。如果我們過去不是那麼大手大腳花錢,基金會早成了。大家得撈且撈,比一比那些勉強維持著基本工資的嚴肅雜誌,比一比那些長期發不出工資的企業,我們這樣搞錢實在有愧。我們辦這麼一份粗淺而不邪惡的刊物,有什麼理由大把地分錢?
  我知道她真正害怕的不是刊物辦不下去,因為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危險;她擔心的是不能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地分錢。
  真正有經濟之虞的雜誌當然有,但它們大多是那些真正嚴肅和純潔的刊物;而這樣的刊物,我們這座城市暫時還沒有呢。
  那個男編輯的地位本來就特殊,這一來更是目中無人。他仗著那身濃重的毛髮,交往了不少不道德的女孩子。不止一次有姑娘眼淚汪汪跑來,訴說她的幸與不幸。這種時刻如果柳萌在場,整個雜誌社就亂了套。她會一改平時的嫻靜溫和,大聲訓人,登登登樓上樓下喊……這樣忙上半天,直到小姑娘溜了,她才能坐下喝茶。她的臉汗津津的,說現在這個年頭,什麼事都有,還說不准她是什麼東西呢!"你看見她了吧?
  連腳趾甲都染成了藍的!"
  多毛男子十天半月不來單位一次,帶著身材微小的女打字員飛一樣來去。有一天他回來了,柳萌立刻不失時機把他關到裡屋,叫嚷:"好好談談,該好好談談了!"
  裡面很快就傳出一陣吵鬧。男編輯嗓門大得嚇人,一會兒又發出委屈的鼻音。接著是一陣寂靜,靜得讓人擔憂。謝天謝地又有了聲音,是柳萌弱小而堅定的聲音:"就不!就不!
  ……"
  半個多小時之後,兩人和顏悅色出來了。多毛男子向我、向其他人舉手行禮,又對柳萌說:"我先去了,主編!"就下了樓。
  柳萌微皺著眉頭自語一句:"這個人哪,唉,也不容易……"
  但無論如何,柳萌對他的不滿還是明顯增大。首先是嫌他走了不及時回來,再就是"名堂太多","名堂"大概指那些花花綠綠的事兒。於是只要她逮住男編輯,就要往狠裡戴一次。弄到最後有一個人沉不住氣了,就是小女打字員。她平時不言不語,這會兒突然勇敢起來,在主編獨自喃喃的時候,竟然撅起嘴"哼"了一聲。柳萌砰地放下杯子,"你哼什麼?""我哼不公!""你懂得什麼公不公?""就是不公。人家為社裡跑斷了腿,還不如吃飽蹲賺好兒!"
  柳萌差點跳起來。所有人都停了手裡的活兒。這"吃飽蹲"三個字太刺激人了,而且矛頭顯面易見指向了大多數在辦公室編稿子的人。好像是我們不務正業似的。柳萌手指著打字員說道:
  "你懂什麼?再胡說八道我停你的職!"
  小打字員弓著腰進裡屋躲了。
  柳萌長歎著,環顧四周:"你們有時間也出去跑跑,找找門路,不能讓哪一個人壟斷了!"
  整個一天氣氛緊張,大家都非常不快。我明白:這兒最後的一點寧靜也完結了,我們開始走入喧囂。
  柳萌與多毛男子的口角只是偶爾發生,他們相處仍大致愉快。有好幾次主編親自與他到外邊拉贊助、談項目,回來時眉飛色舞:"他這方面是個天才,接觸人快,切入正題快。
  我們雜誌社今後就依靠他了……小怪物!"
  那即興而出的外號正好表達了她無法自抑的興奮和快樂。這一來大家都叫男編輯為"小怪物"了。其實他粗壯高大,與"小"毫不沾邊。他身邊倒真有個人又小又怪,那就是女打字員。她現在已經不能坐在打字機前了,跑野了腳,腰上掛個傳呼機,加上長得小巧,看上去真是奇特。柳萌告訴:
  跟企業家打交道就得忍。有一次他們喝醉了酒,一抬手就把小打字員舉到半空……
  有關方面終於送來一紙嚴厲的通知:自下半年開始,所有雜誌都終止財政撥款,實行自收自支。並指出這是實行市場經濟的重要舉措。
  柳萌跳了起來,所有人都拍起了桌子。"這是釜底抽薪!
  這是不顧後果!把我們跟黃色下流小報雜誌一鍋煮了!不行,我得去找他們算帳……"她馬上往外撥電話,撥了幾個都不通,"他媽的,肯定別的刊物也在吵,吵個什麼?它們平時光知道胡來,現在又……"
  她風風火火跑走了。一連幾天沒見她的影子。好不容易又出現在辦公室,無比疲憊。我產生了深深的同情。起碼在某一點上她沒有說錯——可怕的揮霍正蔓延全城,人在發瘋般追求物質享受,幾十萬上百萬的高級轎車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已經擠得水洩不通——在鄉村城鎮,一個小股長甚至民兵連長都坐上了高級轎車,一些滿臉油污的下流坯已經坐上了帶緊急充氣墊的超豪華轎車……隨便把一輛轎車的一個輪子分出來就可以養活一份嚴肅雜誌,而他們卻決心停止支付經費。這是任何一個有希望的民族都難以做出的舉動,是物慾衝擊下的瘋癲。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勢必催生出一大批下流讀物……誰來為一個民族文化的崩潰承擔責任呢?
  這一天並不遙遠。
  柳萌疲憊之後就是溫柔的歎息:"哎呀各有各的難處。不管錢不知柴米貴,國家得顧大的,我們也得體諒。沒有辦法,只有自己想辦法了,只要積極想辦法,雜誌不僅能辦下去,而且還能辦得更好……"
  我的心涼了,全部同情立刻飛得精光。她的本質就是苟且和妥協,是很容易被說服的。她竟然絲毫看不出整個問題的性質、它所蘊含的粗暴、不負責任和無知的肆虐。她很快就被安撫下來,又像個剛賭過氣的小媳婦了。
  接著刊物理所當然地走向了"惡俗"——一個接一個所謂的"企業家"登堂入室,照片、長文、手持電話的封面封底人物像……下賤甚至黃色准黃色的圖片和文字,撒謊、吹捧、徵婚廣告,一應俱全……濁流洶湧而來,淹過了編輯的小桌。小打字員第三次流產後剛剛上班,如此虛弱又如此愉快,在桌子間擰著喊叫:"早就該這麼幹了!……"
  我真想把她抓起來扔到樓下。她頂多有三十多公斤,我一揮手就能把她扔幾米遠。
  基金會極有"前途",柳萌向大家報告:現在苗頭很好,這樣下去,我們大夥兒就是躺著玩也不怕了。除了搞基金會還有刊物自身收入——通過改革編輯方針,盈餘大約是過去的三倍!"怪不得上級讓我們下海呀,這是逼著我們動腦筋,學會游泳。我們對待這個第一是不怕;第二是戰之能勝!是吧是吧!是吧?!"
  她端著磁化水杯,一個個環視,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我對視了一下,只一下就發現她變了:漲了滿臉的慾望使她的面部肌肉變了形,整個人顯得陌生又醜陋,這簡直就不是過去的柳萌。
  "你也該多出去走走,一回生兩回熟,久了就習慣了,剛開始我也不好意思……"
  我明白這是對我一個人說的。她鼓勵我幹什麼?當然是搞錢,可她說得多麼牙磣,乍一聽還以為她在講自己別的什麼生涯呢。同樣是這個端著水杯的微胖女人,前不久站在這兒還說"挽救刊物就是挽救未來!"看來她這一次是決意要斷送"未來"了。其實她從來也沒弄明白什麼才是"未來",她那些關於這一切的討論,不過是一個淺薄的、嘴尖舌快的女人另一種時髦罷了。對她太認真就會上當。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長了一顆心,其中有相當大一部分人是"空心人"。
  夜間,我躺在宿舍裡一陣辛酸,難過得睡不著。我一遍遍想著○三所"瓷眼",還有我的導師最後的日子……這一切是不會忘記了。那時我憤然離開,決心走出一座陰森的大樓,讓陽光照得雙眼迷濛……我走在大街上,像個遊子一樣茫然四顧,真想不到最後落到了又一個鬼地方!
  星星在窗外閃爍。我長久盯著寶石一樣的星星,心裡一陣納悶:怎麼如此美麗的星空之下會忙碌著那麼一幫污爛糟?
  這真有點不可思議;這真是可怕的存在……我一直望著星星——它與我童年所張望的真是同一片星空嗎?我不敢想下去。
  童年的星星好像比現在大、亮,它們是低垂的,一次次想親近土地上的一切:草、樹叢、石竹和鳶尾花。星星在三十多年的時間裡退遠了——一絲一絲退去,帶著失望的歉意退去——大地及大地上的一切使它們失望了;它們是對的。我們這兒的一切即將被星空拋棄,我們將沒有光,沉入渾茫無緒的、鉛墨一樣的黑暗……
  天亮了,仍不想起床。我開始對那個雜誌社感到怯懦和厭惡。頭一陣陣疼痛,我想我是病了。
  我病得時間好長,一連十幾天沒有上班。柳萌來了,她肩上那個小挎包像拳頭一樣大,看上去令人氣憤。一個人居然可以背著這樣小的挎包,什麼荒謬的事情還幹不出來?她坐在床邊,伸手試試我的腦殼,說一聲:"多麼可憐!"她身上丁香花的氣息又濃烈地噴湧而出……這麼柔軟的手掌,這麼好的手指甲,幹點什麼不好?為什麼偏要去幹那些"一回生兩回熟"的勾當呢?
  "好好養病,爭取早點上班,好多事情等著你呢。"
  她鼓勵、詢問,不斷地關懷。看來這份雜誌正處於非常輕鬆自如的階段,她有閒心在我這貧寒的小宿舍中呆那麼長時間,而且笑口常開。
  她走了。後來再登門的是會計,他是送我這個月的工資和補貼來的。補貼一下子比工資多出好幾倍,黑乎乎的一疊兒放在床邊。這些錢是非常髒的。
  ……整整兩年多時間我都在若即若離的狀態下。我知道,我正在接近一個痛苦的決定。
  這期間又經歷了許多,比如與梅子的結識,我寫下的幾本歌子……梅子大大抵消了我的痛苦,她和我有了一份與常人大同小異的、火熱而安定的生活。但我無法把那些銘刻在心的苦痛擋在小屋之外。我對梅子說:我想離開、離開。她問我離開雜誌社嗎?我說是的,不過……也許,我反正要離開——我感到有什麼催逼著,我需要離開了。我將在一個全新的、稍稍遙遠的土地上,回視我歷經的全部……這已經有些晚了,但這是必須的。
  這個想法逐漸堅定、清晰。但要實現這個想法,那真是太難了。
  那會兒辭職風席捲這座城市,有時甚至是得到某種莫名的鼓勵。我於是對這座城市正式提出了告別。因為這幾年中我藉著到東部出差,已經發現了那片葡萄園。某種孤注一擲的心情支持了我,也使我更加堅定。我的岳父以空前的嚴厲阻止了我,但最後是我勝利了。他認為我是"脫離隊伍",就像戰爭年代一樣,是個"逃兵"。我說不,這是"入伍",是走上"前線"……當然這是蒙他——我還遠遠沒有走上"前線"。我只是沒有忘記"前線",我如果踏上通往"前線"之路就已經很幸福了。當污濁埋上喉嚨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首先是跳出來。對我、對任何不願死亡的人而言,暫時也別無選擇了。
  ***
  老胡師,在這安靜的葡萄園的午夜,我多想再一次與您促膝長談。那回對飲長久地留在我的腦海中。我需要看到您的銀髮和微笑,您的黑色大煙斗。作為一個令人遺憾的學生,我先是離開了自己的專業、爾後又離開了學界和工作單位,回到了這樣一片荒涼……我在前面為自己也為我們這一類人做了辯解,指出那場由來已久的、不可避免的和迎擊的光榮。我現在想說的是,這兒比我離開的地方潔淨一萬倍:如果說到事業和知識,這裡從廣義上、從本質上講,也比那個地方深刻和真實一萬倍。我在這裡成長的機會遠遠大於那裡,我有一天必定會從這兒出發遠行的。
  在有關柏老的那個故事中,您也是其中的人物,是個介入者。所以您在那時沒有任何懷疑和誤識。但關於"瓷眼"、我的導師、導師的恩師、○三所,您卻沒有表現出那樣的清晰性。這是因為沒有感同身受。您對於這個時代裡某些故事雷同的嚴重性還有些低估。我卻要一再地揭示和記錄由於一個時代想像力的枯竭而帶來的可笑而殘酷的"雷同"。
  可笑的"雷同",令人啼笑皆非的"雷同",使人流血流淚的"雷同"!就是這些一重複、大致相似的故事,把我們一個又一個純潔和樸素的兄長、導師沉入了深淵。
  我在這個小平原上有幸搜集到幾千年前秦王東巡及徐芾的故事——這故事是家喻戶曉,偌大個中國有誰不知道有個叫徐芾的人?有誰不知道他采長生不老藥一去不歸的故事?
  徐芾是個倖存者,他逃得太快了。
  其實對待那些思想者,最好的辦法是蹂躪。蹂躪從來就甚於殺戮,而且還有可能化腐朽為神奇。
  那些"雷同"的故事就是蹂躪的故事。
  我在這個葡萄園裡,享受著一段有別於過去的時光。我咀嚼著那些故事,梳理著來龍去脈,只在默想中與一類人對視,感知著他們的目光。這目光穿射了遙遠的時空,依然那麼生動和溫暖!
  ……您出於對學生的關切,對我的未來一直擔心:這樣下去怎麼辦呢?
  我張望著面前這個世界,常常發出與您類似的歎息……
  怎麼辦?怎麼辦?我離開了,再一次離開、離開。人最終都得離開。但一個人卻不能屈服地撤離。我在一次次離開的時候,想到的就是這些。
  我不害怕什麼,我只渴望有效地加入。我沒有迴避,我藐視洶湧的濁流。有時這種離去是必須的。它恰恰源於一種渴望。我不能忍受,這種"不能"既使我陷入,又使我離開。
  我判斷著、回想著,尋找著我的來路。我在滔滔的時代合流之中不可能不葆有這種狀態。有時我像一個孤兒——一個時代的孤兒;有時又像一個扶老攜幼的男人。我覺得早早地衰老了,又奇怪地停留在童稚時期。我是誰?是什麼?我在哪裡?類似的迷茫偶爾籠罩我,令我懼怕……所以我一開始,一直到今後,我的一生,都會專注於一個最普通最基本的問題:
  我的立場。在越來越多的人羞於談論立場的時候,我卻要在自己內心深處死死地咬住它不放,一直到把它咬出血來。
  我離開了這個平原近三十年了。這等於離開了母親。失卻了最可靠的保護,受傷流血。我帶著傷殘歸來,緊緊依偎。
  失去得太久太久,母親也在蒼老。面對著衣衫襤褸的母親,那種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最後的和最早的依靠、愛和憐的源路,如今成了這樣。誰忍心看一眼母親蒼涼熾熱的目光?
  我的平原啊,我挨上了你,我緊緊地依靠著你。可是我身上的血口尚未撫平,我又要為您去重新迎接。母親身邊的危難疊成了山,這就是我的母親啊!
  我一大早起來就走向原野,想讓腳板貼近昨日的青茅和葛籐。它們沒有了,早在十年前就枯萎了。現在更多的是荊棘,是吸飽了綠汁而變為金色的地衣。地衣嫩軟的須絲讓人想起章魚長了吸盤的長爪。它們把大地吸貧了,還要吸、吸,它們曾經憐惜過大地嗎?
  那潭碧綠清澈的水呢?那一叢連一叢的灌木呢?那嗚嗚鳴響的白楊林松林和青岡木啊,已經被一處處起伏的沙丘鏈所埋葬。白如雲朵的羊群沒有了,灰色的天空看不到一隻鷹。
  麻雀倒還不少,可是更體面一點的鳥兒一隻也不見了,如鷺鳥、大雁、花喜鵲、雄野雞……據說它們已為數極少且躲到更安全的地方。
  如今持槍的人多了,他們向我的平原開槍了。他們都從外地湧入,一個個都有一張油漬麻花的臉,看了讓人噁心。本地土生土長的也有,不過大都不是良家子弟,而是自小染上惡習、學外地人穿上小花襖的敗家子。他們給野心勃勃的外地人領路,充當奸細,慇勤指點哪裡有水源、礦藏、果子、沃土,哪裡有花姑娘。他們親手把自己的姊妹獻出,以領得一串沾了油污的小錢。
  為了把轎車、卡車開進美麗海灘最深處,他們修了一條條柏油路。這些路像黑色的脈管,通過它們將全部寶藏都抽空了。他們什麼都要,只要能換來錢就行。於是當地人驚訝地發現:一卡車一卡車的沙子運走了,大海灘上到處留下一片片坑穴。大海漲潮時,這些坑穴又給灌滿了鹽水,於是僅有的一些植物也死掉了。潔白的沙子是構成海灘最基本的東西,是我們立足的根據。於是我們不難發現,有人存心要移動和毀壞我們的根本。
  怎麼辦呢?
  我終於發現自己無法撤離。我從學院到○三所、再到雜誌社、平原……這原來都不是撤離,而是轉移。
  一生都只能轉移。這是我獨特的命運。我守住自己的命運了。
  我在午夜難以入眠時,想得最多的就是:這片平原到底是誰的?法律上對此是怎樣界說的?又是誰制定了法律?好像有人指出這平原這廣闊的海灘不是我們的——"我們"指大多數人,即平常一群群在野地裡奔忙、皮都曬焦了的那些人!——他們說它屬於誰也沒見過誰也說不清模樣的奇特怪物。它不是一個人、一個可以把握的具體之物,而像傳說中的"黑煞""山麓"一樣,遠遠地嚇人。
  看來在這片平原的真正歸屬解決之前,我們就不會得到安寧。
  ***
  ……您對我幾年來的激烈言辭都原諒了。但從未真正贊同過。這既使我不安,又讓我迷惑。因為我所說的一切在我看來都簡單明瞭。您一再強調的意思常常是:也許你說的都是真的,都有道理,但仍然還是要學會寬容——再寬容一些吧!
  您不斷重複的這些歸結性的話使我失望極了。我開始覺得有一種無法走近無法溝通的痛苦。這一回它那麼真實地告訴了我……
  "寬容"——多少次聽人這樣說了呢?他們好心好意勸導我,讓我領會和運用。據說號召"寬容"的人一輩子都不會錯,所有品行高貴的人都善於勸導別人"寬容",講"和為貴"。但我逐一分析後發現,他們在勸說別人"寬容"時,從來沒有涉及到信仰問題。也就是說,在最需要表現出寬容精神的地方,他們是絕不談論它的。
  實際上他們悄悄地換掉了一個概念。他們在講忍耐和妥協,甚至公然主張與污流匯合。
  我有一種被侮辱被欺凌的感覺。因為在頻頻侵犯中我已遍體鱗傷血跡斑斑——也許這血汁流了不止一人一代而是一家一族——有人卻勸我承受、順從,或直接跪下。這太不公平了。
  對於好人,您這樣的長者或朋友,我才願意指出這種不公。而對於另一類,我就要毫不客氣地指出他們的卑瑣和虛偽。他們指責別人"不寬容",自己卻時刻準備加入醜惡勢力。
  他們的理由是:既然你如此地"不寬容",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我幾乎能聽到他們唰唰挽衣袖的聲音。
  在那個口吃老教授的兒媳跪著死去、在我可愛的導師吐血而去、在大山裡孤單的地理教師倒於雪地……這樣的時刻,是談"寬容"的時候嗎?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麼喜歡這個詞兒。我懷疑他們在用這一獨特的方式為自己不夠磊落和體面的昨日辯解?
  那些流血的時刻,言必稱"寬容"的人又在哪裡呢?
  原來"寬容"是一個陷阱,你一不小心踏入了,就會被吞噬。
  我絕不"寬容"。相反我要學習那位偉大的老人,"一個都不繞恕"!
  不會仇恨的人怎麼會"寬容"呢?寬容是指寬闊的心胸有巨大的容納能力,而不是指其他,特別不是指苟且的機巧。
  那些言必稱"寬容"的人還是先學會"仇恨"吧,仇恨罪惡,仇恨陰謀,仇恨對美的踐踏和蹂躪。仇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仇恨有多真切愛就有多真切。一個人只有深深地恨著那些罪惡的淵藪,才會牢牢地、不知疲倦地牽掛那些大地上的勞動者。他們已被太陽炙烤著,像茅草一樣,數也數不清——記住了他們才算真正的寬容。
  在這個時代,在人的一生,最為重要的,就是先要弄明白自己是誰的兒子?
  這是一個尋找和認識血緣的、令人驚心動魄的過程。它絕不是生而知之的,它的認識有時需要付出半生或一生的血淚汗汁。每個人出生後都將跟從,都將被認領;如此他才不會背叛,才會有個立場。

《柏慧》